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现在军队又再度整合了!」伊儿莎在走廊上大声叫嚷，差一秒险些撞上卡尔。她满头卷发翘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像是风尘仆仆赶回地下室。
「说吧，说你们爱我!」她兴冲冲说道，然后啪一声将一迭空拍图摔在卡尔面前桌上。
「妳找到船屋了?」走廊另一头，阿萨德从他那个大小像衣帽间的小办公室提问。
「不是啦。我找到很多有房子的水域，但是没看到船屋的踪迹。我将照片按顺序整理好了，如果我是你们，会根据这个顺序进一步察看。我说的那些房子已经画起来了。」
卡尔拿起那些照片逐一翻看。见鬼了，他心想，十五张照片，没有半间船屋。
然后他对照了日期，大部分的照片是二〇〇五年六月拍的。
「拜托，」他说，「这些照片是保罗‧霍特被杀后九年才拍的，伊儿莎。在这段期间，那一栋船屋很可能已经被拆了几百万次了。」
「几百万次?」阿萨德那张脸上画着大问号。
「只是种说法，阿萨德。」卡尔深深吸口气。「有年代更久远的空拍照吗?」
伊儿莎眨了眨眼睛，彷佛在问他是否在开玩笑?
「你知道吗?组长先生，」她说，「如果这段期间船屋被拆了的话，那实际上也没什么差别了，不是吗?」
他摇了摇头。「不是，伊儿莎，不是这样的。那栋船屋仍可能属于凶手，而我们也还有机会在那儿逮到他，对吧?所以去找丽丝，弄些早期一点的照片来。」
「从这十五个地方吗?」她指着那堆照片。
「不是，伊儿莎，所有海岸线附近的全部都要，而且得是一九九六年以前所拍摄。这事应该没那么难理解吧!」
她拉扯自己的卷发，掉头磨蹭走出办公室，先前那股傲慢的气势已不复见。
「要她维持亲切友善还真是困难啊。」阿萨德一边搧着手说，好像在驱赶什么东西。「你看见她发现自己没想到日期的事情而气得要命了吗?」
卡尔又听见嗡嗡声，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只苍蝇落在天花板上。又来了。
「这有什么，阿萨德，她会冷静下来的。」
阿萨德摇摇头。「唉啊，卡尔，不管你多努力要在篱笆上坐好，站起来的时候屁股一定会痛。」
卡尔不由得皱起眉头，对阿萨德想表达什么完全没有头绪。
「阿萨德，」他低声说，「你的习惯用语都和屁股有关吗?」
阿萨德放声大笑。「我还知道其他的，那些才糟糕。」
好吧。倘若这是叙利亚人的幽默感，哪天他要是倒霉被邀请到阿萨德家中拜访，他的笑肌大可以安心休息了。
「马丁‧霍特在审讯时说了什么吗?」
卡尔拿出笔记本，上头记载的内容不多，不过有少数派得上用场。
「马丁‧霍特和我想的不同，他并非没有怜悯之心。」卡尔说。「你们贴在外面的信，让他终于面对现实。」
「所以他愿意谈保罗的事情了?」
「是的，连续讲了半小时都没停下来，还得一边控制自己的声音。」卡尔从胸前口袋拿出一支香烟在手里把玩。「妈的真要命，那男人太需要发泄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有提起儿子的事情，那对他来说实在过于痛苦。」
「那你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卡尔?」
卡尔点燃香烟，一脸幸福的模样。他不禁联想起马库斯无法被满足的尼古丁需求。唉，如果不幸成了那样的大人物，就再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了，他对那样的重要职务一点兴趣也没有。
「马丁‧霍特认为我们的犯人肖像相当逼真，不过眼睛距离太近，耳边的头发较长，胡子也过于浓密了一些。」
「要修改荡像吗?」阿萨德边问，边挥手驱散烟雾。
卡尔摇头反对。特里格费的描述应该和他父亲吻合，只不过每个人看的角度不同罢了。
「马丁‧霍特的陈述中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详细描述了交付赎金的方式与地点。装在袋子里的赎金是从火车上丢出去的，绑匪会用闪频器打信号，然后……」
「闪频器是什么?」
「是什么?」卡尔叹口气。「哎，一种闪光灯，就像舞厅见到的那种，闪动起来像闪电。」
「原来如此!」阿萨德的脸部发光。「看起来就像老电影中常见的急速颤动画面。嗯，我知道那东西。」
卡尔看着手上的香烟。怎么抽起来有糖浆的味道?
「马丁巨细靡遗的说明了交付赎金的地点。」他接着说下去。「斯雷格瑟往索洛方向，那儿有个路段距离铁轨很近。」卡尔拿出地图，把位置指给阿萨德看。「就在维毕旬纳和林博格‧霖格之间。」
阿萨德说：「选得漂亮。这儿距离铁道很近，离高速公路也不远，可以迅速离开现场。」
卡尔更加仔细察看着地图。阿萨德说得没错，这个地点非常完美。
「绑匪要保罗的父亲怎么到那儿去?」阿萨德问。
卡尔审视着手中的烟盒，上面沾有黏呼呼的该死糖浆。
「对方规定马丁‧霍特搭乘特定的火车从哥本哈根到高薛，然后注意闪频器发出的闪光。他必须坐在火车头等舱的左边座位，一看到闪光，就把装着钱的袋子从车窗丢出去。」
「他怎么知道保罗被杀了?」
「怎么知道?他接到电话指示到某个地方去找回孩子，等他和妻子到达那儿时，只看见已被氯仿或类似药物迷昏的特里格费躺在田野上。特里格费恢复意识后，告诉父母保罗遭到了杀害，并且转述绑匪的警告：如果他们胆敢对外人提到与绑票案有关的只字词组，将会失去更多的孩子。霍特夫妇得知保罗的死讯后悲痛欲绝，特里格费所经历的惊恐忧惧更令他们不安。」
阿萨德高耸双肩，气得发抖说：「如果是我的孩子……」然后一根手指在喉头一划，头歪向一边。
卡尔并不怀疑阿萨德讲这句话的认真程度，接着又看向自己的笔记本。「对了，马丁‧霍特最后还说了一些可能有用的线索。」
「是什么?」
「绑架者的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小保龄球，上面有数字1。」
卡尔办公桌上的电话声响起，大概是梦娜打电话来感谢他的妥协配合。
「卡尔‧穆尔克副警官!」克拉艾斯‧汤玛森的声音在话筒另一端大喊。「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太太和我今早好好善用了晴朗的天气，将剩下的路线走了一遍。我们分析，从海面上应该什么也找不到。不过有许多地方灌木聚生，植被茂密，不容易看清楚，这些地方我们都标示在地图上了。」
看来他们又需要一点好运了。
「你认为哪一个区域的机率最高?」卡尔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
「嗯……」听得出来汤玛森在电话线那头使劲呑云吐雾，他现在八成还杵在防波堤上。「或许应该专注搜寻厄斯兹可夫往下到旬纳比，以及柏内斯和诺斯孔林区等地。那儿有浓密的植被林地，一直延伸到海边。不过，就像刚才所说，我们没发现符合的目标，之后我会和诺斯孔的林务员谈谈，看会不会有什么收获。」
卡尔将地名写了下来，向汤玛森道谢，并答应他会帮忙转达他对老同事的问候。其实那些人早已离开警察总局多年，不过也不需要特别告诉汤玛森。就这样，客套话到此结束。
「连个影子也没有。」卡尔转向阿萨德说。「汤玛森那儿没有具体的结果，不过他说这几个地方可能有机会。」他指着地图上的位置。「我们必须等看看伊儿莎是否找到有用的线索，然后加以比对，这段时间你先继续处理手边的工作。」
※
卡尔将脚抬放到桌上，小憩了半小时养精蓄锐，最后被鼻子上的一阵搔痒拉回残酷的现实。他烦躁的摇摇头，张开眼睛，没想到发现自己成了一群绿头苍蝇的万有引力中心，那群苍蝇显然被甜腻的东西吸引过来，停在他的烟盒上。
「该死的苍蝇!」他气恼的四处挥打。
真是够了!
卡尔检查垃圾桶，里头的垃圾虽然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清理，不过并没有会引来苍蝇的有机物。于是他来到走廊，看见苍蝇也在这里到处乱飞。有可能是阿萨德的异国食物让绿头苍蝇绝处逢生吗?或是他的芝麻酱长了脚乱爬?还是在闻起来有玫瑰香精臭味的土耳其软糖中藏有苍蝇卵，如今孵化成生龙活虎的成虫?
「你知道这些绿头苍蝇是从哪里来的吗?」他还没踏进像火柴盒的办公室便先严词问道。
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不像一般糖果的味道，反而像是阿萨德为了好玩或是其他原因，在这儿乱点打火机。
阿萨德举起手示意他别说话，话筒紧压在耳边专心讲电话。他一连说了好几次「好的」，然后补充说：「我们现在不得不过去一趟，亲自查验。」声音比平常低沉，也更有威严。他约好时间后挂断电话。
「我刚才问你，知不知道那些绿头苍蝇究竟是从哪来的?」卡尔指着几只停在有单峰骆驼和沙丘的漂亮海报上的苍蝇，把刚才的问题说了一遍。
「卡尔，我想我找到一个家庭了。」阿萨德一脸狐疑，像个看着自己的乐透彩劵，确定所有号码都符合的人;也像个不敢相信自己一生梦想果然成真的人。
「一个什么?」
「一个曾经落入绑匪手中的家庭，我想应该没错。」
「是你之前说过的基督会所的人吗?」
阿萨德点点头。「是罗丝找到的，地址不同，名字也变了，但确实是他们没错。她比对过身分证号码。那个家庭有四个小孩，老么叫作佛来明，五年前是十四岁。」
「你直接问他们那男孩的下落吗?」
「没有，我觉得这么做不太明智。」
「那么你刚才说我们必须亲自过去查验是什么意思?」
「哎，我只是告诉那位太太我们是税务局的人，因为他们最小的儿子早已过了十八岁生日，显然也并未移居海外，却是他们的孩子当中唯一没有申报纳税的人。」
「阿萨德，这样不行。我们不可以假冒其他的政府员工。话说回来，你从何得知申报纳税这件事?」
「我完全不知道，只是随口瞎扯。」他举起一根手指敲敲鼻子。
这个点子很棒。对不曾犯法的人来说，再也没有比税务局更让人不安的了。只不过，卡尔仍不禁摇了摇头。
「我们要去哪里?什么时间?」
「那个地方叫作图吕瑟。那位太太说他先生四点半才会回家。」
卡尔望向手表。「好，我们一起过去。干得好，阿萨德，确实干得漂亮。」然后仓促笑了一下，指着海报上的苍蝇聚落。「阿萨德，说吧，你这儿是不是有东西让这些该死的苍蝇定居于此?」
阿萨德伸出肥胖的短手臂。「我不知道牠们从哪儿出现的。」然后表情顿了一下。「不过这个东西，」他指向一只比绿头苍蝇还小的虫子，「我的确知道牠是怎么来的。」那只没大脑的瘦弱生物，顷刻间就死于阿萨德的双手之间。
「逮到你了!」阿萨德胜利高呼，一边用纸擦掉手中的蛀虫尸体，然后指向他的跪毯说：「我在那儿发现了一堆。」卡尔眼中立即露出判处跪毯死刑的目光。「可是，卡尔，现在那张跪毯几乎没有蛀虫了啦。那是我父亲传下来的，我很喜欢。今早你来上班前，我已经在有石棉的那道门后面拍打过了。」
卡尔翻起跪毯的一小角。果然及时做了抢救措施，除了流苏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卡尔眼前浮现摆放在石棉国度的警察档案，沉思了一下。蛀虫的口味要是转移到泛黄的纸张，那么一些罪犯死后的名声可能将无法挽回……
「你用什么东西喷过毯子吗?我觉得有点臭。」
阿萨德露出灿烂的笑容。「煤油，很有效噢。」
看样子那味道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或许这是成长于地底蕴藏丰富石油的国家所带来的好处之一。如果那真的符合叙利亚的状况的话。
卡尔摇摇头，离开这个气味浓厚的地方。两个小时之后要到达图吕瑟，还有点空档解开绿头苍蝇的谜团。
他在走道上静静站了好一会儿。嗡嗡声是从天花板上的管路传来的吗?他抬头一看，即刻发现了那只最早出现、身上有立可白的苍蝇。混账!牠简直是在嘲笑他。
「你在那儿干什么?」伊儿莎在他后面大声喧哗，然后拉住他的袖子说：「过来一下。」
她将桌上一大堆指甲油、指甲剪、去光水和其他杂物推到一旁，那些东西差点掉到桌下。
「这儿是你要的空拍照。真是浪费时间。」她双眉高高挑起，有那么一个瞬间看起来就和卡尔的阿姨埃达如出一辙。「找了整个海岸只是白费力气。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全都一清二楚。」
这时，卡尔眼睁睁看着一只绿头苍蝇忽地从敞开的门飞进来，绕着天花板下嗡嗡叫。
「针对风力发电机的调查也是一样。」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被她推到旁边。「如果你坚持那个低频率的声音在二十公里的范围内都听得见，这些地方对我们便没有用了。」她指着地图上一堆画了叉叉的地方。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居住在风力发电机的国度，机器数量不胜枚举，根本无法缩小搜索面积。
此时一道阴影掠过他眼前，那只立可白苍蝇飞过来停在伊儿莎的咖啡杯上。真是得寸进尺。
「滚开!」伊儿莎用血红色长指甲将苍蝇弹进杯子里，但眼睛却平静看着别的地方，完全不受干扰。接着又继续说道：「丽丝联络过周围乡镇，但是在我们调查的区域中，没有一处允许建盖船屋。环境保护之类的原因，你知道。」
「丽丝往回推到哪一个年代?」卡尔盯着在咖啡地狱里仰泳的苍蝇。伊儿莎真是太厉害了，他只会整天呆呆的盯着苍蝇飞来绕去。
「到一九七四年乡镇合并。」
一九七四年!那都往前回溯一个世代了!根据杉木供货商的习惯，他根本不需要寻找那么久以前的数据。
他看着杯中的苍蝇进行最后的垂死挣扎，心中泛起淡淡哀愁，但至少解决了一件麻烦。
这时，伊儿莎一掌拍在其中一张空拍图上，说：「我觉得应该从这儿开始搜查。」
卡尔看见诺斯孔林区有栋房子被圈了起来，那是栋华丽的建筑，名叫「韦伯庄」，邻近一条通往树林的道路，不过在空拍照上，他没有看见船屋的踪影。此栋农庄置身浓密繁茂的树篱与林木之间，加上林地直直没入峡湾，无论怎么仔细观察，仍然看不见船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这个地方能将船屋遮蔽。」伊儿莎的手指果断敲在照片上那片绿地的末端。「咦，恶心，什么鬼东西……」她的头猛然一撇，四周顿时嗡嗡飞起好几只苍蝇。
卡尔一拳打在桌上，惊得她周围的苍蝇更是胡乱飞窜。
「你在做什么?」伊儿莎气得大叫，然后打死两只停在鼠标垫上的苍蝇。
卡尔把头钻到桌底下。他很少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看到那么多生物，从垃圾桶孵化出来的苍蝇若是有志一同的话，要齐力抬起那个垃圾桶也不成问题。
「妳的垃圾桶里都扔了些什么啊?」他简直要神经衰弱了。
「没概念。我没使用这个垃圾桶，一定是萝思之前丢的。」
很好，他心里嘀咕。至少他现在知道不打扫她们共同住处的人是谁了，不过前提是，如果真有人打扫的话。
他望向伊儿莎。只见她一脸顽强，一只手精准的忽左忽右，展示空手灭苍蝇的高超技巧，看来阿萨德有得清理了。
※
两分钟后，阿萨德戴着他的绿色塑料手套，拿着一个黑色的大垃圾袋，要来打包伊儿莎办公室里的苍蝇和垃圾。
「恶心死了。」伊莎儿看着手指上的苍蝇尸体。卡尔心有戚戚焉。
她拿起一小瓶酒精和棉花，清洁消毒双手，过没多久，她的办公室便闻起来像是一家遭受迫击炮攻击的油漆工厂。卡尔只希望庶务组的人别选在今天大驾光临。
这时，他察觉到伊儿莎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的血红色指甲油已经脱落，底下的指甲露了出来。
他的下巴顿时往下掉。从桌下苍蝇地狱脱身站起来的阿萨德，正好与卡尔的目光交会，两个人呆若木鸡。
然后阿萨德慢慢将垃圾袋绑好，卡尔飞快丢下一句：「来吧。」便一把将阿萨德拉向走廊。
「你也看见了吗?」
阿萨德点点头，张着嘴巴歪向一边。那通常是肚子绞痛才会出现的表情。
「她的指甲油底下涂的是萝思的黑色油性笔，那痕迹看来是最近才画上去的。你看见了吧?」
阿萨德又点了点头。
整件事只能用阴森诡异来形容。他们竟浑然未觉，完全没有料想到。
如果在指甲上涂满黑色并非最新的流行趋势，那么伊儿莎和萝思毫无疑问绝对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