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阿富汗的赫尔曼德省对肯尼思来说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沙漠的狂沙宛如一场梦魇,尽管只在阿富汗发生过一次,伊拉克两次,但那样已经绰绰有余了。
离开那里后,他的战友天天寄信给他,里头提及浓厚的袍泽情谊、一起共度的美好时光,却只字不提实际发生的事情──每个人拚了命的想生存下来,所有事情的结果就是这样。
对他来说,这一切已经结束了。路旁的废铁堆;黑暗中错误的地点,大白天底下错误的地点;还有炸弹和紧贴着瞄准器的眼睛。幸运对那时的肯尼思来说,并非预期会来临的同伴,因此当他独自坐在位于罗斯基勒的小房子里,只是尽可能麻痹自己的感官,想要忘掉一切,继续活下去。
他杀过人。这件事他谁也没说过。那一枪又快又准,连他的战友也没看见。那个人陈尸在距离其他死者很远的地方,被他一枪打中气管。对方非常年轻,塔利班战士令人恐惧的特点,在他脸上只是下巴和脸颊上刚冒出的细毛。
他从未将这件事告诉别人,连米雅也没说。
毕竟当人沉醉在热恋之中,很难第一个就想到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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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第一次看见米雅,便明白她让自己无条件臣服了。
他握住她的手时,她深深凝望他的眼睛,从那一刻开始,他失去了自我,完全将自己献给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与期待顿时涌现,他们聚精会神倾听彼此,心底都明白那不会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他想起米雅说起自己等待丈夫回家的时刻,那副微微颤抖的模样,然而即使是她这样一个女子,也做好展开新生活的准备。还有星期六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一时冲动忽然跑去找她,腋下挟着报纸,就像他们约定好的那样。
她一个人在家,看见他来访表现得仓皇失措,好不容易答应让他进门,却不愿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显然她自己也对那天可能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如果再多个几秒,他会乞求她收拾简单的用品,抱起班雅明,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又如果不是她先生的车刚好在那个时刻开进车道,他相信她一定会答应。只要到了他家,就有时间一起解开存在于她生活中那团乱七八糟的结。但是,他却不得不从后门匆匆忙忙逃跑,像只胆怯的狗消失在夜色中,自行车也来不及骑走。
从此之后,他的思绪便时时刻刻纠结在这件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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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星期二,至今已经过了三天。自从上个星期六突如其来的意外后,他又多次造访她家。尽管这么做很可能会碰上米雅的先生,麻烦总是从天而降,但是他不害怕,只对自己心生恐惧。若是发现那男人伤害米雅,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不过如同前一天一样,那栋房子里依旧空无一人,即使如此,仍有某种力量不断牵引他来到这里。他的心中涌现一种预感,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强烈,这种预感就像当年有个朋友开车要驶进一条巷子前,他的直觉警告他们万万不可前进,而就在不到几秒的时间,巷子里发生十个当地人被杀死的惨案。他就是知道不能进去,就像他现在很清楚,自己若不伸出援手,隐藏在屋子里的秘密将永不见天日。
于是他站在大门前呼喊她的名字。他们如果出门度假,她一定会事先告诉他;若是她对他失去兴趣,她的双眸绝不可能闪耀晶亮,甚至会规避他的目光。
不可能,她还是喜欢他的,只是现在人不见了,也一直没有接手机。刚开始几个小时,他觉得是因为丈夫在旁边,所以她不敢接电话。之后他又说服自己,手机被她丈夫拿走,他的身分也已经曝光。但是他又随即安慰自己,若是那男人掌握了他的身分与地址,照理说应该要上门理论,而这将是一场不对等的抗争。
然而就在昨天,一种感觉悄然在他心中蔓延开来,答案或许和他想的截然不同。
因为他意外听到了一个声响。住在他体内的士兵早已中会要响应意外的声音,那声音或许非常微弱,但却可能警告你世界将在几秒之内天地变色。若是不看重声响发出的警告,死神下一秒就会降临。
那个声音是他站在大门前拨打她手机时听到的。
屋内转起手机铃声,微弱得差点听不见。
他切断手机,侧耳倾听,四下恢复寂静。然后又拨打一次米雅的手机,一会儿后声音再度出现。她的手机就放在紧闭的阁楼窗户后面。
他站了好一阵子,思索再三。
米雅当然也有可能故意将手机放在那里,只不过他不相信这个可能性。她将手机称之为联系她与外界的生命线,而这样的生命线绝不可能轻易被剪断。
之后,他又去过那栋房子一次,同样也听见了阁楼窗户后面传来手机铃声,情形并没有不同。但是,为什么不对劲的猜疑感始终挥之不去呢?是他体内的士兵嗅到了危险吗?还是被爱情冲昏了头,盲目到自以为能成为她生命中一个完整圆满的篇章?
即使疑问重重,也存在着各种可能的答案,那股感受依旧萦绕心头。
房子对面有一对老夫妇躲在窗帘后面观察着他,只要他一呼喊米雅的名字,他们就会出现。或许应该去请教他们是否看见了什么?
他等了一段时间,老夫妇才把门打开,脸上露出不乐意见到他的表情。
老太太问说,难道他不能别来打扰那个家庭吗?
他好不容易挤出笑容,还亮出自己止不住颤抖的双手,让他们了解他心中的担忧恐惧,还有他是多么需要人协助。
老夫妇回答说最近看见了男主人几次,至少他的奔驰车停在门前,不过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太太和小孩。
他向对方致谢,请求他们稍微注意一下对门邻居的动静,然后递上自己的联络方式。但是等到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很清楚他们不会打电话通知他,毕竟那不是他的妻子。
他最后一次按下她的号码,最后一次听到楼上房间传来手机铃声。
米雅,妳在哪里?他心里挂念着同一个疑问,不安感逐渐蔓延扩大。
从明天开始,他要过来这儿多巡看几次,要是不安感依旧无法消除,他就要去报警。并非因为他掌握了什么具体事证,而是除了这么做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