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卡兹
卡兹瞥见凡·埃克朝着好妹桥走来时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人最好永远都别玩牌。第二个想法是,有人打断了那商人的鼻子。那鼻子弯曲而肿胀,一只眼睛下面还有浓浓的瘀青。卡兹觉得给他疗伤的医师已经尽力处理伤口了,没有格里莎疗愈师,要掩饰这伤口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凡·埃克试图让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尽管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面无表情,额头上却有闪闪发亮的汗珠。他的肩膀僵直,胸膛前倾,好像有人在他的胸口上绑了根绳子,往上提着他。他迈着庄严的步伐踏上了好妹桥,身周簇拥着穿着金红两色制服的警卫,这让卡兹有些惊讶。他原以为凡·埃克会尽量低调地来到巴伦。他在脑海中反复琢磨这个新信息。
忽略细节非常危险。没人喜欢难堪的感觉,尽管凡·埃克竭尽所能让自己看上去像是闲庭阔步,但他的虚荣心还是受到了伤害。一个为自己的商业头脑、战略规划、掌控人心和操控市场的能力而自豪的商人,被一个卑微的巴伦混混牵着鼻子走之后,肯定会想要找回场子。
卡兹快速扫视了一遍警卫,从中寻找伊奈姬。她戴着头套。很难在凡·埃克带来的人中发现她,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认出她利刃般的身姿。但万一他忍不住,想要伸长脖子仔细看看她,确保她安然无恙呢?他承认自己有这想法,但他把这念头放在了一旁。他不能分神。
有一瞬间,卡兹和凡·埃克隔着桥互相打量对方。卡兹不禁想起,七天前他们会面时的场景。那次会面他后来想了很多次。每到深夜,结束一整天的工作之后,他清醒地躺在床上,细细地回忆当初的每一分钟。卡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天最关键的几秒钟,在那几秒钟里,他把目光转向了伊奈姬而不是紧盯着凡·埃克。他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那少年仅是短暂一瞥就暴露了自己的弱点。那一瞥让战火升起,让伊奈姬——和所有人——都处于危险之中。他就像只受了伤的动物,需要被处死。卡兹很高兴自己这么做了,毫不惋惜地结束了他。剩下的卡兹,眼里只有这次工作:救出伊奈姬,让凡·埃克付出代价。其余的都是无用的噪声。
他也回想过凡·埃克在维尔吉鲁克犯的错误。那商人愚蠢地宣扬他宝贵的继承人正在他新一任妻子——年轻的有一头乳白色的头发和一双饺子般的手的爱丽丝·凡·埃克子宫里茁壮成长。出于骄傲和对威岚的厌恶,他想把儿子像失败的商业投资一样从书中抹去。
卡兹和凡·埃克互相简单地点头示意。卡兹戴着手套的手一直放在爱丽丝肩上。他觉得她不会逃跑,但谁知道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呢?然后,凡·埃克跟他的手下打手势示意,那人推着伊奈姬往前走,卡兹也开始带着爱丽丝过桥。一眨眼的工夫,卡兹就看见了伊奈姬奇怪的步态,看到她的手臂背在身后。他们绑住了她的手,铐住了她的脚踝。这是合理的防范措施,他跟自己说,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的。但他觉得自己体内有块燧石,在那空洞的地方刮擦着,快要点燃他的怒火。他又想着干脆杀了凡·埃克算了。耐心点,他提醒自己道。这是他早就练就且惯常使用的技能。耐心会让所有的敌人都屈服。耐心,何况他还打算从这个商界渣滓那里弄钱。
“你觉得他帅吗?”爱丽丝问。
“什么?”卡兹说,不确定他是不是听错了。自从卡兹把她的蒙眼布在市场那儿拿下来之后,她就一路唱歌,他要竭尽全力才能不被她的歌声分神。
“扬的鼻子好像是出什么事了。”爱丽丝说。
“我觉得他是在幽灵那吃了大亏。”
爱丽丝皱了皱她小巧的鼻子,思考着。“我觉得扬要是没这么老的话,应该挺帅的。”
“你挺幸运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男人有钱可以弥补年迈这一缺陷的世界。”
“他要是又年轻又帅的话就更好了。”
“为什么说到这儿就停了?又年轻,又帅,最好还是王室成员?你要是能嫁个王子,为什么跟个商人凑合?”
“有道理,”爱丽丝说,“但钱很重要。嫁个王子有什么用呢?”
得了,没人会怀疑这姑娘是生于刻赤,长于刻赤了。“爱丽丝,我很惊讶地发现咱俩意见一致。”
走向桥中央时,卡兹密切观察着周边的情况,注意凡·埃克的警卫,留意安伯斯酒店三楼阳台上敞开的门,看见载满鲜花的船还是跟平时一样,停在桥下西侧的位置。他以为凡·埃克会跟他一样,把人安排在周围的建筑物里。但他们都不能朝对方痛下杀手。毫无疑问,凡·埃克很想看到卡兹脸朝下飘在运河里,但由于卡兹能带他找到库维,这避免了卡兹被一枪爆头。
他们在相距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爱丽丝还想迈步向前,但卡兹紧紧抓住了她。
“你说你会带我去见扬。”她抗议道。
“你已经在这里了,”卡兹说,“现在别动。”
“扬!”她尖声喊道,“是我!”
“我知道,亲爱的。”凡·埃克平静地说,目光紧盯着卡兹。他压低声音:“这还不够,布莱克。我要库维·亚尔博。”
“我们在这是要重申自己的来意吗?你想要尤尔达潘勒姆的秘密,我想拿回我的钱。成交。”
“我没有三千万克鲁志可以给你。”
“你不觉得惭愧?我确定有人付得起。”
“你找到新的买主了吗?”
“不劳你操心我的事。市场会提供新的买主。你是想让你妻子回到身边,还是让我带着她白跑这一趟?”
“等一下,”凡·埃克说,“爱丽丝,我们要给孩子取什么名?”
“很好。”卡兹说道。他们在维尔吉鲁克的交易中把威岚扮成库维·亚尔博,凡·埃克被骗了个彻底。如今这商人是想确认这真的是他妻子,而不是一个修容成他妻子、戴了个假肚子的冒牌货。“看来老狗也能学会新把戏。就是不会翻滚。”
凡·埃克没有理他。“爱丽丝,”他重复道,“我们要给孩子取什么名?”
“孩子?”爱丽丝疑惑地回应,“如果是个男孩,就叫扬。是个女孩的话,就叫普拉米。”
“我们一致同意给新长尾鹦鹉取名叫普拉米。”
爱丽丝噘起嘴。“我从未答应。”
“哦,那我觉得普拉米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名字,”卡兹说,“满意了,奸商?”
“过来。”凡·埃克说,引导着爱丽丝向前走,示意那警卫放了伊奈姬。
伊奈姬经过凡·埃克身边时,转过头对他说了什么。凡·埃克抿了抿嘴。
伊奈姬拖着脚步向前走去,尽管她的手臂绑在身后,脚镣缠绕着她的脚踝,她看上去还是很优雅。十英尺。五英尺。凡·埃克抱住了爱丽丝,她喋喋不休地抛出了一连串问题。三英尺。伊奈姬的目光很坚定。她瘦了。她的嘴唇裂开了。尽管被囚禁了很长时间,阳光还是照到了她蒙眼布下的头发上。两英尺。如今她就在他面前。他们依旧需要离开那座桥。凡·埃克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们的。
“你的刀呢?”他问。
“都在我的外套里。”
凡·埃克放开了爱丽丝,让他的警卫带着她离开了。那些穿着红金两色制服的警卫还是让卡兹觉得有些担心。有些事情已经了结。
“我们离开这儿。”他说着,拿出一把牡蛎刀,去检查她手腕上的绳子。
“布莱克先生。”凡·埃克说道。卡兹听出了凡·埃克声音里的兴奋,怔住了。也许这个人比他想象的更善于装模作样。“你答应过我的,卡兹·布莱克!”凡·埃克用夸张的语调说。西斯戴夫能听到他声音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你跟我保证过,要把我妻子和儿子还给我!你把威岚关哪儿了?”
就在这时,卡兹看到了他们——紫色的浪潮在朝桥边移动,城市护卫队涌进了西斯戴夫,他们举起了步枪,拔出了警棍。
卡兹挑起眉毛。这商人终于让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封锁此桥。”一个警卫喊。卡兹扭头看了一眼,看到许多城市护卫队的警卫挡住了他们的退路。
凡·埃克咧嘴一笑。“我们现在可以来点真的了吗,布莱克先生?我市警力对你那帮混混?”
卡兹没有回答。他推了下伊奈姬的肩膀,她转过身,伸出手腕,让他割断了绑着她的绳索。他把刀扔向空中,相信她会接住它,然后跪下去处理她脚上的镣铐,撬锁工具已在指间滑动。卡兹听到整齐而响亮的靴子声正在靠近,感觉伊奈姬在他跪下去的时候向后退了一步。他听到了轻轻的嗖的一声,然后是有人倒地的声音。卡兹指间的锁开了,镣铐掉了下去。他起身,然后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城市护卫队的警官倒在地上,牡蛎刀插在他两眼之间,刀柄还在外面,与此同时,更多穿着紫色制服的人朝他们冲了过来。
他举起拐杖向詹斯博示意。
“西侧的鲜花船。”他跟伊奈姬说。话音刚落,她跃上了桥边的围栏,毫不迟疑地消失在桥侧。
第一组烟花在头顶炸开,在正午阳光的阴沉下显得有些苍白。计划已经启动。
卡兹从口袋里掏出一圈攀爬绳绑在栏杆上。他把拐杖头钩在绳子旁的栏杆上,借拐杖之力把自己拉了起来,跳过围栏,惯性让他在运河上方腾空,绳子突然收紧,他像钟摆一样朝那艘船荡去,落在了鲜花船的甲板上,伊奈姬就站在他身旁。
两艘城市护卫队的船迅速朝他们驶来,许多警官从斜坡奔向运河。卡兹之前不知道凡·埃克会如何应对——他当然没预料到他会让城市护卫队卷入其中——但他很确定凡·埃克会封锁他们所有的逃跑路线。又是一连串的轰鸣声响起,粉色和绿色的烟花在西斯戴夫上空绽放。游客们欢呼起来。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两次从运河中传来的爆炸声把一艘城市护卫队的船的船头炸出了几个洞。船开始下沉时,那些警卫奔向两岸,跳入运河。干得漂亮,威岚。他为他们争取了时间——并且没有引起西斯戴夫围观者的恐慌。卡兹希望观众能有个好心情。
他不顾卖花人的反对,将一捆野生天竺葵扔向运河,随后抓起了早上马蒂亚斯藏在那里的衣服。在漫天纷飞的花朵和花瓣里,他趁着伊奈姬在绑她的刀的时候,将红色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肩上。她看上去和卖花人一样吃惊。
“怎么了?”他一边问,一边扔给她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深红先生的面具。
“那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
“挺好的,看来凡·埃克没有治好你多愁善感的病。”
“很高兴我能回来,卡兹。”
“很高兴你回来了,幽灵。”
“准备好了吗?”
“等等。”他一边说,一边侧耳倾听。烟花已经停了,片刻之后,他听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声音——硬币落在人行道上的叮当声,紧接着是人们兴奋的尖叫声。
“现在好了。”他说。
他们抓住绳子,他猛地一拉。呼的一声,绳子收缩起来,一下子把他们拉了上去。眨眼间,他们回到了桥上,但此时等着他们的场景与不到两分钟前,他们逃离时的场景截然不同。
西斯戴夫陷入一片混乱中。到处都是深红先生,五十个、六十个、七十个戴着红色面具,披着红色斗篷的人向空中抛着硬币,游客和当地人都你推我搡,笑着尖叫着,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完全无视了试图从他们身边穿过的城市护卫队。
“父亲,母亲,付房租!”蓝色鸢尾花门口站着的一堆女孩子大声喊道。
“付不起,亲爱的,钱没了!”那些深红先生齐声回答,又把一堆硬币撒向空中,人群中爆发出兴奋的尖叫声。
“清路!”警佐高声喊道。
一名警官试图拿掉路灯柱旁的深红先生的面具,人们发出一片嘘声。卡兹和伊奈姬一跃冲进了一片红色披风漩涡之中,人们争先恐后地抢着硬币。卡兹听到左侧的伊奈姬在面具下笑出声来。他从没听到过她发出这样的笑声,激动而狂野。
突然之间,雷鸣般的隆隆声让整个西斯戴夫都摇晃起来。人们倒在地上,伸手去抓对方、抓墙、抓离自己最近的任何东西。卡兹差点跌倒,他用拐杖支撑着站稳了。
他抬头向上看时,感觉眼前像是有一层厚厚的面纱。空中烟雾弥漫,卡兹耳中嗡嗡作响。他好像听到从远处传来了惊恐的尖叫声和恐慌的哭喊声。一个女人从他身边跑过,脸上和头发上沾满了灰尘和泥土,像是哑剧里的幽灵。她双手捂着耳朵,血从手掌中滴落下来。白玫瑰之家的正面也被炸出一个大洞。
他看见伊奈姬掀开了面具,就又把它拉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他摇了摇头。事情有些不对。他只是策划了一场无伤大雅的骚乱,而不是一场大规模的灾难,并且威岚的计算也不会出这么大的偏差。来西斯戴夫捣乱的另有其人,而那人并不介意搞点破坏。
卡兹只知道他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来找回他的幽灵。他绝对不会再把她弄丢了。
他轻轻地碰了碰伊奈姬的肩膀。他们之间的信号就是如此简单。他跑向最近的小巷,不用回头去看,他知道她就在他身边——不发一言,脚步稳健。她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过他,但他们却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