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五分钟前,卡尔欲振乏力的将一份档案丢在角落那堆数据上。
解决了。结案了。不再属于体制内的事了。
自从阿萨德在地下室将那个塞尔维亚人压制在地,已经过了好一阵子。马库斯的人手负责解决三桩纵火案,不过帮派械斗也让他们焦头烂额,因此一九九五年的洛德雷案就落在悬案组头上。
塞尔维亚和丹麦两地都有人锒铛入狱,但目前还欠缺两份供词。彷佛他们真拿得到似的,卡尔消沉的说。至于被抓到的那个塞尔维亚人宁愿在牢里待十五年,也不愿意与幕后黑手为敌。
接下来就是检察官的事了。
卡尔伸伸懒腰,考虑要不要躺下来睡一会儿。液晶电视上TV2台正在播放新闻,记者未经求证就大肆报导首相没有能力跳上自行车,一定会掉下来摔断骨头。
这时电话响起。真是他妈的发明!
「我们楼上这儿有访客。」是马库斯的声音。「立刻上来一下,你们三个都要。」
哥本哈根已经连下了十天的雨,在七月中这个时节,太阳竟不知消失何处。有什么理由要他们上三楼去?那儿的阴暗天色和地下室难分轩轾。
走上楼时他完全没和阿萨德与萝思交谈。这是个糟糕透顶的假期:贾斯柏和女友成天在家里晃荡,莫顿和一个叫作皮列本的人单车旅游去了,哈迪交由医院派来的护士照顾,维嘉则和一个头巾底下的头发长达一公尺半的男人前往意大利。
就连梦娜也带着她的后辈们到希腊做日光浴,唯有他得在此坚守岗位。为什么阿萨德和萝思没有休假呢?那样一来,至少他可以安安静静将脚搁在桌上,在上班时间观赏环法自由车赛。
不,他痛恨死假期了,尤其是不属于他的假期。
※
到了三楼,他朝丽丝空荡荡的办公桌瞥了一眼。她又开着旅行车和热力四射的先生去哪儿玩了吗?如果不在的人是索伦森的话就好了,对她这种木乃伊来说,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调笑,也一定会让她变得亢奋有活力吧。但是对于他略微友善的点头打招呼,她只冷冷竖起一根手指回应。唉,这老太婆还真赶得上时代潮流。
他们推开马库斯办公室的门,卡尔迎面便看见一位陌生的女子。
「米雅‧拉尔森,」马库斯坐在椅子上说,「是为了她先生的事情来的,希望当面向你们表达谢意。」
这时卡尔才注意到站在后面一点的男人。他就是站在罗斯基勒那栋起火房子前的年轻人,那个把米雅救出来的肯尼思。眼前这位有点尴尬局促的女子和当时那个缩成一团的可怜人真是同一个人吗?
萝思和阿萨德向两人挥挥手,卡尔迟疑了一会儿后也挥手致意。
「是的,请你们见谅。」年轻女子说。「我明白你们工作忙,但是我希望能够亲自谢谢你们救了我的性命。」
他们面对面四目相视,但卡尔脑子里挤不出半个字,不知道应该讲什么。
「不用客气,虽然我不是很乐意讲这句话。」阿萨德就事论事说。
「我也一样。」萝思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在场其他人听了哄堂大笑。
「妳没事了吗?」卡尔问。
米雅‧拉尔森紧抿着嘴,做了个深呼吸。「我想知道那两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桑穆尔和玛德莲娜,对吗?」
卡尔的眉毛微微挑起。「说实话,很难说他们过得好不好。两个男孩已经搬走了,我想桑穆尔应该适应得还不错,至于玛德莲娜和其他两个妹妹,我听说是教会的人在照顾她们。或许也还不错,我不是很清楚,毕竟对孩子来说,失去父母是很痛苦的。」
她点点头。「是的,这点我了解。我的前夫做了太多坏事,如果能为那个女孩做点什么,我希望能给我机会。」她试图挤出笑容,却弄巧成拙。她自己也背负了太多重担了。「对孩子而言,失去父母是很痛苦的事情。然而对一位母亲来说,失去孩子又何尝不心痛。」
马库斯碰触她的手臂。「我们始终没有停止调查此案,拉尔森太太。警方投入许多精神分析妳提供的资料,长远来看,我们相信那些数据一定能够带领我们找到正确的线索。在这个国家,没有人能到死藏着一个孩子的。」
她听着这些话,头垂了下来。应该还有其他的表达方式吧,卡尔心想。
这时年轻人开口说道:「我们只是想让你们明白我们的感激之意。」他看着卡尔和阿萨德说。「但是,不安全感侵蚀着米雅,让她越来越脆弱,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怜的人。为什么不能对他们坦诚相告呢?已经四个月过去了,小男孩始终下落不明,参与调查的单位没有足够的资源和人手进行调查,而现在很可能为时已晚。
「我们没有太多有利的线索。」卡尔忍不住把话讲开。「我们知道妳前夫的妹妹名叫艾娃,但是姓氏呢?没错,妳前夫的姓氏是什么?很可能与他使用过的假名截然不同。我们连他真正的名字都不清楚,对于他的过往同样毫无所悉,仅仅知道他父亲以前是个牧师。更棘手的是,许多牧师的女儿都叫艾娃这个名字。当然,没错,我们知道艾娃大约四十岁左右,即使如此,符合条件的对象仍然不在少数。我们已经将班雅明的照片发给各个派出所与警察局,我的同事也通知了全国所有社会局注意此案,这就是我们目前所能做的。」
米雅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正努力别让这个消息夺走希望。这点可以理解。
一旁的年轻人忽然递出一束玫瑰花,说米雅会每天察看各种教会期刊和基督教报纸,希望某处曾经提及她前夫父亲的名字。这是项庞大的工作,但如果她找到任何线索,会第一个通知他们。然后他把花送给卡尔,表达谢意。
他们离开后,卡尔感觉满嘴苦涩,手里捧着至少四十支的艳红玫瑰。他真希望自己没有收到花。他摇了摇头。不行,花不能放在他桌上,也不可以摆在萝思和伊儿莎家里,绝对不可以,谁知道到时又会出什么纰漏。
他们经过索伦森的位置时,卡尔将花抛在她办公桌上。「谢谢妳坚守岗位,索伦森。」他只说了这句,留下她满脸错愕与哑口无言的不乐意。
阿萨德、萝思和他彼此对视一眼,然后走下楼梯。
「我知道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说。
他们必须尽快发函给国内相关机构,请求他们留意符合班雅明年纪、外表等特征的小男孩,搜寻是否突然出现一个不属于当地的孩子。上面的内容基本上与警方已经发布的公文差不多。
不过,他们会额外请求各个机构的主管亲自负责此事。如此一来,此案会获得优先处理权,并尽快朝正确的方向进行调查。
※
最近两个星期班雅明至少学会了五十个新字,艾娃几乎快跟不上他了。
不过他们两个经常交谈,因为他是艾娃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他们家现在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家庭了,她的先生也有同样感受。
「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这句话他今天问了不下十次。他已经忙碌了好几个小时,打扫家里、烤面包,还有处理有关班雅明大大小小的事。为了这次会面,一切必须完美无瑕才行。
她露出微笑。这孩子大大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来了,我听到声音。威利,你可以把班雅明抱过来吗?」
她感觉到孩子柔嫩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脸庞上。
「有人来告诉我们是否可以把你留下了,班雅明。」她在孩子耳边轻声细语。「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你想和我们住在一起吗,亲爱的?你想不想住在艾娃与威利的家里呀?」
他紧紧依偶着她,叫了一声:「艾娃。」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她感觉到他指着响起声音的走廊说:「有人。」
她抱着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威利建议她闭上眼睛,说那样看起来比较不吓人。然后她深吸口气,默默向老天祈祷,又抱了孩子一下。
「没有问题的。」她轻声低语。
※
她认得对方温暖的声音,她们照惯例来处理一些程序,之前已经上门过一次了。
对方有两个人,一一上前和艾娃握手。温暖的手掌,很好。她们逗弄了班雅明几句,然后在稍远的椅子上坐下。
「好的,艾娃。我们已经彻底审核过妳的情况,在我们遇过的案例中,妳并不是典型的申请人。因此,或许妳会很高兴听到,我们决定忽略妳的失明状况。以前我们也曾经同意让一位盲人收养孩子,在基本态度与日常生活上,我们看不出有任何阻碍与不便。」
艾娃感觉心底彷佛有股泉源欢欣喷涌。她说没有任何阻碍与不便,所以她的祈祷应验了。
「虽然你们的收入相对比较少,却储蓄了许多钱,这点让人印象深刻。到目前为止,你们证明了自己比其他人更有能力胜任。我们也注意到,妳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养胖了,艾娃。妳先生说妳在三个月内增胖了二十五公斤,妳现在的气色非常好。」
艾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甚至班雅明都感觉到了。
「艾娃,人好好。」小男孩说。她察觉到他向来访的两位女士挥手,威利之前说过那样子的他显得特别可爱。请上帝赐福给这孩子。
「你们这里布置得温馨舒适,正是孩子在成长中需要的环境,很适合孩子生活。」
「而且威利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这也是个优点。」另一个声音说,她的声音比较沧桑低沉。「不过,如果妳先生无法像之前那样经常待在家里,对妳来说不会有问题吗,艾娃?」
「妳的意思是,我有没有办法一个人照顾班雅明吗?」她微笑说。「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眼睛就看不见了,而且我相信很多视力正常的人无法像我看得那么清楚。」
「妳的意思是?」低沉的声音问。
「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去感受身边人的状况吗?我能感受到这样的东西。在班雅明自己都不清楚之前,我便知道他需要什么。我从他人的声音就能了解他们的情绪,例如妳目前就很开心,我相信妳打从心底露出笑容。妳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呢?」
两位访客轻轻笑了一会儿。「既然妳提到了,没有错,我今天早上刚当了祖母。」
艾娃恭喜她,另外还回答了几个实际的问题。虽然她眼睛失明,威利也一把年纪了,但相关当局无疑会受理他们的申请。他们已经顺利进行到这个阶段,最后一定会通过。
「我们暂时同意你们成为寄养家庭,而且在我们查清楚令兄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这个决定不会改变。不过,有鉴于妳的年纪,我们会将其视为收养程序的预备措施。」
「妳有多少没有令兄的消息了?」先前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问道。在两方会谈期间,这个问题已经问了第五遍。
「他三月将班雅明带过来之后,就没再和我们联络了。我们有不好的猜想,班雅明的母亲可能已经过世。我哥哥之前告诉过我们,她病得很严重。」她在胸前画了十字。「而我哥哥的性格有点阴郁,因此我怕在班雅明的母亲离开人世之后,他可能也跟着去了。」
「我们至今尚未查出班雅明母亲的身分。妳提供的出生证明上面,她的身分证字号完全无法辨识。那份文件被弄湿了吗?」
她耸了耸肩。
「嗯,有可能。我们拿到的时候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艾娃坐在角落的先生补充说。
「显然班雅明的父母只是同居的关系。至少透过令兄的身分证字号,没能查出他已婚的状况。他的作法实在让人猜不透。我们目前仅知他几年前曾经登记要加入狙击军团,不过之后所有与他有关的资料似乎凭空消失了。」
「是的。」她点点头说。「正如刚才所说的,他的个性有点阴沉。即使是在我们面前,他也不太吐露自己的生活状况。」
「但是他却把班雅明托付给妳。」
「没错。」
「班雅明和艾娃。」小男孩说着滑下地板。她听到他在地毯上跌跌撞撞往前走。「我的车车。」他说。「大车车,漂亮的车车。」
「嗯,我们看得出来他在这儿过得很开心。」低沉的声音说着。「就他这个年纪来说,他真的很聪明。」
「是的,他像祖父。我父亲是个聪明睿智的人。」
「噢,是的,艾娃,我们很清楚妳的背景。我知道令尊在附近当过牧师,从我们获得的信息来看,他十分受人尊重喜爱。」
「艾娃的父亲是位了不起的男士。」后头又传来威利的声音。艾娃不禁流露笑容,他虽然从未见过她父亲,却经常将这话挂在嘴上。
「我的熊熊,」班雅明说,「我的熊熊也很漂亮。熊熊有蓝色的蝴蝶结。」
所有人都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了。
「我的父亲按照基督教的教义教育我们。」艾娃继续说,「如果当局愿意给我们机会,让他留在我们身边,威利和我也打算好好培养班雅明的精神资粮。我们希望效法父亲对待生命的态度。」她感觉到那些话很契合两位来访女士的心意,四下弥漫着一股近乎诚挚的寂静。
「你们必须参加为有意愿收养孩子的父母所准备的课程,上课时间是两个周末。最后,我们会再评估是否同意你们的申请。我们不清楚那儿的上课情形如何,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两位比起绝大多数的人在面对生命中重要的课题……」
她察觉到会谈突然中断,所有的温暖、所有的诚挚,彷佛瞬间从房内消失无踪,就连班雅明也停止嬉戏。
「那里。」他说,「蓝色的灯,有蓝色的灯在闪。」
「警察在外面庭院停了下来。」威利说。「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了?」
艾娃心想这事应该与自己的哥哥有关,忖度着会是什么事,最后她的思绪被外头走廊的声音和威利越来越不高兴的抗议声打断。
她听见走进屋内的脚步声,在场两位女士站了起来,退到一旁。
「米雅‧拉尔森,他在这里吗?」一个没听过的男人声音问道。
接着是一阵低声细语。她听不清楚对话的内容,但依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向刚才和她讲话的两位女士解释着某事件。
走廊传来威利的咒骂声。他为什么不进来?
然后她听见有人哭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哭声一开始有点远,但不一会儿来到了附近。
「看在老天的份上,发生什么事了?」她对着房间内问。
她感觉班雅明走过来,抓着她的手,一个膝盖跨到她腿上。于是她把他抱起来放在大腿上。
「艾娃‧布雷门,我们是欧登塞的警察。和我们一起来的是班雅明的母亲,她希望将孩子带回身边。」
她屏住气息,不敢呼吸。内心向上帝祈求让所有人都消失,祈祷她能赶快从恶梦中醒来。
一行人向她走近。她听见那女子向班雅明讲话的声音。
「哈啰,班雅明。」她听见声音颤抖着。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声音。走开,走得远远的。「你不认识妈吗?」
「妈妈。」班雅明重复了一次。艾娃感觉抱着她脖子的手在簌簌发抖。「班雅明怕怕。」
四周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时间艾娃只听见男孩的呼吸声,这个她爱他胜于爱自己性命的小男孩的呼吸声。然后她又察觉到另外的呼吸声,同样深沉,而且盈满恐惧。她凝神倾听,自己抱着男孩背部的手也开始抖了起来。她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最后也听到了自己呼吸的声音。
受到惊吓的三人深吸着空气,对接下来会出现的状况感到害怕。
艾娃强忍着泪水抱紧男孩,两人彷佛融为一体,然后她松开了手,摸索到他的小手,紧紧握住。有好一段时间,她就这么静静坐着,压抑着不让眼泪落下。最后,她伸出抓着男孩小手的手,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妳叫作米雅吗?」
她听见一声小心翼翼的回答:「是的。」
「过来,米雅。过来我们这儿,让我们摸摸妳。」
──悬案密码3:瓶中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