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后自然、后身体、后人类
有些经典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后才得以建立其经典地位,这样的作品我姑且称之为「事后经典」,因为当下多数人都无法察觉它所具有的时代性,须等到事过境迁,往回追忆时其典范意义方能得到彰显。相对于此则是「当下经典」,顾名思义指的是作品的典范意义在当下即被察觉,美加作家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神经唤术士》即属于这样的作品。一九八四年小说甫出版,马上引起一阵骚动。光速般的跳跃风格、炫目的时空错置、结合科技与犯罪的情节、以及兼具颓废与新潮、怀旧与创新的文字魅力,小说即刻成为经典,也瞬间点燃了「电脑叛客」(cyberpunk)此一划时代的科幻次文类风潮。作品出版距今已逾三十多年,我们看到它的经典地位更加稳定。
「电脑叛客」是活跃于一九八○与一九九○年代左右的科幻次文类,受到一九六○、一九七○年代知名作家如迪克(Philip K. Dick)、若蓝斯尼(Roger Zelazny)、伐莫(Philip Jose Farmer)等人影响,「电脑叛客」经常关切的主题是未来世界中的小人物如何在以都会为主的空间中卑微不堪地苟活。电脑叛客呈现了高与低、前卫与落后两个不协调状态的并置:虽然未来是看似有着尖端科技(例如人工智慧、复制人等)的美丽新世界,但活在其中的人们却一点也不快乐。主角经常是百无聊赖的边缘小人物,他们往往得透过违法、犯罪方式在这个由跨国财团垄断的世界混口饭吃。科技越进步,生活品质越落后,更别提人性尊严、自由快乐等西方启蒙运动以降所标榜的目标了。简言之,电脑叛客呈现的是一种退化(regressive)的历史观:现代性的高度发展反而将人类带往退化、原始的方向,与原先承诺的自由快乐目标越来越远。电脑叛客的代表性人物除了吉布森外,也包括美国科幻作家史特林(Bruce Sterling)、洛克(Rudy Rucker)等人。在电影方面,改编自迪克小说的《银翼杀手》(1982)被奉为必看的经典电脑叛客电影,而《骇客任务》三部曲(1999-2003)也是家喻户晓的经典之作。
回到神经唤术士这部小说,它是吉布森的第一本小说,也是最有名的一本。故事以电脑骇客凯斯为主角,在一次对雇主行窃的行动曝光后,犯了行规大忌的凯斯受到报复性惩罚,他的神经系统惨遭俄国霉菌毒素毁坏,再也无法连上网路。丧失上线能力的凯斯犹如行尸走肉,仅保留向来被「网际空间牛仔」(也就是电脑骇客)鄙视的肉身。后来一位自称阿米塔吉的神秘人物交予他某项任务,并答应帮他修复神经系统(事实上阿米塔吉也同时给他注射了新的神经毒素,藉以威胁凯斯听命于他),过程中凯斯与茉莉(一位眼窝植入镜片、指甲嵌入刀片、身手不凡的女杀手)培养出特殊情谊。在一段惊心动魄的侦探冒险过程后,凯斯与茉莉发现原来这场跨国犯罪的背后藏镜人竟是一名叫做「冬寂」的人工智慧(AI),冬寂是一个完整AI的其中一半,另一半则是「神经唤术士」。为了能够与「神经唤术士」结合,完成某种超级意识,冬寂利用凯斯、茉莉以及其他人帮助他完成任务。
电脑叛客的情节通常与跨国资本集团与犯罪有关,《神经唤术士》即为典型例子。故事一开始设定在日本千叶市,但随着剧情开展,场景也切换到好几个不同国家地区,包括土耳其伊斯坦堡、瑞士伯恩、巴西里约热内卢、甚至是称为「自由面」的太空站。阿米塔吉的来历也牵涉到美国、俄国、芬兰等多国军事机密。小说描绘了许多黑市交易、毒品、黑道、暴力、尖端科技、跨国企业等情节,既颓废又闪亮的文字、犹如蒙太奇般的快速剪接跳跃叙述风格、随手捻来的黑话与行话,以及令人目不暇给的时空错置感,这些都让神经唤术士的阅读过程处处充满了惊艳,彷佛置身于无尽光亮镜面的后现代万花筒。另一方面,小说的文字叙述具有高度去中心化倾向,即使在出版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它的前卫性与未来感依旧令人折服,但同时也很难为读者掌握。阅读这本小说往往会经历某种失去重力的晕眩感,犹如故事中的无重力太空站自由面。为求能增加中文读者对它的理解,以下我将从后自然、后身体、后人类三个面向讨论这部作品。事实上,这三个面向彼此互有关联,之所以区分开来只是为了能让读者更清楚掌握小说的重要议题罢了。
后自然
如果后现代主义的表征之一是自然与人工界限的模糊,那么《神经唤术士》无疑是后现代小说的典范之作,小说第一句「港口上方的天空是电视收播频道的颜色」以颓废、灰色语气开场,做为即将展开的剧情奠定基本色调。如果我们与艾略特(T. S. Eliot)著名的现代诗作“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frock”的开场“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做比较,虽然两者皆道出「自然」的非自然性(电视收播频道颜色的天空vs. 躺在手术台上的麻醉病人的天空),但《神经唤术士》少了几分对于现代性的批判,而多了几分的颓废与厌世。此种颓废、厌世语气对于表面上似乎对过往经验已无怀旧,但实际上依然对他失去的爱人琳达.李念念不忘的主角凯斯而言相当合理。小说中,自然已几乎被「母体」全面取代,除了故事的主要行动皆发生于网际空间或像是自由面此种人造太空站之外,极为少数的「真实」体验也沦为母体经验的延伸或比喻,成为数据化的地景:
嗑到够恍惚,发现自己陷入某种绝望却出奇变化无常的麻烦中,你眼中的仁清路就有可能化为一片数据;就好像母体曾让他联想到蛋白质连结以区分细胞特性。接着你可以投身于高速漂移与滑行,完全投入却又彻底抽离,你身旁全是生意之舞,资讯相互作用,数据构成的肉体处于黑市迷宫中……
后身体
不仅自然被数据化,成为后自然,人的身体也是被科技改造过后的后身体,小说里的人物几乎皆如此。小说一开头关于酒保瑞兹的描绘令人印象深刻,他的俄国军用手臂是一具「七功能力回馈操控器」,微笑时「露出一口混杂东欧钢与棕色蛀痕的牙」;凯斯花了大笔金钱换上了新胰脏和肝脏才将身上的毒素清除;茉莉则在眼窝植入眼镜,指甲镶入锋利刀片;阿米提(原名威利斯.寇托上校)更是如此,从里到外他的身体都经过重建;彼得.瑞维拉藉由身上的自动控制装置投射出几可乱真的全息影像(holographic image);凯斯的恩师迪西.平线则是没有身体,只有数位化大脑的「人」;当然故事背后的藏镜人冬寂以及神经唤术士都是没有身体的AI。小说中,自然、原初、完整的身体已成过往云烟,在科技高度介入生命的时代,身体与科技的神圣距离被逾越,义肢化的身体(prosthetic body)犹如义肢化的文本身体(textual body),处处皆是破碎、断裂与接合,再也无法奢求所谓的完整性或统一性。
后人类
近二十年来,后人类(the posthuman)议题在西方文学文化研究领域日益受到重视,近年来在台湾也逐渐成为新兴议题。咋听之下,这个词汇或许有点惊悚,因为它给我们人类即将灭亡的联想。就与其他词汇一样,我们很难给它一个大家都满意的定义,事实上也不必要。随着不同立场或观点,以及关心对象的差异,我们对于后人类这个概念的解释就多少会有所不同。有些观点强调机器、自动控制面向,有些则以动物、环境、物质等面向作为关切点,但基本上,不同观点的后人类都倾向解构长久以来以人类为中心的思考模式,强调非人(例如机器、物质、动物、生态环境等)在(有人或没人的)历史、地球、宇宙形构中的角色。《神经唤术士》所呈现的后人类景观就相当前卫,它的想象力远超过实际历史的发展进程。如上所述,小说描绘了人的身体,从外部肌肤到内部器官、内脏甚至意识,都可被科技改造、修补或保留。例如透过科技,迪西.平线的意识以数位化的形式永远被保存,以不死的状态活着,某方面而言,这种状态可说是人类追求永生不朽的极度讽刺。
提到后人类,我们当然不能不谈小说里的两个人工智慧──冬寂与神经唤术士,因为受到图灵法则约束,注69冬寂只能透过骇客来进行两大人工智慧合体这项任务。小说最后,冬寂与神经唤术士终于顺利结合成一部超级电脑,这将会是人类末世的前奏吗?人类最终将被AI取代吗?对这些问题小说始终未给予任何清楚的答案。相对于人类对于AI发展的乐观期盼或悲观焦虑,小说只以机器眼、不带情感(matter-of-factly)的方式呈现既定的事实,这种报导文学般的客观中立、拒绝提供便利的道德警语之姿态,使得小说读起来格外显得不可承受之黑(noir),无法达到亚里斯多德式的净化效果(catharsis)。这种既具有时代性又跨越时代的黑,或许是《神经唤术士》能成为经典中的经典的原因之一吧?
最后,我要为这本中译本的出现,以及它势必嘉惠许多中文读者这点感到高兴。翻译《神经唤术士》是一项相当大胆、艰巨的工作,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所耗费的心力想必不足为外人道矣。难得的是译者做足了翻译的准备工作,把许多艰涩难懂的字词概念做了最贴切的翻译,让读者不至于雾里看花,也省去许多查询资料的时间,好的译本真的能让读者捡到大便宜。非常高兴能看到这么一本相当到位的中译本,如果翻译本身也是创作,我相信它也是经典。
注69:图灵指的是英国数学家、电脑科学家Alan Turing,他对人工智慧发展奠立了重大基础,被称为人工智慧教父。Neuromancer中数次提到图灵警察、图灵登录码等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