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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若是伊莎贝儿‧雍森被要求讲述生命中比较特别的事情时,总会提及自己是使用特百恵①产品长大的。从小她受到双亲的妥善照顾,家中拥有独栋住宅和一辆佛贺汽车,而她的父母也受过良好的教育,视野与成天将公文包挟在腋下的上班族并无二致。呵护备至的童年、教养良好、无菌的干净环境,就是她的成长背景。在他们这个小家庭中,每个人都懂得拿捏自己的分际。上了餐桌,手肘不可撑在桌上,必须等父母点头并且说「请用」以及「谢谢」才开动。伊莎贝儿从专科学校毕业后,父母向她握手道贺,而她的哥哥虽然抽到免服兵役的签,但还是去当兵。

  ①Tupperware,美国食品保鲜容器制造商,成立于一九三八年,产品包括橱柜、冰箱、微波器具、密封袋等。

  随着年岁增长,从小养成的行为模式便固定下来,唯有投入一个强壮男人的臂膀,或者像现在坐在她的福特驾驶座时,才会抛开固有模式。若最高限速规定是两百〇五公里,她的行车速度便会高达两百一十公里。等她和蕊雪从省道转进四十五号高速公路,就有机会证明这点。

  卫星导航显示他们会在五点五分抵达目的地,但是伊莎贝儿打算缩短时间。

  「我有个建议。」她对坐在副驾驶座,手中紧紧抓着手机的蕊雪说。「但是答应我,妳不可以太激动,可以吗?」

  「我尽量。」回答的声音很轻。

  「要是我们在菲斯勒夫没找到他或是妳的孩子,除了满足他的要求,没有其他办法了。」

  「是的。这点我们之前便讨论过了。」

  「除非我们取得更多时间。」

  「妳的意思是什么?」

  伊莎贝儿在车阵中急速蛇行,引得其他驾驶人比出愤怒手势,但她全视而不见。

  「我的意思是……拜托,妳千万不要失去控制,蕊雪。我想说的是,即使我们交付了赎金,也不知道妳的孩子是否安然无事。这点妳懂吧?」

  「我相信他们绝对安然无恙。」蕊雪将每个字说得清晰有力。「只要他拿到了钱,就会释放他们。我们知道他太多事情了,他不敢轻举妄动。」

  「等等,蕊雪。那正是我的重点。你们若是用赎金换回孩子,之后还有什么能阻止你们去报警?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确定他半个小时后就会拿着钱离开这个国家。我们之后要怎么做,他根本不会在乎。」

  「妳真的这么想吗?那个人又不笨,蕊雪,这点我们都明白。离开这个国家不能保证什么,大部分的人还是很有可能落网。」

  「是的,那又如何?」蕊雪在座椅上坐立不安,动来动去。「请妳开慢一点。」她轻声请求。「如果我们被警察拦了下来,他们会吊销妳的驾照。」

  「那样一来就必须由妳来驾驶。妳有驾照吧?」

  「当然。」

  「那就这样。」此时伊莎贝儿又超过一辆BMW,车里坐着几个深色皮肤的年轻人,棒球帽反戴在头上。

  「我们没有时间了。」她继续说。「我真正要说的是,我们不知道他拿到钱后会做出什么事,也无法确定他若是没拿到钱,又会怎么做。因此,我们必须抢先他一步行动,并且取得主导权。妳懂吗?」

  伊莎贝儿虽然眼睛直直盯着公路,但是眼角余光仍能瞥到蕊雪猛烈摇头。

  「不,我什么也听不懂。」

  伊莎贝儿舔舔嘴唇。如果无法说服蕊雪,那就是她的责任。她此刻有种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正确的,而且有迫切需要。

  「如果等会儿证实我们现在前往的地址是对的,不管那个猪猡乐不乐意,我们都会比他想象的更接近他。对他来说,那将是最恐怖的梦魇,他的变态大脑会绞尽脑汁揣想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所以接下来的步骤将使他严重不安,懂吗?」

  在蕊雪回答之前,她已经超过十五辆车。

  「我们之后再讨论,好吗?目前我希望能安静一下。」

  当她们高速行驶在横越小带海峡的高架桥时,伊莎贝儿看了蕊雪一眼。她身旁的女人眼睛紧闭,不停动着嘴唇,却没发出半点声音,紧握住手指的双手更是把指节握得都泛白了。

  「妳真的相信神存在吗?」伊莎贝儿问说。

  一片静默。蕊雪似乎想等到祷告结束后再张开眼睛。

  「是的,我相信。我相信有圣母,祂随时会伸出援手保护像我这样不幸的母亲。因此我向祂祈祷,而且我确定祂听见了我的祷告。」

  伊莎贝儿蹙起眉头,沉默不语,不过仍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说其他的话、做其他的动作都会显得太残忍。

  ※

  菲斯勒夫位于伊瑟峡湾附近的田野之间,这个村落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无忧无虑的田园风味,和她料想中应该隐匿在某个偏僻角落的景象截然不同。

  随着她们逐渐接近目标地址,伊莎贝儿注意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她远远就发现那栋被树木包围的房子,从街道上几乎难以察觉。这时,蕊雪抓住伊莎贝儿的手臂。

  蕊雪脸色死白,彷佛想畅通血液循环似的不断按摩脸颊。她紧抿着嘴唇,额头猛冒汗珠。

  「在这里停一下,伊莎贝儿。」车子开到一处树篱前时,蕊雪大口喘着气说。她艰难缓慢的走下车,看得出来人很不舒服,接着跌在街旁的排水沟旁边,哗一声吐了起来。她每呕一次,口中便伴随大大的呻吟声,一直吐到胃里都空了才缓缓起身。这时,一辆奔驰车从旁边疾驶而过。

  「妳还好吗?」伊莎贝儿问,彷佛蕊雪的举措还不够明显。

  「还好。」蕊雪坐回车子里,拿手帕擦擦嘴后说。「现在呢?」

  「我们直接开到房子前面。他仍以为我当警察的哥哥知道所有事情。如果那个王八蛋在家,只要看见我就会乖乖把孩子交出来。他绝对不敢轻举妄动,最终也会了解自己只剩逃走一途。」

  「不过妳的车子要停好,免得他认为我们故意挡住他的去路。」蕊雪说。「他要是在走投无路之下做出蠢事,风险就太大了。」

  「我觉得妳有点胡涂了。不对,应该恰恰相反。我们得将车横着停放,这么一来他就必须从田野小径离开。如果他打算开车逃跑,很可能会把孩子一起带走。」

  蕊雪脸色大变,似乎又要开始呕吐。不过她用力呑咽了一、两次,勉强平复下来。

  「蕊雪,这点我很确定。妳不太熟悉这种事情,我也不是很懂,而且同样不舒服,但是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蕊雪注视着伊莎贝儿,冷峻的目光中含着泪水。「我经历过的事情超乎妳所能想象。」她的语气出人意外的严厉无情。「没错,我很害怕,然而并非因为担心自己,而是事情绝对不能出错!」

  ※

  伊莎贝儿将车子横停在田野小径上,然后两人走到那栋房屋的院子察看动静。

  屋顶上的鸽子咕咕叫着,一阵微风轻抚过林间的树叶,掠过草地。除了她们两人深沉的呼吸律动之外,院子没有其他生气。

  老旧农舍的窗户黑漆一片,也许是因为上头附着脏污,或者屋内拉上了窗帘,很难说是什么原因。屋前墙面上挂着老旧生锈的工具,上面的木头材质已全部褪色,整个地方死气沉沉,而且令人惶惶不安。

  「来吧。」伊莎贝儿径直走向大门,在门上敲了两、三下后往旁边退了一步,接着又敲敲一旁的玻璃,但是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圣洁的圣母啊,如果他们在里面,一定会设法响应我们。」蕊雪不再失神恍惚,忽然间,她一个冲动,拿起一把靠在墙上、握柄断裂的锄头,果断的往门旁的玻璃一击。

  看她把锄头挑上肩、抬起窗户的模样,不难想见她平日惯于操持家务;同样显而易见的是,若是绑票者在里头挟持着两个孩子的话,她已经做好拿锄头对付那个恶人的准备。他最好谨慎迈出下一步。

  伊莎贝儿跟在蕊雪后头踏进屋子,一楼除了走廊放着四、五个玻璃瓶之外,只见几件故意摆放在窗边的家具。这么一来从屋外透过窗帘往内看时,会以为屋子有人居住,但事实上室内除了堆椟的灰尘别无他物。没有纸张,没有广告传单,没有被单,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张卫生纸也没看见。

  这儿无人居住。

  她们顺着陡峭的楼梯走上二楼,一步步踏着狭窄的阶梯小心拾级而上。

  墙壁是木头材质,纤薄的隔间墙上糊着各色图样与颜色的壁纸,没有半点品味可言,又或者是没有钱装潢。三间房里只有一样家具──一个漆成浅绿色的朴素衣柜,柜子的颜色脱落得差不多了,门微微半掩。

  伊莎贝儿拉开窗帘,午后微弱的日光照进房内,然后她打开衣柜门,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他一定来过这儿,因为衣架上大部分的衣服都是他住在她家时穿过的。皮夹克、浅灰色牛仔裤、Esprit与Morgan的衬衫。在这种乡下地方绝对看不到这类东西。

  蕊雪也被吓了一大跳。伊莎贝儿知道原因何在,光是他的古龙水味道,便足以让人感觉情绪恶劣。

  她拿出一件衬衫,飞快检查了一遍。「这些衣服没有洗过,如果我们需要他的DNA,这东西就能派上用场。」她指着衣领上几根头发,从发色看来不可能是她的。「来吧,我们把这个带走。」接着又说。「虽然可能性不大,不过或许能在口袋里找到什么。」

  她匆匆瞥往窗外,看见仓库前面的砾石上有痕迹,之前她没有注意到,不过从楼上望去看得一清二楚。仓库门前的石头被压出两道平行的凹陷,而且像是不久前才形成的。

  她小心翼翼将窗帘拉上。

  离开房子时,她们没有收拾走廊上的玻璃碎片,不过倒是关上了大门。两人在外头四下张望,来回察看菜园、田野与树林之间,确认没有不寻常的动静后,赶紧想办法弄开仓库上的挂锁。

  伊莎贝儿指着蕊雪一直扛在肩上的锄头,蕊雪于是点点头。不到五秒的时间,挂锁就被劈断。两人推开仓库门时,不禁大口喘着气。

  映入眼帘的是停放其中的货车。两人都认出是那辆天蓝色雷诺,车牌号码也没错。

  蕊雪低声祷告。「亲爱的上帝,请别让我的孩子死在这辆车里。亲爱的圣母,我乞求你,别让他们躺在里面。」

  但是伊莎贝儿非常确定那只猎鹰带着猎物跑掉了。从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货车的后门看来,他根本没打算将车门锁上,他在自己的藏身之处感觉非常安全。然后她将手放在车盖上。还是温的。

  她走到院子去,从树木间望向蕊雪刚刚呕吐的地方。他要不是一路开下去,就是开往海边。无论如何,他才刚离开没多久。

  她们来得太迟了!就这么一秒之差。

  站在身边的蕊雪忍不住全身发抖。长途的舟车劳顿、言语无法形容的担忧焦虑、显露于外的痛苦哀伤、剧烈的情绪起伏,此时全部化成一声哀叫,这叫声让栖息在屋顶上的鸽子吓得振翅四飞,而发出叫声的人则是涕泪纵横,嘴角冒出白沫。

  绑票者不在这儿。即使她勤奋祷告,孩子依旧不见人影。

  伊莎贝儿静静朝她点头,整件事实在太锥心骇人了。

  「蕊雪,我很遗憾。但是我相信,刚刚妳呕吐的时候,我们看到了那辆车。」她谨慎的说。

  「那是辆黑色奔驰车。这种车有数千辆之多。」

  之后,两人一言不发默默站着,午后的日光越见昏暗。

  现在怎么办?

  「妳和乔舒亚不应该交付赎金。」伊莎贝儿最后开口说。「你们不能同意他开出的条件。我们必须争取时间。」

  蕊雪注视伊莎贝儿的眼神彷佛望着一个背叛者,一个对她所坚信的一切嗤之以鼻的人。「争取时间?我听不懂妳在讲什么,而且我也不确定是否想搞懂。」

  蕊雪看向手表。此时此刻,两人的心思是一样的。

  再过不久,乔舒亚就会拿着装满纸钞的袋子在维堡搭上火车,让蕊雪有时间去追踪、奇袭绑票者。目前只剩下一个选项,而且很简单:他们要交出赎金,换孩子回家。就是这样!一百万克朗虽然是一大笔钱,但是他们早晚会克服损失金钱的痛苦,伊莎贝儿不应该动摇她的想法。蕊雪浑身散发出坚毅的气息。

  伊莎贝儿叹了口气。「蕊雪,拜托妳听我说。我们都知道他这个人,我想象不出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恶劣,只要看他是怎么欺骗我们就知道了,他所说的一切与事实大有出入呀。」她握住蕊雪的手续道:「他利用了妳的宗教信仰和我那可笑的盲目昏头,他利用了我们最脆弱的部分,以及我们内在对于自己的观感,而我们相信了他。妳懂吗?我们相信了他,但是他却骗了我们!这点妳无法否认。妳能理解我说的意思吗?」

  她当然懂她的意思,蕊雪并不笨,但是此刻她不能承受崩溃的风险,她没有办法蔑视自己的盲目信仰,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而这一切伊莎贝儿全看在眼里。蕊雪必须先亲近恶臭蒸腾的内在,必须先下到地狱,才能恢复理智思考,并且将她的宗教世界所规定的观念与论点抛到一边。这是面对自我认知的可怕过程,伊莎贝儿曾与她同尝其苦。

  等到蕊雪再度睁开眼睛,可以清楚看出她已经明白问题症结,明了自己的孩子或许已不在人世。早已不在了。

  她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按住伊莎贝儿的手。看来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妳有什么计划?」她问道。

  「我们按照他说的去做。」伊莎贝儿回答说。「当他闪现灯光的时候,把袋子从火车上丢下去,就像他规定的一样。不过,里面不装钱。等他捡起袋子打开一看,会发现里头装的是这栋屋子里的东西,让他知道我们已经找上这儿了。」

  她蹲下身拾起挂锁与铁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我们将这些烂东西放进袋子,然后附上一张纸条告诉他,我们已经发现他的行踪。我们知道他的藏身处,掌握了他使用的假名,监视着他的据点,还会持续封锁他与外界联络,迟早会逮到他。我们在纸条上面写道,他要钱没有问题,但是我们必须确定孩子能够安全无虞回家,在此之前一切免谈。我们必须对他施加压力,否则主导权会落在他手里。」

  蕊雪目光低垂。「伊莎贝儿,」她说,「难道妳忘了我们拿着挂锁和这些烂东西置身在北西兰岛吗?我们根本赶不上维堡出发的火车。那个歹徒在欧登瑟和罗斯基勒之间闪灯的时候,我们人不在火车上啊。」然后她将目光移到伊莎贝儿身上,直接对着她发泄挫折。「请问那么我们该怎么把袋子丢给他?怎么丢?」

  伊莎贝儿握着她的手,蕊雪的手非常冰冷。「蕊雪,我们会赶上的。」她的口气非常冷静,「我们现在就开车到欧登瑟,在月台和乔舒亚碰面。我们有的是时间。」

  转眼间,蕊雪彷佛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孩子被绑架的母亲,也不是乡巴佬,身上已不见丝毫土气或半点亲切殷勤,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变成了伊莎贝儿完全不认识的女子。

  「妳想过他为什么要我们在欧登瑟转车吗?」蕊雪问。「难道没有其他可能性吗?我们一定遭到监视,在维堡有人,欧登瑟也有一个。」接着,她的脸色又是一变,目光退缩回自己内在的世界。她或许还能再提出问题,但是已经听不进答案了。

  伊莎贝儿思索再三后,终于开口说:「不,我不这么认为。他只是想给你们压力罢了。我很笃定他是一个人犯案的。」

  「妳怎么能如此肯定?」蕊雪没有看着她。

  「因为他就是这种人,是个标准的控制狂,精确掌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与时间,枝微末节都计算得一丝不苟。他在酒吧里不过几秒,就选定我为牺牲品;之后更是在恰当的时机让我多次达到高潮,隔天早上还准备好丰盛的早餐,说出的甜言蜜语一整天萦绕在我耳际。他的每个动作都经过精细计算,操控着实现计划的必要一切,技巧精湛。这种人无法和别人合作,更何况赎金也不够分配,金额太少了,他不会和别人分享。」

  「妳若是弄错的话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但是,那应该无所谓吧?因为今晚发出最后通牒的人是我们,不是他。袋子里的东西可以左证我们所说的事,证实我们到过他的藏身处。」

  伊莎贝儿望着眼前破旧的农舍。这个暗中监视别人的男子究竟是谁?为何要犯下这些事?他一表人才,理解力敏锐,手腕精明,是个完美的成功典型。他毕竟还是有其他选择的。

  他的行为实在高深莫测。

  「我们要离开了吗?」伊莎贝儿无法忍受无所事事站在这儿。「妳在路上打电话给妳先生,说明整个状况。之后我们再口述给他要写在纸条上的文字,最后将纸条放进袋子里。」

  蕊雪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好害怕。我理解妳的意思,不过,这么做若是无法逼那个绑匪就范呢?他会不会就此放弃,逃之夭夭?」她的嘴唇不住颤抖。「那么孩子会怎么样?桑穆尔和玛德莲娜难道不会被牺牲吗?他也许会威胁要伤害他们,或是做出更可怕的事情,这种事时有所闻。」说着眼泪滑落脸颊。「他若是伤害了他们,伊莎贝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妳可以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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