10 见证
狼王挺直身躯,如同一位从亘古沉睡中苏醒的岩石巨人。
“尤维克语,沃尔根语,”他说道。“我听说这两种你都讲得很流利。”
他话语中的每个音节都掺杂着芬里斯阿斯塔特所独有的低沉咆哮。原体的庞大身躯让豪瑟尔目瞪口呆。他在各个方面都远超阿斯塔特。这就像是觐见神祇。仿佛有一尊工艺精湛,比例完美的古典雕像突然活化,以那超出常人体型五到七成的伟岸姿态俯视众生。
“怎么?”鲁斯问。“你是连低哥特语都不会讲了吗?”
“先生,我…”豪瑟尔开口道。“先生…你是在说低哥特语吗?”
“我现在是啊。”
“那我就不明白了,”豪瑟尔说。他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如此可悲而羸弱。“我被带到这间静室之前是会讲尤维克和沃尔根语的。但话说回来,我在抵达芬里斯之前又完全不会讲,所以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狼王若有所思地噘着嘴。
“我认为这证实了沃德梅克和其他人一直以来的观点。你被人动过手脚,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在你抵达芬里斯之前的某个时间点,某个组织派遣了一名灵能者去篡改你的思维。”
“奥恩恶冬也是这样和我说的,先生。这并不容易接受。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就无法信任自己。”
“想象一下我们的感受。”
豪瑟尔盯着狼王。
“那么,你们为何还要容忍我?我不值得信任。我是恶灵。”
“喔,坐下吧,”狼王说。他伸出一只巨掌,指了指身边的一张石椅。“坐下,我们聊聊。”
狼王也坐在一张石椅上。在他触手可及之处是一个盛满蜜酒的银碗。他的盔甲显得颜色深暗,仿佛是在铁匠铺里经受过烟熏火燎,但豪瑟尔觉得这只是火光阴影的效果。他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套铠甲会是风暴雷云的灰色。
这显然是豪瑟尔所见过最为厚重坚固,也最为伤痕累累的甲胄。就连强悍的终结者盔甲都要相形见绌。各种剑痕枪伤遍布其上,与众多皮革绳结和铭刻徽记同样起着装饰作用。鲁斯肩头披着一块黑色狼皮。那皮毛仿佛围拢包裹在他身上,就像环绕山丘的树林,或是拱卫峰峦的乌云。他剃净了胡须,皮肤如大理石般苍白。凑近之后,豪瑟尔还能看到淡淡的雀斑。狼王留着一头长发。粗重的发辫垂挂在他的胸甲上,末端还缚有打磨光滑的石块。其余的头发被蜡固定成一领锋芒毕露的鬃毛。豪瑟尔听第三连的战士们讲过很多关于狼王的故事。他们往往将他的发色描述为赤红,锈色,或是熔融的紫铜。豪瑟尔另有看法。在他眼里,狼王的明亮金发像是沾满血迹。
鲁斯看着豪瑟尔坐了下来。他不时从碗里喝一口酒。他还在咧着嘴轻声喘息,就像一头倍感燥热又无法褪去皮毛的庞大野兽。
“这个房间证实了那些暗中操纵。”
“他们管这里叫静室,”豪瑟尔说。“那些女人是谁,先生?”
他抬起手指了指房间入口处那些披挂铠甲的身影,他依旧无法直视她们。
“寂静修会的成员,”鲁斯回答。“一个古老的泰拉组织。有些人称她们为虚无室女。”
“为什么她们会让我很…不安?”
鲁斯微笑起来。那是个奇异的表情。他的人中很长,下唇厚重。再加上点缀着淡淡雀斑的高颧骨,他的嘴巴便显得如同兽吻一般,而他的笑容则变成了獠牙尽现的威胁表情。
“那就是她们的功能…不过她们打起架来也不含糊。她们没有灵魂。是不可接触者。灵能克星。她们都有不可接触者基因。只要和她们待在一起,尼凯亚上的任何人都无法侦测或是窥探我们。还有更多寂静修女布署在整片区域里,她们的集体力量足以遮蔽芬里斯之子的存在。但冈恩觉得最好还是让我留在这个核心位置。”
“为什么?”
“我不想刺激我的兄弟,”鲁斯回答。
“为什么?他会作何反应?”豪瑟尔费力地吞咽了一下。他真正想要问的是,你兄弟指的是谁?
“他会做些让我们全都追悔多年的傻事,”鲁斯说道。“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确保他作出正确的决定。如若不然,我们就要确保那个错误决定所产生的影响被压制到最低限度。”
“你是在谈论另一位基因原体,”豪瑟尔说。
“是的,没错。”
“你是在谈论与另一位基因原体兵戎相见?”
“是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有意思,我好像总会接到些脏活。”
狼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就在你走进门的时候,先生,”鲁斯嘲弄着豪瑟尔所用的敬称,“那些让你五脏六腑不得安宁的修女就屏蔽掉了你脑袋上的牵线。我倒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操纵你。”
“操纵?”
“我亲爱的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醒醒吧,看一看你自己的处境。你是个间谍。一盘庞大棋局里的棋子。”
“间谍?我向你保证,先生,我绝不是有意的!我——”
“喔,安静,小家伙!”狼王咆哮道。那低沉震撼本身便将豪瑟尔按回了石椅上。“我知道你不是。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和很多精力来检测你。我们想知道你究竟是哪种间谍:是简单地收集信息,还是有什么更阴险的任务。我们想知道是谁在控制你,是谁派遣你在二十年前混到了芬里斯之子身边。”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选择芬里斯是出于学术目标和——”
“不,”黎曼鲁斯说道。“那不是你的选择。你自以为如此。你感觉如此,但并不是。”
“但是——”
“并非如此,日后你自己也会明白的。”
狼王重新坐下,面对着豪瑟尔。他俯身前倾,凝视豪瑟尔的双眼。豪瑟尔战栗起来。他忍不住。
“人们认为第六军团都是蛮子。但你和我们相处了很久,已经明白并非如此。我们善用谋略。我们并不是只会放声呼嚎着埋头冲锋,虽然看起来像是这样。我们巨细无遗地收集信息并加以运作。我们利用敌人的一切缺陷,一切弱点。我们无情。但我们并不愚蠢。”
“我听过这些,”豪瑟尔说。“我亲眼目睹过。我听欧格维头领向第三连战士们传授过这些训导。”
“欧格维头领明白我想要如何治理军团。否则他也不会被任命为头领。我遵循一套特定的作战思想。这让你感到惊讶吗?”
“不,先生。”
“你有可能是被某个敌人,或者潜在的敌人安插在我们之间的,”狼王说道。“与其将你视作威胁直接处理掉,我倒更愿意对你加以利用。你愿意协助我吗?”
“我全力效劳,”豪瑟尔眨着眼说。
“这可能会害你的命线断掉,”黎曼鲁斯微笑着低声说道,“但我想让你去试探一下情况,看看能否让你的幕后黑手现身。”
鲁斯再次站起来。
“女人!”他喊道,接着大手一挥,示意寂静修女们跟上自己。六名女战士将低垂于地的长剑抬到肩头,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堪称完美。豪瑟尔听到了六声近乎重叠的金属与岩石的摩擦轻响。
鲁斯又猛喝了一口蜜酒,随后放下银碗,迈着沉重的步伐从房间对面另一条由热熔切削而成的通道走了出去。豪瑟尔紧随其后,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狼王背后那柄收于皮革剑鞘里的巨型阔剑。其美感令他瞠目结舌。它有种摄人心魄的完美魅力,就像一场黑云压顶的风暴,或是一头顶尖掠食者即将咬合的庞然大口。那柄剑比他还要长。为卡斯佩尔豪瑟尔定制的棺材是装不下它的。
那些身披金甲的女战士作为荣誉护卫分列两旁。在她们的包围之下,豪瑟尔感觉自己的皮肤一阵刺痒。自从走入房间时抽出战斧至此,他都还没有收起武器,此刻紧握着温暖骨柄的手更是指节泛白。他脸上淌着一滴滴汗水。
并不算长的走廊引领他们走下几段粗糙石阶,迈入一个扶摇直上的宽阔房间。被狭小的通道和静室束缚过之后,豪瑟尔在这宏伟尺度面前不由屏息。在熔岩冷却固结组成这块山体的时候,显然曾有一个巨型气泡受困于此。他们脚下的地面已经被热熔工具切削平整,但洞穴上层的石壁依旧保留着自然的弧度,神似一座大教堂的拱顶。此处的温暖空气里飘散着低沉嗡鸣,那是埋没在庞大空间里的众多话语声。
这个房间被用作一个指挥中心。铺在洞穴岩层表面的厚重金属板上坐落着一批便携式发电机,为不断运转的沉思者机组和高强度通讯台提供能量。照明灯架遍布各处,豪瑟尔还注意到每个出入口都配备了全自动哨卫炮塔和力场发生器。这是个要塞据点。整片区域便是一座防御工事。一列列帝国旌旗从屋顶上肃穆地悬垂下来,在闷热空气中纹丝不动。旗帜上描绘着部队徽记和荣誉战果,那一块块绣着金线的宽大布料彰显出人类帝国的尊严与伟岸。在这个地方,即便是在这座为了一时之用而从山脉中开凿出来的洞穴里,如此大张旗鼓的恢弘布置依旧不可或缺,仿佛这是泰拉皇宫的一座宏伟厅堂。
指挥中心里聚集着一群颇为奇特的人员。数百名人类和机仆正在埋头工作。更多寂静修女潜伏在这个宽阔空间的各个角落,用她们那令人不安的空寂气场覆盖整片区域。在那些格外忙碌的控制台旁,大部分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都来自帝国舰队或中央兵团,但豪瑟尔也看到了一些第六军团仆役以及隶属其他组织的凡人侍从。
最引人注目的当数那些披挂金甲的高大身影。房间里至少有十几位这样的战士在分头监督各项事务。他们的盔甲与阿斯塔特的装备一样华美,同时又倍显轻巧细致,仿佛是出自一批技艺更为精密的匠人之手。其中几位巨人以面孔示人。另外一些则佩戴着顶覆红色马尾的锥形金盔,一双双绿色护目镜熠熠闪亮。
他们是禁军,是至高泰拉的精锐近卫。他们经过强化的超人本质源自一套独特奥秘,与阿斯塔特和基因原体的创生手段都有所不同,这也便将他们置于二者之间:远比阿斯塔特更为稀少,实力则更为强大。
“我能想到,”豪瑟尔开口说。
“什么?”鲁斯扭过头看着身后的诗人粗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能想到让禁军战士出现于此的理由只有一个,”豪瑟尔说。
“那你就想对了,”鲁斯厉声回答。
“他在这里,”豪瑟尔说。
“是的,他在这里。”
卡斯佩尔豪瑟尔缓缓仰起脑袋遥望那黑石洞穴的半透明拱顶。熔岩的光芒在火山石壁背后脉动不已,然而他眼里只能看到那想象中的超凡辉耀。他从来没有,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亲身站在——
“他在这里?”他低语道。
“是的!所以我们都表现得很规矩。”
狼王朝其中一位高贵的金甲战士不停招手示意,后者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台编码器旁监督几名操作员。那个人早已注意到神色阴郁的狼王走进了这座大厅。其他一些人同样察觉到了。他们急匆匆地围拢过来,仿佛是不想怠慢他。
或是不想让他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闹出什么乱子。
那位禁军首先来到他们面前。近观之下,他镀金铠甲上那些精工细作的繁复装饰才真正清晰可辨。蛇形花纹盘踞在颈甲密封周围,并蔓延到双肩与胸甲上。太阳,星辰和各个月相的铭刻徽记环绕着护腕与臂甲。此外还有树木,火焰,花瓣,钻石,短匕,手掌以及若干塔罗牌面的图案点缀四处。诸多眼眸与圆周造型投来凝望。作为一个深谙符号学奥妙的历史学者,豪瑟尔在禁军的每一片甲胄上都能找到足以令人穷尽一生来潜心研究的巨量细节,所有徽记和雕纹,铭文与图案,全都蕴藏着深厚的文化背景与象征性意义。他面前简直矗立着一尊活生生的文物。人类文明积淀已久的神秘学识在此汇聚出一股虽不完整但依旧诱人的清晰脉络,并化作一套动力铠甲具现于前。
在甲胄之外,禁军还佩有一席红色长披风,以及内衬猩红布料的镶钉皮裙。飘扬在那密封式锥形头盔顶端的一束红色马尾让他显得格外高大。他用闪烁幽光的绿色护目镜直视狼王,略微颔首以示敬意。
“大人,出了什么事情吗?”他的声音从头盔扬声器里传出来显得有些沉闷。
“我正说呢,我们都表现得很规矩,康斯坦丁。”
“的确如此,大人。那么,有什么事情吗?我以为你在静室里休息。眼下我们挺忙的。”
“是啊。康斯坦丁,这位是第三连的吟游诗人。我说过可以让他四处转转。诗人,我向你介绍康斯坦丁瓦尔多,禁军领袖。你可一定要表现得受宠若惊。他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负责我父亲的人身安全。”
“大人,我能否与你私下谈一谈?”瓦尔多问道。
“我还在介绍你们呢,康斯坦丁,”鲁斯厉声回应。
“我坚持我的请求,”瓦尔多说,他的沉闷声音显得颇具威胁性。第二名禁军走到了瓦尔多身后,旁边还有两位披挂全副盔甲的阿斯塔特,其中一人身着猩红战甲,另一人的终结者铠甲则是带有绿色镶边的暗灰。一支獠牙般的犄角从后者的头盔上延伸出来。附近的工作人员也纷纷停下脚步围观这场对话。两个如人类孩童般大小的天使机仆扇动着豆娘一样的翅膀低飞至此。它们的脸被银质面具所取代,那轻盈翅膀的单调嗡鸣仿若外置马达的低吟。
“你猜怎么着?”狼王说道。“之前也有人这样向我坚持过什么,我就把他们的胳膊拧下来,然后从后门捅进去了。”
两个天使机仆尖叫一声躲进了瓦尔多的影子里。
“大人,”瓦尔多平静地回答。“你长久以来都乐于扮演一位蛮王的角色,这纵然十分有趣,但我们此刻都在忙着——”
“喔,康斯坦丁!”鲁斯轻笑一声。“我还真以为你会上钩呢!”他一巴掌拍在禁军领袖胳膊上,豪瑟尔确信那金色战甲表面留下了一个凹坑。
“鲁斯大人,我必须支持瓦尔多大人的看法,”身着红甲的阿斯塔特说道。“这个地方不适合…”
通讯扬声器关闭的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话。他转而朝豪瑟尔点点头。
“不适合一个拿着斧子的人,”他把话说完。
豪瑟尔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将战斧握在手里。他急忙把武器收回腰间的皮索环中。
“你瞧瞧,诗人,”狼王挥挥手示意他们面前的四个威武战士。“他们这是来围攻你了。你看见那个一身红的了?那是劳多伦,我兄弟圣吉列斯麾下圣血天使的战团长。还有那个穿灰色的英俊壮汉,那是泰丰,死亡守卫的一连长。把他们的名字记好了,日后在第三连的炉火旁你就能将今天故事的全部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
“够了,大人,”泰丰说道。“有很多安全事务——”
“喔喝!你这可是越线了,一连长!”鲁斯向前迈了一步,充满斥责意味地指着那个身披灰甲的阿斯塔特。“你可不能…你可不能对一个基因原体说‘够了’。”
“那么,或许我有这个权力,”另一个声音说道。他们全都转过身去。新来者与黎曼鲁斯一样气势逼人,同时又像一枚主序星般极具魅力。他是夺目光彩与优雅完美,相比之下鲁斯则是狂暴活力与染血金发。站在二者之间,就连雍容华贵的禁军也黯然失色。
“你,”鲁斯不情愿地说。“好吧,我猜你确实可以。”
他瞥了一眼豪瑟尔。
“你知道这是谁吗?”
“不知道,先生,”豪瑟尔咕哝道。
“那么,先生,这位呢,先生,就是我的兄弟弗格瑞姆。”
帝皇之子的基因原体身披一套精工打造的紫金战甲。修长白发笼罩着一张完美得令人心悸的高贵面孔。他礼貌地低下头对豪瑟尔微微一笑。
“你是不是在静室里又待不住了,兄弟?”弗格瑞姆问。
“是,”鲁斯撇过头承认道。
“你明白你暂时还要留在那里吧?你的存在有可能会火上浇油,尤其在他发现是你推动了这场训责之后。”
“是啊,是啊,”鲁斯不耐烦地说。
弗格瑞姆又微笑起来。“忍耐一下。只要你不出现,我们手中的证据在揭露之后就能发挥更大的效果。你手下的沃德梅克已经准备上台发言了。”
“很好。之后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我也不用再躲在这些修女后面,”鲁斯说。
“不过,”他语气平淡地补充道,“我真希望能在沃德梅克现身的时候看看他脸上的表情。至少,我也希望日后能在炉火旁听我身边这位诗人来仔细描述那一幕。”
狼王攥住豪瑟尔的胳膊,把他拽上前来,为了表示强调还将他摇晃了几下。
“我们可是尽量对你保持耐心了,兄弟,”弗格瑞姆说。
“拜托,大人,”瓦尔多补充道。“这不合适——”
“你们一直都没有让我正式介绍他,”鲁斯神色飞扬地打断了对方。“这可不太礼貌。他是第三连的吟游诗人,名叫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亦称卡斯佩尔安斯巴克豪瑟尔。”
众人迟疑地愣了一阵。
“你这老狗,鲁斯,”弗格瑞姆咕哝道。
瓦尔多将双手抬到头盔两侧,在一声气压嘶鸣中解开了颈甲密封。他将头盔摘下,递给了身旁的禁军同僚。
“你有些拿我们寻开心啊,大人?”他问道。他语气中的轻快笑意似乎是强装出来的。瓦尔多头上只留着很短的白发,眼窝深陷,容貌像雄鹰般锐利。看起来他很少有理由展露微笑。
“是啊,康斯坦丁,”鲁斯低哼一声。“我在静室里无聊了。我得找些事情做。”
“你或许可以早点告诉我们这个人的身份,”瓦尔多说。他从同僚手中接过一个便携式扫描仪,开始检查豪瑟尔。
“我的身份重要吗?”豪瑟尔问。
“当然,卡斯佩尔,”弗格瑞姆说。
“你们知道我是谁?”豪瑟尔结结巴巴地问。
“我们略知一二,”劳多伦的声音从头盔通讯器里传出来。
“卡斯佩尔豪瑟尔,成果卓越且广受推崇的专家学者,”泰丰说道,“考据协会的创始人与领导者,其研究项目受到帝皇本人的赞许。”
泰丰摘下了带有犄角的凶恶头盔。隐藏其下的暴躁面孔蓄着胡须,留有一头黑发。“大约七十个标准年之前突然辞职,随后踪迹全无,显然是向芬里斯展开了一场动机不明且风险极高的旅程。”
“你们知道我是谁,”豪瑟尔轻叹一声。
“我们给他解释清楚吧,”康斯坦丁瓦尔多说道。
“按照你们的说法,我这一生好像都是被别人设计好的,”豪瑟尔说。他身边的机仆喏喏低语。
“或许是的,”瓦尔多说。
“我拒绝接受这个说法,”豪瑟尔说。
“到底要有多少人这样告诉你之后你才能听得进去?”鲁斯话音隆隆地问道。
“克制,大人,”另一名禁军开口劝诫。
“康斯坦丁,管好你的小崽子,”鲁斯警告道。
瓦尔多朝另一名禁军的方向点点头,后者已经摘下了覆满铭文的头盔,展露出一张更为年轻的面孔。
“阿蒙陶洛马克可不止是个小崽子,狼王。不要嘲弄他。”
鲁斯大笑起来。他正坐在指挥中心准备区的高台边缘,旁观那一系列生理检查程序。双臂环抱站在他身边的弗格瑞姆则摇摇头露出微笑。
他们将豪瑟尔领到了设置在大厅角落中的一个医务监护区。他被要求躺在一张衬有软垫的长椅上。专业人员正借助众多电极和贴片来展开各种生理扫描。若干机仆擦拭着豪瑟尔的皮肤,随后将一些小型仪器接合上去。
“我造访芬里斯的动机无非是从小以来一直推动着我的求知欲和探索欲,”豪瑟尔很清楚自己的语气里充满了辩解与开脱。“我为统一议会辛勤奉献了很多年,到头来我的毕生成果却被束之高阁,正是这种失落感促使我做出了那个决定。我当时很沮丧。很失望。我决定彻底抛开泰拉的荒谬权谋和勾心斗角,远离这些让我束手束脚的东西,转而展开一场纯粹以科研为目标的远航,重拾文化历史学者的身份,去造访帝国疆域里最神秘也最狂野的世界之一。”
“即便你从幼年时期开始就怀有一种对于狼的极端恐惧?”瓦尔多问道。
“芬里斯上没有狼,”豪瑟尔回答。
“喔,你知道有的,”鲁斯的声音像是深沉低吼,“你也知道它们是什么。”
豪瑟尔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如果…如果你们想挖掘出某种深层次的心理因素,或许我是在试图直面并克服童年的恐惧。”
奥恩恶冬之前已经从大厅外部走进来加入了他们。他坐在旁边的另一张躺椅上,将一把打磨光滑的贝壳在双掌之间来回翻动。他的体重对于躺椅的可调节框架施加了可观的压力。
“恐怕不是,”他说道。“我认为这就是关键所在。这种恐惧。这种特殊的恐惧。我认为他们最早就是通过这个打入了你的心灵。无论如何,我们一直未能明确认定触发机制究竟是什么,虽然我们通过那段寒冷梦境从你的思维里榨取了很多信息,虽然长牙当时距离看清真相只有毫厘之差。那个触发机制还是遮蔽得太好了。”
“什么触发机制?”豪瑟尔问。“什么寒冷梦境?”
康斯坦丁瓦尔多正在检视一块数据板。
“你获得的诸多荣誉中包括了道马尔奖。你的成果在位处核心的高层学者间颇受推崇。你的一些文章还作为跳板催生了更长远的科研发展方向,对于整个社会都具有深远意义和积极作用。考据协会掌握着相当强悍的政治影响力。”
“并非如此,”豪瑟尔说。“我们当时是寸土必争。”
“难道其他政治机构就不必如此吗?”站在一旁的劳多伦问道。
“不,”豪瑟尔猛地转过头,甚至扯掉了皮肤上的一块电极。“考据协会是一个有着单纯目标的学术基金会。我们不具备任何影响力。在我离开的时候,我们已经要被中央政府全盘吸收了。这我受不了。别跟我说我们力量强大。我们被扔进了狼嘴里。”
他看了一眼狼王。
“无意冒犯,先生。”
鲁斯又放声一笑,展露出来的满口獠牙令人十分不安。
“尽量别那样,亲爱的兄弟,”弗格瑞姆说。“你吓到他了。”
“我认为你们或许确实具备了相当可观的影响力,”瓦尔多说道。“容我这样说,先生,你最大的缺陷就是天真。你的工作在帝国顶层颇受赞赏,并获得了不成文的翼护。帝国政治机器中的其他组织都心照不宣。它们害怕你。你自己看不出来,也无从知晓。这是个常见的失误。你是一位超群的学者,努力运作一个学术基金会。你本该潜心研究,将管理工作交给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一个精明事故,可以将饿狼拒之门外的人。”
瓦尔多转过身面对鲁斯。
“这只是个比喻,大人,”他说道。
鲁斯依旧带着笑意点点头。
“没关系,康斯坦丁。有时候我把人大卸八块也只是个比喻。”
“那一向是纳维德的角色,”豪瑟尔低声自言自语。“他很享受中央政府和学术圈里的勾心斗角。最让他开心的工作就是争取补助津贴或者商谈采购资金。”
“你是指纳维德穆尔扎?”瓦尔多看着数据板问道。“我看到了,英年早逝。没错,你们配合默契。你在实地考察中的卓越水准和他在官僚场合里的无穷热情能够相互支持。他是在奥赛梯罹难的。”
“他的死或许意义重大,”另一名禁军说。
“喔,拜托!”豪瑟尔低哼一声。“纳维德是被叛军地雷炸死的。”
“无论如何,”瓦尔多说,“这将他从考据协会以及你的身边彻底移除了。”
“我决定前往芬里斯并不是因为纳维德穆尔扎在奥赛梯被炸死了,”豪瑟尔气恼地说。“这两件事之间相隔了几十年。我拒绝相信——”
“你的思维太狭隘了,先生,”那个名叫阿蒙的禁军说道。“穆尔扎遭到了剪除,他对于你和考据协会的贡献由此消亡。你是否找过人去接替他?并没有。他和你相识多年,你早已习惯他的存在。你将那些责任扛在了自己肩头,纵然你很清楚自己难以像他那样胜任于此。你逼迫自己去成为一个政治动物,因为寻找一位继任者感觉像是背叛故友。你不想玷污关于他的回忆。”
“所以在时机来临的时候你已经疲惫不堪,卡斯佩尔,”弗格瑞姆说。“多年以来与官僚主义进行搏斗,多年以来替穆尔扎完成他生前的职责,多年以来没有机会去开展自己真正享受的工作,这一切都让你心力交瘁。在你身上进行的准备工作成效显著,你随时可以抛下一切奔赴芬里斯了。”
“还需要一个触发机制,”奥恩恶冬说道。
“是的,这依旧是个谜团,”瓦尔多表示同意。
“但时机可以确定了,”泰丰说。那个身披灰甲的终结者站在躺椅远端。他和瓦尔多一样手里捧着数据板。
“他当时已经成熟了,”弗格瑞姆说。
“无意冒犯,大人,的确如此,”泰丰说。“目标个体已经成熟了。但我所说的时机是对幕后操纵者而言的。”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数据板。
“八六九阿尔法号档案,”他说道。瓦尔多立刻检视自己的数据板,弗格瑞姆也拿出一块。
“这是一份由亨瑞克斯卢森提交的报告,他是负责引导考据协会纳入中央政府的专员次长。”
“那是压垮我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豪瑟尔说。“斯卢森是个可恶的家伙。他根本不理解我的——”
“与你印象中不同,他或许其实是一位理念相合的盟友,卡斯佩尔,”弗格瑞姆说道。原体的平和微笑令人心安,他的嗓音充满支持力。“在你提交辞呈并消失无踪的同时,斯卢森向他的上级提交了报告。这里有一份抄本。他建议保留考据协会的独立性。他提出纳入中央政府的过程会严重损害考据协会的工作能力,极大削减其宝贵贡献。”
“这项提议得到了马卡多大人的认可,”瓦尔多说。“宰相用私人印章批准了维持考据协会自主状态的文件。”
“宰相?”豪瑟尔问道。
“他对于你们的成果一直很感兴趣,”瓦尔多回答。“我认为他恰恰就是你的幕后支持者。如果你没有失踪的话,先生,你本可以得到你所追求的特权。你的团队和项目规模都会得到扩充。我相信只需三到五年,你就会在中央政府内环议会的顾问委员会里获得一席之地。你本可以成为一个颇具影响力的人。”
“一连长泰丰说得没错,”弗格瑞姆说。“如此一来你就更加难以掌控。你的沮丧感会逐渐消退。你的操纵者必须在那个狭窄的窗口期里立刻开展行动,否则就有可能丢失一枚培养了至少五十年的棋子。”
豪瑟尔站起身来。他身上的传感器顿时被接连扯落。
“先生,我们还没有完成——”一个医疗助理开口道。
弗格瑞姆抬起一只手,温和地制止了那个人的抗议。
“没有人会花费那么久来培养一枚棋子,”豪瑟尔轻声说。
“人们当然会那样做,卡斯佩尔,”弗格瑞姆说道。“帝国的各大机构都会毫不犹豫地从出生开始安排操控一名特工的毕生经历。而这名特工对于其中的大部分事情都会全无察觉。”
“你会这样做吗,先生?”豪瑟尔抬起头看着对方。
“我们都会这样做,”瓦尔多直白地说。“情报工作至关重要。”
“我们把你在冰上放了十九个大年,就是为了调查你是由谁派遣的,”鲁斯说。
“人生道路可以被预测,”奥恩恶冬说道。“命运可以被拆解。通过分析一个人的品性便能推断其潜在职业和未来方向。经验老道的占卜者能够规划一个人的整个生命,将他像一棵植物那样修剪引导,出于特定目的让他朝某个特定方向进行生长。”
“是谁对我做了这种事?”豪瑟尔问。
“某个对于你的内在品性加以利用的人,卡斯佩尔,”弗格瑞姆说。“某个早已发现你对失落知识的纯粹渴求能够转而为其谋利的人。”
“他是指我们那位误入歧途的兄弟,”狼王说道。
名叫阿蒙的禁军将豪瑟尔从那个宏伟拱顶般的指挥中心里带了出来,沿着热熔切割而成的通道向上方行进,两旁时不时会遇到第九和第十四军团的阿斯塔特卫兵。禁军手里握着他的仪式性武器,那柄造型华美的金色守护者长戟内置了一把精工爆矢枪。通道里充满了烟尘和热霾。豪瑟尔能体会到环境处理器那稳健而深沉的隆隆震颤,正是它们让尼凯亚上这座人工开凿的会场不至于须臾焚灭。他的心脏在胸中猛跳,他感觉一阵反胃。那俊美的原体弗格瑞姆提议让他随处走走以抚平心绪,但豪瑟尔怀疑自己的生命依旧处于旁人的掌控之下。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能从那些显贵人士身旁离开。作为两位原体,两名禁军和三个高阶阿斯塔特的关注焦点实在令人难以承受。无论是他们的高大身材还是显赫地位都让他倍感渺小。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成年人之间的一个孩童,或是玻璃罐里的一只昆虫。
亦或是一头被捆在木桩上担任猛兽诱饵的牲畜。
“我们是不是要离开那些不可接触者的影响范围了?”豪瑟尔向他的护卫问道。
“是的,”禁军回答。“只有下层区域受到了屏蔽。”
“所以我的思维即将暴露在外了?”豪瑟尔追问。“或许会让我的操纵者察觉到?这不是在冒着让我泄露大量情报的风险吗?”
阿蒙点点头。
“同时也有机会赢得一些筹码,”他说道。“狼王知道你是个间谍,但他让你活了下来。他将你留在芬里斯,之后又带着你参与伟大远征。他想让那些刺探他的人透过你的眼睛看到这一切,让对方明白他早有察觉。狼王认为他赢得胜利的方式并非对敌人隐藏秘密。他认为赢得胜利的方式在于向敌人公开展现自身实力,让对方明白他们会输得很惨。”
“那很自负。”
“那就是他的方式。”
“这里所说的敌人,并非真的是敌人,对不对?是另一位原体?我们所说的只是竞争,对吧?”
“所有军团都维持自己的情报网络,”禁军回答。“但他们这样做的缘由不尽相同。太空野狼的动机是从战略角度评估一切潜在对手,哪怕只是单纯的假想敌。千子的出发点则主要是他们对于学识的渴求。”
“学识?”豪瑟尔重复道。“他们想知道什么?”
“据我所知,”禁军回答,“他们想知道一切。”
他用一个恭敬的手势示意豪瑟尔继续前行。他们前方闪耀着夺目光芒,仿佛是灿烂朝阳将万千辉耀洒入一条特意设计的山底隧道。走廊愈发宽敞,达到了尽头。
豪瑟尔迈步踏上面前的黑石平台,这就像是依附在那宏伟火山岩洞上层的一个巨型楼座。他头顶那参差残破的火山口之外是一片被尼凯亚动荡大地辉映成粉红色的天空。在一个令人不安的瞬间里,这将豪瑟尔骤然拉回到静远联邦家园世界的那个冲击坑底,让他回想起自己不愿目睹长牙殒命时抬头仰望所看到的景象。
在粉红色的天际之上,苍穹淡泊无云。这座巨型火山将一种诡异的静谧紧锁在自己空旷的胸膛里。
豪瑟尔看了一眼禁军,对方表示宽慰地点点头。其他一些身影都聚集在庞大楼座的弧形边缘俯瞰下方。豪瑟尔也走到了那条与他腰部等高的闪亮玄武岩护墙旁边。他俯身靠在墙头上,感受着那粗糙的表面。他能体会到一丝微风从下方扶摇而上,夹带着一股充满压抑和反抗的气氛。
楼座及其边缘的护墙都是热熔切割而成的。同样的工艺还在下方开凿出了更多楼座,组成一个个同心圆沿着岩洞内壁逐级排列,最终缩减为从山岩中直接雕刻的黑色石凳,在底端组成一座宏伟的圆形剧场。
每一个观景楼座和每一张黑岩石凳上都人头攒动。豪瑟尔眯起眼睛努力分辨。大部分人都太远了,简直小如蝼蚁:有披着长袍的技师,有侍从环绕的华服贵族,也有三五成群的阿斯塔特。
豪瑟尔回头看着自己的护卫阿蒙。
“这里在发生什么?”他问道。
“不同的理念在经受考验,”禁军回答。“对于力量的利用与滥用正受到权衡。”
“谁来考验和权衡?”豪瑟尔问。
阿蒙陶洛马克发出了一个可能是轻笑的声音。
“亲爱的先生,”他说道,“再仔细看看。”
豪瑟尔低头俯瞰。微风吹拂着他。这惊人的高度令他头晕目眩,排列在下方岩壁上的无数楼台与石凳仿佛组成了一座古罗马竞技场,供自由民安坐其中,为奴隶与恶狼的殊死搏斗欢呼叫好。
向下,向下,一直向下,越过众多帝国显贵的头顶,来到圆形剧场中央的平滑地面,他看到了一个像风暴鸟那样大的金色鹰徽嵌在黑色大理石上。
一座高台紧邻鹰徽的头部位置。
那高台上承载着光明。
那光明一直存在,太过耀眼以至于无法直视,太过辉煌以至于他的大脑拒绝加以识别。那正是之前被他误认为朝阳光辉的源头。那是一枚白热的超新星,将一束束炽烈辉耀像长矛般刺入苍穹。
那既是一股光明,又是一个身影,这难以置信的念头与超乎想象的现实令他轻声抽泣。他一直都能看到,但他的大脑不敢对自己所目睹的事物加以认知。
人类之主正在会见臣民,他的伟岸光芒令人顿感卑微。
这在卡斯佩尔豪瑟尔此生所见的超凡景象中位列第二。
“你必须看,”阿蒙说。
“我受不了,”豪瑟尔抹着眼泪嘀咕道。
“但你也没法将视线移开,”禁军回答。
豪瑟尔颤抖着朝下方凝望。他在那炽烈辉耀中分辨出了一个装饰着飞扬羽翼的王座。黑色旌旗悬浮在那个身影头顶,提着旗帜的一群天使机仆几乎埋没在了夺目光芒里。
手持长戟的禁军战士分立王座两侧。那照耀四方的光辉似乎也渗入了他们的身躯,将那些华美战甲化作熔融流金。
“那些都是什么人?”豪瑟尔问道。“他们能站在高台上,距离那光芒咫尺之遥,却不被烧成灰烬,想必都不是凡人吧。”
阿蒙迈步走到他身后,抬起手逐个指认那些身影。
“星语庭领袖,帝国军队总指挥,火星铸造总管凯尔博哈大人,导航者领袖,还有宰相马卡多大人。”
“先生,我的感官快要无法运作了,”豪瑟尔说。“今天的一切已经让我麻木。敬畏逐渐转变成了某种心理创伤。我的思维彻底瘫痪了。我即将失去理智,难以再体会到任何的震慑或惊讶。你刚刚提起了帝皇王庭中的五位核心人物,但我听到的却只是几个名号。只是名号。你现在就算告诉我说,这里是沉没的亚特兰蒂斯城或是雅戈泰的地底洞穴,我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人不该被迫看清自己宇宙观里所有神秘元素的本质。”
“很不幸,有些人不得不看清楚,”阿蒙说道。“况且这不就是你的毕生追求吗?至少,关于你的简报是这样写的。你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始终追寻那些埋没于岁月尘埃之下的神秘元素,如今它们与你狭路相逢,你却要退缩?这是软弱的象征。”
豪瑟尔将视线从面前的奇观上扯开,瞪着身旁这位高大的禁军。
“我想也该允许我表现出些许震慑吧!我可不像你一样早就习惯了与显贵人士相处!”
“如果我冒犯了你,先生,”阿蒙说,“那么我很抱歉,但恰恰是你的探究精神导致你成为了这盘棋局里的一份子。正是这种品质让第十五军团阿斯塔特垂青于你。你原本就是个求知若渴之人。他们只需要对此加以利用罢了。”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从来都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
“从来没有?”阿蒙问。
“从来没有!我——”
豪瑟尔的嗓子哑了下去。一段尘封的记忆从他脑海深处的幽暗裂谷中逐渐浮现。
皮奥夏。那是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当时问道,“长官,请问我荣幸地得到了哪个军团的保护?”
“第十五军团。”
第十五军团。千子。
“你叫什么名字?”
豪瑟尔当时转过身。图波列夫枪骑兵已经将大部分队员带出了神殿,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另外两名阿斯塔特出现在了他背后,与同僚一样威武惊人。个子如此之大的家伙怎么能够走路毫无声息?
“你叫什么名字?”一位新来者再次问道。
“豪瑟尔,长官。卡斯佩尔豪瑟尔,考据者,隶属——”
“这是个笑话吗?”
“什么?”豪瑟尔当时问道。另外那个阿斯塔特刚刚开口了。
“你是在开玩笑吗?”
“我不明白,长官。”
“你告诉了我们你的名字。那是一个玩笑吗?是个绰号吗?”
“我不明白。那是我的名字。你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个玩笑?”
“卡斯佩尔豪瑟尔?你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豪瑟尔对阿蒙说。“就那一次,一面之缘。我都快忘记了。不可能是那次。那很…微不足道。他们只是问了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吗?”豪瑟尔问。
“名字很重要,”阿蒙说道。“它们为名字的拥有者赋予力量,同时也允许得知名字的旁人对于其拥有者施加手段。”
“我…什么?”
“当你得知某个人的名字之后,你就能对其加以控制。否则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知道帝皇的称号,而不知他的名字?”
“照你的说法,这简直像是巫术!”豪瑟尔喊道。
“巫术?这可是无端控诉了。你很清楚话语的力量。你在卢泰西亚亲眼见过穆尔扎运用话语的力量。”
“那该死的符文牧师把这个故事公告天下了吗?”豪瑟尔厉声说。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是乌维教区长在我年幼时为我取的。我被带到教区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他就给我选了这个名字。”
“这是源于一个民间传说的名字。有多种变体,比如卡斯帕豪瑟,卡斯佩尔豪泽尔。早在科技年代之前,在一个名为纽伦堡的上古城市里,他是个不知来历,没有双亲的男孩,从小在某个黑暗地窖里长大,只有一枚木制小马作为玩具,他迈入社会之后不久便在安斯巴克的花园里神秘死去了。这位教区长,他给你取的名字很恰当。深重意义为其赋予了独特的强大力量。一个孤儿。完全未知的过去。对于真理的追寻。就连相伴身旁的那枚木制小马都是一个符号,代表着用来穿透敌人防线的诡诈战术。”
“伊利奥斯的木马计,”豪瑟尔问道。“这就是我的角色?”
“当然,”阿蒙说。“不过比其他阿斯塔特更为敏锐的野狼一眼就看穿了。”
“如此说来我的名字就注定了我的一生,这也太荒谬了,”豪瑟尔厉声说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禁军敲了敲自己铠甲的护颈。
“对于我们而言,名字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一位禁军的名字都镌刻在他的金甲里面。从右侧护颈开始,排在首位的名号展露在外,随后沿着胸甲内侧盘旋而下。对于一些资历最老的战士,他们的名字已经将胸甲内部彻底填满,逐渐像腰带一样环绕铭刻在铠甲外面。康斯坦丁瓦尔多的名字长达一千九百三十二个。”
“我知道禁军的这项传统,”豪瑟尔说。
“那么你也就知道‘阿蒙’只是他的第一个名字,是最初的部分。随后是‘陶洛马克’,之后是‘日喀则’,他诞生的地方,接下来是‘勒普朗’,他求学问道之处,再往后是‘凯恩海卓萨’,他最早接受武器训练的地方——”
“停。停!你应该说‘我的’名字,而不是‘他的’,”豪瑟尔纠正道。
“当两个人重名的时候,”那属于一阶禁军阿蒙的声音说,“操纵和控制就变得格外容易。我的名字也是阿蒙。我暂时利用了这个巧合来彻底压制住你的高贵卫士。转过身来看看我,卡斯佩尔安斯巴克豪瑟尔。”
豪瑟尔突然意识到禁军僵立在原地,仿佛是陷入了瘫痪,或是那套锃亮铠甲里仅仅裹着一尊雕塑。禁军阿蒙陶洛马克一只手搭在楼台护墙上,一动不动地凝望远方。
豪瑟尔缓缓转身,朝右边看去。他身上鸡皮骤起。一种强烈情感终于刺透了蒙蔽他脑海的震慑与麻木。
那是恐惧。
有什么人站在他身后,一个近在咫尺却并未暴露踪迹的人。那是一名穿着金红两色盔甲的阿斯塔特,伪面装置产生的扭曲光幕让他的庞大身躯显得朦胧不清。他俯身靠在护墙上,仿佛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他那对绿色护目镜的视线聚焦在下方,而非豪瑟尔身上。
“我是阿斯塔特第十五军团的阿蒙,第九学会连长,原体的侍从。”这位阿斯塔特如今用自己的声音开口了。
“我的谈话对象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禁军变成了你?”
“自从我们走入这个开阔空间之后,”对方回答。
“你就是幕后主使吗?”豪瑟尔问道。“就是你一直在操纵我吗?”
“我们引导你走上了我们的道路,”那位战士回答。“只有那些丝毫不知道自己遭到操纵的潜藏者才是最听话的。”
“那么你公然承认我是一枚棋子?”
“很有趣,是不是?我们知道你是我们的间谍,野狼也知道。按照有些人的看法,如此一来你就失去用处了。”
“为何不是呢?”
“因为这盘棋还没下完。”
千子原体的侍从指了指圆形剧场的底层。一个长发飞扬的巨人正迈上几级台阶,站在一个正对那光辉高台的木制讲坛后面。
“这绝不是什么议会,”原体侍从说道。“这是一场不合法理的审判。看看吧,在一个由愚昧和盲信堆砌而成的法庭上,我挚爱的原体正要为知识作出辩护。帝皇在这件事上早已受制于人。他对赤红君王作出的裁决必定是遭到操纵的。”
“是谁?谁能做到这种事?”豪瑟尔问。
“是赤红君王的兄弟们。其他原体都妒忌千子,妒忌我们为了造福帝国而掌握的诸般奥秘。我们的天赋异禀被称为邪恶巫术,他们的群起而攻完全是出于嫉恨。有些人隐藏得很好。比如圣吉列斯,还有可汗,他们表面上声称这仅仅是一件微末争端,为了安抚人心我们只需简单加以化解,但在内心里他们却妒火正旺。而另外一些人甚至都无法掩饰。莫塔瑞恩。狼王。他们公开表现的憎恨或许反而更加诚实。”
原体侍从终于将视线放在豪瑟尔身上。那覆有顶饰的金红面甲显得颇为凶恶。随着阿蒙将头盔摘下,护目镜的绿色光芒暗淡下去。原体侍从是一位老兵,他留着短发,饱经风霜的皮肤像老旧纸张一样。
“尼凯亚议会的目的是讨论解决阿斯塔特军团对于智库成员的利用问题,”他说道。去除了头盔扩音器的干扰之后,他的深沉嗓音充满磁性。“我们认为,某些人口中的所谓魔法正是帝国存续所依的重要工具。我们的对手称我们为异端,谴责我们长久以来积累的学识。如果帝皇的裁决对我们不利,众原体之间就会出现一道永远无法消除的深重隔阂。”
“如果你们违逆帝皇裁决的话情况会更甚,”豪瑟尔说。
“那样一来他别无选择,必然要对我们施加惩戒,”千子原体侍从同意道。
“而惩戒的手段就会是第六军团。”
“他容许狂野可憎的第六军团存在至今,唯一的理由就是用他们施加惩戒。只有一种原因能够解释他为何创造并保留了这群怪物,那就是将其用作终极的威慑手段。”
“而我就是你们的早期预警机制。借助我,你们能够提前有所察觉。”
“是的,卡斯佩尔豪瑟尔。正是如此。”
“他的裁决一定会对你们不利,”豪瑟尔说道。“无论你如何加以粉饰,你所说的那些奥秘就是恶灵,而我相信,正是这种东西让人类陷入了古老长夜。”
原体侍从转过头去重新遥望下方。豪瑟尔仔细观察对方。他不知道巫师理应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巫术是否会散发某种味道。
他努力回想多年前的那个早上,当他醒来后站在窗边俯瞰泰拉的时候,浮现在他身后的是否就是这位战士的面孔。是他吗?这张脸看起来熟悉吗?
“既然你毕生都在试图揭示一些蛛丝马迹,”原体侍从说道,“那就让我来给你讲讲古老长夜。和传说中一样,那是一场规模无比庞大的可怕灾难。整个宇宙的启示录。的确,对于某些奥秘技艺和幻变天赋的滥用扮演了导火索的角色。但我要强调滥用这个词。我这里指的是整个社会,乃至于整个文明肆意运用强大奥术,并且往往对于自己的行为只有一知半解。但你知道关于古老长夜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卡斯佩尔?”
“不知道,”卡斯佩尔回答。
“我来告诉你。最可怕的在于,这个名称根本不准确。我们只要回望过去,追溯历史,就能发现数百场灾难。很多个彻底陷入黑暗的漫长年代,其间人类不懈地重建家园,随后又灰飞烟灭。文明的崛起和消逝已经数不胜数。正如亚特兰蒂斯和雅戈泰,先生。曾经的一些人类文明如今根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这是一种自然过程。”
“自然?这显然证明人类不该沾染毁灭性的力量!”
“不,”原体侍从说道,他的语调充满耐心,如同是在辅导一个后进的学生。“想象一片时常遭到野火侵袭的森林。烈焰纵然无情,但这恰恰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因为它会带来迅猛的新生。如今人类正努力从上一场灾难的灰烬里重生,卡斯佩尔。从中我们可以学到,唯有知识是延续不断的。唯有知识才能给予力量。如果失去知识,我们就会再次焚灭,因此阿斯塔特第十五军团的核心目标就是积累知识。和你一样,卡斯佩尔。所以你是个非常合适的潜在人选。所以当我们对你的野心进行操纵的时候,你的心灵甚至都没有加以抗拒。知识是生命与力量,是抵挡黑暗的壁垒。遗忘才是真正的邪恶,是黑暗在我们身上切开的伤痕。”
他用指尖轻触额头。
“这里,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对于知识本身的追寻。不是书籍,不是数据板或信息库,而是记忆。告诉我,虽然野狼对于恶灵有着种种的抗拒,但他们不是自豪地维护着口耳相传的历史传统吗?记忆与故事不是他们唯一尊重的知识形式吗,吟游诗人?”
“是的,”豪瑟尔不甘心地低声承认。
“有一个古老传说,”原体侍从说道。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尼凯亚的死寂天空。“是关于古埃及神祇托特的故事。他发明了文字,便展示给埃及国王。然而国王倍感惊恐,因为他觉得这会促使人们遗忘知识。”
原体侍从又转过身来盯着他。
“我们并没有用花言巧语来说服你,也没有给你下达书面指令。我们没有用任何容易遭到抹消和篡改的手段来影响你。我们是在你的梦里开口,在你的记忆上书写,这样才最为有效。”
“你的意思是,你们让我别无选择,”豪瑟尔回答。“你们修改了我的一生,重塑了我的命运,而从始至终我都无可置喙。”
“卡斯佩尔——”
“你说遗忘才是真正的邪恶?那么你们为何要采取这种手段?为什么有些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另外一些却完全没有印象?如果遗忘确实是最大的邪恶,你们为什么还要利用它来操纵我?我的记忆为什么是残缺的?有什么东西是你们不想让我看到的?”
原体侍从的目光变得冰冷。
“你想说什么?”他问道。
“他想让你退后,”野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