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这是莱娜。”尚塔尔告诉博士。罗丝刚跟奎雷一起离开。“让她带你出去转转，找间屋子安顿下来。我还有几个报告要写。”她拿起一厚摞用绿色绳子捆扎的纸，“繁重的统计工作，无聊死了。”
于是，博士和刚刚认识的莱娜一起出发了。莱娜和镇子里所有的女性一样高挑美丽。但当他们路过探照灯的照明区域时，在人造黄色光源的直射之下，博士注意到她眼睛周围有一圈疲倦的暗影。
他其实有点享受眼下这种不明就里的感觉。但是，这些人的身上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让他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他知道，他最不解的就是他们对待一切的冷漠态度。只有奎雷对待自己和罗丝的态度是正常的，而其他人轻易就接受了他们的到来，以及那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他们甚至一点也不好奇。博士决定试探一下，他要故意卖个破绽，看看女人的反应。
“好了，莱娜，”他说，“现在假设我对奥斯特伯格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大家都在干什么——”
这话简直就是不打自招，但莱娜很明显不感兴趣，只是微笑着问：“为什么做这个假设？”
“唔，这是个奇妙的法子，能让我迅速了解一切。好了，你就从头给我讲一遍吧……”
“委员会没有告知你吗？”莱娜问。
“当然说了。但总有一些健忘的人，可能会遗漏一些事情。”博士回答。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烦躁和愠怒，“全部都解释一遍？”她不情愿地问道。
“那最好不过了。”博士说。
莱娜在名牌的键盘上敲进一串数字。很快，她就露出一副灿烂而真诚的笑脸，“好吧，现在可以了。”她突然变得无比热情，“那么开始吧，博士！”
博士吓了一跳，她竟然还挽上了自己的手臂，欢欣雀跃得像个小姑娘一样，对着主街指东指西，“这里就是奥斯特伯格，我们的研究社区。它是在我们的时代建好的，同我们一起被传送到了这里。我们团队有一百个人——好吧，加上你和你的上司罗丝，现在是一百零二个了。小镇是以尚塔尔·奥斯特伯格的名字来命名的，你刚刚见过她了。”
“所以说，她是这里的老板？”博士问。
“是的，她是这里的女老板。她的智力提升到了810！”
“太厉害了！”博士尽量表现得很激动。
“所以我们大家都听她的。她是时间引擎的研发者之一，这正是机器的第一次试水。她提出，时间引擎应该用来研究历史，于是组织了一批动物技师和人类学专家，也就是我们。”
街角处立着一架连接着水桶的木质水车，他们在这里停下来，莱娜弯腰喝了点水，招呼博士也来喝一口。他照做了，她又开始继续解说：
“她选定了这个时间点，好让我们研究尼安德特人，探索他们灭绝的原因。当然这里还有很多动物需要研究，我们还可以观察一下自己的人类祖先。不过，这些研究至今还处于测试阶段，仅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会有很多事要做呢。”
“哦？”博士说，尽量避免流露出自己的担忧，“那你们接下来还要做什么？我是说，假设我一无所知。”
“穿越回人类历史上人口更密集的时代。尚塔尔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弄明白，比如说，欧盟是怎么解体的？是谁暗杀了多伦多的魔法师，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有太多历史空白。我们甚至要回到数字时代，想想尚塔尔会从那个时代学到多少吧。”
“你一直在说尚塔尔，”博士说着，他们又脚步轻快地出发了，“你自己对这个项目难道不感兴趣吗？”
“出发之前，每个人都打了兴趣补丁，”莱娜说，“所以我当然感兴趣了，而且热情满满。我们都是如此。”
“很好。”博士说。
“为了尚塔尔。”莱娜补充道。
博士正想就此再讨论几句，莱娜却突然不再蹦蹦跳跳，还抽走了手。她身子晃了晃，用手托住脑袋。
“你还好吗？”博士问。
她试图摆脱掉刚刚的不适，笑了笑，重新挽上他的手臂。“我很好。”她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看这里。”
她带他穿过一扇矮门，走进了另一座谷仓。里面坐着一排工作人员，正守着打字机一样的机器，盯着黑白电视一样的屏幕。
“我们在外面安置了隐蔽摄像头，用来搜集信息。为了不打扰地面上人们的正常生活，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躲在这里。尚塔尔说，如果我们都跑上去和当地人接触，会毁掉整个实验的。”
她指向一块屏幕，模糊的黑白画面上显示，森林深处的尼安德特人正围着火堆聚在一起。“这里是尼安德特人的营地，他们非常有活力。”接着她又指向另一块屏幕，上面可以看见一道斜坡上露出的一个洞口，“距离我们最近的人类就住在这个洞里。他们现在一定还在睡觉，有时候要到下午两点钟才起床。说实话，博士，他们不怎么活动。”
“这真是奇怪了。”博士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你去过地面上喽？”
“只去过一次，”莱娜说，“去采集植物样本。”
“然后呢？”博士催促着，想要多得到一点情绪反馈，随便什么都好。
“一切顺利，”莱娜说，“我采集到了不少样本。”
“为了尚塔尔？”
“当然。”
博士眉头紧皱。他渐渐对这些人有点概念了。现在，他需要证实自己的推测。
“可是，你来到了这里，从没有兴奋不已、跃跃欲试的冲动吗？你就不渴望去好好观察一下这个时空，在一个不属于你的时代留下自己的脚印吗？”
莱娜耸了耸肩，“这只是工作罢了，不是吗？我现在得回去了。尚塔尔要让大家喝饮料，我还想试试我的新衬衫呢。”一瞬间，她又有点摇摇欲坠，赶紧抓住桌沿保持平衡。
“莱娜，你到底怎么了？”博士问。
他注意到，她又在名牌上敲入几个数字。“没事了，我很好。我还能再工作一阵子，但没法干得很出色了。”
“你应该去休息一会儿。”博士说。
“为什么要休息？”莱娜问，“抱歉，博士，我不久就要终结了。”她努力打起精神，叫博士出门，“走吧，还有很多东西没看呢。”
博士打断她，“你要什么？终结？你是说你快要死了？”
莱娜轻轻笑了，“多么古老的词啊，真有意思。”她伸出手，开玩笑似的抚抚博士的下巴，“知道吗？你就像是个抵抗派。”
罗丝决定老实交代。尽管奎雷的举止有点过界，但他至少表现得像个人类。
“21世纪初……”奎雷陷入了沉思。
“没错，”罗丝说，“好事还是坏事？等等，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别再冲我的脸上喷气了！”
奎雷退后了一些，“来自21世纪初的时间旅行者……”他停顿了一下，指着她说，“我的孩子，你把外套放进去了。”他又指向洗衣机，“为什么？”
“那可是个洗衣机。”罗丝说。
“洗衣机？”奎雷重复了一遍，“这么说，它不是供奉给玛丽亚·维达尔女神[. 1980年代的美国流行女歌手。
]的献礼？”
罗丝摇了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奎雷愉快地挥了挥手，“这可是我收藏的一系列历史工艺品中的一件。很多年了，我一直在研究它们的设计思路和功能。我穿着老派，还买了很多这种小玩意儿回来，就是希望能营造一种家的感觉。我估计，这里面有不少东西都来自你生活的时代。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能进行时间旅行了，为什么这些东西看上去不怎么先进？”
“不是我们，”罗丝纠正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进行时间旅行。”
“太不可思议了！”奎雷的声音低沉而洪亮，“好吧，我明白了。”他一瘸一拐地向他的收藏品走去，指着插在细柱上的唱片，“那么，这些又是什么？”
“CD和DVD。”罗丝说。
奎雷皱起眉。
“你可以播放它们。”
奎雷摇摇头，“麻烦详细说说。”
“碟片上面有音乐和电影。”
“这上面？”奎雷看上去很困惑。他从细柱上取下一张碟片，“这么说，它们不是某种游戏的筹码？我以为你们……”他模拟了一个向上抛的动作。
罗丝摇摇头，“听着，我该走了。我是说——暂时离开，去洗手间。”
奎雷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药片，剥去外面的金属箔，放到罗丝手中，“吃一粒吧，它可以吸收体内的废物，循环利用。这是我要服用的药，能省去不少身体上的麻烦，又不会干扰到大脑。”
罗丝脸色阴沉。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片，心里权衡着。就在这时，一个无比熟悉的英格兰北部口音开口说话了：“吃了吧，罗丝。这里可没有洗手间，要么吃掉，要么就得去路边找个灯柱。”
罗丝扭过头，看到博士正站在门口。他斜靠在门框上，脸上半是揶揄，半是忧虑。
罗丝吞下药片。药片几乎毫不费力地滑进了喉咙，什么味道也没有。几秒钟后，去洗手间的强烈欲望消失了。“真不敢想象我的膀胱里都发生了什么。”她对博士说。接着，她指了指奎雷，“顺便一提，我们露馅了。”
“没关系。没人关心这个。”博士走进屋里，“你会很高兴的，我已经弄明白了他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哦？如果是刚才，我一定已经激动得尿裤子了。”罗丝露齿一笑，“那么来吧，说说看。”
博士回以微笑，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大紧缩时期，公元436000年，在麒麟座的卡利克斯格鲁佛和西丽塔的正弦波圣殿之间，发生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规模太空之战——你嘴里塞满玉米片念出来才带感呢。总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时有一大波磁能量脱了靶，以一百万倍光速射向了地球。这股磁力将地球电脑上所有的数据清洗一空，一比特不剩。而在那个时代，人类的生活里电脑早已无孔不入。它们入侵了烤箱、桌子、草坪、空气分子，甚至入侵了人类的大脑。可短短一秒钟里，巨大的纳米网络空间就迅速扭曲，直至报废。”
“他们有试过关机重启吗？”罗丝问。
博士点点头，“信息专家尽力了，但任何努力都只是雪上加霜。大火、瘟疫、饥荒、战争，人们几乎失去了一切。地球和殖民地之间断绝了联系，直到一万年以后才得以重新整合。这些人就是从那个时代来的，一个全新的黑暗世纪。强磁能量所带来的后果是，电脑技术失落了，甚至连最基本的数字设备也不能用了。于是，人类转而研究其他的科技作为替代。”
罗丝看到奎雷飞奔出去找到纸和笔，想要把这些统统记下来。“别说得太快！你正在揭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谜团，我必须把这些统统写下来！”
“听到了吗？”博士说，“他说‘写下来’。纸张，书籍。”他走到插着CD和DVD的细柱前，拿起一张光盘，“一切数字化的东西都失落了，长达数千年之久。”他看了看光碟的标签，“哪怕是酷玩乐队[. 英国摇滚乐队。
]。”
“所有的云数据……”罗丝说着，突然想起来，“但他们可以穿越时空，不是吗？不可能就此束手无策。”
“他们使用的是类似裂隙引擎的东西，毫无改进，甚至比普通的裂隙引擎还糟糕。这些人类并没有努力去造出更好更高明的机器。他们一贯觉得，能凑合着用就行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名牌。上面并没有写名字，只有一块小小的键盘，“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小玩意儿。路上我偷了一个出来。”
“拜托你说慢一点，好吗？”奎雷喊了出来。为了跟上博士的节奏，他的铅笔都写断了。
“我从来不会慢下来。”博士说，“生物和化学成了科学大派，这两门科学发展到能对人的身体进行任何改造的地步——他们对人体了如指掌，可以为所欲为，甚至能够把你的全身拆散，再重新组装起来。要知道，这也包括大脑。”他在罗丝的鼻子底下晃了晃名牌，“药物学。他们还绘制出了人脑图，无比精准。在没有电脑技术的条件下，他们一定干了好几个世纪，不过终于弄清楚了人脑的化学传导机制，彻底掌握了这部复杂而精密的机器，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罗丝接过名牌，名牌的背面是两块粘贴垫和一个小三角形。
“小三角形里装着微剂量的多种化学药品。你把它钩在身上——”他把名牌挂在胸前演示，“不管是觉得伤心了，还是感到害怕、恐惧，抑或是产生了任何负面情绪，不用烦恼，只需要发出一个特定的化学信号，就能瞬间清除一空。你会感觉好极了，一切都好极了，美妙而愉悦。真是了不起！”
罗丝分不清他这番演讲是在泄愤，还是在惊叹。
“外面有个女人，”博士继续说道，“三个星期后她就要死了，罗丝。可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在意。”
“你说的一切都很神奇。”奎雷换了支铅笔，“不过，你能从‘一比特不剩’那里再重复一遍吗？‘数据’这个词怎么拼写来着？还有，呃，数字化是什么意思？我们只知道数字化时代，但所有相关的印刷材料都遗失了。”
罗丝没搭理他，“他们还学会了不上厕所。”
“斯威夫特肯定会喜欢这个点子的。”博士说，“人类，以非凡的智慧和才能，终于把自己从厕所里解放了出来。没错，他们可以控制人体的所有机能。他们解码了每一个基因，不仅能让自己天生丽质，还剔除了导致衰老的基因，引入了能够自愈的基因组合。而且他们会定期更新基因库，确保每个人都保持健康。当然，他们终究还是会死亡的，但是有了药剂匣，谁还担心这个呢？‘悲痛’和‘遗憾’的感觉都被清除掉了，成了干巴巴的词，又老又蠢。”
罗丝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些信息，她尽量保持着大脑运转，“那么，他们不再是人类了。这真可怕。”
“确实不一样了。”博士说。
“简直太不一样了。”罗丝说，“看看他们，就好像人形机器。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么，”博士抱起双臂，微微歪过头，“如果你身上不舒服……回到家，你会怎么做？”
“吃药，”罗丝说，“但不是吃这种药。”
“或者说，你的内心悲痛欲绝，而这种痛苦没有尽头。失去了亲密的人，你也从此迷失了自己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告诉你一种能从悲恸中解脱的法子，”他直视她的双眼——他并不是在发火，而是真的想知道罗丝的反应；而罗丝觉得，谈话的局面完全被博士掌控了，她只是他的一个反馈对象。“告诉我，你绝不会听从，是吗？”
“难道你会听从吗？”罗丝针锋相对，她无法判断博士的态度。
“我拒绝！” 奎雷夸张地接过话。他的语气好像在念台词，一时间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我想也是。”罗丝说。
“我，T.P.奎雷，最后的抵抗派。”他骄傲地宣布，声音洪亮，“我身上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人类的本性。我会大声笑——哈哈哈——也会号啕大哭！我一直在感受！我喜欢尖刻的讽刺！我也有无聊和气愤的时候！”他玩笑似的拍着罗丝的肩膀，“我甚至还去过你们所谓的‘厕所’！去过两次！”
“而且你还很吵。”罗丝指出，“顺便一说，你还一直在侵犯我的私人空间。”
“你这是侮辱！”奎雷大叫，“不过自从我的伊莱娜去世以后，就再也没人骂过我了……”
“你拒绝服用那些药？”罗丝问。
奎雷摆出了一个夸张的姿势。罗丝一直觉得他的情绪表达有点过头。不过不难想象，如果他周围所有人都像是行尸走肉，那么他的一腔情绪就完全找不到互动，也很难有分寸感。她对他产生了一点同情。
“二十年前，我加入了抵抗派。”他说，“那个时候，抵抗派的影响力已经日渐衰落。我们曾经常常在彼此家里碰头，想要一点点戒掉药剂匣，不过，一些人中途就退出了，不再去尝试，但伊莱娜和我意志坚定。我们当时都还是学生，我是动物技师，她的工作是研究数字时代之前留存的文献。我热衷于研究动物的秉性，袋鼠蹦蹦跳跳的欢快，小狗自然流露的友善，还有猫咪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傲慢。”他叹了口气，“伊莱娜则同我分享书本的知识，以及其他人不再关心的那些古老故事。是她告诉我，那些负面情绪曾经是怎么帮助人们感悟生活的。”
“真是浪漫的一对。”博士赞许地说，“太幸福了。”
“没错！”奎雷哽咽了，“我们经常一起踏上罗曼蒂克之旅，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我们一起辨别和体会那些宝贵的负面感觉：耻辱、贪婪、残忍和嫉妒，”他热切地注视着罗丝，“还有冲动的激情……”
“哟，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博士说。
“恐惧、愤怒、怨恨！有那么多不同程度的怨恨——一触即发的怨恨、公开的怨恨和负疚的怨恨……”
“你冷静一下。”罗丝小声提醒他。
“非常抱歉，”奎雷说，“你们不知道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他发出哽咽声，甚至抹去了一滴眼泪，“哦，亲爱的罗丝，到这里来！”他粗鲁地抓过罗丝，狠狠地给了她一个拥抱。“还有你，博士！”他又把惊吓之中的博士拉到怀里，紧紧地搂住他们俩。
博士和罗丝对视着大笑起来，事态的发展太不可思议了。
“你们可能无法想象，这些年我是怎么挨过来的！”奎雷的声音犹如雷鸣，“哦不，你们当然知道！当然！我终于找到可以与我相亲的人了！”
罗丝挑起眉毛。
“我觉得他的意思是‘相信’。”博士说。
“我希望他的意思是‘相信’。”罗丝说。
一阵嘶嘶的气流。尚塔尔正百无聊赖地对着午饭挑挑拣拣，她抚去粘在手上的面包屑，拿起从管道里跌落到桌上的信，然后用裁纸刀划开信封，阅读信息。
完美的黑体印刷字迹：
尚塔尔：
我要回来了。饥肠辘辘。你能给我弄点吃的吗？
你的一号
尚塔尔把信封叠整齐，收进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她走过几张员工的桌子，洋娃娃般美丽的脸上，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蒂娜。”她喊道。
一个活泼的年轻姑娘抬起头，“怎么了，尚塔尔？”
尚塔尔招呼她过来，“蒂娜，你能带着绝对的忠诚帮我去一趟灰色之门吗？只要敲敲门，走进去。就这么简单。”
蒂娜微笑，“当然可以，尚塔尔。”
她出发了。
尚塔尔走回自己的位子，重新拿起剩下的半根长棍面包。她刚刚咬破面包外面的脆皮，就看到蒂娜还在门口徘徊，正困惑地望着自己。
“蒂娜，怎么了？”
蒂娜走了过来，“尚塔尔，最后那三个人，帮你去查看灰色之门的三个人……”
“你是说苏西、玛丽亚，还有佩德罗？”尚塔尔轻快地问，“他们怎么了？”
“我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他们，”蒂娜有点支支吾吾，“他们……也没有参加昨晚的聚会。”
“我想你看错了。他们其实就在那儿。”尚塔尔说，“不记得了吗？苏西喝得酩酊大醉，佩德罗和玛丽亚像一对傻子似的跳舞。大家都玩得很高兴。”
蒂娜仔细回忆着，她确信苏西、佩德罗和玛丽亚并没有出现过。但是聪明如尚塔尔，有着810的智力，她说的一定没错。
“好吧。”她向着灰色之门出发了。
灰色之门设在岩洞的一面墙上，正如它的名字，是一扇巨大的灰色金属门。所有奥斯特伯格的小木屋和办公室都背向这里，离得远远的。头顶上，高高架起的探照灯似乎也刻意避开了这一片区域，射向别的方向。周围荒无人烟。
蒂娜轻快地走上前，敲了敲门。尽管她对这里面一无所知，但她一点也不关心。她的兴趣补丁是打字，所以说，打字才是整个项目里她唯一关心的事。她不禁好奇，尚塔尔为何会选中她来完成这个差事，毕竟自己可是个门外汉。不过她并没有困扰太久，这个念头才刚刚冒出头，就在潜意识中飘走了，犹如夏天的一片浮云。
门内没人应答。
“有人吗？”她轻快地喊，“我是蒂娜！”
灰色之门的机关发出咔嗒一声，门缓缓打开了。蒂娜突然想到了家乡，在自己的时代，一切危险品通常也都是锁在这样的铁门里面，以防不慎接触到的人遭受电击。但这个无关紧要的冗余念头，很快就从蒂娜雾蒙蒙的思绪和毫无防范的大脑里消失了。
灰色之门旋转着，开启了一道门缝。
“有人吗？”蒂娜问道，“其实我也不清楚被派过来干什么。”
一只黏糊糊的灰色大手伸了出来，上面长着六根手指，扣在门沿上的拇指直打滑。大手招呼她进去。
这只手让蒂娜感到很不对劲儿。她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手脚不受控制地开始冒冷汗。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于是伸手按上药剂匣，在上面输入了一个通用的舒缓代码，很快她便轻松了不少。
那只大手又召唤了一次，蒂娜走近大门。
大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拽了进去。
蒂娜感觉更糟糕了。灰色之门里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到，手的主人捏住她的身体一侧，一口咬了下去。她感到疼得要死，痛苦万分。
她竭力挣扎着摸到自己的药剂匣 ，给大脑发送了一个舒缓止痛的信号。痛感消失了。她猜自己就要终结了，心里有点纳闷儿。不过，担忧这个似乎没什么意义，所以她决定不去自寻烦恼。
“我很好，”蒂娜自言自语道，“一切正常。”
在一片污秽的黑暗之中，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三具排列整齐的骷髅，盘着腿靠在墙上，只剩骨架的双手垂在膝盖上。他们的名牌还滑稽地挂在胸前：佩德罗、玛丽亚、苏西。
那只手的主人稳稳地抓住她，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了她的脑袋。
第二周·达斯的日志
在这个星期，我发现整个世界比布罗姆利大得多。我问杰克能不能坐一次飞机，于是他在互联网上用信用卡买了两张票。（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足够的自信去坐飞机。我在电视里看到威尔和格雷斯乘坐了飞机，而且并没有因放肆被神明击落。这让我放下心来。）
他叫了辆出租车，载我们到机场。我原以为飞机只是绕着布罗姆利飞一圈，但我们飞了很长时间。这时，我才意识到，布罗姆利只是世界上的弹丸之地，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城市，比如纽约、陶顿[. 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城市。
]、利雅得[. 沙特阿拉伯首都。
]。我很想去电视上看到的最喜欢的城市吧啦莫芮[. 英国一档幼儿节目《吧啦莫芮幼稚园》里的虚构城市。
]看看，但杰克说我们没法去那里。
驱车去机场途中，我看到了绿草和树木，而人们把大部分草木剪掉，铺上了车道。有些人认为这是坏事，看上去确实如此。但我想，这个做法让城市生机勃勃，实在是智慧之举。坐在出租车后座，我大把大把地吃着油炸马铃薯片。杰克对我吃油炸食品这件事已经放任不管，也不再理会我会不会因为狂吃而发胖。我吃薯片并不只是为了寻找乐子，而是因为神明看到这个时代物质的极大丰富会大加诅咒，所以，我们要尽力把它们吃光。杰克说我这是迷信。每当他对某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无法做出解释时，他总会自作聪明地用到“迷信”这个词。他觉得自己聪明极了，然而并非如此。
机场里的人很多，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我们出示护照——这是他们的另一种身份证明——随后，一个女人让我们登上飞机。（杰克使用一张充满魔力的空白纸片取代了护照，上面显示，我的名字是达斯·狄米特，来自罗马尼亚。我跟他说他把我的名字搞错了，我就叫达斯，住在部落里，但他不听我的。）
飞机很舒适，我在上面看起了电视。杰克说，这个讲述蜘蛛侠的电影是一个故事，但“故事”这个词我好像暂时无法理解。
“那好吧，”他说，“现在我们正乘坐飞机在空中飞行，对不对？”
“显而易见。”我说。
“如果我说，我们正在和大象打架呢？”
“那你就弄错了。”我说。
他指着电视屏幕，娓娓道来：“所谓故事，就是对现实的混淆。蜘蛛侠不是真实的人，他只是个演员。”
“演员”，另一个意思不明的词。
“你不能歪曲现实，”我反击道，“一件事情，要么是真的，要么是错的。”但我想他不会被我说服。
杰克指着飞机舷窗外的森林和雪山，问我是不是有些思念家乡。我有点不耐烦，因为我正在玩一个叫“零式赛车”的电脑游戏，不想受到外界干扰。
我们抵达纽约，乘坐另一种模样的出租车来到了宾馆，并将在这里住上几天。杰克向我解释了美国人使用的钱币。随后，我们离开宾馆，一出门就看到一个绿色石头雕刻的高大女人，手握冰激凌[. 指自由女神像。
]。我们更换不同的餐厅吃饭，有时候需要用到刀和叉。不得不说，餐具和袜子是人类创造的最无用的东西。神明赐予你们双手是干什么的呢？
说起杰克，他和平常并没什么区别。不过，他在纽约更受欢迎了。在这里，他结交了很多朋友。
我们出发去看人们演奏音乐。和电视里一样，人们挤在一起，到处是电子乐的声音。起初，我有点紧张，这场面让我记起第一次被丢到布罗姆利时的场景，但过了一会儿我就适应了，还在人群中央跳舞，喝了许多碳酸饮料。随后，我们到了一个只能听到音乐、却没有演奏者的地方，角落里戴着奇怪帽子的男人在用两个黑色光碟演奏电子音乐。
一个人类女孩开始和我们共舞。她看上去很开心，还告诉我她叫斯蒂芬妮，我问她是不是想和杰克单独跳舞，她说他太英俊，自己更喜欢狂野一点的男人，而我长着一张恰到好处的野性面庞。突然间，我意识到了她对我的兴趣，而我却不知所措。在这个世界待了一段时间，我已经能够分辨人类的美丑，但他们低沉的嗓音和奔跑跳跃的姿态没有任何魅力可言，再加上他们的鼻子又小又丑。于是我告诉斯蒂芬妮，我是远古的尼安德特人，来自遥远的过去，是搭乘时间机器来到这里的。不知怎么，这个信息把她吓跑了。
第二天，我们又搭飞机回到了伦敦。美国之旅十分有趣，但斯蒂芬妮总是闯入我的脑海。杰克两周后就将离开，所以我必须交些朋友，也需要缔结伴侣。
杰克·哈尼斯上校的数据记录
远古的岁月里，达斯和尼安德特人在森林里围绕火堆生活，他的世界最多也就只有方圆20英里那么大。我意识到，他必须逐渐习惯这个世界要比他的世界大许多这一观念。
我猜，博士第一次用塔迪斯带罗丝旅行时也有这个感觉。一旦开始时空旅行，就意味着要留下一长串被我伤透的心，但如果让我在一段时间内停留在某颗星球上，我又确实会有一点点被束缚的感觉。我想要摆脱英国的天气，而达斯看上去最喜欢美国的电视节目，所以，纽约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学习了许多知识，并以他的方式快速吸收。我告诉他地球是一个球体，处在银河系边缘的太阳系里，绕着太阳周而复始地旋转，而宇宙空间有着无限的星系。他只是点了点头，说：“呃，言之有理。”他很快就学会了上网，并立即着手学习如何正确使用刀叉——尽管他认为餐具很愚蠢。不过，当我不知第几次告诉他斯诺科姆夫人[. 前文提到的肥皂剧《格雷斯兄弟》中的角色。
]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时，他看着我，仿佛我才是原始人。
我的历史水平并不尽如人意。过去不管我前往何时何地，出发前总会仔细研究一番。我把伦敦闪电战弄得一清二楚，虽然这只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但我还是搞错了某些情况。我们搭地铁前去布鲁克林的泊松罗摩，走到一半我才想起来，国际银行崩溃后泊松摩罗才开始建设，而此时国际银行压根儿还没有成立。
这里的人没法知道自己的文化中哪些东西会在历史中遗存下来。你来到过去，寄希望于他们还在用范德格拉夫发电机[. 一种用来产生静电的装置，1929年由荷兰裔美国物理学家罗伯特·范德格拉夫发明。
]，读谢娜·麦凯[. 出生于1944年，苏格兰小说家。
]的小说，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时代，充斥着的是U2乐队[. 1976年成立的北爱尔兰的摇滚乐队。
]和《达芬奇密码》，不论它们是什么玩意儿。某天，我和一个姑娘交谈，她甚至没听过斯帕克斯[. 1972年成立于美国洛杉矶的流行摇滚乐队。
]。醒醒吧，人类！
好吧，我很少提到姑娘们。我得报告说，达斯在酒吧里遇到了一个姑娘，或者说是她找上了他。我猜，现在有些女人开始转而喜欢身材矮小、毛发浓密的家伙了，刚好达斯就是如此。当她向他示好，用“嗨，你是谁？”向他搭讪的时候，他直白地把真相和盘托出。如此看来，就算他真的找到女朋友，他没有腰和声音纤细得像米妮[. 迪士尼出品的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中米奇的女朋友。
]的事实也一定会把姑娘吓跑的。除非他是出现在斯勒辛星球上，那里的人们可不这么讲究，回想那个星球的情形，我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于是，博士和刚刚认识的莱娜一起出发了。莱娜和镇子里所有的女性一样高挑美丽。但当他们路过探照灯的照明区域时，在人造黄色光源的直射之下，博士注意到她眼睛周围有一圈疲倦的暗影。
他其实有点享受眼下这种不明就里的感觉。但是，这些人的身上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让他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他知道，他最不解的就是他们对待一切的冷漠态度。只有奎雷对待自己和罗丝的态度是正常的，而其他人轻易就接受了他们的到来，以及那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他们甚至一点也不好奇。博士决定试探一下，他要故意卖个破绽，看看女人的反应。
“好了，莱娜，”他说，“现在假设我对奥斯特伯格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大家都在干什么——”
这话简直就是不打自招，但莱娜很明显不感兴趣，只是微笑着问：“为什么做这个假设？”
“唔，这是个奇妙的法子，能让我迅速了解一切。好了，你就从头给我讲一遍吧……”
“委员会没有告知你吗？”莱娜问。
“当然说了。但总有一些健忘的人，可能会遗漏一些事情。”博士回答。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烦躁和愠怒，“全部都解释一遍？”她不情愿地问道。
“那最好不过了。”博士说。
莱娜在名牌的键盘上敲进一串数字。很快，她就露出一副灿烂而真诚的笑脸，“好吧，现在可以了。”她突然变得无比热情，“那么开始吧，博士！”
博士吓了一跳，她竟然还挽上了自己的手臂，欢欣雀跃得像个小姑娘一样，对着主街指东指西，“这里就是奥斯特伯格，我们的研究社区。它是在我们的时代建好的，同我们一起被传送到了这里。我们团队有一百个人——好吧，加上你和你的上司罗丝，现在是一百零二个了。小镇是以尚塔尔·奥斯特伯格的名字来命名的，你刚刚见过她了。”
“所以说，她是这里的老板？”博士问。
“是的，她是这里的女老板。她的智力提升到了810！”
“太厉害了！”博士尽量表现得很激动。
“所以我们大家都听她的。她是时间引擎的研发者之一，这正是机器的第一次试水。她提出，时间引擎应该用来研究历史，于是组织了一批动物技师和人类学专家，也就是我们。”
街角处立着一架连接着水桶的木质水车，他们在这里停下来，莱娜弯腰喝了点水，招呼博士也来喝一口。他照做了，她又开始继续解说：
“她选定了这个时间点，好让我们研究尼安德特人，探索他们灭绝的原因。当然这里还有很多动物需要研究，我们还可以观察一下自己的人类祖先。不过，这些研究至今还处于测试阶段，仅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会有很多事要做呢。”
“哦？”博士说，尽量避免流露出自己的担忧，“那你们接下来还要做什么？我是说，假设我一无所知。”
“穿越回人类历史上人口更密集的时代。尚塔尔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弄明白，比如说，欧盟是怎么解体的？是谁暗杀了多伦多的魔法师，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有太多历史空白。我们甚至要回到数字时代，想想尚塔尔会从那个时代学到多少吧。”
“你一直在说尚塔尔，”博士说着，他们又脚步轻快地出发了，“你自己对这个项目难道不感兴趣吗？”
“出发之前，每个人都打了兴趣补丁，”莱娜说，“所以我当然感兴趣了，而且热情满满。我们都是如此。”
“很好。”博士说。
“为了尚塔尔。”莱娜补充道。
博士正想就此再讨论几句，莱娜却突然不再蹦蹦跳跳，还抽走了手。她身子晃了晃，用手托住脑袋。
“你还好吗？”博士问。
她试图摆脱掉刚刚的不适，笑了笑，重新挽上他的手臂。“我很好。”她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看这里。”
她带他穿过一扇矮门，走进了另一座谷仓。里面坐着一排工作人员，正守着打字机一样的机器，盯着黑白电视一样的屏幕。
“我们在外面安置了隐蔽摄像头，用来搜集信息。为了不打扰地面上人们的正常生活，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躲在这里。尚塔尔说，如果我们都跑上去和当地人接触，会毁掉整个实验的。”
她指向一块屏幕，模糊的黑白画面上显示，森林深处的尼安德特人正围着火堆聚在一起。“这里是尼安德特人的营地，他们非常有活力。”接着她又指向另一块屏幕，上面可以看见一道斜坡上露出的一个洞口，“距离我们最近的人类就住在这个洞里。他们现在一定还在睡觉，有时候要到下午两点钟才起床。说实话，博士，他们不怎么活动。”
“这真是奇怪了。”博士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你去过地面上喽？”
“只去过一次，”莱娜说，“去采集植物样本。”
“然后呢？”博士催促着，想要多得到一点情绪反馈，随便什么都好。
“一切顺利，”莱娜说，“我采集到了不少样本。”
“为了尚塔尔？”
“当然。”
博士眉头紧皱。他渐渐对这些人有点概念了。现在，他需要证实自己的推测。
“可是，你来到了这里，从没有兴奋不已、跃跃欲试的冲动吗？你就不渴望去好好观察一下这个时空，在一个不属于你的时代留下自己的脚印吗？”
莱娜耸了耸肩，“这只是工作罢了，不是吗？我现在得回去了。尚塔尔要让大家喝饮料，我还想试试我的新衬衫呢。”一瞬间，她又有点摇摇欲坠，赶紧抓住桌沿保持平衡。
“莱娜，你到底怎么了？”博士问。
他注意到，她又在名牌上敲入几个数字。“没事了，我很好。我还能再工作一阵子，但没法干得很出色了。”
“你应该去休息一会儿。”博士说。
“为什么要休息？”莱娜问，“抱歉，博士，我不久就要终结了。”她努力打起精神，叫博士出门，“走吧，还有很多东西没看呢。”
博士打断她，“你要什么？终结？你是说你快要死了？”
莱娜轻轻笑了，“多么古老的词啊，真有意思。”她伸出手，开玩笑似的抚抚博士的下巴，“知道吗？你就像是个抵抗派。”
罗丝决定老实交代。尽管奎雷的举止有点过界，但他至少表现得像个人类。
“21世纪初……”奎雷陷入了沉思。
“没错，”罗丝说，“好事还是坏事？等等，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别再冲我的脸上喷气了！”
奎雷退后了一些，“来自21世纪初的时间旅行者……”他停顿了一下，指着她说，“我的孩子，你把外套放进去了。”他又指向洗衣机，“为什么？”
“那可是个洗衣机。”罗丝说。
“洗衣机？”奎雷重复了一遍，“这么说，它不是供奉给玛丽亚·维达尔女神[. 1980年代的美国流行女歌手。
]的献礼？”
罗丝摇了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奎雷愉快地挥了挥手，“这可是我收藏的一系列历史工艺品中的一件。很多年了，我一直在研究它们的设计思路和功能。我穿着老派，还买了很多这种小玩意儿回来，就是希望能营造一种家的感觉。我估计，这里面有不少东西都来自你生活的时代。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能进行时间旅行了，为什么这些东西看上去不怎么先进？”
“不是我们，”罗丝纠正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进行时间旅行。”
“太不可思议了！”奎雷的声音低沉而洪亮，“好吧，我明白了。”他一瘸一拐地向他的收藏品走去，指着插在细柱上的唱片，“那么，这些又是什么？”
“CD和DVD。”罗丝说。
奎雷皱起眉。
“你可以播放它们。”
奎雷摇摇头，“麻烦详细说说。”
“碟片上面有音乐和电影。”
“这上面？”奎雷看上去很困惑。他从细柱上取下一张碟片，“这么说，它们不是某种游戏的筹码？我以为你们……”他模拟了一个向上抛的动作。
罗丝摇摇头，“听着，我该走了。我是说——暂时离开，去洗手间。”
奎雷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药片，剥去外面的金属箔，放到罗丝手中，“吃一粒吧，它可以吸收体内的废物，循环利用。这是我要服用的药，能省去不少身体上的麻烦，又不会干扰到大脑。”
罗丝脸色阴沉。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片，心里权衡着。就在这时，一个无比熟悉的英格兰北部口音开口说话了：“吃了吧，罗丝。这里可没有洗手间，要么吃掉，要么就得去路边找个灯柱。”
罗丝扭过头，看到博士正站在门口。他斜靠在门框上，脸上半是揶揄，半是忧虑。
罗丝吞下药片。药片几乎毫不费力地滑进了喉咙，什么味道也没有。几秒钟后，去洗手间的强烈欲望消失了。“真不敢想象我的膀胱里都发生了什么。”她对博士说。接着，她指了指奎雷，“顺便一提，我们露馅了。”
“没关系。没人关心这个。”博士走进屋里，“你会很高兴的，我已经弄明白了他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哦？如果是刚才，我一定已经激动得尿裤子了。”罗丝露齿一笑，“那么来吧，说说看。”
博士回以微笑，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大紧缩时期，公元436000年，在麒麟座的卡利克斯格鲁佛和西丽塔的正弦波圣殿之间，发生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规模太空之战——你嘴里塞满玉米片念出来才带感呢。总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时有一大波磁能量脱了靶，以一百万倍光速射向了地球。这股磁力将地球电脑上所有的数据清洗一空，一比特不剩。而在那个时代，人类的生活里电脑早已无孔不入。它们入侵了烤箱、桌子、草坪、空气分子，甚至入侵了人类的大脑。可短短一秒钟里，巨大的纳米网络空间就迅速扭曲，直至报废。”
“他们有试过关机重启吗？”罗丝问。
博士点点头，“信息专家尽力了，但任何努力都只是雪上加霜。大火、瘟疫、饥荒、战争，人们几乎失去了一切。地球和殖民地之间断绝了联系，直到一万年以后才得以重新整合。这些人就是从那个时代来的，一个全新的黑暗世纪。强磁能量所带来的后果是，电脑技术失落了，甚至连最基本的数字设备也不能用了。于是，人类转而研究其他的科技作为替代。”
罗丝看到奎雷飞奔出去找到纸和笔，想要把这些统统记下来。“别说得太快！你正在揭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谜团，我必须把这些统统写下来！”
“听到了吗？”博士说，“他说‘写下来’。纸张，书籍。”他走到插着CD和DVD的细柱前，拿起一张光盘，“一切数字化的东西都失落了，长达数千年之久。”他看了看光碟的标签，“哪怕是酷玩乐队[. 英国摇滚乐队。
]。”
“所有的云数据……”罗丝说着，突然想起来，“但他们可以穿越时空，不是吗？不可能就此束手无策。”
“他们使用的是类似裂隙引擎的东西，毫无改进，甚至比普通的裂隙引擎还糟糕。这些人类并没有努力去造出更好更高明的机器。他们一贯觉得，能凑合着用就行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名牌。上面并没有写名字，只有一块小小的键盘，“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小玩意儿。路上我偷了一个出来。”
“拜托你说慢一点，好吗？”奎雷喊了出来。为了跟上博士的节奏，他的铅笔都写断了。
“我从来不会慢下来。”博士说，“生物和化学成了科学大派，这两门科学发展到能对人的身体进行任何改造的地步——他们对人体了如指掌，可以为所欲为，甚至能够把你的全身拆散，再重新组装起来。要知道，这也包括大脑。”他在罗丝的鼻子底下晃了晃名牌，“药物学。他们还绘制出了人脑图，无比精准。在没有电脑技术的条件下，他们一定干了好几个世纪，不过终于弄清楚了人脑的化学传导机制，彻底掌握了这部复杂而精密的机器，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罗丝接过名牌，名牌的背面是两块粘贴垫和一个小三角形。
“小三角形里装着微剂量的多种化学药品。你把它钩在身上——”他把名牌挂在胸前演示，“不管是觉得伤心了，还是感到害怕、恐惧，抑或是产生了任何负面情绪，不用烦恼，只需要发出一个特定的化学信号，就能瞬间清除一空。你会感觉好极了，一切都好极了，美妙而愉悦。真是了不起！”
罗丝分不清他这番演讲是在泄愤，还是在惊叹。
“外面有个女人，”博士继续说道，“三个星期后她就要死了，罗丝。可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在意。”
“你说的一切都很神奇。”奎雷换了支铅笔，“不过，你能从‘一比特不剩’那里再重复一遍吗？‘数据’这个词怎么拼写来着？还有，呃，数字化是什么意思？我们只知道数字化时代，但所有相关的印刷材料都遗失了。”
罗丝没搭理他，“他们还学会了不上厕所。”
“斯威夫特肯定会喜欢这个点子的。”博士说，“人类，以非凡的智慧和才能，终于把自己从厕所里解放了出来。没错，他们可以控制人体的所有机能。他们解码了每一个基因，不仅能让自己天生丽质，还剔除了导致衰老的基因，引入了能够自愈的基因组合。而且他们会定期更新基因库，确保每个人都保持健康。当然，他们终究还是会死亡的，但是有了药剂匣，谁还担心这个呢？‘悲痛’和‘遗憾’的感觉都被清除掉了，成了干巴巴的词，又老又蠢。”
罗丝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些信息，她尽量保持着大脑运转，“那么，他们不再是人类了。这真可怕。”
“确实不一样了。”博士说。
“简直太不一样了。”罗丝说，“看看他们，就好像人形机器。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么，”博士抱起双臂，微微歪过头，“如果你身上不舒服……回到家，你会怎么做？”
“吃药，”罗丝说，“但不是吃这种药。”
“或者说，你的内心悲痛欲绝，而这种痛苦没有尽头。失去了亲密的人，你也从此迷失了自己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告诉你一种能从悲恸中解脱的法子，”他直视她的双眼——他并不是在发火，而是真的想知道罗丝的反应；而罗丝觉得，谈话的局面完全被博士掌控了，她只是他的一个反馈对象。“告诉我，你绝不会听从，是吗？”
“难道你会听从吗？”罗丝针锋相对，她无法判断博士的态度。
“我拒绝！” 奎雷夸张地接过话。他的语气好像在念台词，一时间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我想也是。”罗丝说。
“我，T.P.奎雷，最后的抵抗派。”他骄傲地宣布，声音洪亮，“我身上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人类的本性。我会大声笑——哈哈哈——也会号啕大哭！我一直在感受！我喜欢尖刻的讽刺！我也有无聊和气愤的时候！”他玩笑似的拍着罗丝的肩膀，“我甚至还去过你们所谓的‘厕所’！去过两次！”
“而且你还很吵。”罗丝指出，“顺便一说，你还一直在侵犯我的私人空间。”
“你这是侮辱！”奎雷大叫，“不过自从我的伊莱娜去世以后，就再也没人骂过我了……”
“你拒绝服用那些药？”罗丝问。
奎雷摆出了一个夸张的姿势。罗丝一直觉得他的情绪表达有点过头。不过不难想象，如果他周围所有人都像是行尸走肉，那么他的一腔情绪就完全找不到互动，也很难有分寸感。她对他产生了一点同情。
“二十年前，我加入了抵抗派。”他说，“那个时候，抵抗派的影响力已经日渐衰落。我们曾经常常在彼此家里碰头，想要一点点戒掉药剂匣，不过，一些人中途就退出了，不再去尝试，但伊莱娜和我意志坚定。我们当时都还是学生，我是动物技师，她的工作是研究数字时代之前留存的文献。我热衷于研究动物的秉性，袋鼠蹦蹦跳跳的欢快，小狗自然流露的友善，还有猫咪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傲慢。”他叹了口气，“伊莱娜则同我分享书本的知识，以及其他人不再关心的那些古老故事。是她告诉我，那些负面情绪曾经是怎么帮助人们感悟生活的。”
“真是浪漫的一对。”博士赞许地说，“太幸福了。”
“没错！”奎雷哽咽了，“我们经常一起踏上罗曼蒂克之旅，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我们一起辨别和体会那些宝贵的负面感觉：耻辱、贪婪、残忍和嫉妒，”他热切地注视着罗丝，“还有冲动的激情……”
“哟，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博士说。
“恐惧、愤怒、怨恨！有那么多不同程度的怨恨——一触即发的怨恨、公开的怨恨和负疚的怨恨……”
“你冷静一下。”罗丝小声提醒他。
“非常抱歉，”奎雷说，“你们不知道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他发出哽咽声，甚至抹去了一滴眼泪，“哦，亲爱的罗丝，到这里来！”他粗鲁地抓过罗丝，狠狠地给了她一个拥抱。“还有你，博士！”他又把惊吓之中的博士拉到怀里，紧紧地搂住他们俩。
博士和罗丝对视着大笑起来，事态的发展太不可思议了。
“你们可能无法想象，这些年我是怎么挨过来的！”奎雷的声音犹如雷鸣，“哦不，你们当然知道！当然！我终于找到可以与我相亲的人了！”
罗丝挑起眉毛。
“我觉得他的意思是‘相信’。”博士说。
“我希望他的意思是‘相信’。”罗丝说。
一阵嘶嘶的气流。尚塔尔正百无聊赖地对着午饭挑挑拣拣，她抚去粘在手上的面包屑，拿起从管道里跌落到桌上的信，然后用裁纸刀划开信封，阅读信息。
完美的黑体印刷字迹：
尚塔尔：
我要回来了。饥肠辘辘。你能给我弄点吃的吗？
你的一号
尚塔尔把信封叠整齐，收进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她走过几张员工的桌子，洋娃娃般美丽的脸上，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蒂娜。”她喊道。
一个活泼的年轻姑娘抬起头，“怎么了，尚塔尔？”
尚塔尔招呼她过来，“蒂娜，你能带着绝对的忠诚帮我去一趟灰色之门吗？只要敲敲门，走进去。就这么简单。”
蒂娜微笑，“当然可以，尚塔尔。”
她出发了。
尚塔尔走回自己的位子，重新拿起剩下的半根长棍面包。她刚刚咬破面包外面的脆皮，就看到蒂娜还在门口徘徊，正困惑地望着自己。
“蒂娜，怎么了？”
蒂娜走了过来，“尚塔尔，最后那三个人，帮你去查看灰色之门的三个人……”
“你是说苏西、玛丽亚，还有佩德罗？”尚塔尔轻快地问，“他们怎么了？”
“我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他们，”蒂娜有点支支吾吾，“他们……也没有参加昨晚的聚会。”
“我想你看错了。他们其实就在那儿。”尚塔尔说，“不记得了吗？苏西喝得酩酊大醉，佩德罗和玛丽亚像一对傻子似的跳舞。大家都玩得很高兴。”
蒂娜仔细回忆着，她确信苏西、佩德罗和玛丽亚并没有出现过。但是聪明如尚塔尔，有着810的智力，她说的一定没错。
“好吧。”她向着灰色之门出发了。
灰色之门设在岩洞的一面墙上，正如它的名字，是一扇巨大的灰色金属门。所有奥斯特伯格的小木屋和办公室都背向这里，离得远远的。头顶上，高高架起的探照灯似乎也刻意避开了这一片区域，射向别的方向。周围荒无人烟。
蒂娜轻快地走上前，敲了敲门。尽管她对这里面一无所知，但她一点也不关心。她的兴趣补丁是打字，所以说，打字才是整个项目里她唯一关心的事。她不禁好奇，尚塔尔为何会选中她来完成这个差事，毕竟自己可是个门外汉。不过她并没有困扰太久，这个念头才刚刚冒出头，就在潜意识中飘走了，犹如夏天的一片浮云。
门内没人应答。
“有人吗？”她轻快地喊，“我是蒂娜！”
灰色之门的机关发出咔嗒一声，门缓缓打开了。蒂娜突然想到了家乡，在自己的时代，一切危险品通常也都是锁在这样的铁门里面，以防不慎接触到的人遭受电击。但这个无关紧要的冗余念头，很快就从蒂娜雾蒙蒙的思绪和毫无防范的大脑里消失了。
灰色之门旋转着，开启了一道门缝。
“有人吗？”蒂娜问道，“其实我也不清楚被派过来干什么。”
一只黏糊糊的灰色大手伸了出来，上面长着六根手指，扣在门沿上的拇指直打滑。大手招呼她进去。
这只手让蒂娜感到很不对劲儿。她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手脚不受控制地开始冒冷汗。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于是伸手按上药剂匣，在上面输入了一个通用的舒缓代码，很快她便轻松了不少。
那只大手又召唤了一次，蒂娜走近大门。
大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拽了进去。
蒂娜感觉更糟糕了。灰色之门里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到，手的主人捏住她的身体一侧，一口咬了下去。她感到疼得要死，痛苦万分。
她竭力挣扎着摸到自己的药剂匣 ，给大脑发送了一个舒缓止痛的信号。痛感消失了。她猜自己就要终结了，心里有点纳闷儿。不过，担忧这个似乎没什么意义，所以她决定不去自寻烦恼。
“我很好，”蒂娜自言自语道，“一切正常。”
在一片污秽的黑暗之中，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三具排列整齐的骷髅，盘着腿靠在墙上，只剩骨架的双手垂在膝盖上。他们的名牌还滑稽地挂在胸前：佩德罗、玛丽亚、苏西。
那只手的主人稳稳地抓住她，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了她的脑袋。
第二周·达斯的日志
在这个星期，我发现整个世界比布罗姆利大得多。我问杰克能不能坐一次飞机，于是他在互联网上用信用卡买了两张票。（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足够的自信去坐飞机。我在电视里看到威尔和格雷斯乘坐了飞机，而且并没有因放肆被神明击落。这让我放下心来。）
他叫了辆出租车，载我们到机场。我原以为飞机只是绕着布罗姆利飞一圈，但我们飞了很长时间。这时，我才意识到，布罗姆利只是世界上的弹丸之地，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城市，比如纽约、陶顿[. 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城市。
]、利雅得[. 沙特阿拉伯首都。
]。我很想去电视上看到的最喜欢的城市吧啦莫芮[. 英国一档幼儿节目《吧啦莫芮幼稚园》里的虚构城市。
]看看，但杰克说我们没法去那里。
驱车去机场途中，我看到了绿草和树木，而人们把大部分草木剪掉，铺上了车道。有些人认为这是坏事，看上去确实如此。但我想，这个做法让城市生机勃勃，实在是智慧之举。坐在出租车后座，我大把大把地吃着油炸马铃薯片。杰克对我吃油炸食品这件事已经放任不管，也不再理会我会不会因为狂吃而发胖。我吃薯片并不只是为了寻找乐子，而是因为神明看到这个时代物质的极大丰富会大加诅咒，所以，我们要尽力把它们吃光。杰克说我这是迷信。每当他对某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无法做出解释时，他总会自作聪明地用到“迷信”这个词。他觉得自己聪明极了，然而并非如此。
机场里的人很多，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我们出示护照——这是他们的另一种身份证明——随后，一个女人让我们登上飞机。（杰克使用一张充满魔力的空白纸片取代了护照，上面显示，我的名字是达斯·狄米特，来自罗马尼亚。我跟他说他把我的名字搞错了，我就叫达斯，住在部落里，但他不听我的。）
飞机很舒适，我在上面看起了电视。杰克说，这个讲述蜘蛛侠的电影是一个故事，但“故事”这个词我好像暂时无法理解。
“那好吧，”他说，“现在我们正乘坐飞机在空中飞行，对不对？”
“显而易见。”我说。
“如果我说，我们正在和大象打架呢？”
“那你就弄错了。”我说。
他指着电视屏幕，娓娓道来：“所谓故事，就是对现实的混淆。蜘蛛侠不是真实的人，他只是个演员。”
“演员”，另一个意思不明的词。
“你不能歪曲现实，”我反击道，“一件事情，要么是真的，要么是错的。”但我想他不会被我说服。
杰克指着飞机舷窗外的森林和雪山，问我是不是有些思念家乡。我有点不耐烦，因为我正在玩一个叫“零式赛车”的电脑游戏，不想受到外界干扰。
我们抵达纽约，乘坐另一种模样的出租车来到了宾馆，并将在这里住上几天。杰克向我解释了美国人使用的钱币。随后，我们离开宾馆，一出门就看到一个绿色石头雕刻的高大女人，手握冰激凌[. 指自由女神像。
]。我们更换不同的餐厅吃饭，有时候需要用到刀和叉。不得不说，餐具和袜子是人类创造的最无用的东西。神明赐予你们双手是干什么的呢？
说起杰克，他和平常并没什么区别。不过，他在纽约更受欢迎了。在这里，他结交了很多朋友。
我们出发去看人们演奏音乐。和电视里一样，人们挤在一起，到处是电子乐的声音。起初，我有点紧张，这场面让我记起第一次被丢到布罗姆利时的场景，但过了一会儿我就适应了，还在人群中央跳舞，喝了许多碳酸饮料。随后，我们到了一个只能听到音乐、却没有演奏者的地方，角落里戴着奇怪帽子的男人在用两个黑色光碟演奏电子音乐。
一个人类女孩开始和我们共舞。她看上去很开心，还告诉我她叫斯蒂芬妮，我问她是不是想和杰克单独跳舞，她说他太英俊，自己更喜欢狂野一点的男人，而我长着一张恰到好处的野性面庞。突然间，我意识到了她对我的兴趣，而我却不知所措。在这个世界待了一段时间，我已经能够分辨人类的美丑，但他们低沉的嗓音和奔跑跳跃的姿态没有任何魅力可言，再加上他们的鼻子又小又丑。于是我告诉斯蒂芬妮，我是远古的尼安德特人，来自遥远的过去，是搭乘时间机器来到这里的。不知怎么，这个信息把她吓跑了。
第二天，我们又搭飞机回到了伦敦。美国之旅十分有趣，但斯蒂芬妮总是闯入我的脑海。杰克两周后就将离开，所以我必须交些朋友，也需要缔结伴侣。
杰克·哈尼斯上校的数据记录
远古的岁月里，达斯和尼安德特人在森林里围绕火堆生活，他的世界最多也就只有方圆20英里那么大。我意识到，他必须逐渐习惯这个世界要比他的世界大许多这一观念。
我猜，博士第一次用塔迪斯带罗丝旅行时也有这个感觉。一旦开始时空旅行，就意味着要留下一长串被我伤透的心，但如果让我在一段时间内停留在某颗星球上，我又确实会有一点点被束缚的感觉。我想要摆脱英国的天气，而达斯看上去最喜欢美国的电视节目，所以，纽约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学习了许多知识，并以他的方式快速吸收。我告诉他地球是一个球体，处在银河系边缘的太阳系里，绕着太阳周而复始地旋转，而宇宙空间有着无限的星系。他只是点了点头，说：“呃，言之有理。”他很快就学会了上网，并立即着手学习如何正确使用刀叉——尽管他认为餐具很愚蠢。不过，当我不知第几次告诉他斯诺科姆夫人[. 前文提到的肥皂剧《格雷斯兄弟》中的角色。
]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时，他看着我，仿佛我才是原始人。
我的历史水平并不尽如人意。过去不管我前往何时何地，出发前总会仔细研究一番。我把伦敦闪电战弄得一清二楚，虽然这只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但我还是搞错了某些情况。我们搭地铁前去布鲁克林的泊松罗摩，走到一半我才想起来，国际银行崩溃后泊松摩罗才开始建设，而此时国际银行压根儿还没有成立。
这里的人没法知道自己的文化中哪些东西会在历史中遗存下来。你来到过去，寄希望于他们还在用范德格拉夫发电机[. 一种用来产生静电的装置，1929年由荷兰裔美国物理学家罗伯特·范德格拉夫发明。
]，读谢娜·麦凯[. 出生于1944年，苏格兰小说家。
]的小说，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时代，充斥着的是U2乐队[. 1976年成立的北爱尔兰的摇滚乐队。
]和《达芬奇密码》，不论它们是什么玩意儿。某天，我和一个姑娘交谈，她甚至没听过斯帕克斯[. 1972年成立于美国洛杉矶的流行摇滚乐队。
]。醒醒吧，人类！
好吧，我很少提到姑娘们。我得报告说，达斯在酒吧里遇到了一个姑娘，或者说是她找上了他。我猜，现在有些女人开始转而喜欢身材矮小、毛发浓密的家伙了，刚好达斯就是如此。当她向他示好，用“嗨，你是谁？”向他搭讪的时候，他直白地把真相和盘托出。如此看来，就算他真的找到女朋友，他没有腰和声音纤细得像米妮[. 迪士尼出品的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中米奇的女朋友。
]的事实也一定会把姑娘吓跑的。除非他是出现在斯勒辛星球上，那里的人们可不这么讲究，回想那个星球的情形，我止不住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