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晨光从箱子间缓缓爬移过房间。这种光景她已经看了三次,心里很清楚应该无缘再见。
她又啜泣了起来,但是全身精力尽失,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试着想张开嘴,嘴唇却始终无动于衷,舌头紧紧黏着上颚。已经多久没有唾液让她得以呑咽了?
死亡的念头如今反而让她感到解脱。就这么永恒睡去,不再感觉痛苦,也不再孤单寂寥。
「别去阻拦面对死神的人,也不需阻挡知道自己随时会离开的人。眼睁睁看着消毁崩灭的时刻来临的人,就随他去吧,让他决定自己的生命态度吧。」她丈夫有次讥讽的引用他父亲的话。
她丈夫!没有好好活过的人,怎么敢质疑那些话?她或许随时会离开人世一至少感觉如此──但是她毕竟活过了。是的,她活过了。
或者说,并没有呢?
她极力回忆自己的一生,但只剩下模糊的记忆,年崩解成了周,脑中浮现零星片段,时空跳跃交错,与不可能的情况相连。
我的头脑将先一步死去,她心想。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呼吸平浅到无法察觉气流从鼻孔通过,全身只剩没有受到压迫的手指不住颤抖。前一天,那几只手指在她头上的箱子挖出了一个洞,碰触到某种金属之类的东西,她绞尽脑汁思考那可能是什么物品,自己有没有可能把它弄出来?而现在手指又开始发抖,上面彷佛绑着弦线,线头另一端直接由上帝操纵着,抖个不停的指头宛如蝶翼振翅拍飞。
神啊,你打算拿我如何?这是祢要将我带到身边之前,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吗?
她在心里笑了起来,从未感觉距离上帝这么近,也没和哪个人如此亲近过。恐惧和寂寞飘然远去后只剩满身疲惫,如今她几乎感觉不到箱子的重量,只有充斥体内的疲累感。
忽然间,她的胸前传来一阵刺痛,痛得她倏地睁大双眼,然而四下一片黑暗,白日早已消逝。她脑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她心脏四周的胸腔肌肉开始痉挛紧缩,手指抽搐爝直,面部肌肉麻痹,不由得呻吟出声。
神啊,我很痛!噢,神啊,请赶快让我死去吧!她再三祈求。接着,又掠过一阵更加剧烈的刺痛,最后回归于一片沉寂。
有好几秒的时间,她相信心脏停止了跳动,甚至开始等待黑暗将自己永远呑噬。这时,她张开嘴急促大口呼吸,挣扎着将肺部最后一次吸满空气。那样的急促喘息,曼延至她内在仅存一丝生存本能的幽微角落。然而她仍可感觉到太阳穴的脉搏在跳动,还有小腿的抽动。身体依旧顽强健壮,不愿放弃,上帝的考验也尚未结束。
由于恐惧上帝紧接而来的下一步棋,她不断祈求潘告,请求祂不要降临剧烈的痛楚,希望一切尽快结束。这时,她听见先生打开楼下大门,走到房间门前呼喊她的名字。然而这早已错过她能够回答的时机。即使回答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感觉到中指与食指不由自主抖动,手慢慢往上伸向箱子上的洞,指尖再次碰触到那个小小的金属物品,依然感觉平滑、不真实。她不断摸着金属物品,直到五只手指抽搐痉挛。突然间,她发现那个平坦冰冷的物品表面有个小小的V型凸痕。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性思考,不让早已停止活动的大肠、渴望水分的细胞,以及丧失感觉能力的皮肤干扰她厘清物品的图像,思索那个有着V型凸痕的金属物品是什么。
但是,她渐渐打起盹来,脑袋越来越空洞,放空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许多平坦物品一一掠过她的脑海,手机的触控屏幕、手表表面、厕所橱柜的镜面,但转眼间又全部消失。生活中符合条件的物品,争先恐后的在她意识中抢夺位置,忽然间,它就站在眼前。她自己没用过那东西,但是她记得童年时,那是能让男人从口袋里拿出来献宝的珍品,显然她丈夫以前也拥有此种象征身分地位的物品。V字型的朗森打火机被粗心的丢在箱子里,静静躺在箱底──或许它躺在此的目的就是为了她。为了冲撞她的思绪,甚至是促使她快速结束生命而存在。
重要的是,我必须将它弄出来!重要的是,它要能用,而且我的手指必须乖乖合作!那么之后,他所有的财产将和我一起付之一炬。
她又在心底深处露出笑容,这个念头某种程度上真令人振奋。若是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至少她可能因此留下一条线索,在他的生命中种下他永远斩绝不掉的根,并且使他失去赖以犯罪谋生的资料。
恶有恶报!
她屏住呼吸,刨刮着箱子,但这时才发现箱子有多硬,简直硬到让人发狂的地步。她像院子里采集木屑的胡蜂般不停的刮,好不容易稍微刮掉一点,在她脸旁掉落约莫大头针大小的碎片。要让打火机掉下来,洞要够大才行,而且最好能幸运的掉在她手中。
※
等到洞口大得足以让打火机移动一公厘时,她的力气已经耗尽。
她闭上眼睛,班雅明的身影浮现脑海。他长得比现在高,容貌漂亮秀气,会讲话,手里拿着皮球摇摇晃晃向她走来,调皮又淘气。啊,她多想看着他成长呀!听他正确说出第一句话,带他第一天上学,看着他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她不确定这样的情绪波动是否湿润了眼角,总之她感觉到了泪水。想起了儿子班雅明令她激动莫名,从今以后,他的生活中将不会有她。
班雅明将和那男人一起活下去。
不行!不可以!她在心中狂吼。但是那又有何用?
这个念头一直绻绕着她,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清晰。他将和班雅明一起生活。这该是她心脏停止跳动前最后一个念头吗?
于是她的手指又动了起来,中指的指尖碰到了打火机底下的纸张。她继续奋力刨着,刨到后来连指甲都断了。弄出打火机是她唯一的目的,她一边与这个念头挣扎纠缠,一边昏睡过去。
※
楼下外头街上传来迫切的呼叫声,她裤子后面口袋里的手机同时响起,不过铃声显然微弱了一点,电池很快就会耗尽。
是肯尼思。或许她丈夫还在家,他听到叫声后会开门;或许肯尼思会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或许……她的手指稍微动了一下,那是她为两人之间的接触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
但是大门没被打开,也没有争执的声音,唯一听见的只有手机铃声微弱的声响。就在这一刻,打火机缓缓滑出来,擦到她的手。
打火机掉在她的大拇指上,一个错误的动作就会滑落手臂,消失于身体底下的黑暗之中。
她尽可能对肯尼思的叫声充耳不闻,不去理会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食指上头,想办法拿稳打火机。
她确定拿稳了打火机后试着翻转手臂,虽然可能只转了一公分,却让她振奋了精神。她感觉自己无名指和小指不再僵死。接着,她紧紧抓着打火机,打开盖子,听到了气体溢出的微弱声。
但是,她该怎么提起力气点燃它?
她将全身仅余的力气集中到大拇指上,凭着最后的意志力,想让身边的人看看她生前最后几个小时的样子,以及又是如何死去的。她用身上唯一还能动的大拇指按下了打火机,黑暗中,眼前闪现一丝星火,打火机随即燃了起来,把四下照得光亮。
她的手臂好不容易朝箱子转了大概一公分,将火焰凑近箱子后点燃。蓝色的小火焰逐渐变黄、变大,像道光条慢慢往上燃烧,在箱子上留下黑色焦痕。接着火焰灭了。
火焰只燃烧了一小段时间,烧到箱子上半部后便只剩下一道细微的红色纹路。没多久,那道红焰也不见了。
她听着肯尼思的叫声,心底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试一次。
她闭上眼睛,想象肯尼思站在屋前街道的模样。她有可能和他帮班雅明生个漂亮的弟弟或妹妹啊!他们可能会拥有美好的生活!
她嗅着烟雾,脑中忽然钻进新的景象,有小时候当童子军时到海边郊游的画面,和大一、两岁的男孩子生起圣约翰篝火的画面,以及和哥哥还有父母到法国维托尔露营度假时闻到的气味。
气味越来越强烈了。
她倏地张开眼睛,一道金色光线映入眼帘,背后还掺杂着箱子上方的蓝色光苗。下一秒,火焰就在她顶上闪耀燃烧。
烧起来了。
她听说大部分丧生火灾的人大多会死于有毒的烟雾,她希望自己也能这么死去,这种死法听起来比较仁慈,也比较不会痛苦。但是她躺在地板上,而烟雾往上飘,彷佛火焰要赶在烟雾之前先征服她。她将会被烧死。一股恐惧油然而生。
在她生前最后的、永恒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