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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小时后,手术结束了。他被推进恢复室,在那里,一个护士不停地问他是否能告诉她她在摸他的哪几个脚趾,过了一会儿,约翰尼可以辨别出来了。

鲁奥普走了进来,他的土匪式面具耷拉在一边。

“没事儿吗?”他问。

“没事儿。”

“手术很顺利,”鲁奥普说,“我很乐观。”

“很好。”

“你会感到疼痛的,”鲁奥普说,“也许非常疼。治疗本身开始会让你觉得很疼的。坚持住。”

“坚持住。”约翰尼低声说。

“午安。”鲁奥普说,然后离开了。约翰尼想,他也许是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去本地高尔夫球场打打球。

非常疼。

晚上九点,麻醉剂的药力消退了,约翰尼疼痛难忍。没有两个护士的帮助,他是不许移动大腿的。他的膝盖好像被一个布满钉子的带子裹住,然后残酷地收紧。时间慢得像虫爬一样。他扫了一眼手表,以为从上次他看表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却发现才过了四分钟。他觉得下一分钟他再也受不了了,然后这一分钟过去了,然后他又会认为再下一分钟他受不了了。

他一想到还有那么多折磨等待着他,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抑郁涌上心头,难以自拨。在肘部、大腿、脖子上做的手术,帮助行走的架子、轮椅。手杖,所有这些,会把他折磨致死的。

你会感到疼痛的……坚持住。

不,你去坚持吧,约翰尼想,别折磨我了。别再拿着屠刀(手术刀)靠近我。如果这就是你认为的帮助,我可一,久儿也不想要它。

那种连续不断的疼痛,一直扎进他的肉中。

他的腹部热乎乎的,在滴滴答答。

他尿到自己身上了。

约翰尼把脸转向墙,哭了起来。

第一次手术后十天,第二次手术前两周,约翰尼正在读伍德华和伯恩斯但的《所有的总统都是人》,一抬头,看到莎拉站在门口,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莎拉,”他说。“是你吗?”

她声音颤抖他说:“是的,是我,约翰尼。”

他放下书,看着她。她穿着一件淡绿色亚麻套装,非常贴身,手里抓着一个棕色小包,就像抓着一个盾牌一样挡在身前。

她烫了头,显得更动人了。这使他感到一阵妒嫉——是她自己要烫的,还是跟她一起生活睡觉的男人要她烫的?她非常美丽。

“进来,”他说。“进来,坐下。”

她走过房屋、突然他像她看他一样看到自己——他非常瘦削,身体倾靠在窗边的椅子上,脚放在矮脚凳上,穿着一件廉价的医院浴衣。

“瞧,我还穿着晚礼服呢。”他说。

“你看上去很不错。”她亲吻他的面颊。过去的种种回忆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叠起双腿,拉拉套装下摆。

他们一言不发地互相打量着对方。他看出她非常紧张。如果有人碰碰她的肩膀,她大概会从椅子上跳起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来,”她说,“但我非常想来。”

“我很高兴你来了。”

就像公共汽车上的二对陌生人,不仅如此,对吗?

他微微一笑:“我在打仗。想看我的伤痕吗?他撩起膝盖上的浴衣,露出正在愈合的S形切口。它们仍是红色的,缝着线。

“噢,天哪,你们对你干什么了?”

“他们试图把矮胖子恢复成正常人,”约翰尼说,“国王的所有人马,国王的所有医生都在为此努力。所以我猜……”这时他停住口,因为她在哭泣。

“别这么说,约翰尼,”她说,“请别这么说。”

“我很抱歉。这只是……我只不过在开开玩笑罢了。”是这样吗?他是在开玩笑,还皇在用一种方式说:谢谢你来看望我,他们正在把我切成零碎?

“你?你能拿这开玩笑?”她从小包里拿出一张面中纸,擦擦眼睛。

“不是经常开。我猜又见到你……我的防线崩溃了,莎拉。”

“他们会让你离开这里吗?”

“最终会的。这就像过去的那种惩罚:从两排人中间跑过,并受每个人的鞭打。如果我被每个人打完后还活着,我就能得到自由了。”

“今年夏天?”

“不,我……我想不会。”

“发生这种事,我真难过,”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哦一直在想为什么……或事情怎么样就会发生变化……其结果只是弄得我失眠。如果我没有吃那个变质的热狗……如果你留下可不是回家……”她摇摇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有时似乎没有概率可言。”

约翰尼微微一笑:“两个零,庄家赢。喂,你还记得吗?我赢了那命运轮,莎拉。”

“是的。你赢了五百多块钱。”

他看着她,仍在微笑,但那微笑是困惑甚至委屈的:“你想不想知道一件好笑的事?我的医生认为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小时候头部受过伤。但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我妈妈和爸爸也记不得了。但每次我想起这事,眼前就会闪过命运轮……闻到一种燃烧的橡胶的气味。”

“也许你出车祸时……”她怀疑地开口说。

“不,我想不是的。但命运轮就像是对我的警告……而我忽视了它。”

她挪动了一下,不安他说,“别这么想,约翰尼。”

他耸耸肩。“也许我把四年的运气都在一晚上用完了。但是瞧这个,莎拉。”他小心费劲地把一条腿从矮凳上拿开,把它变成九十度,然后又把它伸直放回矮凳上。“也许他们能把矮胖子恢复成正常人。我刚醒来时,做不到这一步,我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伸直大腿。”

“你能思考,约翰尼,”她说。“你能说话。我们原先都以为……你知道。”

“是的,约翰尼成了根萝卜。”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为了打破它,约翰尼故作轻松地说,“你现在怎么样?”

“呃……我结婚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爸爸告诉我的。”

“他是个好人,”莎拉说。然后突然不停他说起来,“我不能等,约翰尼。我也为此感到难过。医生们说你不会醒来,你会越来越弱,直到你……悄悄离去。而且即使我知道……”她抬头看着他,脸上是一种不安的辩护表情。“即使我知道,约翰尼,我认为我不能等。四年半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是的,的确如此,”他说。“真是一段太漫长的时间。你想听可怕的事情吗?我让他们给我拿来四年的新闻杂志,这样我就能看看谁死了。杜鲁门。吉尼斯·乔普林、吉米;汉德里克斯——我真不敢相信。丹·布洛克,还有你和我,我们就那么悄悄结束了。”

“我对此感到非常难过,”她说,几乎是在低语。“非常内疚。但我爱他,约翰尼,我非常爱他。”

“好,那很重要。”

“他叫瓦尔特·赫兹列特,他是一个……”

“我想我更愿意听听你孩子的情况,”约翰尼说,“别不高兴,嗯?”

“他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她微笑着说,“他现在七个月了。他名叫丹尼斯,但我们叫他丹尼。我们按他祖父的名字给他起的”

“以后带他过来,我很乐意看看他。”

“我会的。”莎拉说,他们互相微笑着,心里明白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约翰尼,你想要什么吗?”

只想要你,宝贝。并回到四年半前。

“不要什么,”他说,“你还在教书吗?”

“暂时还在教。”她说。

“还在吸那可恶的可卡因?”

“噢,约翰尼,你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他同意说,两人又一次陷入沉默中。

“我还能来看你吗?”

“当然可以,”他说,“那太好了,莎拉。”他犹豫了一下,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这次见面,不想伤害她或他自己,想说些真话。

“莎拉,”他说,“你做得对。”

“是吗?”她问。她微微一笑,但嘴角在颤抖,“我也不清楚。这一切显得这么残酷和……错误。我爱我丈夫和孩子,当瓦尔特说有一天我们会住班戈尔最好的房子时,我相信他的话。他说有一天他会竞选参议院议员,我也相信。他说有一天某个来自缅因州的人会当选总统,我几乎也相信了。我来这里看你可怜的腿……”她又开始哭了,“它们看上去像被重新搭配过一样,而且你这么瘦……”

“别,莎拉,别这样。”

“你这么瘦,这一切显得那么残酷不公,我恨这一切,我恨这一切,因为这一切根本不对。”

“有时候没什么是对的,”他说,“这世界就是这么冷酷。有时候你只能尽力而为,接受现实。你快快乐乐地活着,莎拉,如果你想来看我,那就来吧,顺便带一副纸牌。”

“我会的,”她说,“对不起,我哭了。这让你不太愉快,对吗?”

“没事儿,”他说,微微一笑。“你必须戒掉可卡因,宝贝。你的鼻子会掉的。”

她笑了起来。“约翰尼你还是老样子,”她说。突然,她弯下腰吻吻他的嘴,“噢,约翰尼,快点儿恢复过来吧。”

她直起身,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约翰尼?”

“你没有把它弄丢,”他说,“没有,你根本没有把它弄丢。”

“弄丢什么?”她疑惑地皱起眉头。

“你的结婚戒指。你没把它丢在蒙特利尔。”

他一只手举到额头,手指使劲揉着右眼上方的一块皮肤。他的手臂投下一道阴影,她带着迷信的恐惧看到他的脸一半亮一半暗,这使她想起他用来吓她的万圣节面具。她和瓦尔特曾在蒙特利尔度蜜月,但约翰尼怎么会知道的呢?除非赫伯告诉他。是的,一定是这样。但只有她和瓦尔特才知道她把戒指丢在旅馆房内的什么地方了。别人都不知道,因为在他们飞回家前,他又给她买了一颗。她太难为情了,谁都没告诉,甚至她的母亲。

“怎么……”

约翰尼使劲皱着眉,然后又冲她微笑一笑,他的手从额头落下,握住膝盖上的另一只手。

“它大小不大合适。”他说,“你在收拾行李,记得吗,莎拉?他出去买什么东西,你在收拾行李。他出去买……·买……不知道。那在死亡区域。”

死亡区域?

“他去一家工艺品店,买了一大堆可笑的东西做纪念品。垫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约翰尼,你怎么知追我丢了戒指。”

“你在收拾行李。戒指的大小不合适,太大了。你准备回家后重新做一不。但当时,你……你……”眉头又开始皱起来,但马上又松开了。他冲她微微一笑,“你用手纸塞到它里面!”

恐惧像冰冷的水一样在她胃中慢慢翻滚。她的手摸着喉咙。凝视着他,像被催眠了样。他又是同样的眼神,同样冷淡的眼神,和那晚赌命运轮时一样。发生什么事了,约翰尼,你是什么?他眼睛中的蓝色暗得几乎成了蓝紫色,他看上去神情恍惚。她想逃走。病房本身似乎在暗下来,好像他撕开了过去和现在之间的联系。

“它从你手指上滑下来,”他说,“你正在把他的刮脸用品放歪!旁边的一个口袋中,它恰好掉了下来。你后来才发现戒指丢了,所以以为是在屋里的什么地方。”他笑了,笑声又高又亮——一点儿不像约翰尼平常的声音——但很冷……很冷……宝贝。你们俩把那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但你已经把它打到行李里了,它仍在那个皮箱口袋中。一直都在,你到阁楼看看,莎拉。你会看到的。”

在外面走廊,有人打碎了玻璃杯或什么东西,大声诅咒着。

约翰尼朝那声音方向瞥了一眼,眼睛清澈了。他转过头,看至!她呆呆地瞪着眼睛,于是关心地皱起眉头。

“怎么啦?莎拉,我说什么错话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她低声说,“你怎么能知道那些事的?”

“我不知道,”他说,“莎拉,我很抱歉,如果我……”

“约翰尼,我应该走了,丹尼跟临时看护他的人在一起。”

“好吧。莎拉,我很抱歉让你扫兴。”

“你怎么会知道我戒指的事呢,约翰尼?”

他只能摇摇头。

在一层走廊走了一半时,她的胃开始不舒服。她及时发现女厕所,急忙冲进去,关上一间小隔间的门,剧烈地呕吐起来。她冲完水,闭着眼睛站着;全身颤抖,但差点儿要笑起来。上次她见到约翰尼时也吐了。这是报应?还是结束的象征?她两手捂住嘴,免得自己笑出来或尖叫起来。在黑暗中,世界似乎在不可思议地旋转,像个碟子,像个转动的命运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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