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卡兹
他们一直谋划到深夜。卡兹对计划中可能出现的变数以及如何管理妮娜的格里莎难民都十分谨慎。并且,虽然他没给其他人透露,但这一过程中又有新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凡·埃克很有可能会拼凑出舒国人正在做的事情,然后亲自去追踪这座城市里剩下的格里莎。而卡兹不愿意看到这些格里莎成为那商人的军火库里的武器。
但他们不能让这次小小的救援拖慢他们的脚步。有那么多的对手和城市护卫队的警卫参与其中,这代价他们付不起。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舒国人就不会为干船坞里的战舰和潮汐理事会而担心了,他们会设法来黑面纱岛。卡兹想让库维离开这座城市,并且让他尽快出局。
最后,他们把清单和路线图放在一边,清理了临时饭桌上的残羹,以免引来黑面纱岛上的老鼠,然后熄了灯。
其他人都睡了。但卡兹没有。他说到做到。凡·埃克有更雄厚的财力,更多的盟友,还有整个城市的力量支持他。只是比凡·埃克聪明还不够,还需要坚持不懈,冷酷无情。卡兹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他们赢了今天的战斗,他们之前计划从凡·埃克手中救出伊奈姬,现在也如愿以偿了。但在这场战争之中,那商人还是处于领先状态。
凡·埃克愿意冒险让城市护卫队卷入其中,往大了说,也就是让商业理事会参与进来,这就意味着他真的相信自己是无懈可击的。卡兹手中还留着凡·埃克约他在维尔吉鲁克会面的便条,但用它证明那商人的阴谋还远远不够。卡兹想起了在绿宝石宫,当他说商业理事会绝对不会支持凡·埃克的非法活动时,佩卡·罗林斯说的话。可谁会告诉他们呢?某个巴伦最烂的贫民窟里的无名鼠辈?别开玩笑了,布莱克。
当时,卡兹一见到罗林斯,就被愤怒的红云笼罩着,脑子没法思考别的。这让他失去了指引他前进的理由,以及引以为傲的耐心。遇到佩卡·罗林斯时,他就会丢掉自己本来的样子——不,他会丢掉他设法成为的样子。他不是黑手,也不是卡兹·布莱克,甚至也不是德勒格斯最强硬的副手。他只是一个被怒火点燃的少年,这火焰可能会把他辛辛苦苦伪装出来的风度烧为灰烬。
但如今,他拄着拐杖,在黑面纱岛的墓地里前行,他承认佩卡·罗林斯说的没错。一个名声比马夫的鞋底还脏的恶棍,是没法和凡·埃克这样的商人直接宣战的。要想赢的话,他必须把比分扳平。他会向世人展示他已经掌握的东西:尽管有柔嫩的双手和精致的西装,但他是一个罪犯,没比巴伦的混混好到哪儿去——甚至还要更差劲,因为他的承诺一文不值。
卡兹没有听到伊奈姬走近,他发现时她已经在那儿了,已经站在一座白色大理石坟墓的破损的柱子旁。她找了块肥皂,洗掉了不知道在哪儿染上的淡淡的干草味,以及在喜剧伊尔剧院潮湿的房间里染上的油漆味。她乌黑的头发已经在颈边盘了起来,在月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她一动不动,很容易被当成墓地里的石头护卫。
“为什么要用网,卡兹?”
是啊,为什么要用网。为什么要让他对糖仓的计划更复杂,并且让他们暴露的风险翻番?我无法忍受看到你掉下来。“我费了很大劲才把我的蜘蛛人找了回来。我这么做是不想看到你在回来的第二天就脑袋开花了。”
“你在保护你的投资。”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无可奈何。
“没错。”
“你要离开这座岛。”
他更应该担心她会猜出他的下一步行动。“罗迪说那老头越来越焦躁不安了,我得去给他顺顺毛。”
珀尔·哈斯克尔还是德勒格斯的头儿,卡兹知道他很喜欢这位置,但不喜欢这位置相对应的工作。卡兹消失了这么长时间,事情估计会一团糟。此外,珀尔·哈斯克尔焦躁不安时,会喜欢做一些蠢事来提醒其他人,他说了算。
“我们也应该盯着凡·埃克家的动静。”伊奈姬说。
“我会搞定的。”
“他会加强安保措施。”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没有人比幽灵更清楚如何躲过凡·埃克家的防御机制了。
他应该让她去休息,告诉她他自己会搞定他家的警卫的。但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朝藏在柳树下的一艘平底小船走去,忽略了自己发现她跟在他身后时的宽慰感。
下午的喧闹过后,运河似乎比平常更安静,静得有些反常。
“你觉得西斯戴夫今晚会恢复正常吗?”伊奈姬问,声音压得很低。运河里的老鼠在卡特丹姆的水路上时,说话格外谨慎,她已经掌握了这一点。
“我觉得够呛。城市护卫队会进行调查,游客来卡特丹姆不是为了体验被炸成碎片的刺激。”很多行当都要赔钱。卡兹觉得明天早上时,市政大厅门前的台阶上肯定会挤满了前来讨说法的娱乐场所和宾馆的老板。场面可能会很壮观,挺好的。让商业理事会的成员去关心关心除了扬·凡·埃克以及他失踪了的儿子之外的事。“我们拿走德卡佩尔的画之后,凡·埃克对很多事情作了改变。”
“并且如今他已经知道威岚和我们在一起了,”伊奈姬说,“我们到哪儿去见那老头?”
“去纳扣。”
他们不能去斯兰特堵哈斯克尔。凡·埃克会一直监视着德勒格斯老巢的一举一动,而如今城市护卫队的警卫估计也在监视着那里。一想到城市护卫队的警卫一边嘀咕,一边在他的房间里搜寻,在他仅有的几件东西里翻来翻去,卡兹就感到一阵愤怒。斯兰特没多好,但卡兹把它从一个漏水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在狂欢畅饮之后可以缓解一身疲劳的地方,一个躺在那里不会违反法律的地方,一个冬天不会冻屁股、夏天不会挨虫咬的地方。斯兰特是他的,不管珀尔·哈斯克尔是怎么想的。
卡兹划着小船进入了巴伦最东边的左佛运河。珀尔·哈斯克尔喜欢在每周这个时候,去好天气小酒馆给崇拜他的他们讲笑话,也在那里和老友相聚,与他们一起玩牌、闲聊。今晚也不例外,尤其是此时恰逢他的得力副手,准确来说是他失踪了的得力副手,和一个商业理事会的成员闹翻,给德勒格斯带来无数麻烦,而他却不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纳扣那里没有窗户,正对着它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通道,通道两边是一家廉租公寓楼和一家生产廉价纪念品的工厂。那通道十分安静,灯光昏暗,狭窄到没法称之为小巷,是个搞突然袭击的好地方。虽然这不是从斯兰特到好天气酒馆最安全的路线,却是最直接的,而珀尔·哈斯克尔从来都无法抵挡走捷径的诱惑。
卡兹把小船停在一座小桥附近,他和伊奈姬在黑暗中等待,两人很默契地保持沉默。不到二十分钟,一个男人的侧影出现在巷口的灯光里,他的帽子顶部插着一根滑稽的羽毛。
卡兹一直等到那人影几乎和他处于同一位置时,才走上前去。“哈斯克尔。”
珀尔·哈斯克尔猛地转身,从外套里掏出一把手枪。他虽然年纪大了,动作却很快,但卡兹知道他会带着武器,也做好了准备。他用拐杖尖在哈斯克尔的肩膀上猛戳了一下,力道刚好让他的手臂处于麻木状态。
哈斯克尔咕哝了一声,枪从他手中滑落。伊奈姬在枪落地之前抓住了它,然后丢给了卡兹。
“布莱克,”哈斯克尔生气地说,努力扭动着麻木的手臂,“你到底上哪去了?什么样的混蛋才会在巷子里袭击自己老板?”
“我没袭击你。我只是想确保在我们找到机会聊一聊之前,你不会开枪伤人。”卡兹把枪还给了哈斯克尔。那老头从他手中一把夺过枪,执拗地噘了噘白花花的胡子。
“总是越级。”他嘟囔着,把武器塞进了格子衬衫的口袋里,因为失去行动能力的手臂够不到枪套。“你知道你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麻烦吗,小子?”
“我知道。这就是我在这的原因。”
“斯兰特和乌鸦俱乐部里到处都是城市护卫队的警卫。我们被迫关闭了所有场所,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营业。你在想什么,绑架商人的儿子?这就是让你离开小镇的大任务?那会让我变得比我最疯狂的梦中更富有的大任务?”
“我没绑架任何人。”严格来说这不完全是真的,但卡兹觉得珀尔·哈斯克尔是体会不到这些措辞的微妙之处的。
“那究竟发生了什么?”哈斯克尔愤怒地低声说,唾沫横飞,“你弄走了我最好的蜘蛛人,”他指着伊奈姬说,“我最好的枪手,我的摄心师,还有我的打手。”
“马兹恩死了。”
“狗娘养的,”哈斯克尔咒骂道,“先是鲍里格,现在是马兹恩。你想葬送了我的整个帮派吗?”
“不是的,长官。”
“长官。你在搞什么鬼,小子?”
“凡·埃克在玩看谁快游戏,但我领先一步。”
“我目前没看出来。”
“那挺好的,”卡兹说,“最好没人看出来。我确实没预料到马兹恩的死亡,但再给我几天时间,不仅法律不会对你造成威胁,你的金库也会变得沉甸甸的,你可以在浴缸里装满金子,在里边游泳。”
哈斯克尔的眼睛眯了眯。“说说多少钱。”
这就对了,卡兹看着哈斯克尔贪婪的目光想道,杠杆开始发挥作用了。
“四百万克鲁志。”
哈斯克尔瞪大了眼睛。长期酗酒和巴伦艰难的生活让他的眼白有些发黄。“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曾跟你说过,这是一笔大买卖。”
“如果我进了监狱,不管那克鲁志堆多高都没用了。我做生意不喜欢触犯法律。”
“我也不喜欢,长官。”哈斯克尔也许会嘲笑卡兹的举止,但他知道那老头会欣然接受每一个表达敬意的举动,而这也在卡兹自尊心允许的范围内。一旦他从凡·埃克那里拿到钱,就不用服从哈斯克尔的命令,也不再用抚慰他的虚荣心了。“在我无法确定我们会像唱诗班的孩子那样干净、像神明一般富有的情况下,我是不会让我们陷入这样的境地的。我只需要再多点时间。”
卡兹不禁想起了詹斯博和他父亲之间的讨价还价,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除了他自己和再来一杯之外,珀尔·哈斯克尔没有关心过任何人,但他倾向于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犯罪倾向的大家庭的族长。卡兹承认他还挺喜欢这老头的。他给了卡兹一个起点,给了他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即使卡兹才是那个确保房子不漏水的人。
那老头把大拇指插进了马甲口袋里,假装在考虑卡兹的提议,但哈斯克尔的贪婪比上了发条的钟更靠谱。卡兹知道,他已经在设想花那些钱的方式了。
“行吧,小子,”哈斯克尔说,“我可以给你根绳子,让你吊死自己。但让我发现你骗我的话,你会后悔的。”
卡兹努力让自己面容严肃起来。哈斯克尔的威胁和他说的那些大话一样空洞无物。
“当然,长官。”
哈斯克尔哼了一声。“成交,”他说,“但幽灵需要和我待在一块。”
卡兹觉得身旁的伊奈姬僵住了。“我需要她帮我完成这任务。”
“用罗德。他身手挺灵活的。”
“他的身手不足以完成这任务。”
哈斯克尔怒了,他挺起胸膛,领带夹上的假蓝宝石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你看到佩卡·罗林斯做了什么吗?他在乌鸦俱乐部对面开了个新赌场。”卡兹看到了。克里什王子。这是罗林斯帝国的另一颗宝石,一座巨大的博彩宫殿。整座建筑用炫目的金色和绿色装饰,荒谬地向佩卡·罗林斯的祖国致敬。“他在从我们手里抢东西,”哈斯克尔说,“我需要一个蜘蛛人,而她是最优秀的。”
“这事儿可以先等等。”
“我觉得等不了。你去格蒙斯银行看看,她的合同上签着我的名字,这就意味着她去哪我说了算。”
“好的,长官,”卡兹说,“我一找到她,就跟她说这件事。”
“她就在——”哈斯克尔猛地停住了,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她刚才就在这儿。”
卡兹强忍着不笑。就在珀尔·哈斯克尔怒吼的时候,伊奈姬就已经消失在黑暗里,悄声无息地爬上了墙。哈斯克尔在小巷里找了一圈,还抬头盯着屋顶看,但伊奈姬已经走远了。
“你把她带回来,”哈斯克尔气愤地说,“马上。”
卡兹耸了耸肩。“你觉得我能爬上这些墙?”
“这是我的帮派,布莱克。她不属于你。”
“她不属于任何人,”卡兹说着感觉怒火燃烧,“但我们会尽快回斯兰特。”实际上,詹斯博会跟着他父亲一起出城,妮娜会去雷凡卡,伊奈姬会在一艘听她指挥的船上,而卡兹会永远和哈斯克尔决裂。但那老头可以在克鲁志上得到安慰。
“自大的小杂种。”哈斯克尔咆哮道。
“自大的小杂种会让你成为巴伦最富有的老板之一。”
“别挡我的道,小子。我玩牌要迟到了。”
“希望牌还是热的,”卡兹挪到了一旁,“但你会需要它们。”他伸出手来,戴着手套的手掌里有六颗子弹。“万一你们扭打起来。”
哈斯克尔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枪,打开枪管。里边是空的。“你这个小——”然后哈斯克尔大笑出声,夺过了卡兹手里的子弹,摇了摇头。“你身上流淌着魔鬼的血液,小子。给我弄钱去吧。”
“还有别的。”卡兹喃喃地说着,向哈斯克尔举帽示意,然后一瘸一拐地沿着小巷回到了船上。
一路上,卡兹都很警觉,船滑过巴伦边界,进入金融区那安静的水域时,他才稍微放松下来。这里的街道空无一人,城市护卫队的警卫也少了很多。小船从雷德桥经过时,他瞥见栏杆旁边分离出了一个影子。过了一会儿之后,伊奈姬和他一起坐在了那小船上。
他很想划着小船载他们回到黑面纱岛。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了,腿也一直没从冰庭受的伤中恢复过来。渐渐地,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了。
伊奈姬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她开口说:“我能搞定那些警卫。我们岛上见吧,”
见鬼的。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摆脱他的。“你想从哪个方向接近凡·埃克家?”
“我们从易物教堂开始,那里的屋顶上可以看到凡·埃克的房子。”
卡兹听到这个并不激动,但他还是载着他们去了贝尔斯运河,一路上经过了交易中心和吉尔德伦纳酒店,詹斯博的父亲可能在那儿的套间里睡得鼾声如雷。
他们把船停在教堂附近。烛光从主教堂门口倾泻而出,门任何时候都敞开着,欢迎那些想要跟格森祈祷的人。
伊奈姬本可以轻而易举地爬上外墙,卡兹应该也能做到,但他不打算在每走一步腿都疼痛难忍的晚上,测试自己的能力。他需要找到其中一个礼拜堂的入口。
“你没必要来的。”伊奈姬说。他们蹑手蹑脚地沿着围墙走,找到了一个礼拜堂的门。
卡兹没有理她,迅速地开了锁。他们溜进了黑漆漆的室内,然后爬上了两段楼梯。礼拜堂是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的,像一个千层蛋糕,每个礼拜堂都是由刻赤的一个商人家庭委托建造的。卡兹又撬开了一把锁,他们还要爬一段该死的楼梯。这段楼梯呈紧密的螺旋状,一直延伸到屋顶的一个开口。
易物教堂建在格森的手中,巨大的主教堂位于他的掌心,五个低矮结实的中殿沿着他的四个手指和拇指辐射开来,每个指尖都是一堆礼拜堂。他们先爬上了小手指尖的礼拜堂,从主教堂的屋顶爬了下去,然后沿着格森的无名指一路向上,在崎岖不平的山墙和狭窄的石脊上前行。
“为什么受人敬奉的神总是高高在上?”卡兹小声质疑道。
“因为人们追求宏伟的感觉,”伊奈姬说着,轻快地向前走去,仿佛她的脚知道在这种地形上行走的诀窍似的,“无论祈祷者说什么,神明都会听到。”
“然后根据自己的心情回答他们?”
“你想要的和世界需要的并不总是一致的,卡兹。祈祷和许愿不是一回事。”
但它们都一样的没用。卡兹在内心驳斥了那回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让自己不跌下楼摔死上,没工夫争吵。
他们在无名指的指尖处停下来欣赏风景。向西南方向看去,他们可以看到主教堂的尖顶、交易中心、吉尔德伦纳酒店闪闪发光的钟塔,以及从泽恩兹桥下流过的长长的贝尔斯运河。但如果往东看,这个特殊的屋顶可以让他们直接看到吉尔德斯坦特街,看到远处的吉尔德运河,以及凡·埃克的豪宅。
这个位置有利于观察凡·埃克在房子周围以及运河上的安保部署,但没法提供他们需要的所有信息。
“我们必须靠近一点。”卡兹说。
“我知道。”伊奈姬说完从她的束腰外衣上抽出一根绳子,缠绕在屋顶的一个尖顶上。“我自己去凡·埃克的房子里探查更快更安全。给我半小时。”
“你——”
“等你回到船上时,我会弄到我们需要的所有消息。”
他想杀了她。“你把我拖到这儿,就让我无所事事地白跑一趟。”
“是你的骄傲把你拖到这儿的。如果凡·埃克今晚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就全完了。这不是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的工作,你很清楚。”
“伊奈姬——”
“我的未来也指望着这个了,卡兹。你开锁或制定计划时我不会指手画脚。但这是我擅长的,让我去完成我的工作。”她把绳子拉得紧紧的,“想想这一路下去的时候,你会有多少祈祷和沉思的时间。”
她消失在礼拜堂的一边。
卡兹站在那里,盯着她几秒钟前经过的地方。她骗了他。这个正派、诚实、虔诚的幽灵比他聪明多了。他转过身,回头看了看那一长段宽阔的屋顶,他需要穿过这段距离,才能回到船上。
“诅咒你和你所有的神明。”他自言自语,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微笑。
卡兹坐进平底小船里时,心情显然并不愉快。他并不介意她骗了他,他只是讨厌她说的没错。他很清楚,他今晚的状态是没法摸黑偷偷潜进凡·埃克家的。这不是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的工作,也不是他们的运作方式。她是幽灵,巴伦最擅长窃取秘密的人。在不被人发觉的情况下收集秘密是她的专长,而不是他的。他也承认,他很感激能够坐会儿。他伸了伸腿,水轻拍着运河两岸。所以他为什么要坚持陪着她呢?这想法很危险——正是这种想法之前让伊奈姬被人抓了。
我能战胜这一切的,卡兹跟自己说。明天午夜,库维就会离开卡特丹姆。再有几天,他们将会拿到酬金。伊奈姬就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猎捕奴隶贩子的梦想了,他也就不用因为这事儿分心了。他会建立一个新的帮派,这个帮派将由最年轻、最凶狠的德勒格斯成员组成。他将重新致力于自己对乔迪的承诺,将佩卡·罗林斯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分化瓦解。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直飘向运河边的人行道。他越来越不耐烦。他之前耐心挺好的。等待是罪犯生活的一部分,有太多的人在这方面跌过跟头。因为他们希望采取行动,而不是耐心等待、收集信息。他们希望不用学习就能立刻获得知识。有时候,从某个境况中获取最大利益的秘诀就是等待。即便你不喜欢当时的天气,也不会冲进暴风雨之中,——你会等着天气改变。这就是不被淋湿的办法。
太棒了,卡兹想,她到底在哪?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悄无声息地坐进了平底小船里。
“说说吧。”他一边说,一边划船沿着运河下游前行。
“爱丽丝还在二楼的那间屋子里。她的门口有守卫。”
“办公室呢?”
“还是在原来的位置,就在走廊尽头。他在房子外面的窗户上都装了斯凯勒锁。”卡兹恼怒地呼了口气。“这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没有。斯凯勒锁挡不住有能力的撬锁者,但撬这种锁确实很耗时。”
“我不懂这些,只好等厨房工作人员打开后门。”在教她开锁这事儿上,他不是个靠谱的师傅。但只要她下定决心,搞定斯凯勒锁不成问题。“他们正在运送货物,”伊奈姬继续说,“据我所知,他们正在为明晚与商业理事会的会面做准备。”
“那就说得通了,”卡兹说,“他要扮演一个心烦意乱的父亲,让他们增派城市护卫队的警卫来搜寻。”
“他们会答应吗?”
“他们没有理由不答应。他们都收到了警告,或是清理他们的情妇,或是突袭搜查他们的地毯,找出一些他们不愿被发现的东西。”
“巴伦要不平静了。”
“不会。”卡兹说。这时小船正滑过与黑面纱岛相连的浅滩,进入了笼罩着岛的迷雾中。“没有人希望那些商人在我们的事儿上指手画脚。知道他们的会面在什么时候吗?”
“为了做出一顿丰盛的晚餐,厨师肯定会整出很大的动静。这能有效地分散注意力。”
“那倒确实。”这是他们最佳的状态,两人之间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他们一起合作,规避了一切麻烦。他应该就此打住,但他很想知道。“你之前说凡·埃克没有伤害你。跟我说实话。”
他们已经到了柳树下。伊奈姬的眼睛一直盯着垂下来的白色树枝。“他没有。”
他们爬出了小船,确保把它藏好了之后,沿着海岸走着。卡兹跟在伊奈姬身后,等着她转变情绪。月亮开始下沉,勾勒出黑面纱岛上坟墓的轮廓,就像蚀刻出来的微型银色天际线一样。她的发辫散开了,散落在背上。他想象着把她的头发绕在指间,用拇指摩挲着辫子的纹路。但那之后呢?他把这想法放到了一边。
他们离坟墓只有几码远时,伊奈姬停下脚步,看着笼罩在树枝上的雾气。“他打算打断我的腿,”她说,“用铁锤砸碎,让它们永远无法痊愈。”
卡兹关于月光和伊奈姬的头发的绮想蒸发了,变成了愤怒的黑色闪电。卡兹看到伊奈姬拽着她左前臂的袖子,那个地方曾印着动物园的文身。他对她在那里的遭遇了解不多,他很清楚无知是什么感觉,而凡·埃克成功地让他再次有了那种感觉。卡兹需要想点新手段来折磨那狗娘养的商人了。
詹斯博和妮娜说得没错。伊奈姬需要休息,需要一个从过去几天的经历里恢复过来的机会。他知道她有多坚强,但他也知道,囚禁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没准备好加入这个任务——”
“我准备好了。”她说。
他们之间一片寂静,一片漆黑。而他无法跨越。他不能在让她得到应有的体面和走这条路所需要的暴力之间摇摆。如果他这么做,可能会害死他们俩。他只能做真正的自己——一个无法给别人带来安慰的人。所以他会给她他所能给的。
“我要把凡·埃克给拆了,”他平静地说,“我要给他来一个永远无法缝合,无法复原,无法治愈的伤口。”
“你所经受的那种?”
“对。”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种承认。
她颤抖着吸了口气。这话就像一连串的枪声,一连串的速射,仿佛说出这些话的行为都让她感到厌恶。“我之前不知道你会来。”
卡兹没法因为这个责怪凡·埃克。是他用冷酷的话语和小小的残忍在她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我们是你的同伴,伊奈姬。我们不能让自己受那商业渣滓的摆布。”这不是他想要给出的答案。也不是她想要得到的答案。
她转向他时,眼睛因为愤怒而发亮。
“他当时要打断我的腿,”她扬起下颌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会来救我吗,卡兹?在我无法爬墙或走钢索的时候?在我不再是幽灵的时候?”
黑手不会。那个会带着他们渡过难关、拿到钱、让他们活下去的少年,会帮她结束痛苦,及时止损,然后继续生活。
“我会来救你的。”他说。看到她警惕地看着他时,他又说了一遍,“我会来救你的。如果我无法走路了,就是爬也会爬到你的身边。不管我们有多不堪一击,我们都会拔刀亮枪,一起杀出一条路来。因为这是我们的常态。我们从来不会停止战斗。”
起风了。柳树枝在窃窃私语,发出了隐秘的闲谈声。卡兹对上她的目光,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月亮的倒影,像两把闪闪发光的镰刀。她的谨慎没有错。即便是对他。不,对他尤需如此。小心谨慎才是生存之道。
最后她点了点头,下颌随之微微摆动。他们默默地回到了坟墓,柳树还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