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 一
【陶德】
罗森助医用绷带裹住市长的脑袋,他只是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尽管那里的烧伤严重到无法直视。“很严重,”罗森助医说,“幸好只是皮外伤。火灭得很快,没有烧得太深。你会留疤,但也会痊愈。”
“谢谢你,女士。”市长说。她在他脸上烧伤处擦上了一种透明的凝胶,他的正脸伤势没有后脑那么严重。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罗森助医尖刻地说,“现在我要去治疗其他人了。”
她拿着一大捆绷带离开了康复室。我坐在市长旁边的椅子上,我的手上也涂了烧伤凝胶。威尔夫在另一张床上,他的身体正面都被烧着了,但仍然活了下来,因为炸弹爆炸的时候他已经跳到了外面。
舱外又是另外一幅景象。李利用人群的声流,帮忙照料几十个被柯伊尔助医的自杀袭击波及的烧伤病患。
有人死去。至少死了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还有柯伊尔助医自己,当然了。
还有西蒙妮。
薇奥拉自爆炸之后就没有跟我说过话。她和布雷德利一直在忙着什么。
忙着跟我没关系的事。
“会没事的,陶德,”市长看到我不停地看门外,对我说,“他们知道你只有片刻的时间做决定,而我离得最近——”
“不,你不是。”我说。我握紧了拳头,烧伤痛得我龇牙咧嘴:“我得绕远才能够到你。”
“但你抓住了我。”市长惊喜地说。
“是的,好吧。”我说。
“你救了我。”他几乎在自言自语。
“是,我知道——”
“不,陶德,”他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尽管这个动作显然给他带来了疼痛,“你救了我。你大可不必这么做的。我该如何向你表达谢意呢?这对我来说意义太大了。”
“你可说个没停。”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觉得我值得去救。而我确实值得,陶德。是你让我变成现在这样。”
“别这么说了,”我说,“别人可是死了。我没法去救他们。”
他只是点点头,他的举动只会让我再次确认:没救西蒙妮实在是太扯淡了。
这时他说:“她不会白白死掉的,陶德。我保证。”
他又是一副真诚的样子,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确实感觉很真诚。)
(那个微弱的嗡嗡声因喜悦而明快——)
我看向威尔夫。他盯着天花板,白色的绷带间露出黑灰覆盖的皮肤。“窝觉得里可能也救了我,”他说,“里说,跳。里说,快下车。”
我清了清喉咙:“我并没有真的救了你,威尔夫。那也救不了西蒙妮。”
“里在窝脑袋里,”威尔夫说,“里在窝脑袋里说,跳,窝都没反应过来脚就跳了,是里让窝跳的。”他对我眨眨眼,“里怎么做到的?”
我回忆了一下。或许我确实这样做了,控制了他,西蒙妮没有声流,她肯定不会对此作出反应。
但市长或许会。我或许根本没必要抓他。
市长把双脚放在地上,痛苦而缓慢地站了起来。
“你这是想去哪儿?”我说。
“去向人群发表讲话,”他说,“我们要告诉他们,和平进程不会因为一位助医的死而终止。我要让他们看到,我仍然活着,薇奥拉也活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摸向脖子后面,“和平很脆弱,人命也很脆弱。我们要告诉他们,没有理由放弃希望。”
听到最后两个字,我不由得撇了撇嘴。
泰特先生带着一摞衣服进门来了:“一切按照您的吩咐,长官。”说着,他便把衣服递给了市长。
“你要换上干净的衣服?”我说。
“你也是,”他说着,把其中半摞交给了我,“我们不能穿着烧焦的破布出去。”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衣服,罗森助医已经把烧焦的部分剪掉了。
“穿上,陶德,”市长说,“你会惊讶的,干净衣服能让你感觉非常舒服。”
(那个微弱的嗡嗡声,那其中的喜悦——)
(似乎让我感觉没那么糟了——)
我开始穿新衣服了。
【薇奥拉】
“在那里。”布雷德利坐在驾驶座上,指着屏幕,“他确实离西蒙妮更近,而普伦提斯则靠近演讲台。”他调慢了录像,在柯伊尔助医将要按下炸弹按钮的时刻暂停视频。西蒙妮仍然径直向她走去,威尔夫则回头跳下了车。
而陶德伸手抓向市长。
“他根本没时间想,”布雷德利说,他的声音很沉重,“更别说做出选择了。”
“他直接冲着市长去的,”我说,“他根本不必想。”
我们又看了一遍刚才城市和山顶上空播送的画面,天知道现在人们会怎么想。
我们又看到市长获救。
但西蒙妮没能得救。
布雷德利的声流很悲伤,破碎不堪,我几乎不忍直视。
“你告诉过我,”他说着,闭上了眼睛,“我可以怀疑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人,但陶德是绝对值得相信的。你说的,薇奥拉。你每次都是对的。”
“除了这次。”因为我能看到布雷德利的声流,能看到他真正的想法,“你也想责怪他。”
他转过头不看我,我看到他的声流正在挣扎。“陶德显然很后悔,”他说,“你能从他的脸上看到。”
“但是你听不到。你听不到他的声流。人们不会把真相摆在脸上。”
“你问过他吗?”
我只是抬头看向屏幕,看着柯伊尔助医引爆炸弹的画面,以及随之而来的大火和混乱。
“薇奥拉——”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大声说,想尽量掩盖西蒙妮消失之后的空缺,“为什么她要在我们即将实现和平的时候这样做?”
“或许她希望他们两个丧命之后,”布雷德利难过地说,“这个星球能够由你这样的人来领导,人们重新团结起来。”
“我不想承担这种责任。我也并没有答应承担。”
“但你或许不得不接下这样的责任,”他说,“而且你会明智地处理。”
“你怎么知道?”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你说战争从来都不应该涉及私事,但它一直与我有关。如果我没有发射那枚导弹,我们根本不会面临这种处境。西蒙妮就还——”
“喂,”布雷德利打断了我,因为我越来越不安,“我得跟舰队联系一下,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流因为悲痛而暂时关闭,“告诉他们,我们失去了她。”
我点点头,眼睛更加湿润了。
“还有,你,”他说,“你要跟你的男孩谈谈。”他抬起我的下巴,“如果他需要被拯救,你就去救他。这不就是你曾经告诉我的、你们为对方做过的事吗?”
我又流了一会儿泪,然后点了点头:“一次又一次。”
他拥抱我,坚强而又悲伤,然后我离开了,好让他跟舰队联系。我走过短短的走廊,尽量放慢回康复室的脚步。仿佛有人把我撕成了两半。我无法相信西蒙妮死了,也无法相信柯伊尔助医死了。
我无法相信陶德救下了市长。
但他是陶德,是我用生命信任的陶德。毫不夸张。我信任他把那些绷带绑在我身上,说实在的,我确实感觉比过去几个月好多了。
如果他救了市长,那么一定有他的原因。一定有。
我在康复室的门外做了一个深呼吸。
一定有合适的理由,不是吗?那不就是陶德本来的样子吗?尽管他犯过错,在河边杀过斯帕克人,还帮市长做事,但陶德的本质是好的,我知道,我看过,我在他的声流里感受过——
但我再也感受不到了。
“不,”我又说,“他是陶德。他还是陶德。”
我按了按钮,打开了门。
看到陶德和市长正在穿配套的制服。
【陶德】
我看到她在门口,她看起来多么健康——她看到我和市长正在穿衣服,也看到了我们上衣袖子上镶着的金色条纹。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我的衣服都烧坏了——”
但她已经从门口退了出去,走开了。
“薇奥拉,”市长说道,他的声音很有力,他叫住了她,“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我们必须向人们发表讲话。我们必须安抚他们,让他们放心,和平进程仍会照计划进行下去。一旦情况允许,我们就必须派代表团去见斯帕克人,向他们做同样的保证。”
薇奥拉正视他的眼睛:“你的‘必须’说得太容易了。”
市长拧着他烧伤的脸,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薇奥拉,如果现在不让人们安定下来,局面就会崩溃。‘答案’可能希望完成柯伊尔助医未竟之事,乘虚而入大搞破坏。斯帕克人也可能出于同样的想法而袭击我们。我的手下甚至可能判断我大势已去,谋求发动政变。我相信,这些都不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
我猜,她也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怪异的喜悦。
“你想对他们说什么?”她说。
“你想让我说什么?”他问,“告诉我,我会一字不差地复述。”
她眯起了眼睛:“你在玩什么花样?”
“什么花样也没有,”他说,“今天我本来可能会死,但是我没死。我没死,是因为陶德救了我,”他向前走了几步,热切地说,“这可能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但如果陶德救了我,那就说明我值得被救,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如果连我都值得被救,那么我们所有人都值得。这个地方,整个世界。”
薇奥拉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我。
“我觉得他受到了惊吓。”我说。
“或许你是对的,”市长说,“但我向群众说话也没错,薇奥拉。我们必须发言,而且要快。”
薇奥拉盯着我,盯着我身上的制服,她在搜寻着某种真相。我想让声流变得厚重,以便她看清我的感受,好让她知道:一切都失控了,我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但事已至此,或许——
“我听不到你。”她轻声说。
我想要再次打开声流,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挡我——
她瞥向威尔夫,眉头皱得更紧了。
“好吧,”她说,目光看向别处,“我们去跟人们说说吧。”
【薇奥拉】
“薇奥拉,”我走下舷梯时,陶德在我身后喊,“薇奥拉,我很抱歉。为什么你都不给我机会解释?”我停下脚步,想要看清楚他的想法。
但那儿仍然无声。
“你真的感到抱歉吗?”我说,“如果你必须重新做出选择,你确定自己不会做出同样的事?”
“怎么能这么问?”他皱着眉头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最近的穿着?”我回过头看着市长,他慢慢地走下舷梯,小心地呵护着自己的伤口,脸上涂了烧伤凝胶,但他仍然在微笑。他穿着一件干净得不可思议的制服。
和陶德的制服一样。
“你们就像一对父子。”
“别这么说!”
“是真的,看看你自己。”
“薇奥拉,你了解我。在这个星球上,所有活着的人当中,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我摇了摇头:“或许现在不是了。自从我无法听到你——”
他听到这话,眉头紧锁: “所以你想要的就是我的声流,是吗?我并不在乎自己的想法被你听到,但情况反过来就不行了?难道一切必须尽在你的控制之中,否则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
“这跟控制没有关系,陶德。这事关信任——”
“我做了那么多,还不够让你信任我?”他指着舷梯上的市长,“他在为和平而战。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我改变了他。”
“是,”我说着,拍打了一下他制服袖管的金色条纹,“那他又怎么改变了你呢?他是怎么让你选择了救他,而不是西蒙妮?”
“他没有改变我,薇奥拉——”
“你是不是控制了威尔夫,让他跳下车?”
他的眼睛睁大了。
“我从他的声流里看到了,”我说,“如果这事让威尔夫烦恼,肯定就不是件好事。”
“我救了他的命!”他大喊,“我是出于好意——”
“所以就没关系了吗?所以你就可以撒谎,说自己没学着控制别人,也永远不会这么做?‘出于好意’—你还‘出于好意’控制过多少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真切的悔意,他为自己没有对我说实话而感到后悔,但我仍然感受不到他缺失的声流。
“我做这些事全都是为了你!”他终于大喊道,“我想为你创造一个安全的世界!”
“我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你,陶德!”我也大喊,“却发现你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他如此愤怒,又如此害怕,我所说的话令他震惊,而且他感觉很受伤,我几乎能——
一瞬间我几乎能——
“他来了!”一个声音突然刺破了侦察舰周围的喧嚣。
“是总统!”
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一个声音、一百个声音、一千个声音,喧嚣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仿佛化为一片声流的海洋,海浪涌上舷梯,把市长高高托了起来。他开始慢慢地往下走去,昂首挺胸,笑意满面,他向人群挥手,告诉他们:对,他没事,他还活着,他还是他们的领袖。
他仍旧掌权,仍旧是胜利者。
“来啊,陶德,薇奥拉,”他说,“世界在等待。”
【陶德】
“世界在等待。”市长说着,拽住我的胳膊,把我从薇奥拉身边拉走。他注视着欢呼的人群,我看到投影仪仍然在运转,探测器仍然跟着我们,跟着他。我们的脸出现在广场周围建筑物的墙壁上,市长开路,而我被他拉着,跟在后面,薇奥拉仍然站在舷梯上,布雷德利和威尔夫站在她身后——“你听,陶德。”市长对我说,我又听到了那个嗡嗡声。
那喜悦的嗡嗡声。
即使人群一片喧嚣,我仍然能感觉到它。
“我们真的能做到。”他说。人群在我们面前分开,他们为我们让路。我们走到一个新的演讲台上,这一定是泰特先生和奥黑尔先生匆忙搭建的,“我们真的可以主宰这个世界,”市长说,“让它成为一个更好的地方。”
“让我走。”我说。
但是他不松手。
他甚至看都不看我。
我转过身,想去找薇奥拉。她仍一动不动地立在舷梯上。李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他们看着我,看着我们两个穿着同样的制服,任由我被市长拽走。
“让我走。”我又说了一遍,想要挣脱市长。
市长转过身,用力抓住我的肩膀,人群堵住了我和薇奥拉之间的通道。
“陶德,”市长说,那喜悦的嗡嗡声像阳光一样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陶德,你看到了吗?你做到了。你引领我走上救赎的道路,现在我们抵达了终点。”
人群仍然喧嚣不绝。市长来到人群中间,周围更是人声鼎沸。他站得更直了,望着我们周围的士兵、市民,甚至连女人们都在欢呼。他微笑着说道:“请安静。”
【薇奥拉】
“见鬼了,什么情况?”我说,人群的喧嚣声几乎立刻消失了,寂静宛如水波纹一圈圈散开,直到声音和声流中的欢呼声都停止,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这样寂静过。女人们看到男人们变得那么安静,也静了下来。“我听到了。”布雷德利小声说。
威尔夫也小声说:“窝也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我说。在安静无声的环境之中,我的声音显得尤其突兀,人们纷纷回头示意我小声。
“就是那几个字,‘请安静’,”布雷德利小声说,“出现在我脑袋中央。我的声流立刻安静了。”
“我的也是,”李说,“就像我又瞎了一样。”
“怎么会?”我说,“他怎么能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爆炸之后,他就变得很奇怪。”威尔夫说。
“薇奥拉,”布雷德利说道,他把手放到了我的胳膊上,“如果他能同时对着1000人发号施令——”
我向那边望去,发现市长站在陶德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走向人群。
【陶德】
“我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市长对我说,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移开视线。我也无意移开视线。
“我甚至都没意识到,陶德,”他说,“过去我只想把这个星球置于自己的股掌之中,如果失败,干脆就让它彻底毁灭。如果我得不到它,别人也休想得到。”
我们周围的声流几乎完全肃静下来。“怎么做到的?”我问。
“但是我错了,你明白吗?”他说,“当我意识到柯伊尔助医要出事,当我意识到自己没能预料到一切,但你预料到了,陶德,而且你还救了我——”他顿住了,声音里无法抑制的感情让他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当你救了我的命,陶德,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那个嗡嗡声就像一座灯塔,在我脑袋里发着光。)
(那喜悦,让人感觉很好。)
“我们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他说,“你和我一起。你的善良——不论你做什么,都能让人感同身受,教人忏悔、抵抗堕落——陶德,你的善良可以和我的领导力、控制力结合起来——”
“他们不想被控制。”我说。
他的眼睛。我没办法把目光移开——
“不是那种控制,陶德,”他说,“和平的控制,仁慈的控制——”
那种喜悦,我感觉到了。
“就像斯帕克人的首领对他子民的控制,”市长接着说,“就是那个我一直听到的声音,那个同一的声音。他们是他,他也是他们,他们就那样生生不息,学习、成长,得以生存。”他的呼吸声很重,脸上的烧伤凝胶让他看上去好像刚从水里走出来一样,“我也可以成为那样的首领,陶德。我可以成为人们的声音,你可以帮助我。你可以引我向善,带领我弃恶从善。”
我可以帮助他,我可以——
(不——)
“让我走。”我说。
“在普伦提斯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特别,”他说,“但是今天,今天你救了我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为什么。”
他抓得我更紧了。
“你是我的灵魂,陶德,”他说,周围的人们迷醉在他洪亮有力的声音里,他们的声流肯定着他、回应着他,“你是我的灵魂,不知不觉间,我便在寻找着你。”他微笑着,惊奇地看着我,“我找到你了,陶德。我找到了——”
这时出现了一个声音,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它自人群边缘传来。声流中的一个喃喃低语,从广场远处向我们传来,“轰隆隆”,声音越来越大。
“是斯帕克人。”市长小声说,几秒钟之后我看到了,画面在人群的声流中出乎意料地清晰。
一个斯帕克人正骑着巴特鲁魔到这里来。
“还有……”市长说着轻轻皱起眉头,起身看过去。
“还有什么?”我说。
就在这时,我也在人群的声流中看到了——
那个斯帕克人不是一个人。
有两头巴特鲁魔。
然后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那个颠倒整个世界的声音——
【薇奥拉】
我奋力挤过人群,无所谓有没有踩到或者撞到别人,大多数人好像也根本没注意。就连女人们也着迷于此情此景,她们脸上洋溢着同样怪异的期盼——“让一让。”我咬着牙说。
因为我现在才意识到,太晚了,太晚了,市长已经控制了陶德,他当然会这样做了。或许陶德的确改变了他,引领他向善,但毫无疑问,市长总是更强大,也更有心机。他现在比以前好,并不意味着他成了个善人,而且他当然也改变了陶德——我怎么会这么傻,没有看出来,还拒绝跟他说话……
我没有去救他。
“陶德!”我喊道。
但我的声音立刻被一阵突然涌出的声流淹没了。远处传来的画面显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这个消息很快就在人群中散播开来——
声流中,两个斯帕克人正沿着道路前往此地。
两个骑着巴特鲁魔的斯帕克人,其中一个人是坐着的而不是站着。
我吃了一惊,因为站着的斯帕克人就是攻击我的那一个。
但现在没时间多想了,声流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个坐着的斯帕克人并不是斯帕克人——
那是一个人类男性。
人群的声流像是接力传递一样,我听到了——
那个男人在唱——
【陶德】
我的胃仿佛坠到了地下,我用力呼吸,好像快要窒息一样。我的腿终于能活动了,我想挣开市长,但他不愿意松手,他几乎要把我抓出瘀青来了——但是我要走。
哦,天哪,我要走——
“陶德!”他在我身后叫道,声音充满了震惊,似乎真心因我要从他身边逃跑而备感痛苦。
但是我要逃跑,没什么能阻止我逃跑。
“让让!”我大喊。
我面前的士兵和人们让开了路,仿佛受到了操控——
他们确实受到了操控。
“陶德!”身后的市长仍然呼唤着我,但声音离我越来越远。
在我前面——
哦,天哪,我不敢相信——
“让一让!”
我努力去听,想再听一听那个声音,听一听那首歌——
前面的人不停地给我让路,好像我是一团火,他们生怕被我烧着——
那个斯帕克人也进入了他们的声流——
那是1017——
那个斯帕克人是1017。
“不!”我大喊,全力以赴地奔跑起来。
我不知道1017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来了,他出现在人群的声流之中。
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他越来越清晰。
我从没见过这么清晰的声流画面。
“陶德!”我听到了身后的叫声,但没有停下脚步。
我越来越靠近,人群的声流已经盖不住了——
那首歌像空气一样清晰,把我的心撕成两半——
那首歌,我的歌——
每当早晨,太阳升起……
我的眼睛湿润了。人群越来越稀薄,我所走过的道路即将与斯帕克人经过的路会合。
再经过几个人的距离,就几个人——
人群让开了——
就是他,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他。
我不得不停下来。我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站都站不住了。
我想叫出他的名字,但是我张开嘴巴,几乎忘记了怎么说话。
但是他听到了——
我知道他听到了。
“本。”
【薇奥拉】
那是本。通过人群的声流,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仿佛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还有那个想杀我的斯帕克人,1017,他骑着一头巴特鲁魔。本跟在他身后,坐在另一头巴特鲁魔身上。他的歌声越来越清晰了,山谷低处,少女轻吟——
但是他的嘴巴没有动。
一定又是被人们的声流扰乱了——
但他就在那里,他骑着巴特鲁魔来到了这里。这里没人认识他,所以一定是这张脸没错,那一定就是本——
我感到市长给的药物在我体内翻腾,借助这股力量,我更用力地挤开人群——
通过他们的声流,我看到市长也在艰难地挤过人群——
然后我看到,陶德来到了本的面前。
一切清清楚楚,好像我就在现场亲眼见证一样。
我感觉我就在那里,因为陶德的声流敞开了。他离市长越来越远,离本越来越近,他的声流像以前一样敞开,带着惊讶、喜悦,还有无尽的爱,强烈得几乎令人难以承受。所有的情感就像浪潮一样在人群中汹涌波动,受到陶德的情绪波动影响,人们几乎都站不稳了——
陶德已经能像市长一样煽动人心了。
【陶德】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没有语言能够表达此刻的心情。我向他跑去。我与1017擦肩而过,本从巴特鲁魔上走下来,他的声流向我迎来,那声流里有我熟悉的一切,从我还是婴儿开始——也就是说,他真的是本。他并没有用语言来表达。
他张开双臂,我扑进他的怀里,猛地撞在他身上,撞倒在他骑的那头牲口上。
你长这么大了。
他说。
“本!”我一边说一边大喘着,“啊,天哪,本——”
你跟我一样高了,是个大人了。
我几乎没注意到他奇怪的说话方式,只是紧紧抱着他,眼里盛满泪水,我说不出话,只是感受着他。他就在这里,活生生的,他还活着,还活着——
“怎么回事?”我终于开口了,稍微向后退了退,但仍然抱着他。我没多说什么,但他知道我的意思。
斯帕克人发现了我,戴维·普伦提斯朝我开了一枪——
“我知道。”我说,我胸口一沉,声流也有了重量。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实在的感觉了,本看出来了,他说——
给我看看。
我照做了。在我找到任何合适的词语之前,我向他展示了我们与他分开之后发生的所有灾难,而他在帮我,帮我讲出阿隆死去、薇奥拉受伤、我们两人被迫分开、“答案”发动袭击、斯帕克人被烙上编号环、女人们被烙上编号环、斯帕克人成群死去……我看向仍在巴特鲁魔上的1017,我把他的事也展示给了本,还有之后发生的一切:戴维·普伦提斯想要洗心革面,然后死在了市长手里,还有那场战争,更多死亡——
没事了,陶德,都结束了。战争结束了。
我能看出来,我能看出来:他原谅了我。
他原谅了我所做的一切。他告诉我,我根本不需要请求原谅;他跟我说,我已经尽力了,我犯了错,但是人都会犯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对待错误。我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通过他的声流感受到,他告诉我,我现在可以住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发觉他并没有说话。他在我的头脑中直接传达一切,不,他没有,他只是用这些意涵包围住我,我身临其中,所以我知道这是真的,我可以被原谅,被赦免——这个词我根本不认识,却突然学会了它——只要我愿意,他会赦免我的罪,赦免我所做的一切。
“本?”我感到很迷惑,不只是迷惑,“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声流——”
我们有很多话要谈。他仍然没有用嘴说话。我开始觉得奇怪,但是一种奇异的温暖包围着我,周遭弥漫着我所熟悉的本的气息,我的心再一次被打开了。他对我微笑,我也笑着回应——
“陶德?”我听到身后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我们回头望去。
市长站在人群边缘,望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