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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斯坐在阁楼，皮肤电击捆绑在额头，看着尘埃在从上方格栅筛落的稀薄阳光中飞舞。其中一个显示萤幕正在倒数。
牛仔不进入刺激模拟，他暗忖，因为那基本上只是肉体玩具。他知道他用的电极和从模刺碟垂坠而下的小塑胶头饰基本上是一样的，也知道网际空间母体实际上是人类感觉中枢的极度简化版，至少就表现方式而言是这样没错，但模刺令他觉得像是无端将肉体输入增殖。商业性的东西都经过编辑，当然了，这样一来，如果塔莉.依霜在发出一个音节的过程中突然头痛，你不会感觉到。
萤幕发出持续两秒的哔声警告。
新开关已用一片薄薄的光纤装上他的仙台。
一、二、……
网际空间从基点生成。平稳，他暗忖，但还不够，得再加点工……
然后他打开新开关。
猛一震进入其他肉体。母体消失，一波声音与颜色……她正穿行于拥挤街道，经过贩售折扣软体的摊贩，价钱用萤光笔写在塑胶片上，来自无数扩音器的音乐片段。尿液、自由单体、香水，以及炸磷虾馅饼的味道。在令人胆寒的几秒内，他徒劳地想掌控她的躯体。然后他用意志力让自己转为被动，变成她眼睛后的一名乘客。
镜片似乎完全没有阻隔阳光。他纳闷是否内建扩大器自动补偿了。蓝色文数字注25显示出时间，在她左周低处闪动。卖弄，他暗忖。
她的身体语言令人迷失方向，姿态也相当陌生。她似乎总是差点与人碰撞，但路人从她面前躲开，闪到一旁，让路给她。
「感觉如何，凯斯?」他听见字句，也感觉到她构句。她一只手滑进口外套，一根指尖绕着温暖丝绸下的乳头打转。那感觉令他屏住呼吸。她大笑，但这连结是单向的，他无法回应。
走过两个街口后，她潜入回忆小径的外围。凯斯不停试着将她的视线转向地标，想藉此认出自己身在何处。他开始觉得这种被动的处境很讨厌。
切入网际空间的过程，在他按下开关的瞬间便已完成。他让自己撞向属于纽约公立图书馆的远古冰墙，自动计算起电位视窗。切回她的感觉中枢，进入肌肉的蜿蜒之流，感觉强烈又明亮。
他发现自己对与其共享感觉的这个心智感到疑惑。他对她有什么认识?她是其他事的好手，她曾说，和他一样，靠什么维生她就是什么。他知道她是怎么贴着他移动，稍早，她起床时，当他进入她，他们发出合而为一的同声呻吟，事后她喜欢喝黑咖啡……
可疑的软体租赁集团沿回忆小径排列，她的目标是其中之一。四下平静，寂然无声。摊贩沿中堂而立。顾客都很年轻，几个刚满二十。似乎所有人都在左耳后植入了碳接口，但她没加以理会。摊贩的柜台上展示着数百个窄小的微软碟注26，一片片棱角分明的缤纷硅片装在白色方形纸板上，上面覆盖透明椭圆形遮罩。莫莉走向南面墙的第七摊。柜台后一名头剃个精光的男孩茫然地凝望空中，耳后的接口如墙头钉般突出十多个微软碟。
「赖瑞，你进去了，伙伴?」她站在男孩面前。男孩聚焦，在椅子上坐正，用骯脏的拇指指甲从他的接口撬出一个亮洋红色的晶片。
「嗨，赖瑞。」
「莫莉。」他点点头。
「我有些工作给你那些朋友。」
赖瑞从红色运动衫口袋拿出一个扁平的塑胶盒，啪地打开后，将手上的微软碟塞入其他十数个微软碟旁的空隙。他的手盘桓片刻，拣出一个比其他略长的亮黑色晶片，平稳地插进自己的头壳。他瞇起眼。
「莫莉有了个乘客。」他说，「赖瑞不喜欢这样。」
「嘿。」莫莉说，「我不知道你这么……敏感。真感动。这样的敏感所费不赀。」
「我认识妳吗，小姐?」茫然的神情回来了，「想买什么软体?」
「我要找马登的人。」
「妳有了个乘客，莫莉。这个说的。」他轻敲黑色晶片，「有人用妳的眼睛看。」
「我的伙伴。」
「叫妳的伙伴滚。」
「我有东西要给黑豹.马登的人，赖瑞。」
「妳说的是什么，小姐?」
「凯斯，你先退出。」她说完他便按下开关，随即回到母体。软体复合体残留的幽灵印象在网际空间嗡鸣的平静中多停留了几秒才淡去。
「黑豹.马登。」他对着保坂说，一面取下电极，「五分钟简报。」
「准备就绪。」电脑说。
他没听过这个名字。新玩意儿，在他逗留千叶时出现。短暂的潮流以光速席卷蔓生区的年轻族群，一整个次文化可能在一夜之间崛起，热闹个十几周，接着戛然消逝。「启动。」保坂存取了它的图书馆、期刊与新闻服务阵列。
简报开头停留在一张彩色静照，凯斯刚开始以为是某种拼贴，从另一个影像中剪下一张男孩的脸，贴在一张涂鸦墙的照片上。黑眼睛，单眼皮显然是手术的结果，一片发炎的青春痘横过苍白瘦窄的双颊。保坂释放冻结的画面，男孩动了，流露扮演丛林掠食者的默剧演员那般的优雅阴森。他的身体几乎隐而不见，近似于后方涂鸦墙的抽象图形平顺地滑过他的贴身连身衣。拟态聚合碳。
切换为纽约大学群体生态学博士维吉尼亚.兰百里，粉色文数字显示出她的名字、所属科系和学院，在萤幕上脉动着。
「考量他们对这些超现实暴力的随机行为存有强烈爱好，」某人说，「我们的观看者可能难以理解何以妳继续坚持这种现象不属于一种恐怖主义。」
兰百里博士微笑，「恐怖分子总会在某个点开始停止操弄媒体完形。在某个点暴力开始充分升级，但在这个点之后，恐怖分子也开始出现媒体完形本身的征状。我们一般所知的恐怖主义，其本质就与媒体相关。而黑豹.马登党人和其他恐怖分子之所以不同，恰恰在于他们的自我觉知程度，在于他们对媒体使恐怖主义的行为与原始的社会政治意图脱钩有多少体察……」
「跳过。」凯斯说。
他播放保坂的简报两天后首度接触马登党人。在他快二十岁的时候，曾有个大科学家派，他判定马登党是大科学家派的当代版本。蔓生区的工作具备某种鬼魅般的青春期DNA，夹带诸多短命次文化编成密码的戒律，并在长短不一的时间后复制。黑豹.马登党是科学家派的愚蠢版变体。只要弄得到相关科技，大科学家派会全体将接口都塞满微软碟。重要的是风格，而风格是相同的。
一个说话轻声细语的男孩带着来自芬恩的一盒磁碟出现在阁楼门口，他的名字是安杰洛。他的脸是从胶原蛋白和鲨鱼软骨多醣培植的简单移植物，平滑但丑陋。那是凯斯仅见最令人生厌的选择性手术。安杰洛微笑时，露出剃刀般尖锐的犬齿，应属于某种大型动物。凯斯竟松了一口气，牙胚移植，这他见过。
「你不能让那些傻小子给你挖代沟。」莫莉说。凯斯点头，沉浸在意识网冰墙的图形中不可自拔。
就是这个。这就是他，他的身分、他的存在。他忘记进食。莫莉在长桌的角落替他留了几盒饭和放在保丽龙盘上的寿司。他偶尔因必须离开控制板到他们在阁楼一角设置的化学厕所解放而感到恼怒。他探查漏洞、绕过最显而易见的陷阱、将他通过感知网冰墙的路径绘成地图，同时冰墙图形在萤幕上成形而后重新成形。真是好冰墙。美妙的冰墙。他躺卧，手臂放在莫莉肩膀下，透过天窗的铁栅看着红色黎明，冰墙的图形在那儿发光。他睡醒时，冰墙的彩虹像素迷宫是他看见的第一个东西。他会径直走到控制板前，没浪费时间穿衣服，就这么上线。他在拆解。他在工作。他没注意时间一日日流逝。
有时候，尤其是莫莉带着她租来的马登党核心小队出去侦查时，他即将进入梦乡，千叶的影像如潮水般涌来。一张张脸与仁清路的霓虹。有一次他他梦见琳达.李，从这场令人困惑的梦中醒来时，却想不起她是谁、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想起来后，上线一连工作了九小时。
拆解意识网冰墙花了整整九天时间。
「我原本说一周。」阿米提说。凯斯展示他的计画给阿米提看时，阿米提喜形于色，「你还真是好整以暇啊。」
「胡扯。」凯斯对着萤幕微笑，「我做得不错了，阿米提。」
「确实。」阿米提坦承，「不过可别得意忘形。跟你最后要面对的比起来，这只是电玩而已。」
「爱你喔，猫妈妈。」黑豹.马登的联络人低语。从凯斯的耳机听来，他的声音是变调过的静电干扰。「亚特兰大，布鲁德。看起来可行。行动，听到了吗?」莫莉的声音略微清晰一些。
「听令行事。」马登党人在纽泽西用了某种鸡网碟(chickenwire dish)，将联络人的不规则讯号弹到一颗基督君王之子卫星(Sons of Christ the King satllite)，位于曼哈顿上空的地球同步轨道。他们宁可将这整个行动视为一个巧妙的私密玩笑。莫莉的信号是用一个直径一公尺的伞状碟传出去。伞状碟以环氧树脂黏在一栋几乎和意识网大楼等高的黑色玻璃帷幕银行大厦屋顶。
亚特兰大。识别码很简单。亚特兰大到波士顿到芝加哥到丹佛，每个城市五分钟。如果有人成功拦截并解译莫莉的讯号、合成她的声音，这个识别码会警示马登党人。如果她待在这栋建筑里超过二十分钟没出来，非常可能就不会再出来了。
凯斯一口喝干剩下的咖啡，贴上电极，抓了抓黑色棉衫下的胸口。对于黑豹.马登党人计画如何分散意识网保全的注意力，他只有约略的概念。他的任务是在莫莉需要时，确保他写的侵入程式连上意识网的系统。他看着萤幕角落的倒数。二、一。
他上线，启动他的程式。「主线。」联络人用气音说。凯斯层层深入意识网冰墙的过程中，这是他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很好。莫莉过关。他点击模刺，轻轻跃入她的感觉中枢。
视觉输入因扰频器而略显模糊。她站在大楼的宽阔白色大厅，面对一堵点点金斑的镜墙，嚼着口香糖，显然被自己的倒影迷住了。尽管戴了一副巨大的太阳眼镜遮住镜片嵌入物，她看起来仍十分融入环境，像是另一个希望能一睹塔莉.依霜风采的观光女孩。她身穿粉色塑胶雨衣，白色网眼上衣，宽松白裤，剪裁是去年东京流行的款式。她心不在焉地咧嘴笑着，啪地弄破口香糖泡泡。凯斯想笑。他感觉得到缠在她肋间的透气胶带，还有胶带下的小组件，无线电、模刺组，还有扰频器。喉部麦克风贴在她颈间，尽可能弄得像皮表止痛贴。她的双手插在粉红外套口袋，正有系统地屈曲，利用一连串动作释放压力。他花了几秒才理解她指间那特殊的感觉是源自半伸出后又收回的刀刃。
他又跳出。他的程式抵达第五个闸门。他看着他的破冰者在眼前闪烁、移动，仅微弱觉知他的手正在控制板上舞动，进行细部调整。单一颜色构成的多个半透明平面，有如魔术扑克牌。选一张牌，他心想，任何一张。
闸门变得模糊后掠过。他大笑。意识网冰墙接受他进入，视为来自联盟所属洛杉矶中心的例行传输。他进来了。在他后方，病毒子程式脱队，与闸门的密码结构啮合，准备在真正来自洛杉矶的数据到来时加以感染。
他再度进入莫莉。她正晃过大厅后方巨大的环形接待桌。
12:01:20，读数在她的视觉神经大放光明。
午夜，和莫莉眼睛后的晶片同步中，位于泽西的联络人下达指令。「主线。」九名马登党人沿蔓生区散布两百英里，他们同时用付费电话拨打「最紧急专线」，说出一小段设定好的话，挂上，接着遁入黑夜，脱掉手术手套。九个不同的警察部门和政府安全单位正在吸收资讯，内容提及一个隐匿的激进基督教基本教义分支承认在意识网金字塔的通风系统引入一种临床层级的违法药剂，称为「蓝九」。蓝九在加州称为「悲伤天使」，已显示出在百分之八十五的受试者身上造成剧烈的妄想与杀人魔倾向。
凯斯的程式涌过控制意识网研究图书馆保全的子系统各闸门，他按下开关。他发现自己正步入升降梯。
「抱歉，妳是员工吗?」警卫扬眉。莫莉吹爆口香糖泡泡，「不是。」她用右手的前两个指节槌向男人的心窝。保全弯下腰，扒抓着腰带上的警报器;莫莉猛力一击，打得他的头偏向一边，抵着升降梯的墙壁。
她嚼得更快些，碰触发光面板上的「关门」与「停止」键。她从外套口袋拿出一个黑盒子，将引线插入保护面板电路的锁孔。
黑豹.马登党人等了四分钟让第一波行动生效，接着注入第二剂小心安排的误导资讯。这次，他们直接攻击意识网大楼的内部影像系统。
12:04:03，建筑内的所有萤幕闪烁了十八秒，闪烁的频率造成意识网员工中较敏感的人癫痫发作。接着，一个仅约略像人脸的图像占据所有萤幕，五官在不对称排列的大块骨头上延展，有如某种猥亵的麦卡托投影。随着扭曲、拉长的下颚挪动，蓝色双唇湿淋淋地打开。某个东西，或许是一只手，一坨红色块根状的东西笨拙地朝镜头摸索，而后变得模糊，随即消失。潜意识中的快速污染影像，大楼供水系统图、戴手套的手操弄实验室瓶瓶罐罐、某物跌入黑暗中、一个苍白的溅痕……声道的音高调整为以恰恰低于两倍的标准录放速度播放，内容是一个月前的新闻广播，详细讲述可能将一种称为HsG的物质用于军事，这种生物化学物质控制人类骨骼生长因子。过量使用HsG将使某些骨骼细胞过度激化，加速生长高达百分之一千倍。
12:05:00，覆盖在玻璃下的意识网联盟核心拥有的员工人数略多于三千。午夜过后五分钟，随着马登党的讯息结束于白灿灿的画面，意识网金字塔发出尖叫。
因应蓝九进入大楼通风系统的可能性，六架纽约警方战术直升机于意识网金字塔会合，镇暴灯全开。一架BAMA快速布署直升机从Riker’s的停机坪起飞。
凯斯启动他的第二个程式。一只谨慎设计的病毒攻击了保护主监护指令的密码结构，这个指令掌管意识网研究资料所在的下层地下室。「波士顿。」连结传来莫莉的声音，「我要下楼了。」凯斯切换，看见升降梯的白墙。她正在拉开白色裤子的拉链。一个笨重的包裹，颜色恰如她苍白的脚踝，以透气胶带缠在她的脚踝上。她跪下剥掉胶带。随着她展开马登装，一道道勃艮地红闪过拟态聚合碳。她脱下粉红色雨衣，丢在白裤旁，将马登装罩在白色网眼上衣外穿上。
12:06:26
凯斯的病毒在图书馆的主控冰墙上开了扇窗。他用力挤进去，发现里面是一个无垠的蓝色空间，悬在淡蓝色细密霓虹灯栅的色标球排列其中。在母体的无空间中，特定数据构体的内部皆拥有无限的主观维度。一个孩童的玩具计算机，若以凯斯的仙台存取，也会呈现出无限的虚无深渊，几个基本指令悬挂其中。凯斯键入芬恩跟有严重药瘾的中阶上班族买来的序号，他彷佛乘在隐形轨道上般滑过各个球体。
这里。这一个。
他用力挤进球体内，头顶的冷蓝色霓虹穹顶无星平滑，彷若结霜的玻璃，他触发会修改核心监护指令的子程式。
现在出去。平稳地后退，病毒重新编织窗洞的纤维。
完成。
意识网大厅，两名黑豹.马登党人警戒地坐在一个低矮的方形花架后，用摄影机拍下骚乱。他们都穿着变色龙装。「战术直升机在喷洒泡沫路障。」其中一人加以说明，透过喉部麦克风说话，「快速布署直升机还在设法降落。」
凯斯按下模刺开关，跃入断骨的剧痛中。莫莉靠在一条长廊的空白灰墙上，气息紊乱不平稳。凯斯立即回到母体，左大腿一道白热的疼痛渐渐消失。
「发生什么事了?布鲁德?」他问联络人。
「不知，卡特。妈妈没讲话。等等。」
凯斯的程式自动循环。一线细如发丝的深红色霓虹从已修复的窗口中央延伸到破冰者变换不休的轮廓。他没时间再等。深吸一口气，他再度跃入。
莫莉跨了一步，试着靠长廊的墙支撑她的体重。阁楼里，凯斯呻吟。她的第二步前进了比一臂之长还远一点的距离。制服袖子染上亮红色的鲜血。微露破碎的玻璃纤维电击棍。她的视野似乎缩窄为一条隧道。第三步，凯斯尖叫，发现自己回到母体。
「布鲁德?波士顿，宝贝……」她的声音因疼痛而紧绷。她咳了咳，「跟当地人起了点冲突。其中一个应该打断我的腿了。」
「你现在需要什么，猫妈妈?」联络人的声音模糊难辨，几乎淹没在静电干扰中。
凯斯强迫自己翻跃回去。她靠在墙上，右腿支撑着全身重量。她翻找袋鼠口袋里的内容物，掏出一片钉满五彩缤纷皮表止痛贴的塑胶。她挑出三枚，用拇指按压在左腕的血管上。六千微克的脑内啡类似物像槌子般落在疼痛之上，敲碎疼痛。她的背痉挛地拱起。粉色的温暖浪潮舔舐她的大腿。她叹气，缓缓地放松了。
「没事，布鲁德。现在没事了。不过我出去的时候需要医疗团队。告诉我的人。卡特，我距离目标两分钟。你可以等吗?」
「跟她说我在里面，我会等。」凯斯说。
莫莉开始沿着长廊跛行。当她回头看，就这么一次，凯斯看见三名意识网保全瘫倒的躯体。其中一人似乎没有眼睛。
「猫妈妈，战术和快速封锁了一楼。泡沫路障。大厅愈来愈刺激了。」
「这里够刺激了。」她摇摆着穿过一扇黑色双开铁门，「卡特，我快到了。」
凯斯翻跃进母体，拔掉额头的电极。他满头大汗，拿了条毛巾抹了抹额头，从保坂旁的自行车水壶快速抿了一口水，检查萤幕上的图书馆地图。脉动的红色游标缓缓穿过一扇门的略图。距离标示出迪西.平线构体所在位置的绿点只有几公厘。他不知道止痛贴对她的腿做了什么，她才能够像这样继续用断腿走路。脑内啡类似物下得够重，她甚至能靠一双血淋淋的残肢行走。他束紧将他固定在椅子上的尼龙安全带，换上新电极。
变成例行程序了：电极、上线、翻跃。
意识网的研究图书馆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储存区，存在这里的资料必须先搬动实体后才能接合。莫莉在一排排完全一样的灰色储藏柜间蹒跚前进。
「布鲁德，告诉她再往前五格，左手边第十格。」凯斯说。
「猫妈妈，再五格，左边第十格。」联络人说。
她转向左边。一个脸色苍白的图书馆员蜷缩在两个储藏柜之间，脸颊湿淋淋，眼神空洞。莫莉没理她。凯斯纳闷马登党人究竟做了什么，竟引发如此恐惧。他知道是什么唬人的威胁，但他太沉溺于冰墙，听不进莫莉的说明。
「就是它。」凯斯说，不过莫莉已停在收纳那个构体的柜子前。这个柜子的线条令凯斯回想起朱立.狄恩位于千叶前厅内的那个新阿兹提克风书柜。
「卡特，动手。」莫莉说。
凯斯翻跃进入网际空间，送出指令沿穿透图书馆冰墙的暗红丝线产生脉冲。五个彼此分隔的警报系统都确信自己仍在运作中。三道精巧的锁遭撤销，但以为自己仍是锁上的。图书馆中央储存库的永久记忆体遭细微变动：一个月前，构体在执行命令之下已遭移除。如果检查是谁授权移除构体，图书馆员会发现相关纪录已遭抹消。
门无声荡开。
「零四六七八三九。」凯斯说，而莫莉从架子取下一个黑色储存单元。这个储存单元相似于大型突击步枪的弹盒，表面覆满警示贴纸与安全层级。
莫莉关上柜子，凯斯翻跃。
他退出穿过图书馆冰墙的线，像鞭子般甩回他的程式中，自动触发全系统反转。他退出时，意识网的一道道闸门从他身旁疾射而过;他通过部署子程式的闸门时，子程式则卷回破冰者核心。
「布鲁德，出来了。」他瘫坐在椅子上。经历过全神贯注的一次实际行动，他还能保持上线，并维系住对自己身体的觉知。意识网可能要过几天才会发现构体遭窃。关键是洛杉矶的传输偏向，太恰到好处地与马登党的恐怖行动同时发生。他觉得莫莉在长廊对上的三名保全不会活下来讲述来龙去脉。他翻跃。
升降梯，莫莉的黑盒子还黏在控制面板，仍停留在她离开时的位置。保全依旧蜷缩在地板。凯斯这才注意到他颈肩的表皮贴片。莫莉的，好让他继续躺着。莫莉跨过他，取下黑盒子，然后按下「大厅」的按钮。
电梯门嘶地滑开，一个女人朝后冲出人群进入电梯，一头撞在后墙。莫莉没理她，弯下腰查看保全颈上的贴片。接着她将白裤与粉红雨衣踢出电梯，墨镜丢在这堆衣物后，拉上拟态装的兜帽盖到额头。构体装在拟态装的袋鼠口袋中，随着她移动戳进她的胸骨。她走出去。
凯斯见识过恐慌，但都不是在封闭之处。
意识网员工从升降梯涌出，奔向通往街道的门，却只遇上战术小队的泡沫路障和BAMA快速布署小队的沙袋枪。两组人马都深信自己正在遏止一帮潜在杀人魔，以高得出奇的效率携手合作。大门破碎的残骸之外，路障上迭了三堆尸体。镇暴枪空洞的巨响成了持续不断的背景音，衬着人群在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冲进冲出的声音。凯斯没听过像这样的声音。
显然，莫莉也没有。「天啊。」她迟疑了。那像是某种哀号，渐渐增强为赤裸、纯然恐惧的尖啸，汩汩沸腾。大厅地板覆满人体、衣物、鲜血，以及被踏烂的长卷黄色印出资料。
「过来，姊妹。我们带妳出去。」两名马登党人的眼睛从聚合碳装上疯狂旋转的明暗变化中朝外瞪视，拟态装跟不上在后面肆虐的色调与色彩骚乱。「妳受伤了?来。汤米扶妳。」汤米把某个东西交给说话的人，那是一部包在聚合碳中的摄影机。
「芝加哥。」莫莉说，「我上路了。」然后她跌落了，不是跌在因血液和呕吐物而滑溜的大理石地板上，而是跌入一口鲜血般温暖的井，跌入寂静与黑暗中。
黑豹.马登党的首领自称天狼座.远方男孩，身穿附录影功能的聚合碳装，他可以藉此任意回放背景。他蹲在凯斯的工作桌桌缘，彷若某种状态下的艺术滴水兽，用那双内双眼皮的眼睛打量着凯斯和阿米提。他微笑。他的发色粉红，左耳后彩虹森林般的微软碟张扬;耳朵削尖了，植上更多粉红毛发。他的瞳孔也经过改造，能像猫眼一样捕捉光线。凯斯看着色彩和质感缓缓爬上他的拟态装。
「你让情况失控。」阿米提说。他像座雕像般矗立阁楼中央，裹着一件黑色油亮层层皱褶、看似相当昂贵的军用风衣。
「混乱，无名先生。」天狼座.远方男孩说，「是我们的行事之道，我们的临门一脚。你的女人懂。我们跟她谈，不跟你，无名先生。」他的拟态装换上米色与浅鳄梨色的诡异尖角图形，「她需要医疗团队。她跟他们在一起。我们会照看她。万事顺利。」他再次微笑。
「付他钱。」凯斯说。
阿米提怒瞪他一眼，「我们没拿到货。」
「在你女人手上。」远方男孩说。
「付他钱。」
阿米提僵硬地走到桌旁，从军用风衣口袋拿出三捆厚厚的新日圆。「要点一下吗?」他问远方男孩。
「不用。」黑豹.马登说，「你会付钱。你是一个无名先生。你付钱继续无名，而不是变成有名先生。」
「我希望这不是一个威胁。」阿米提说。
「这是生意。」远方男孩把钱塞进拟态装前面的唯一一个口袋内。
电话响起，凯斯接了起来。
「是莫莉。」他告诉阿米提，并递出电话。
凯斯离开那栋建筑时，蔓生区的测地线正渐渐转亮为黎明前的灰。他觉得四肢冰冷，手脚彷佛不是自己的了。他睡不着，对阁楼感到厌烦。天狼座离开了，然后阿米提也走了，莫莉则在某处接受手术。一辆列车排咻地经过，脚底一阵震动。警报器在远方引发都卜勒效应注27。
他随意转弯，领子竖起，缩在新皮外套里，叶和圆一根接着一根，第一根刚弹进水沟，随即点燃下一根。他试着想象阿米提的毒囊在他的血管内溶解，显微薄膜随着他走动而愈变愈薄，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他在意识网大厅透过莫莉双眼目睹的恐惧与剧痛也同样没有真实感。他发现自己正试着忆起他在千叶杀的那三个人，但对两个男人毫无印象，女人则让他回想起琳达.李。一辆附镜面车窗、倾斜的三轮货车颠簸地驶过，空塑胶圆筒在车斗喀喀滚动。
「凯斯。」
他闪到一旁，直觉地找面墙靠背。
「给你的讯息，凯斯。」原色在天狼座.远方男孩的拟态装上轮转，「抱歉，不是故意吓你。」
凯斯站直，双手插在口袋。他比这马登党人高一颗头，「你得当心点，远方男孩。」
「一个讯息。冬寂。冬天的冬，静寂的寂。」
「你给的?」凯斯往前一步。
「不，给你的。」远方男孩说。
「谁给的?」
「冬寂。」远方男孩又说了一次，一面点头，甩动一头粉色毛发。他的拟态装转为消光黑色，衬着老旧混凝土的一抹碳色阴影。他跳了一小段诡异的舞，细瘦的黑色手臂旋动，然后就消失了。不对，他还在那儿。拉上兜帽掩盖粉色，拟态装呈现出最恰到好处的灰，和他脚下的人行道一样斑驳。那双眼睛朝红灯眨了眨。随后真的消失无踪。
凯斯闭上眼，用麻痹的手指加以按摩，背靠着剥落的砖墙。仁清路单纯多了。
注25：Alphanumeric，指拉丁字母及数字字元的字元集，若考虑大小写字母及数字，共有六十二个，若不区分大小写字母，共有三十六个。
注26：microsoft，微软体，或指用来装微软体、类似随身碟的小装置，插入头部的接口后可提供使用者特定主题的资料或特殊能力。在吉布森创作本书的时期，现今知名的科技巨人微软Microsoft还只是一个为微电脑开发软体的小公司，于一九七六年注册Microsoft为公司名。
注27：Doppler Effect，波源和观察者有相对运动时，观察者接受到波的频率与波源发出的频率并不相同的现象。远方急驶过来的火车鸣笛声变得尖细(即频率变高，波长变短)，而远去的火车鸣笛声变得低沉(即频率变低，波长变长)，就是都卜勒效应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