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马蒂亚斯
酒馆外面聚着一堆人,都是被玻璃破碎的声音和打斗声吸引过来的。卓娅毫不温柔地把妮娜和马蒂亚斯放到地板上,他们几个很快就被轰出了酒馆,周围还围着一小撮拿着武器的人。其他的人则留在酒馆里,就一堆骨头飞越集市、还打碎了建筑物玻璃这一事件给出合理的解释。马蒂亚斯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妮娜控制了那些假的圣人遗物?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为什么他们会受到攻击?
马蒂亚斯本以为他们会出现在一条小巷子里,但他们却走下了那段看起来很古老的台阶,进入了一条潮湿的地道。这是旧运河,马蒂亚斯意识到。他们爬上一艘船,悄无声息地在黑暗里穿梭。马运河已经被填了一部分,但没有完全填起来。他们如今正在大使馆前的宽阔大道下穿行。
没过多久,卓娅带着他们爬上了一架狭窄的金属梯子,进到了一个房间里。房间空荡荡的,天花板很低,马蒂亚斯不得不弯下腰。
妮娜用雷凡卡语对卓娅说了些什么,然后她把卓娅的回答翻译给马蒂亚斯听。“这是个半大的房间。大使馆建立的时候,他们在原本的地基上方,建了一个四英尺高的假楼层。这种建造方式让人很难发现下面还有房间。”
“这空间比爬行空间大不了多少。”
“是的,但卡特丹姆的建筑没有地下室,所以没人会想到去下面搜查。”
在一个理应是中立区的城市,这预防措施似乎有点太过。但也许雷凡卡已经被迫采取极端措施来保护他们的公民。而这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人。马蒂亚斯曾是猎人,是杀手,且以自己的工作为傲。
过了一会儿,他们遇到了一群人,他们在马蒂亚斯觉得是东墙的地方挤作一团,如果他还没有完全转身的话。
“我们在大使馆的花园下面。”妮娜说。
他点了点头。如果要藏这么多人,还不想让声音透过大使馆的地板,这是个不错的地方。这群人大概有十五个,年龄和肤色各不相同。除了脸上警惕的表情之外,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马蒂亚斯知道,他们一定都是格里莎。他们不需妮娜提醒也会去寻求庇护。
“就这么点人吗?”马蒂亚斯说。妮娜预计城里有接近三十个格里莎。
“也许其他人自行离开了,或者只是躲起来了。”
或者已经被抓了。要是妮娜不愿将这种可能性说出口,那他也不会。
卓娅带着他们穿过了一个拱门,来到了一个可以让马蒂亚斯站直的地方。由于这房间是圆形的,他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某个假贮水池下面,或者是在花园里的某个鬼地方。卓娅手下一个持有武器的人拿出了一副脚镣,看到卓娅直直指向他时,马蒂亚斯内心的宽慰消失了。
妮娜立刻挡在他前面,与卓娅愤怒地小声争执起来。
马蒂亚斯很清楚他要面对的人是谁。卓娅·纳扎伦斯基,雷凡卡最强大的女巫之一。她是一名传奇的战士,曾为暗主效力,后来为太阳召唤者效劳,最终成为尼克莱国王手下的格里莎三巨头之一。鉴于他已经亲身体验过她的能力,也就不会对她的升迁的速度感到惊讶了。
她们是用雷凡卡语争论,马蒂亚斯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卓娅声音里的轻蔑显而易见,她指向马蒂亚斯和脚镣的动作也是如此。妮娜抬起手时,他已经做好回击的准备了,如果这风暴女巫打算把他铐起来的话,她可以亲自试试看会发生什么。
“够了,”她用刻赤语说,“马蒂亚斯依然是自由的,我们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继续谈吧。他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
卓娅眯了眯眼睛。她看了看马蒂亚斯,又看了看妮娜,然后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刻赤语说:“妮娜·哲尼克,你仍是第二军队的一名士兵,我依旧是你的指挥官。你这是直接违抗军令。”
“那你就把我也铐起来吧。”
“别以为我不会。”
“妮娜!”一个红发女孩出现在这间回声不断的房间里,大声喊道。
“吉恩雅!”妮娜欢呼起来。无须介绍,马蒂亚斯就认出了这人是谁。她脸上布满了伤疤,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绣着金色阳光的红色丝质眼罩。吉恩雅·萨芬,著名的修容师,妮娜的前导师,三巨头中的一个。看着她们拥抱在一起,马蒂亚斯感到很不舒服。他本以为会遇到一群籍籍无名的格里莎,一群在卡特丹姆避难、发现自己孤立无援、身处险境的人。一群和妮娜一样的人——而不是雷凡卡最高级别的格里莎。他的本能让他要么战斗,要么离开,而不是像一个见到挚爱双亲的追求者一样,傻站在那里。然而,这些人是妮娜的朋友,是她的老师。她们是敌人,他脑子里有个声音说,他不知道那是指挥官布鲁姆的声音,还是他自己的声音。
吉恩雅往后退了几步,拂开了散落在妮娜脸上的金色假发,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她。“妮娜,这怎么可能?卓娅最后一次见到你时——”
“你在闹脾气,”卓娅说,“像一头任性的驼鹿一样,跺着脚离开了营地。”
令马蒂亚斯惊讶的是,妮娜就像一个挨了骂的孩子一样,往后缩了缩。他觉得自己以前从未见到妮娜如此尴尬过。
“我们以为你死了。”吉恩雅说。
“她看起来半死不活的。”
“她看上去还好。”
“你消失不见了,”卓娅啐道,“我们听说周围有菲尔丹人时,都担心会发生最坏的状况。”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妮娜说,“然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她握住马蒂亚斯的手。“但现在我们在这里。”
卓娅双臂交叉,怒视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我看得到。”
吉恩雅挑起红褐色的眉毛。“唔,如果他是发生的最坏的情况——”
“你在这里做什么?”卓娅质问,“你和你的那个菲尔丹……窝藏犯打算离开卡特丹姆?”
“如果我们是打算这么做呢?你们为什么伏击我们?”
“整个城市的格里莎都受到了袭击,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否与舒国人有所勾结,只知道你和那个小贩对了暗号。我们如今派了士兵长期在酒馆驻守。任何寻找格里莎的人都是潜在的威胁。”
考虑到马蒂亚斯见到的新型舒国士兵,他们的警觉是有道理的。
“我们是来帮忙的。”妮娜说。
“帮什么忙?你绝对想不到是什么力量在这里运作,妮娜。舒国人研发出了一种新的药物——”
“尤尔达潘勒姆。”
“你对潘勒姆了解多少?”
妮娜紧紧握住马蒂亚斯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我见过它的使用。我……亲身经历过。”
吉恩雅睁大了那只琥珀色的眼睛。“妮娜,不。这不是真的。”
“这肯定是真的,”卓娅说,“你总是这个样子!你把麻烦弄得像泡热水澡一样。这就是你看起来像隔夜的稀粥一样的原因吗?你怎么可以冒这样的险,妮娜?”
“我不喜欢稀粥。”妮娜抗议道,但脸上也带着同样懊悔的表情。马蒂亚斯忍不下去了。
“她这么做是为了救我们的命,”他说,“她明知自己可能注定要遭受痛苦,甚至死亡,还是那么做了。”
“鲁莽。”卓娅断然说道。
“卓娅,”吉恩雅说,“我们不知道当时的情况——”
“可我们知道她消失快一年了。”她用一根手指指着妮娜,责备道,“如今她出现了,还带着个菲尔丹人,带着个外形看起来像士兵,还使用巫师猎人的格斗技能的人。”卓娅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骨头。“她用这些骨头碎片攻击了我们的士兵,吉恩雅。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
吉恩雅凝视着骨头,然后又转向了妮娜。“这是真的吗?”
妮娜抿紧嘴唇。“可能吧?”
“可能吧,”卓娅说,“你是在跟我说,我们要相信她吗?”
吉恩雅看上去没那么笃定了,但还是说:“我只是在跟你说,我们应该先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行,”卓娅说,“我洗耳恭听呢。说说吧,妮娜·哲尼克。”
马蒂亚斯知道这种面对自己崇拜的导师时的心情,会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紧张的学生,急切地想要让他满意。他转向妮娜,用菲尔丹语说:“别被她们吓住了。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你不只是一个听令行事的士兵了。”
“那为什么我想找个角落哭呢?”
“这房间是圆形的。没有角落。”
“马蒂亚斯——”
“别忘了我们经历过的一切,别忘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我们都要说刻赤语。”卓娅说。
妮娜再次用力握着马蒂亚斯的手,扬起头说:“我被巫师猎人俘虏了,马蒂亚斯帮我逃跑了。然后马蒂亚斯被刻赤俘虏了,我帮他逃跑了。再然后我被亚尔·布鲁姆俘虏了,马蒂亚斯帮我逃跑了。”马蒂亚斯对他们俩如此擅长被人俘虏深感不适。
“亚尔·布鲁姆?”卓娅惊恐地说。
妮娜叹了口气。“这一年无比艰难。我发誓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如果您决定把我装进麻袋丢进索科尔河里的话,我会尽量不号啕大哭的。但我们今晚来这儿是因为我看到了柯古德士兵袭击西斯戴夫。我想在舒国军队找到这些格里莎之前,帮他们逃出城。”
卓娅比妮娜矮几英寸,但在说话时她还是成功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你打算怎么帮?”
“我们弄到了一艘船。”这并不完全是真的,但马蒂亚斯不打算和她争论。
卓娅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我们也弄到了一艘船,但那船被困在了离海岸几英里的地方。港口被刻赤和潮汐理事会封锁了。未经商业理事会成员的许可,任何外国船只都不能进出。”
所以卡兹说得没错。凡·埃克充分利用了自己在政府的影响力,确保卡兹不会把库维转移出卡特丹姆。
“没错,”妮娜说,“但我们的船属于一位商业理事会的成员。”
卓娅和吉恩雅交换了眼神。
“好吧,哲尼克,”卓娅说,“现在你说我听着。”
妮娜给卓娅和吉恩雅说了点细节,但马蒂亚斯注意到她没有提库维,也没有谈起任何关于冰庭的事。
她们上楼讨论这个提议时,把妮娜和马蒂亚斯留了下来,两名武装警卫守在贮水池房间的入口处。
马蒂亚斯用菲尔丹语低声说:“如果雷凡卡间谍足够称职的话,你的朋友就会意识到是我们劫走了库维。”
“没必要这么小声,”妮娜用菲尔丹语回应,但音量是正常的,“这只会让警卫起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卓娅和吉恩雅的,但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有多想杀了库维吗?我不确定卓娅是否会和我们一样,选择放过他,至少在他安全抵达雷凡卡的领土之前放过他。在船到达沃斯科夫前,她不需要知道船上都有谁。”
安全抵达雷凡卡领土。这话让马蒂亚斯的心一沉。他急切地想把妮娜带离这座城市,但对他而言,去雷凡卡并不安全。
妮娜肯定觉察到了他的不安,因为她说:“雷凡卡对库维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他需要我们的保护。”
“卓娅·纳扎伦斯基的保护是什么样的?”
“她真的没那么坏。”马蒂亚斯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好吧,实际上,她非常可怕。但她和吉恩雅在内战中目睹了无数死亡。我不觉得她们想要有更多杀戮。”
马蒂亚斯希望这是真的,但即便这是真的,他也不确定它是否重要。“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吗,妮娜?你希望尼克莱国王向北进军,将所到之处夷为平地。”
“我当时很生气——”
“你有权宣泄你的愤怒。我们都有。这才是问题所在。布鲁姆不会罢手。巫师猎人也不会。他们把消灭你们族类看作神圣的使命。”这之前也是他的使命,而他也依然能感受到那种不信任,以及仇恨的牵引。他为此痛骂过自己。
“那我们就想办法改变他们的想法。改变他们所有人的想法。”她端详了他一会儿。“你今天用了黄昏弹。是你让威岚做的吗?”
“是的。”他承认道。
“为什么?”
他早就知道她不会喜欢的。“我不确定潘勒姆对你的能力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如果我必须让你远离那毒药的话,就需要在不伤害到你的情况下,与你对抗。”
“你今天带上它们,是为了预防我们遇到麻烦?”
“对。”
“因为格里莎。”
他点了点头,等着她的责备。可她只是看着她,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靠近的时候,马蒂亚斯不安地瞥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的警卫,那些警卫就站在门口。“别理他们,”妮娜说,“为什么还不吻我,马蒂亚斯?”
“现在不是时候——”
“是因为我的身份吗?还是因为你怕我?”
“不是。”
她停顿了一下。他看得出来,她在苦苦思索要说什么。“是因为我在船上的行为吗?还是因为我那天晚上的行为……就我让你把剩下的潘勒姆给我的那天?”
“你怎么会想到那儿去的?”
“你经常说我不知羞耻。我觉得……我觉得很无地自容。”她颤抖了一下,“就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外套。”
“妮娜,我向你发过誓。”
“但是——”
“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会和你站在身边,跟你一起对抗任何敌人——包括这该死的毒药。”
她摇了摇头,就像他是在胡言乱语一样。“我不想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誓言,或是因为你觉得需要保护我,或是因为你觉得欠我什么愚蠢的血债。”
“妮娜——”他欲言又止,“妮娜,我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允许我跟你在一起。没有什么比能站在你身边更荣幸的了。”
“荣幸,责任。我明白了。”
他能容忍她的脾气,却不能容忍她的失望。马蒂亚斯只知道战略术语,却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遇到你是一场灾难。”
她挑起眉。“我谢谢你。”
神呐,他真的不擅长这个。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想让她明白。“但我每天都对那场灾难心怀感激。我需要一场大灾难把我从熟悉的生活中唤醒。而你是一场地震,一场滑坡。”
“我,”她双手叉着腰说,“是一朵娇嫩的花。”
“你不是一朵花,你是林间的百花齐放。你是一股浪潮,是一场奔逃,让人无法抗拒。”
“那你喜欢什么?”她说着,眼睛闪闪发亮,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穿着高领衣服,每当想做点什么让人热血沸腾的事的时候,就把自己泡在冷水里的传统菲尔丹女孩儿?”
“我不是那意思!”
她侧身靠近他。他的目光再次转向卫兵。他们背对着他和妮娜,但马蒂亚斯知道他们肯定在听他们的对话,不管他和妮娜说的什么语言。“你在害怕什么?”她质问道,“别看他们,马蒂亚斯。看着我。”
他看向她。他很难不看她。他喜欢看她穿菲尔丹衣服,喜欢看她穿小小的羊毛背心,喜欢看她亮晶晶的绿色的眼眸,粉扑扑的脸颊,和微微分开的双唇。他经常幻想着自己像个忏悔者一样跪在她面前,双手放在她白嫩的小腿肚子上,顺着那曲线往上滑去,把她的裙子掀得高高的,感受她膝头到大腿的皮肤的温度。最糟糕的是,他知道她会有多么享受。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记得捕鲸营的第一个晚上,记得她赤裸的身体紧挨着他的感觉。“我……我最想要的莫过于被你征服。”
“但你不想吻我?”
他慢慢地吸了口气,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这哪哪都不对。
“在菲尔丹——”他开口说。
“我们没在菲尔丹。”
他需要让她明白。“在菲尔丹,”他坚持说,“约你出去前,我需要征得你父母的同意。”
“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父母。”
“我们会有监护人。我要和你的家人一起吃过至少三顿饭以后,我们才能单独相处。”
“现在我们已经在单独相处了,马蒂亚斯。”
“我会给你买礼物的。”
妮娜把头歪向一边。“继续。”
“冬日里的玫瑰,如果我能买得起的话,还有一把银梳子,给你梳头。”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再加上放了甜奶油的苹果蛋糕。”
“我以为巫师猎人不吃甜食。”
“它们都是给你的。”他说。
“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们的初吻应该是在阳光普照的树林里,或者乡村舞会结束后的星空下,而不是坟墓里,或者有警卫把守的潮湿地下室里。”
“也就是说,”妮娜说,“你一直不吻我是因为环境不够浪漫?”
“这无关浪漫。而是用一个真正的吻,开启一段美好的恋爱关系。这才是这些事情正确的打开方式。”
“对真正的盗贼而言也是如此?”她那美丽的嘴角翘了起来,一时间,他很怕她会嘲笑他,但她只是摇了摇头,靠得离他更近一些。她的身体距他只有一息的距离。想要拉近这一小点距离的感觉让人发疯。
“你第一天来我家求爱的时候,我就会把你堵在餐具室里,”她说,“但是,你给我多说说菲尔丹姑娘吧。”
“她们说话很温柔,不会对遇到的每一个男人调情。”
“我也和女人调情。”
“我觉得你都能和枣椰树调情,如果它能引起你的注意的话。”
“如果我和植物调情,我敢打赌它会站起来行注目礼。你嫉妒吗?”
“一直都很嫉妒。”
“那我很荣幸。你在看什么,马蒂亚斯?”她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他一直盯着天花板,轻声说道。“没什么。”
“马蒂亚斯,你在祈祷吗?”
“或许。”
“为了克制?”她温和地说。
“你可真是个女巫。”
“是个不合格的,马蒂亚斯。”
“我知道。”他痛苦地、急切地、迫切地感受到了。
“并且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你也不太合格。”
此时他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我——”
“自从认识我之后,你破了多少次规定?多少次戒律?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我们之间的一切,永远都不会有对的时候。”她说着,仰起脸望着他。他们之间离得那么近,像是挨到了一起。“我们相遇的方式不对。我们过的生活不对。而我们的吻也不对。”
她踮起脚尖,轻而易举地就堵住了他的嘴。那都算不上吻——只是她的嘴唇迅速地、猝不及防地贴着他的。
她还没来得及离开,他就已经抓住了她。他知道自己可能做错了一切,但他来不及为此而担忧,因为她就在他怀里,双唇微微分开,双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并且神呐,她的舌头在他的嘴里。难怪菲尔丹人对求爱如此谨慎。如果马蒂亚斯可以亲吻妮娜,感受她用灵巧的牙齿咬着他的嘴唇,感受她的身体与自己的身体贴合,听到她喉间发出小小的叹息,为什么还要费力做其他事?为什么还要费心考虑其他人?
“马蒂亚斯。”妮娜气喘吁吁地说,然后他们又吻在了一起。
她像初雨一样甜蜜,像新牧场一样丰茂。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摩挲着她的身体曲线,她的脊柱,她挺翘的臀瓣。
“马蒂亚斯。”她坚持说,拉开了距离。
他睁开眼睛,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妮娜咬着下唇,她的下唇又红又肿。但她露出了微笑,眼睛闪闪发亮。“我做错什么了吗?”
“完全没有,你这个野蛮人,但是——”
卓娅清了清嗓子。“很高兴你俩在等待的间隙,找到了打发时间的办法。”
她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但她旁边的吉恩雅看上去要开心得笑出声了。
“或许你应该把我放下来?”妮娜提议道。
马蒂亚斯猛地回归了现实——守卫会意的眼神,卓娅和吉恩雅站在门口,积压一年的欲望让他在亲吻妮娜·哲尼克的过程中,把她抱了起来。
一阵尴尬涌上他的心头。什么样的菲尔丹人会做这样的事情?他轻轻地松开了她美妙的大腿,让她滑到了地上。
“不知羞耻。”妮娜低声说,而他感觉自己的脸红了。
卓娅翻了个白眼。“我们在和一对坠入爱河的青少年做交易。”
马蒂亚斯的脸上又涌起了一股热浪,但妮娜只是调整了一下假发说:“所以你接受我们的帮助?”
她们花了很短的时间部署今晚的安排。考虑到妮娜再回酒馆可能不太安全,可一旦她得知何时何地登上凡·埃克的船,就会给大使馆送信——这可能要通过伊奈姬,因为幽灵来去自如,不会被发现。在这期间,难民需要藏起来,然后等吉恩雅和卓娅带他们去港口。
“做好战斗的准备,”马蒂亚斯说,“舒国人会监视这块区域。他们目前还没勇气攻击大使馆或集市,但这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会做好准备的,菲尔丹人。”卓娅说道。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指挥官自带的强硬。
在他们离开大使馆的路上,妮娜发现了那个金色眼睛的摄心师,她参与了刚才酒馆里的那场伏击。那摄心师是舒国人,一头乌黑的短发,腰间挂着一把细长的银斧。妮娜告诉他,那是格里莎难民和外交官中唯一的一位身体操控能力者。
“塔玛尔?”妮娜试探性地说,“如果柯古德来了,你一定不能让他们带走你。一个处于舒国人和潘勒姆控制下的格里莎,将无可避免地为他们所用。你想象不到那药有多厉害。”
“没有人能活捉我。”那女孩说。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淡黄色的药片,在两指之间把玩着。
“毒药?”
“吉恩雅的发明。它能让人立即毙命。我们都有。”她把它递给了妮娜,“拿着吧。以防万一。我还有一片。”
“妮娜——”马蒂亚斯说。
但妮娜并未犹豫。她趁马蒂亚斯还没出声反对,就把药片塞进了裙子口袋里。
他们离开了政府区,避开了集市的货摊,也远离了沙得威志聚集的酒馆。
马蒂亚斯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集中注意力,让他们安全地回到黑面纱岛,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淡黄色的药片。刚目睹的那一幕让梦中的场景无比清晰地再次呈现在眼前,在北部的冰天雪地里,妮娜走丢了,但马蒂亚斯无力拯救她。这种感觉耗尽了她的吻带给他的无法抑制的快乐。
刚开始做那个梦的时候是在船上,当时妮娜处于和潘勒姆斗争的最痛苦的时刻。那天晚上她非常愤怒,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你不是个好人,她吼道。你是个好士兵,可悲的是你不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后来她的状况非常糟糕,她哭泣,因对潘勒姆的渴望而懊恼,因后悔而懊丧。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过了一会儿,你就帮帮我吧。她美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在微弱的灯光的照耀下,她的皮肤苍白得仿佛覆盖了一层冰霜。求你了,马蒂亚斯,我太痛苦了,帮帮我。为了减轻她的痛苦,他愿意做任何事情,拿任何东西交换,但他发誓他不会再给她潘勒姆,发誓绝不会让她成为毒药的奴隶,他必须信守誓言,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不能,亲爱的,他低声说着,把一条冰毛巾按在她的头上。我不能再给你潘勒姆了。我让他们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刹那间,她的脸色变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就把门砸开,你这个没用的混蛋。
不。
她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几个小时以后,她安静下来,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神色悲伤,但神志清楚。她侧身躺着,眼睑乌青,呼吸清浅,“跟我说会儿话。”
“说什么?”
“随便。跟我说说伊森奈夫吧。”
他对她知道伊森奈夫感到十分惊讶。伊森奈夫是巫师猎人培育出来作战用的白狼。它们比一般的狼要大,虽然被训练得能够听从主人指挥,但也不失野性,更不失不屈不挠的特性,这正是它们与它们被驯化的远亲的区别。
想到菲尔丹,想到他永远告别了的生活,他觉得无比艰难,但还是强迫自己说话,用尽一切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有时候伊森奈夫的数量甚至比巫师猎人都多,但有时候巫师猎人比伊森奈夫多。狼自主决定什么时候交配,不受饲养人的影响。它们在这一点上非常固执。”
妮娜先是笑了笑,然后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继续说。”她低声说。
“有个家族世代都在培育伊森奈夫。他们住在极北之地,在斯德林克附近,那里有环石阵。一窝幼崽降生时,我们会徒步或坐雪橇去那里,每个巫师猎人都会挑选一只幼崽。在那之后,双方就会成为彼此的责任,会一起并肩作战,睡同样的皮草,吃同样的口粮。它们不是宠物,是和巫师猎人一样的勇士,是我们的兄弟。”
妮娜哆嗦了一下,马蒂亚斯感到一阵羞愧。在和格里莎的战斗中,伊森奈夫会帮助处境不利的巫师猎人,它们训练有素,能为巫师猎人施以援手,会撕裂攻击者的喉咙。摄心师无法对动物施加影响。像妮娜这样的格里莎,在伊森奈夫的攻击之下毫无招架之力。
“如果狼出事了怎么办?”妮娜问。
“巫师猎人可以再训一只狼,但这是非常巨大的损失。”
“如果一头狼的巫师猎人死了,它会怎么办?”
马蒂亚斯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特拉索是他的心肝宝贝。
“它们会被放回野外,但永远不会被任何族群接纳。”无法融入族群的狼算什么?伊森奈夫不应该独自生活。
其他巫师猎人是什么时候认定马蒂亚斯死了的?是在布鲁姆把特拉索带去了北方的冰原之后吗?马蒂亚斯一想到他的狼形单影只,嚎叫着让他带它回家,他就胸口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只留下回声,那是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孤独地断裂的声音。
妮娜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悲伤,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眸像是即将绽开的浅绿色嫩芽,那颜色瞬间将他从冰雪中拉了回来。“它叫什么名字?”
“特拉索。”
她的嘴角翘了起来。“麻烦制造者。”
“没人愿意要它。”
“它很弱吗?”
“不,”马蒂亚斯说,“恰恰相反。”
他们经过一个多礼拜的艰难跋涉才到环石阵。马蒂亚斯并不喜欢这趟旅行。那时他才十二岁,刚加入巫师猎人,每天都在想着怎么逃跑。他并不抗拒训练,跑步和拳击有利于抑制他对家人的渴望。他想成为一名军官,想与格里莎战斗,想要一个可以纪念父母和妹妹的机会。但别的呢?在乱糟糟的大厅里讲笑话?没完没了的自夸和无趣的闲聊?他完全不需要。他曾有家人,但被埋在了黑土之下,灵魂已经与捷尔相伴。巫师猎人只是到达目的的一种手段。
布鲁姆曾警告过他,如果他不把其他少年当兄弟,就永远都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巫师猎人,但马蒂亚斯不这么认为。他是最高大、最强壮、最敏捷的。他不需要靠受欢迎而存活。
整个行程中他坐在雪橇后面,蜷缩在毛皮大衣里,不跟任何人说话。最终到达环石阵后,他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其他巫师猎人大喊大叫,你推我搡地冲进大畜棚,双眼冒光地扑向那群扭动的小狼时,他有点怀疑人生。
事实上,他非常想要一只小狼,但他知道,他们没办法人手一只狼。哪个男孩和哪只小狼配对,谁会空手而归都是由饲养员决定的。许多男孩已经去和那老妪套近乎,试图巴结她。
“看到没?这只喜欢我。”
“快看!快看!我让它坐下了。”
马蒂亚斯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平易近人一些,但他发现自己被畜棚后的狗窝吸引了。角落里放着一个铁丝笼子,他瞥到有黄色的光一闪而过——光来自于一双警惕的黄色眼睛。他走近一看,那是一只狼,它不是只幼狼,但也没完全长成。马蒂亚斯靠近笼子时,它低声嚎叫,竖起鬃毛,压低头部,亮出牙齿。小狼的口鼻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贯穿了它的右眼,让部分虹膜从蓝色变成了斑驳的棕色。
“别试图和它打交道。”饲养员说。
马蒂亚斯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它的眼睛可以看到吗?”
“可以,但它不喜欢人。”
“为什么?”
“它还是个幼崽的时候溜了出去,在冰原上穿行了两英里。有个孩子发现了它,用破碎的瓶子把它划伤了。从那以后就不让任何人靠近它了,而且它已经太大了,不适合训练了。可能得尽快放生。”
“让我带走它吧。”
“小子,你喂它的时候它会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下次我们会给你一只幼崽的。”
那女人刚离开,马蒂亚斯就打开了笼子。而笼子一打开,那狼就扑上前来咬他。
狼的牙齿咬进马蒂亚斯的前臂时,他差点叫出声。他倒在地上,狼压在他身上,那种痛苦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是和狼对视着。它的牙齿在他的手臂上越咬越深,低吼声在胸膛里回响。
马蒂亚斯觉得那狼的咬合力强到足以咬断他的骨头,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更没有垂下目光。我不会伤害你的,他郑重声明,即使你伤害我。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又过了很久。马蒂亚斯感到袖子上有鲜血渗出。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晕过去。
然后,慢慢地,狼的嘴松开了。它坐了回去,口鼻的白毛上沾着马蒂亚斯的血,头歪向一边,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很高兴见到你。”马蒂亚斯说。
他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用衬衫下摆包扎了下胳膊,然后和那只浑身是血的狼走到了其他巫师猎人所在的地方,身穿灰色制服的他们正在和一堆幼崽玩儿。
“这只是我的。”他说,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他。那老妪摇了摇头。马蒂亚斯昏了过去。
那天晚上,在船上,马蒂亚斯跟妮娜说了很多关于特拉索的事儿,说了它本性凶猛,说了它的旧伤。最后,她睡着了,马蒂亚斯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他的是一片冰天雪地。刺骨的寒风如利刃般呼啸而来,远处传来狼的咆哮声,妮娜惊恐地大喊,但马蒂亚斯无法靠近她。
自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会做这个梦。看到妮娜顺手把黄色药片丢进兜里时,他很难不把这当成某种预兆:风在耳边咆哮,寒冷深入骨髓,他显然要失去她了。
“潘勒姆可能对你不起作用了。”他说。他们终于到了停着小船的废弃运河旁。
“什么?”
“你的能力已经发生改变了,不是吗?”
妮娜的脚步晃了晃。“是的。”
“因为潘勒姆?”
妮娜停住了脚步。“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他不想问她。他想吻她。但他只是说:“如果你被抓了,舒国人就不能用这种药来奴役你了。”
“那药,塔玛尔给你的那毒药——”
妮娜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不会被抓的,马蒂亚斯。”
“但如果你——”
“我不知道潘勒姆对我做了什么。但我相信,这些影响会慢慢消失的。”
“如果不会消失呢?”
“它们必须消失,”她说,眉头紧锁,“我不能这样生活。就像……我不完全是自己了。虽然……”
“虽然?”他催促道。
“眼下对潘勒姆的渴望没有那么强烈,”她说,好像自己也意识到了,“实际上,自酒馆的打斗之后,我就很少想到潘勒姆了。”
“因为使用了这种新能力?”
“也许吧,”她谨慎地说,“并且——”她皱了皱眉。马蒂亚斯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咕噜声。
“是你的肚子在叫吗?”
“对,”妮娜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马蒂亚斯,我快要饿死了。”
她最终真的开始康复了吗?还是她在酒馆里的战斗唤醒了她的食欲?无论如何,他很高兴看到那样的微笑。他抱着她转起了圈。
“你再不把我放下来的话,可能要拉伤了。”她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轻得跟羽毛一样。”
“我不想见到鸟。去给我来一堆比你身高还高的华夫饼来。我——”
她停了下来,脸上逐渐失去了血色。“神呐。”
马蒂亚斯转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正好对上自己的双眼。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印着一张无比形象的他的脸部素描。在插图的上方和旁边,用不同的语言写着:通缉。
妮娜一把撕下墙上的海报。“你理应已经死了。”
“一定是有人在马兹恩的尸体火化前进行了检查。”或许是菲尔丹人。或许是监狱里的人。底部的很多文字都是刻赤语,马蒂亚斯不认识,但他看得懂自己的名字和颇为丰厚的赏金。“五万克鲁志。他们花这么一大笔钱来悬赏我。”
“不。”妮娜说。她指着这大额数字下面的文字翻译道:“通缉:马蒂亚斯·赫尔瓦尔。生死不论。他们花重金悬赏的是你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