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萨迪亚
“如此说来你喜欢我的故事?”豪瑟尔问道。“它取悦到你了?它能让你分心?”
“还算有意思,”长牙说。“但不是你最棒的故事。”
不…
“我保证这就是最棒的了,”豪瑟尔说。
长牙摇摇头。一滴滴鲜血从他的胡子上甩了出来。
“不,你还会学到更好的,”他说道。“比这个好得多。即便是现在,你也知道更好的故事。”
不对…不是这段记忆…你总是执着在这段记忆上…我们必须越过它…
“这是我昔日生涯中最令人不安的经历,”豪瑟尔带着些许挑衅意味回答。“它具有最多的…恶灵。”
“你知道并非如此,”长牙说。“在你心底,你知道。你只是不愿承认。”
豪瑟尔猛然惊醒。这只是个梦。他重新躺下,慢慢抚平心绪,努力放慢自己的急促喘息和剧烈心跳。只是个梦。只是个梦。
好多了。我们已经很接近了。越过关于长牙的回忆,去捕捉真正重要的内容。
豪瑟尔陷回床上。他疲惫不堪,丝毫没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仿佛是睡得很不安稳,或是服过安眠药。他四肢酸痛。长期处在人工重力环境下总会有这种效果。
金色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切入房间,将屋中陈设镀上一层淡金,营造出温润而朦胧的气氛。
一声电子尖鸣响起。
跟紧了。集中精力。
“什么事?”他问道。
“豪瑟尔先生?这是你的五点闹钟,”一个柔和的机仆声音说。
“谢谢,”豪瑟尔回答。他坐了起来。他浑身僵硬,倍感疲乏。他很久没有过这么糟糕的状态了。他双腿酸痛。或许抽屉里有止痛药。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按了一下控制钮。百叶窗在一阵低吟中缩回窗框的凹槽里,让金色光芒倾泻而入。他眺望窗外。真是绝美的景色。
不要看风景。谁在乎风景?你已经看过很多很多次了,无论是现实还是在梦里。真正重要的东西在你背后。集中精力!
投来灿烂辉耀的太阳正从他下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他俯视着荣光伟岸的泰拉。他能看到晨昏线身后的星球夜面,众多巢都的辉煌灯火像漫天星辰般在黑暗中闪亮,他能看到铺满阳光的蓝色海洋以及盘旋流转的洁白云朵,他还能看到光芒闪烁的罗迪尼亚超轨道板从他所处的平台脚下气势磅礴地缓缓飘过,所以这里就是…
这不重要。这。不。重。要。抓住那个瞬间。把精力集中在那段记忆上,仔细留意那个真正重要的部分!
雷姆利亚。是的,没错。雷姆利亚。这是位于雷姆利亚超轨道板腹部的一间豪华套房。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他在舷窗的厚重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明亮倒影。
你走神了!不要走神!别去管你的形象!这是个梦!一段记忆!你的背后才是关键所在!转身!看看你背后!集中精力!谁在你背后?
苍老!如此苍老!如此苍老!他有多老了?八十岁?八十个标准年?他倍感惊疑。这不对劲。在芬里斯上,他们已经把他改造了,他们已经——
但此刻他还没有造访过芬里斯呢。他甚至都没有告别泰拉。
集中精力!谁在你背后?
在金色阳光的洗礼下,他盯着自己目瞪口呆的倒影。他注意到玻璃上还反射着另一个身影,对方就站在他背后。
好!好!
恐惧将他狠狠攫住。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道。
之后便惊醒了。
豪瑟尔呻吟一声。他浑身大汗,气喘吁吁。草药油膏与彩绘颜料的浓烈气味扑鼻而来。
“你看到了吗?”奥恩恶冬问。
“没有,”豪瑟尔回答。
“嗯,”符文牧师说。
“我很抱歉,”豪瑟尔说道。
牧师耸耸肩。
“我们下次再试试,”他说。“明天吧,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今天晚上也可以。”
“这次就差一点,”豪瑟尔说道。“这次我更早转身了。我改变了那段记忆,我的行为与之前不同了。我转身更早,但还是不够快。”
“下次再试试,”恶冬说。他显得心不在焉。
他们穿过一片片静谧森林来到了高原工作站上方的峡谷中,一周以来他们每天都在重复这段长达两个小时的徒步旅程。这里气温很低,如果他们动身较早的话还能在小径上看到残留的寒霜。浅灰和乳白色的峡谷石壁上覆盖着一簇簇冬季苔藓:有深紫,淡紫,蓝色和红色,有些如砂纸般粗糙,也有些如绒布般柔软。
奥恩恶冬声称人迹罕至的峡谷能够帮助他们沉静冥想,洞察内心。这里远离一切繁忙交通与嘈杂人声,况且在萨迪亚星球上,人类的足迹原本就局限于高原工作站和科研机构里,因此命线不会遭到下界幽魂和萦绕回忆的纠缠。
恶冬也享受这里的寒冷。即便是在星球两极,萨迪亚的气候环境也难以媲美芬里斯的凛冬,但无论如何,符文牧师喜欢这令人振奋的温度,喜欢呼吸之间在空气中留下的白雾。
他们今天选用的石板周围散布着各种药罐,护符和道具,恶冬此刻将它们一一收好。这块覆盖着淡蓝色苔藓的宽大石板表面平坦,足以让豪瑟尔伸直躯体平躺其上。它让豪瑟尔联想起奥赛梯祈祷盒的天鹅绒内衬,或是一块饱经风霜的棋盘。
符文牧师披挂着厚重皮毛与全副皮甲。他的面具,头盔,胸甲,肩甲和护腕都是闪亮的黑色皮革,上面覆满了繁杂绳结。他的修长白发从头盔后面探出来,被蜡固定成一条S形的尾巴。他的漆黑面具被塑造成邪魔的形象,用一副凶恶嘴脸让幽魂望而却步。
豪瑟尔也穿着自己的暗棕色皮甲,造型远远更为简单,只有遮挡双眼的半张面具,没有头盔。从尼凯亚来到萨迪亚的航程花费了二十六周,他利用这段时间练习了一些基本的制皮技能。第三连的战士们先后向他传授过各种技巧,也为他的成果提出了改进建议。豪瑟尔已经开始在左侧护腕上添加一些简易的绳结装饰了,但进度十分缓慢,他对于自己的拙劣技艺颇为不满。皮甲的其余部分都平淡无奇,尚未加以点缀。
将众多物品收拾好之后,恶冬蹲伏在一块石板上,双腿张开,脊背弓起。在一瞬间里,这个姿势让豪瑟尔联想到趴在睡莲上的青蛙。随后他又联想到另一种东西:盘踞在石脊上的狼群首领,一边安然晒着太阳,一边警觉地扫视下方的密林。
恶冬从腰带上解下一柄仪式匕首,开始在脚下那块覆满苔藓的石板上刻画符记。
豪瑟尔有些冷。他漫步走开,让符文牧师专心处理那些深奥晦涩的祭司事务。对于此类仪式而言,任何一枚星球的自然环境都比悬浮星海的战舰船舱更为有利。特遣舰队只会在萨迪亚进行短暂停留,恶冬显然想要尽量利用这短暂的时机。
在东边的透彻天空中,一串陌生的星座在萨迪亚的苍穹上熠熠闪亮。这个世界从未目睹过那些奇异的星辰,之后也无缘再见,而就连任何毫无通灵天赋的糟糕祭司都能看出来,它们所组成的崭新星座无疑代表着灾厄与毁灭。
那是停留在高层轨道的特遣舰队。第六军团的六支连队,诸多护卫补给舰船以及仆役部队组成了特遣舰队吉塔。在这个年代里,阿斯塔特战士们早已随着伟大远征的步伐分散到了广袤星海的各个角落,战斗力如此集中的一支部队以任何军团的标准而言都堪称罕见。而以第六军团的标准而言,这几乎是前所未有。官方说法是,各个连队在萨迪亚集结是为了召开大会并进行补给,但豪瑟尔知道这当中另有内情。
他感到一阵透骨冻寒。豪瑟尔抽出斧子,沿着斜坡逐渐远离牧师,开始按照神斩所传授的一系列挥砍技巧和移动步法进行重复练习。他对于武器的掌握愈发纯熟,偶尔还能赢得神斩的赞许。豪瑟尔如今已经可以旋转战斧,改变或调整斩击方向,用斧柄招架,将武器在左右手之间或者单手和双手持握间随意切换。他甚至还学会了一个比较吸引眼球的招式,单手持斧快速回旋,这模仿的是野熊和俄苏恩所展现过的华丽剑术,但神斩警告他不要这样。他说这太花哨。不值得为了炫耀技艺而冒险让武器从手中松脱。
战斧格斗是一种复杂而严苛的舞蹈。与剑技相比它显得粗蛮简单,然而从某些角度而言这比剑客的芭蕾更加暗藏玄机。战斧的夺命锋刃较短,在交战过程中能够对敌方造成威胁的机会也就远少于长剑。战斧格斗更加关注挥动与回旋,步法与闪避,以及对于出手时机的把握。你需要像一位优秀的弑君棋手那样,在三步之前就料到对方的破绽,并且不动声色地加以利用。关键在于能否预见到斧刃与目标相互接触的那个瞬间。一旦判断失误,你就输了。
斧子属于寒冷的气候,它既是武器,也是破冰,伐木和切肉的工具。运用斧子进行战斗的技艺十分注重远见和决断,正因如此,预言也就理所应当地在芬里斯这样的文明眼中占据了至高的地位。在微观层面上,预见未来是重要的生存技巧,因而在宏观层面上这便成为了他们文化的一部分。有几种依靠长远战略取胜的游戏是所有狼群成员都要参加的活动。
具体到豪瑟尔身上,他的大把童年时光都是在弑君棋盘面前与乌维教区长一起度过的。
豪瑟尔用双肩和后背发力挥动武器,令那破空斧刃发出阵阵低吟。练习让他逐渐暖和过来。
他骤然扭转身躯,利斧呈八字形轨迹猛力挥砍,而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显然继承了一些芬里斯之子的预言天赋。即便在转身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必须将斩击终止了。
欧谢尔沃德梅克站在他身后咫尺之遥。被豪瑟尔预先加以偏转的锐利锋刃依旧以毫厘之差从他身边扫过。
“快走,”沃德梅克说道。“跟我走,立刻。”
“什么?”
“快走!”
沃德梅克的态度永远都难以解读。他的冷傲神色与压迫性气势让旁人不愿接近,更不用说符文牧师本就是芬里斯之子中最为孤僻怪异的群体。
但此刻他不停地眨着眼睛,额头上有一层微微的汗意。在豪瑟尔看来,沃德梅克显得躁动不安。
“这里有危险,”他说。
“那我们必须警告恶冬,”豪瑟尔答道。他抬头回望斜坡上方,奥恩恶冬刚刚就蹲在那块石板上。然而第三连的符文牧师此刻踪影全无。
豪瑟尔转回头来看着沃德梅克。牧师将一根食指抬到嘴边,伸手抓住豪瑟尔的臂膀,拽着他朝森林边缘走去。
这里的林木颜色深暗,根茎虬结,漆黑的树干湿滑闪亮,边缘参差的叶片如同是死去昆虫的残破翅膀。唯有远观之下才能勉强将它们一概而论地视为树木。
其中一些参天巨木令人叹为观止,肿胀膨大的枝干在岁月的蚀刻下倍显粗糙。豪瑟尔每一天都要漫步穿过林地,却从未对此加以留意。此刻他蹑手蹑脚又满心困惑地从它们身边走过,终于逐渐意识到这些树木的怪异模样。空气中飘散着尘土和肉桂的味道。地面上铺着一层黝黑的枯枝腐叶,细如尘埃的飞虫在林木阴影之间的洒落阳光里汇集成一团团云朵。
豪瑟尔尽量放轻脚步,努力运用神斩传授给他的跟踪技巧和潜行步法,然而他依旧像是沃德梅克在地上拖拽的一个包袱。符文牧师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声响。
他们躲进一棵粗壮树木的阴影里。树冠上垂下一根根纤细藤曼,如同寡妇的服丧面纱。枯叶的灰尘钻进了豪瑟尔嗓子里,他努力忍住咳嗽的冲动。
沃德梅克将豪瑟尔推在树干上。漆黑光滑的树皮像茄子一样。牧师举手示意豪瑟尔留在原地,随后抬起脑袋。
豪瑟尔只能在面前的阴影里勉强看到沃德梅克。与豪瑟尔和恶冬一样,第五连的符文牧师也身穿皮甲,佩戴面具。图腾性质的珠串和野兽牙齿盘绕在他脖子上。豪瑟尔不明白那些东西为什么不会出声。他开始全神贯注地思考这个问题。这太奇怪了。他几乎要笑了起来。它们怎么不会出声呢?这里面有什么小把戏吗?
沃德梅克挺直身躯侦察了一阵子,四下扫视树丛,聆听周围的响动。之后他重新蹲回豪瑟尔身边,开始摸索自己脖子上的一条珠串。
“我知道恶冬这周一直在干什么,”沃德梅克低声说道。“在这件事上他得到了我的准许和建议。如果能够打破你记忆中的人造屏障,那么无论对你还是对芬里斯之子都很有好处。”
豪瑟尔吞咽了一下,点点头。沃德梅克从项链上摘下了两根黑色羽毛,又从腰包里掏出一枚石榴石和一根人类指骨,接着用一根细银丝将这些东西缠在一起。
“你的记忆架构异常牢固,”沃德梅克一边动手一边说道,他的声音轻若耳语。“手法巧妙。这里面有很强的恶灵。恶冬每天都向我汇报。他很不甘心。今天,他尝试了一种新的手段。或许这样可以解锁你的思维。你认识伊达半狼吗?”
豪瑟尔点点头。半狼是另一位隶属第三连的符文牧师,担任恶冬麾下的高阶祭司。那是一位身材高挑,骨架粗壮的战士,他将全身皮甲染成红色,以此搭配自己火焰般的头发和胡须。
“半狼今天也和你一起来了。”
“我没看到他,”豪瑟尔低声说。
“就是这样安排的,”沃德梅克回答。“他跟在后面,不露行踪,在恶冬吸引你注意力的时候悄悄从另一个角度刺探你的记忆。”
“于是乎?结果如何?”
沃德梅克摇摇头。
“我不知道。但一个小时之前,我突然察觉到一种可怕的噩兆。我预感这片山谷里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于是我立刻赶来。”
“你吓到我了,”豪瑟尔轻声说道。
“很好。这表明你在认真听我说。”
“恶冬在哪儿?”
“我抵达这里的时候只看到你在埋头练习。”
“恶冬就在那儿!”豪瑟尔嘶声说。“他就在那块石头上,距离我不到二十米。”、
“我抵达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他不可能凭空消失。他当时在忙着做什么。某种深奥的仪式。他在聆听。”
“他想必也察觉到了,”沃德梅克说。他已经完成了手里的活计。他将那些羽毛和小物件捧在手心,吹了口气,接着抛入半空。
一个黑色物体从他掌中窜入林间。豪瑟尔听到了响亮的振翅声。他在转瞬间依稀看到了一只渡鸦的轮廓,即便他知道沃德梅克不可能在身上藏了一只渡鸦。
“怎么——”他开口道。
沃德梅克示意他安静。
“耐心等吧。”
牧师紧闭双眼,仿佛在集中心神。豪瑟尔耳中只能听到自己愈发响亮的呼吸声。森林陷入了诡异的静谧。只有零星的响动不时传来:轻风的吹拂,昆虫的爬动,枯叶从肿胀的枝杈间缓缓飘落。
他突然听到不远处的翅膀拍打声。那是一只大鸟在上层树冠间飞过的动静。
“你是...你是做了一只乌鸦吗?”豪瑟尔问道。
沃德梅克瞥了他一眼。
“一只什么?”他轻声问。
“乌鸦。”
“那是什么意思,诗人?”
“乌鸦啊。”
“你是说乌鸦吗?”牧师问。
“我说的就是这个,”豪瑟尔低声回答。
“你刚才讲的可不是约维克或者沃尔根语。你说的是泰拉语言的叫法。”
“不对,我没有,我——”
“安。静。”
沃德梅克再次闭上双眼。豪瑟尔也闭上了嘴。他还能听到翅膀扇动的声响,但距离更远了。他也能听到其他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林中穿行的动静。无论那究竟是什么,显然都要比昆虫或者小动物要庞大得多。
沃德梅克猛然睁开眼睛。
“我看到它了,”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老天,它个头真大。”
他看着豪瑟尔。
“往山谷的方向走,动作快,不要出声音。别回头。”
沃德梅克掏出一把小型等离子手枪。他将武器启动了。握在皮革手套里的手枪显得格格不入,同时又自然而然。
“快走!”他说。
符文牧师转过身,从肿胀树干的阴影里一跃而起。他大步流星地埋头扎进树林深处,冲向那阵响动的源头位置,他肩膀上披挂的皮毛像斗篷一样飘扬在身后。眨眼之间他就已经无影无踪了。
豪瑟尔等了一会儿,希望牧师能再度现身。随后他也握着斧子站起身来,开始遵照命令进行转移。他每次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刺耳声响时都要暗自咒骂一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闷头乱撞的傻瓜。
他没走多远就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停下脚步四下张望。这片森林被一条条明亮阳光分割成了众多深暗阴影。体型微小的昆虫在光柱里飞舞。凋零树叶投下的影子仿佛是干瘪的膜翅。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扇动声。翅膀的扇动,就在不远之外。密林中传来一阵细微躁动。树枝轻轻摇摆。扇动声又出现了。
一阵激烈挣扎的狂乱声响毫无预警地传来,又戛然而止。距离他不到十米之外的底层灌木被晃动撕扯得劈啪作响。他立刻放低身躯,举起武器。某种非人的生物发出了短暂而粗哑的尖嚎。
与之相伴的还有低沉咆哮。
在他身后的森林深处,一声痛苦哀呼随即传来。
豪瑟尔知道那是沃德梅克的声音。
他挺直身躯。那位牧师受伤了。身陷险境。他不能就这么...
他听到一声食肉动物的隆隆喉音。几乎近在咫尺。他不确定是哪个方向。恐惧的冷汗沿着他的脊梁缓缓流淌。他抬起斧子准备出击。他迈步向前。他靠着一棵粗壮的大树挪步绕行,那肿胀树干就像一株上下颠倒的蘑菇般从林间灌木之中拔地而起。他将后背紧紧贴在树上。他慢慢地,慢慢地探出脑袋瞥了一眼。
他看到了那头狼。
算是看到了。那只是一团阴影。一团狼形阴影。一头阴影巨狼。它庞大而凶暴,仿佛是幽暗如血的午夜天空,就像临终狂人的最后一句诅咒般轻若无物却又充满恶毒。它栖身于幽影之中,在斑驳阳光下并不存在。豪瑟尔能感觉到它喉咙里的咆哮。恐惧将他笼罩起来,他心头那团冰冷厚重的寒意仿佛是芬里斯的凛冬浓缩而成。
那头狼形怪物口中叼着什么东西,一块闪亮的黑色物体。它将那东西抛在丛林地面上。它发出一声隆隆嘶吼,就像是最为低沉的蛮族皮鼓。豪瑟尔等着它转过身来。等着它转过身来发现自己。他屏住呼吸。他将自己紧紧贴在那肿胀巨木的漆黑树皮上。
他等待着。他等待着。他等待着那张巨口将他咬住。他熬过了无限的时光才敢再次喘息。
那头狼形怪物又发出一声低沉咆哮。
豪瑟尔听到地面上的枯草和腐叶发出一阵扰动声响。
他冒险又探头张望了一下。
那头狼形怪物已经无影无踪。它走了。它遁入了森林深处的黑暗之中。
豪瑟尔又等待了一阵子。随后他双手紧握斧柄,从树木阴影里迈步而出,踏入了那头狼形怪物刚刚所处的幽暗空地。
在空地中央,被狼形怪物抛下的那个物体躺在腐叶之间。那是一团惨遭撕扯的漆黑羽毛,像墨色丝绸一样闪闪发亮。那是沃德梅克的乌鸦。它已经死了,支离破碎,一边的翅膀几乎彻底被咬掉了。鲜血泼洒在它的羽毛和周围的地面上,在暗淡幽光中如同一粒粒琥珀。覆盖在羽毛下面的精巧奇物已经重归为几块骨骼。
豪瑟尔与芬里斯之子相处了很久,已经能够明白沃德梅克那声遥远的痛苦哀呼是何缘由。是同感魔法。对于这只精巧间谍所遭的蹂躏,符文牧师感同身受。
豪瑟尔挺直身躯。他努力回想符文牧师的呼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尽力辨明方向。但这十分艰难。他胸中的恐惧很剧烈也很冰冷。他喉咙里有一道冰川逐渐向上蔓延。他试图采用野狼,采用第三连战士的思维方式。他试图从战略角度纵观形势,将自己何去何从的问题看作棋局中接下来的几步落子,仿佛他正在和斯卡森松较量板棋,或是在与乌维教区长对弈弑君棋。
他让战斧在掌中滑落,直到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斧柄末尾。这个备战起手姿态在沃尔根语里被称为“血盆大口”。它能够将手臂和斧柄的长度延伸到极限,从而达到最大的威胁范围与施力效果。这个起手姿态绝对称不上精妙。但如果他再次遭遇那头狼形怪物,豪瑟尔也不认为随之而来的搏斗会有任何精妙的成分。
他迈步前进,在交替的阳光与阴影间穿行,头顶是一片片昆虫翅膀般的浓密树叶。他双手握住斧子,维持着最大的攻击范围。他逐渐察觉到了一种新的声响。那是呼吸声。是沉重的人类呼吸声。是伤者的挣扎喘息。
豪瑟尔俯身从一根长满怪异叶片的低矮枝杈下面钻过,随即看到一个庞大的身躯瘫在扭曲树干的阴影里。那是一位阿斯塔特。他的皮革甲胄是红色的。
“伊达?”豪瑟尔蹲在对方身旁,低声问道。
伊达半狼眨眨眼睛,抬起头看着他。
“诗人,”他露出微笑。他在痛苦中绷紧了面孔。他的躯干上鲜血淋漓。他的腰部和胯部被什么东西撕咬成了重伤。
“嘘!”豪瑟尔嘶声道。
“我中了狼怪的招,”伊达低声说。“简直是凭空出现。它一定是被召唤出来的。今天这里有人与我们作对。”
“我看到它了。别动。”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的伤口在愈合,血管在封闭。我很快就能重新站起来。”
“沃德梅克受伤了,”豪瑟尔说。
“我听到了。我们得去找他,”伊达回答。
“我不知道恶冬的下落,”豪瑟尔说道。
伊达半狼用一种严峻的眼神看着他,似乎他理应明白恶冬是何下落。半狼摘下了他的皮革面具。他双颊和额头的苍白皮肤上沾满血滴。
“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伊达?什么叫今天这里有人与我们作对?”
伊达半狼咳嗽起来,身体的抽搐令他不禁微微皱眉。
“恶冬和我在联手解开你的记忆,诗人。”
“我知道,”豪瑟尔说。
“想象你的心灵是一座堡垒。防守严密,高墙坚壁。恶冬试图从正面强攻。他大张旗鼓地从明处出击。我则在堡垒后方行动,趁你的注意力被恶冬吸引的时候悄悄越过城墙。我的目标是溜进一间防守松懈的内室,与你脑海深处那个紧锁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
“之后发生了什么?”豪瑟尔问。
“他闯进了另一个人的记忆,”他背后的一个声音回答。
豪瑟尔转过身去。
奥恩恶冬站在林间空地边缘,紧紧盯着他们二人。他手里握着一柄刀刃厚重的作战短剑。
“过来,诗人,”他说道。
“该死!”伊达大喊。“以所有下界幽魂的名义,诗人,待在我身边!”
“什么?”豪瑟尔结结巴巴地问。
恶冬迈近了一步。豪瑟尔瞪着对方,双手紧紧攥住斧柄。他能听到半狼在自己背后努力挣扎起身。他也能听到半狼拔剑出鞘的声音。
“跟紧我,”伊达半狼嘶声说。“我闯进了另一个人的记忆,这没错。另一个东西的记忆。就是那个东西重塑了你的思维,诗人。它留下了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一条联通它自身心灵的隧道,以便随时可以重新造访你的脑海。我透过那扇门往里看了一眼。恶冬也是。它发现了我们的窥探,它很不高兴。”
“过来,诗人,”恶冬又向前迈了一步。他抬起空闲的手,像挑衅敌人一样朝他示意。“过来。不要听他的。”
“待在这里别动,”半狼低哼一声,在豪瑟尔背后挺直身躯。“准备躲到我身后来。我会保护你。”
“但恶冬——”豪瑟尔开口道。
“该死,听我说!”半狼的嘶哑嗓音被一阵剧痛所打断。“听明白了!那个东西发现了我们,它不喜欢被窥探。它袭击了我们。我们立刻后撤,但没来得及。它的恶灵触碰到了我们。触碰到了恶冬。”
豪瑟尔惊恐而诧异地盯着奥恩恶冬。那位符文牧师又向前迈了一步。巨狼般的隆隆低吼从他口中传来。透过皮革面具,他的金色眼眸熠熠闪亮。
“你就是那个狼怪,”豪瑟尔的声音微不可闻。
“伊达半狼所说的基本都没错,”恶冬回应道。“除了一件事。”
恶冬继续迈近。
“伊达才是被恶灵触碰到的那个人。”
豪瑟尔全身僵直。他仔细辨认背后那位身受重伤的符文牧师所发出的声音。充满痛苦的短促喘息逐渐变成了更为低沉的呼气声。他能听到皮肤和肌肉伸展崩裂,软骨与关节发出嘀哒脆响。他能听到骨骼呻吟着扭曲变形,内脏伴着湿滑声音重新排布。他能听到某种生物在形态骤变的撕心剧痛中发出沉闷哀呼。
“不要回头,”奥恩恶冬说。符文牧师站稳脚步,抬起手中利剑准备作战。
豪瑟尔感觉到灼热的鼻息喷在他后颈上,还有那垂涎三尺的怪兽低吼。
他猛地扭转身躯。以“血盆大口”姿势紧握掌中的战斧在胸膛高度划过半个圆弧,狠狠埋进他身后那个家伙的右边肩膀。
曾经是伊达半狼的怪物在沮丧与痛苦中放声咆哮。体型庞大的狼怪将豪瑟尔轻易拍倒在地。他甚至都看不清敌人的样子。它仅仅是一团朦胧阴影与猛兽嘶吼。他瞥见了森森利齿。他在厚重枯叶上向旁边翻滚,躲避那迎面袭来的可怖獠牙。
恶冬迎头扑向狼怪。二者轰然相撞,扭打缠斗在一起。即便只是虚无缥缈的阴影,只是躲避阳光的一缕轻烟,那狼怪的个头依旧是阿斯塔特的两倍。陷入恶战的双方顿时化作一团残像。豪瑟尔挣扎起身。他找不到自己的斧子。一股鲜血突然从那凶猛搏斗中喷射出来,溅在他面孔和胸膛上,令他不禁发出惊呼。他分辨不清这究竟是利齿还是短剑的功劳。他分辨不清这究竟是恶冬还是狼怪的热血。
他挪步绕开这场鏖战。恶冬几乎要被狼怪投下的扩散阴影彻底埋没了。拼死搏杀的双方动作迅捷无比,令他肉眼难及。
骨骼断折与血肉撕裂的声音骤然响起。浑身浴血的恶冬被甩飞出来。他撞在肿胀树干上,翻滚着摔落于地。他的皮革护甲遍布伤痕,短剑也不知所踪。他的面孔,脖颈和左腿都受了重伤。他努力起身,呼吼着要求自己的肢体服从命令。
狼怪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震耳咆哮。它将长有巨口的脑袋转向豪瑟尔,不再理会自己刚刚摧残的阿斯塔特。豪瑟尔眼中只能看到深幽阴影,就像是一块贴在白昼上的漆黑午夜。在那团黑暗的核心,冰柱般的修长獠牙闪烁着凛冽光芒。
一道纤细而炽烈的光束尖啸着划过林间,轰然炸在狼怪脚下。在它回过神来之前,第二束光芒正中狼怪胸口,将它抛飞出去。它翻滚着撞倒了两棵粗壮树木。干燥的枝杈像成熟种荚般应声爆裂,让空气中顿时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细碎粉末。残破断折的树冠枝叶纷纷洒落下来。
欧谢尔沃德梅克放下了等离子手枪。他的左臂瘫软地垂在身侧。肩头的大片血迹尚未干燥,他的胳膊像是被连根咬断了一样。
在一片狼藉的林间空地远端,阳光泼洒在伊达半狼身上,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粘腻的破碎树皮和植物枝干之间。浓密的弥散孢子与飞扬尘埃在明亮光芒中舞动。
伊达胸膛上那个可怖的等离子伤口冒着轻烟。豪瑟尔的斧子还埋在他右肩里。
众多仆役和野狼牧师退散开来,从尼德霍格号深处这个装甲厚重的房间里鱼贯而出。一排排功率强大的照明灯安装在屋顶上,毫不间断地将整片区域照耀得如白昼一般。众多驱邪神符被铭刻在房间地板各处。
卸去了皮毛,武器与盔甲的伊达半狼被铁链拴在房间正中央的一根十字形钢架上。他已经频临死亡。将他牢牢锁住的装置是野狼牧师的手笔,兼具囚禁,审讯和维生这三种功能。十字架背后的地板上排列着若干脉动不已的生命维持装置,从中延伸而出的输液管和监测缆线像蠕虫般钻进他胸口,那个深重伤痕已经得到了缝合与植皮处理。
他用充满恳求和愧疚的目光望着豪瑟尔与诸位野狼,他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成为了什么。透明粘液从他的口鼻与双眼中流淌出来,滴落在胡子和裸露躯干上,像胶水一样逐渐干燥凝固。房间里飘散着一股浓郁的野兽气息,甚至盖过了消毒药水和鲜血的刺鼻味道。
“原谅我,”他带着咯咯喉音说。“我没能抵抗它。”
“你都看到了什么?”欧谢尔沃德梅克问。
伊达哀鸣一声,仿佛那段痛苦记忆不堪回首。他紧闭双目,不情愿地左右晃着脑袋。他的口鼻涌着粘液。
“就算他能回答,我们如今也无法相信他的话了,”恶冬说道。“他被占据过。他被利用过。他遭受了恶灵的触碰,这辈子都休想摆脱。”
“我宁愿听听他的回答,”沃德梅克说。第五连的高阶牧师活动了一下左臂。归功于阿斯塔特那速度惊人的自我修复功能,同感魔法带来的伤口已经逐渐愈合,但痕迹尚存。
“我倒是宁愿让他离开这艘该死的战舰,”他们身后的欧格维咕哝道。“他是毒药。他是污秽。他被腐化了。”
沃德梅克抬起手请求头领的宽容。
“伊达半狼还没有彻底消逝。”
伊达呻吟起来。他猛力摇晃脑袋,唾沫和粘液四下飞溅。
“我知错必改,”他低声说。
“太晚了,”欧格维回答。
“我们都有可能被恶灵触碰,”沃德梅克说。
“当时它若想占据我也是易如反掌,”恶冬补充道。恶冬的伤口也愈合了。他抬头看着半狼。
“尽你所能,伊达,”他对同僚说。“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但你还有机会抓住些许荣誉。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穿过了诗人记忆里的门扉,”伊达说。他颤抖起来,一股浓稠粘液从他口中涌出,沿着下巴流淌到胡须上。
“你看到了什么?”豪瑟尔问道。
“无论是谁重塑了你的心灵架构,”伊达挣扎着开口,“它留下了一条通道,一扇暗门,由此便可以随时再次潜入,继续对你的思维动手脚。当我从暗处刺探你的记忆时,我无意中穿过了这扇门。潜伏在那里面的东西一直专注于抵挡恶冬。它和你一样,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我短暂地踏入了它的一段记忆。”
“接着讲,”欧格维说。
“我看到了一柄利刃,大人,”伊达半狼说道。“一把充满力量的匕首,类似于我们使用的仪式短刃,但它古老而恶毒,源于异形的工艺与阴谋。它的比例彻底错乱。它是一把目标单一的武器。它具有感知。它静静躺在一具从天而降的锈蚀残骸里,那是一艘沉沦于毒瘴沼泽的坠毁战舰。那柄武器名为宿敌刃。”
伊达被一阵剧烈咳嗽所打断,恶臭扑鼻的粘稠液体泼溅在他胸膛上。
“于是乎?”欧格维问。
“它不想让我看到这些,大人,”伊达半狼继续说道。“它不想让我有机会将这些告诉给你。它抓住了我,为我重造皮囊,驱使我攻击诗人和我的兄弟们。唯一的好处是,我如今可以告诉你这些。告诉你这把宿敌刃。”
“它将用作何处?”沃德梅克问。
“它会让人类种族一分为二,”伊达说。“它会将未来彻底扭曲。它会刺杀狼王的兄弟,伟大的战帅荷露斯。”
“刺杀他?”欧格维重复道。
“我们所追随并爱戴的战帅将不复存在,”伊达说。
“一派胡言,”欧格维说道。他从铁链紧缚的囚徒面前转过身去。“这些正是恶灵想要灌输给我们的谎言。他的嘴里没有实话。怀疑与流言,这些才是分裂人类种族的真正手段。”
“求求你,大人!”伊达高喊。
“或许我们应该听听这些,”豪瑟尔说。“或许伊达半狼在试图向我们传递某些真相。他——”
“不,”欧格维说。
“他或许还——”
“不!”欧格维厉声回应。他俯视着豪瑟尔。“不要听信他的谎言,诗人。你仔细看看。”
豪瑟尔盯着那具锁在钢架上的身躯。房间里的夺目灯光在十字架脚边投下一片边缘清晰的深暗阴影。那呈大字型的身影轮廓绝不属于人类。
那是一头狼形怪物的模样。
豪瑟尔不禁倒退几步。
欧格维瞥了一眼恶冬。沃德梅克则已经转过头去盯着地板上的驱邪神符了。
第三连头领迈步走到沉重钢架脚下,抬头看着那个束缚在上面的悲惨躯体。半狼嘴里淌着粘液。
他盯着自己的头领,低声耳语,“我知错必改。”
“我明白,”欧格维说。“来冬再会。”
欧格维抽出爆矢手枪,将枪口顶在伊达的下巴上,用一枚质爆弹将他的头颅化作尘埃。
“如此说来你喜欢我的故事?”豪瑟尔问道。“它取悦到你了?它能让你分心?”
“还算有意思,”长牙说。“但不是你最棒的故事。”
“我保证这就是最棒的了,”豪瑟尔说。
长牙摇摇头。一滴滴鲜血从他的胡子上甩了出来。
“不,你还会学到更好的,”他说道。“比这个好得多。即便是现在,你也知道更好的故事。”
“这是我昔日生涯中最令人不安的经历,”豪瑟尔带着些许挑衅意味回答。“它具有最多的…恶灵。”
“你知道并非如此,”长牙说。“在你心底,你知道。你只是不愿承认。”
豪瑟尔惊醒了。
神斩在摇晃他。
“起来,”那位战士说。
“怎么了?”豪瑟尔嘀咕道,他困倦的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他正躺在尼德霍格号上自己的舱室里。神斩打断了他重复过无数遍的梦境,不知怎的,比起照常经历那令人沮丧的结局,戛然而止反倒令他更为困惑不安。
“起来,”神斩说。
“怎么回事?”豪瑟尔问。
“有人要见你,”神斩回答。
一艘中型运输船带着豪瑟尔以及他的护卫从第三连的巡洋舰出发,前往狼王的宏伟旗舰。锚定于高层轨道的舰队就像是一块块硕大无朋的暗灰色石板,悬浮在圆盘状的萨迪亚头顶。周遭的一切都有着真空物体所独具的锐利阴影。
豪瑟尔向外张望。这支舰队的规模令人惊叹。即便是体型较小的护卫舰和补给舰也都像是由悬崖峭壁劈砍而成。主力战舰更是摄人心魄。运输船在星舰之间穿行,舰身侧面的细节装饰似乎花费了很久才从他眼前掠过。
最为庞大的那艘战舰是一个有着犁状舰首的灰色怪兽。这是一头顶尖掠食者,是整支舰队的领袖。
“拉芬克号,”神斩说道。“狼王的旗舰。”
如城区般宽广的旗舰舱室里显得颇为繁忙。数十万的船员,仆役和机仆正在对这艘宏伟战舰进行最后的全面检查,以备接下来的亚空间跃迁。甲板和支撑柱得到了排查与加固。供电缆线被反复测试。一些走廊区域的检测甲板被全数掀起,营造出一条条五十米长的壕沟。在教堂拱顶一样的高耸舱室里,自动化吊车将大批海战炮弹从披覆重甲的军火库里运往接收地点,诸多弹药列车如深海蠕虫般盘踞于此,随时准备沿着纵横交错的运输轨道穿过战舰,把这些巨型弹头送往拉芬克号的火炮甲板。在飞扬拱梁下显得微如蝼蚁的作战人员将武器从包装箱中取出,整齐排列在甲板上,在拆解与手检之后便可分发给各支部队。
战舰凶悍引擎的低沉轰鸣如潮水般涨落不止,连带着舱室灯光也忽明忽暗。引擎正在接受测试。这就像一位战士在舒展双肩,活动臂膀。
“战争,”豪瑟尔边走边说。
“一如既往,”野熊说道。
“这不是常规备战,”豪瑟尔说。“这有些与众不同。这是——”
“这只是战争,”恶冬说。“无论这是什么,永远都只是战争。”
黎曼鲁斯彻底占据了指挥舰桥,纵然这个多层结构的宽阔空间足以让豪瑟尔联想到帝王议事的厅堂。众多军官和机仆都埋头于各自掌管的操作台,那些由紫铜或黄金打造的机械环绕着舰桥的壮丽拱顶,借助一条条粗重缆线和繁杂管道与战舰舱壁相连。四下延伸的大丛线路将那些控制机台妆点成了巨型管风琴的模样。大多数操作台都具备的三、四套键盘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键盘的按钮由骨骼制成,上面雕刻着指示符号。长年累月的使用已经让其中一些逐渐泛黄。它们看起来就像狞笑时露出的老旧牙齿。
它们看起来就像一尊残破钢琴的琴键。
从头顶或脚下仪器投射出来的全息屏幕将指挥舰桥的中心区域变成了一间光影闪烁的画廊。船员们在众多图像间穿行,围拢在一起进行讨论,用感应式手套的触摸对于数据流作出调整。全息图像大小不一,有些甚至重叠摆放,只需指尖轻扫便可任意浏览。在恶冬,野熊和神斩护送他走入舰桥的时候,豪瑟尔瞥见一位低阶船员将一幅显示出舰队分布的明亮地图隔空传递给对面的上司加以审阅。一些略微闪烁的图像展现着地形,海拔,定位参照或航线计算结果。其他图像则毫不停歇地滚动显示着一行行数据,或是其他战舰指挥官的实时汇报画面。
空气中充满了机械的滴答响动,键盘的清脆敲击,通讯频道的噼啪杂音以及背景人声的隆隆嗡鸣。袖口和领口佩有金穗的高阶军官们握着通讯话筒嘶哑地下达命令。他们将话筒举在嘴边,麦克风两边的声障板像口罩一样遮挡住了他们的半张面孔。只有眼睛,没有口鼻,这让豪瑟尔回想起了什么。
咯咯暗笑的天使形机仆携带着信件和通讯包在人声鼎沸的舰桥上空飞过。造型逼真而做工精巧的蜻蜓状遥控机械悬浮在机械神教主人肩头,它们的双翼在盘旋模式下发出令人不安的低沉蜂鸣。
指挥舰桥中央坐落着一台由紫铜和白银制成的庞大机械,用于进行庞杂的天体计算与展示。环绕在外围的众多圆盘和球体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座浑天仪,但它的直径足有十米,通过一根粗壮树干般的立柱安置在甲板上。众多船员占据着它四周的操作台,十指飞舞地输入调试数据,让这台机械的主体框架不时产生细微的转动与重组。
此刻这座半球形的星图大厅正在展示某个星球的全息投影。散发微光的三维地形图被投射在那台庞大机械的球形框架里,按照星球自身的节奏缓缓转动,昼夜分明。很多更小的投影悬浮在周围,单独显示某些特定地表细节,以及赤纬,星历和相位等等数据。
众人审视着一颗如星彩蓝宝石般瑰丽无暇的星球。全息投影清晰地展现出了它的翠绿大地与碧蓝水域,飘扬云朵和绵延山脉,还有狭长河谷,闪耀海洋以及天青色的透彻大气。在他凑近之后,豪瑟尔发现这个规模宏大的星球投影实际上是由成千上万幅相互独立的高清扫描图像组合而成的,这背后显然有着精密而系统性的情报收集工作,绝非一日之功。
即便在这宏伟壮丽的星球图景面前,鲁斯依旧是房间里最为引人注目的存在。当他看到豪瑟尔以及随行护卫之后,便立刻将几位攥着计时器和黄道图的导航者推到一边。
“带他过来,”鲁斯指着舰长办公室低吼道。
恶冬,野熊和神斩领着豪瑟尔跟在狼王身后走进了办公室。战舰的舰长是一位头戴尖顶高帽,蓄着灰色长须的严肃巨人,他看到原体之后立正行礼,随后便抽身离去。捧着一摞摞数据板和案卷的战舰军官们也都效仿这位仪容完美的上司匆匆退散。
鲁斯挥了挥手中的华贵权杖,在办公室周围升起一道伪面遮罩。舰桥传来的杂乱声响顿时消逝。房间里瞬间变得如礼拜堂一样静谧。
狼王漫不经心地将珠光宝气的权杖抛开。它落在了舰长的红色皮革座椅里。鲁斯转过身面对豪瑟尔。他的存在几乎令人难以承受。一股狂躁的致命能量在他体内脉动。他躬着身子,双臂环抱在胸前,仿佛是为了防止自己骤然爆炸。如果真是如此,豪瑟尔相信那爆炸足以吞没整支舰队。
“你能听到吗,兄弟?”他问豪瑟尔。
“什么?”豪瑟尔哆嗦着回答。“大人,你在问我什么?”
“我知道你能听到,兄弟,”鲁斯说。“我知道你能听到。”
“大人,求你解释一下,”豪瑟尔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狼王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紧盯豪瑟尔的双眼,仿佛那是两块潜伏着某种生物的深幽池水。
“马格纳斯,马格纳斯,赤红君王,我的兄弟,”他说道。“我知道你能听到。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正是你的杰作,这位伊本鲁斯塔,是你将他安插在这里,借此探知我们的秘密。但是呢?我们和你一样狡猾。或许比你还要更狡猾。我们知道他是个间谍,然而我们并没有对他动手。我们将他留下了,这样就能反过来探知你,马格纳斯。这样我们就能了解你的秘密。眼睛可以向外看,也可以向内看。你应该很清楚,你比大多数人都看得更深。”
狼王转过身迈了几步。他重新拾起权杖,坐在椅子上。他将权杖平放于膝前,用一只手撑住脑袋,望着豪瑟尔。
“我不需对你作任何掩饰,马格纳斯。完全没有。你知道我的行事方式。我要让敌人明白自己的处境。这会促使它们进入末日临头的心理状态。我不喜欢掩藏我的力量或意图。我宁愿让对手知道,超乎想象的狂暴攻势即将全数降临。”
狼王停顿下来。他吞咽了一下。他似乎在斟酌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这不是我与你对话的原因。我现在与你对话是希望你能听一听。这是你我兄弟之间的私人情分。即将发生的事情根本不该发生。你知道这实非我愿。你知道与你兵戎相见令我心痛如割,你知道被迫让两位子嗣对阵沙场会在我们父亲的灵魂上刻下伤疤。但这是你的苦果。这是你铸下的大错。是你的行为导致了这一切。”
鲁斯又吞咽了一下。他低头盯着甲板,但话语依旧是向豪瑟尔说的。
豪瑟尔颤抖着僵立在原地。
“我们给过你太多机会了,马格纳斯。我们容许你学习,任由你探索。当我们对于你的探索方向感到忧虑时,当我们担心那会危及大家所珍视的一切时,我们对你开诚布公。尼凯亚议会,那本该是一个抚平嫌隙的机会。你发誓会抛弃那些诡异奥术。你发誓了!你发誓会遵从我们父亲的裁决!”
他放低嗓音,如耳语一般。
“但你没有这样做。你已经确信无疑地表明了自己违背尼凯亚敕令的意图。所以这是你一手造成的。你一定明白我们的父亲别无选择。他只能命令我来施加惩戒。”
鲁斯抬头直视豪瑟尔的双眼。
“那么,这就是一个人情了。兄弟之间。我不会对其他任何对手如此开恩。处理好你的未尽之事。疏散城市中的平民。关闭防御系统。在我抵达之后,带着你的千子公开投降。拜托,马格纳斯。芬里斯的野狼已经脱缰。只有你能够让这件事不动干戈。”
他站起身。
“拜托你,马格纳斯。拜托你。”
狼王转过头去。他背对着豪瑟尔。
“他有答复吗?”他心神不宁地问道。
“我感觉不到任何答复,”豪瑟尔的声音战栗不止。“但话说回来,我也一直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担任导管的。”
鲁斯低哼一声。
“或者我究竟是不是导管,”豪瑟尔补充道。他不安地意识到诸位野狼,尤其是恶冬,正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对此我总是有所怀疑,”他说。
狼王没有回应。
“大人,”豪瑟尔说。“你的兄弟究竟做了...做了什么?”
“他施展了恶灵巫术,直击泰拉核心,触犯帝皇,”恶冬说道。
“但...为了什么呢?”豪瑟尔问。
“这是一项所谓的警告,”鲁斯并没有转过身来。他的嗓音轻柔而低沉,如同远方的惊雷。
“是警告?”
“关于一个极端重要的危机,马格纳斯认为那值得以暴露自身逆行为代价进行揭示,”鲁斯嘀咕道。
“恕我冒犯,”豪瑟尔说,“但这不恰恰说明你兄弟的忠诚意图吗?我们可曾检查这项警告?那危机是否属实?”
鲁斯转过身来看着他。
“何必呢?我的兄弟已经疯了。他是个满口胡言的术士。”
“大人,”豪瑟尔说道,“他愿意承认自己违背了尼凯亚敕令,他明知如今的惩戒必将到来,但为了作出警告还是甘愿以身涉险。若那项警告并不属实,他又何必如此呢?”
“你不是一位战士,诗人,”狼王的声音近乎和蔼。“策略并非你的强项。考虑一下你刚才所说情况的对立面。马格纳斯希望否决尼凯亚敕令。他想要获得准许与宽容,继续沉溺于诡奥邪术。所以他捏造了一个危机,作出一项无比惊人的警告,妄图借此促使我们原谅他的逆行,抛弃我们的异议。那是一件超乎想象的事情,足以让我们对他感恩戴德,称赞他自始至终都是正确的。自始至终。这便是他的计策。”
“你知道那超乎想象的危机究竟是什么吗?”豪瑟尔问。
“马格纳斯宣称荷露斯即将背叛帝国,”鲁斯说。“从你脸上的表情判断,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你也能意识到这有多么荒谬。”
豪瑟尔转过头看着恶冬。符文牧师的表情隐藏在面具之下。
“狼王,大人,”豪瑟尔开口道,“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出关于战帅的警告了。拜托,大人——”
“诗人所指的是那件涉及伊达半狼的事情,大人,”恶冬说。
“我知道那件事,”鲁斯说。“我承认,这看似证据确凿。但我们再从策略角度审视一下。我们的一位祭司遭到了恶灵的占据和扭曲,而当事人恰恰是你,一个敌方力量的明确导管。可怜的半狼当然会在临死前吐出同样的谎言。这正是为了从侧面佐证马格纳斯所捏造的故事。”
鲁斯凝视着豪瑟尔的双眼。
“事实上,这便是我需要的证据,说明马格纳斯在绝望地散播谣言,从而支持自己的诡计。如今他不必通过你作出答复了。他早已认罪。”
狼王转头看着恶冬和其他护卫。
“把他带走,但在开战之前不要走远。我希望保持这条对话通道的开放。我可怜的兄弟。我要让他亲眼看到我们的降临。我要让他知道,乞求怜悯永远都不晚。”
“大人,”豪瑟尔说道,“现在如何?”
“现在?”黎曼鲁斯回答。“现在,普罗斯佩罗即将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