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铁先生向来崇尚军事建筑,现在他又为军事建筑史添上了新的一页:建一座既可以抑制陆上进攻,又可以“防空”的堡垒。到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这个方方正正、下面撑着支架的“飞船”。不等明年夏天结束,敌人的军队就会大举进攻,试图从他手中夺走这件珍宝,即使夺不走,也要极力毁掉。更可怕的是,住在星星上的人也会从天而降。他必须做好准备。
铁先生现在几乎每天都要检查工程进展。周界南边的木栅已经被石砌围墙所取代,悬崖边俯瞰秘岛的地方,他的新巢穴已经快竣工了……早该完工了,他心里嘀咕。的确应该搬到这儿来,秘岛实在不够安全。剔割运动的中心已经成了飞船山,这不光是出于宣传方面的考虑。按船上的剜刀残体的说法,这是“晓示神谕的飞船山”。这样的话那帮油嘴滑舌的马屁精哪里想得出来。他们懂什么,得神谕者必将一统天下。铁先生如果得不到,无论他多么聪明,仍旧改变不了受制于人的命运。他的助手中,只要有谁对阿姆迪杰弗里过于友善,铁先生便会立即将这个共生体撵走,或者干脆处决。
别做美梦了。
飞船山。外星人最初降落时,这里只是乱石荒草。一个冬天,这里围起木栅,搭起遮蔽飞船的棚子。现在又以最快速度建起城堡,像一顶王冠。飞船就是这顶王冠上的明珠。用不了多久,这座山便将成为大陆的首都,世界的中心。在这之后嘛……铁先生仰望深不可测的蓝色苍穹。他的统治能扩展多远,全看他说的话恰不恰当,还要依赖这座设计得十分独特的城堡。铁大人抖擞精神,从新建的高墙上沿着新砌的楼梯走下来。围墙里的院子有十二英亩,到处是烂泥,一堆堆散布在工人身后,踩在上面脚爪冰凉。已经是初春了,虽然风还很冷,却已经感受得到太阳的暖意。极目远望,铁先生可以看出好几英里去,越过秘岛,瞭望远方的大海。顺着海岸线可以纵览峡湾遍布的整个地区。铁先生向上走过最后几百码,来到飞船前。警卫散布两旁,后面跟着施里克。这里地方足够大,工人们不必退后。铁先生下过命令,不许任何人因为他而中断工作。一方面,是为了继续蒙骗阿姆迪杰弗里;另一方面,也许过不了多久,剔割运动便用得上这座城堡了,必须尽快完工。到底要过多久,这便是时时啃啮着铁先生内心的大问题。
跟往常一样,铁先生的组件观察着四面八方,但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最紧迫的问题上:工程进展。院子里堆积着凿成四方形的石块、建筑用的木料。现在地面已经解冻,内墙的施工于是立即开始,工人们正在为内墙打地基。有些地方仍嫌冻得太硬,铁先生的工程师们便在地下钻洞,浇注开水。洞里升起一股股白气,蒙住了绞车和下面的工人。这地方吵得比战场还厉害:绞车的吱嘎声、锹镐的掘土声、工头的嚷嚷声。下面挤得像打肉搏战,只是没那么混乱。
铁先生注视着一条壕沟底部的一个挖掘组,其中包括三十名成员,彼此靠得紧紧的,有时连肩头都碰到了一起。真是好一个乱众,却并不交媾。在木女王之前,建筑行会、制造业行会就开始训练这种大型临时组合了。当然,下面这个组合肯定还不及三位一体聪明。前面一排的十个协调一致挥舞十字镐,有力地掘进土墙。它们抬头扬镐时,后面一排的十个便趁机冲上前去,刨走前排组件掘出的土石。最后一排十个则负责将土石扬出壕沟。这一套动作必须把握好时间,相当复杂,但还没有超出这个组合的心智水平。像这样一伙可以一连干上好几个小时,中间不用休息,只需要前后排换换班就行。多年来,行会一直严守机密,绝不对外透露这种临时组合的培训方法。辛勤工作一天后,临时组合便会拆开,还原为几个正常的共生体,智力水平也恢复正常,各自回家,身上多了一笔丰厚的报酬。铁先生得意地笑了。完善行会老方法的是木王,但做出本质改进的却是剜刀(借鉴了热带地区的大型共生体)。一天工作结束后,为什么非得把这个组合拆散呢?剜刀的工作组合永远不分开,长期关在极小的营房中,再也不可能恢复成独立的共生体。这种方法很有效,一两年筛选后,工作组中原来的共生体全成了木头人,自己都不大愿意拆散组合了。
铁先生望着凿好的大石块被放进新挖成的洞中,用灰浆固定好。过了一会儿,他朝白衣侍从们点点头,继续前进。地基中这些大洞上面就是飞船屋的高墙,掘这些洞是最费功夫的,到头来会将这座堡垒变成一个精巧的陷阱。只要再通过阿姆迪杰弗里多弄来一点信息,他就会彻底明白该怎么设陷捕猎。
通向飞船屋的门现在开着,一个白衣侍从背靠背坐在入口。他在铁先生之前一瞬间先听到了动静,两只组件立即绕行飞船屋。紧接着,传来一阵叫喊,声音尖厉,然后便警笛大作。白衣侍从飞奔过去,铁先生和他的警卫紧紧跟在后面。
他在地基壕沟附近紧急停步,速度太快,还向前滑了一段。喧嚷的发源一眼便知。三名白衣侍从将一个挖掘组中会说话的成员拖出来拷问,把它和其他组员分开,用鞭子狠抽。痛苦的思想声大极了,几乎跟拉开嗓门儿叫嚷差不多。挖掘组的其他组员也纷纷爬出壕沟,分成可以独立动作的共生体,抡起镐头跟侍从们搏斗起来。怎么会搞成这么一个烂摊子?他猜得出来。内城地基中有整个城堡最秘密的地道,还有他准备用来对付两腿人的秘密武器。这么敏感的地方,一旦完工,当然要把工人处理掉。这些东西虽然蠢不可言,说不定也猜出了自己的下场。
但现在不同。
换作别的场合,铁先生多半会退到后面,袖手旁观。这种失败其实很有价值,可以从中洞见下属的弱点,看谁太无能(或者太能干),必须撤换。阿姆迪和杰弗里正在飞船里,虽然飞船在屋子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屋内还有另一名侍从把守,可是……就在他飞身上前、高声喝令手下时,铁先生观察后方的组件发现杰弗里钻出了飞船屋,肩上蹲着两只幼崽,阿姆迪的其余组件跟在他身后跑了出来。
就因为一次愚不可及的坏运气。
“退后!”铁先生用他半生不熟的萨姆诺什克语吼道,“危险!退后!”阿姆迪停住脚步,那个两腿人却继续跑来。两名士兵四散在他身侧。他们有命令,绝对不能触碰异形。眼看一秒钟后,一年的辛勤工作便将彻底完蛋。一秒钟后,铁先生一统全球的美梦便将化为泡影——
就在他后面的组件对两腿人吆喝时,铁先生前面的组件跃上一块石头,一指爬出壕沟的暴动工人:“杀掉刺客!”
贴身保镖拱卫着他,施里克和士兵们一拥而上,向工人们冲去。吼声震天,吵得铁先生的意识都有些散乱了。这一次不是秘岛地下预有安排的行刑,这是四面八方疯狂砍杀。箭雨横飞,长矛攒刺,镐头飞舞。挖掘工们狼奔豕突,乱打一气,叫骂着、哭喊着。它们没有任何机会,但垂死挣扎之下,也杀死了一些士兵。
铁先生离开混战战场,朝杰弗里跑去。那个两腿人仍旧在朝他飞奔,后面跟着不断用萨姆诺什克语喊叫的阿姆迪。只需要一个挖掘组合中跑散的毫无头脑的单体、一支乱飞的羽箭,两腿异形便会死去,那时便大事休矣。在铁先生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另一个人的生命安危如此担心。他全速冲向异形,将他围在自己中间。两腿异形跪了下来,一把抓住铁先生的一只脖子。
全靠毕生养成的钢铁般的自制力,铁先生才没有暴起反击。异形不是袭击他,他在拥抱他。
千万不要流露出恶心反感的样子。
挖掘组合中的共生体现在已经快死光了,剩下的也被施里克赶向远处,命在旦夕,再也构不成威胁。铁先生的警卫紧紧围绕着他,相距五到十码。阿姆迪瘫软在地,被四处的思想声震得簌簌发抖,却仍在对杰弗里叫喊着。铁先生尽力摆脱异形的纠缠,但挣开一只脖子,杰弗里又抓住另一只,有时还一下子抓住两只,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萨姆诺什克语。铁先生颤抖不已。人类识别不出来,但阿姆迪可以。这种事杰弗里从前也做过,铁先生一方面极度厌恶,另一方面也尽量利用这一点。这种小螳螂需要身体接触,阿姆迪和杰弗里的友谊便源自身体上的接触。如果让这个东西触摸自己,他一定会对自己产生同样的信赖。铁先生偏过一只脑袋,脖子绕过那个东西的后背。他在地牢实验室里见过当父母的用这个姿势搂抱自己的幼崽。杰弗里把他搂得更紧了,还用长着关节的长爪子抚着铁先生的毛。恶心透了,却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通常,和另一个智慧生命这么接近,只有两种可能:搏斗,或是性。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太可能保持头脑清醒。可是与这个东西在一起——当然,这东西显然算是个智慧生命——却一点思想噪声都没有。你可以感受,同时还能思考。铁先生使劲咬了咬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的颤抖。这就像……就像跟死尸性交。
杰弗里总算后退一步,松开手,抬起来,说了句什么,速度飞快。阿姆迪说:“哎呀,铁大人,您受伤了。瞧这些血。”人类的爪子染上了红色。铁先生低头一看,真的,有个后腰擦伤了,在刚才的紧张中,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铁先生从螳螂身边退后几步,对阿姆迪说:“没什么。你跟杰弗里没受伤吧?”
两个孩子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铁先生几乎完全听不明白。“我们没事,您这么急着保护我们,真是谢谢您。”
铁先生脑筋转得极快,剜刀已经用他的刀子把高速反应刻进了铁先生的骨子里:“没什么。但绝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木女王的手下伪装成工人混了进来,估计已经来了几天,一有机会就会对你们下手。我们发现得太晚,差一点就来不及了……听到打斗声时,你们应该待在里面,不该冒险出来。”
阿姆迪羞愧地一低头,替杰弗里翻译。“我们错了。我们想看热闹,后来又……又以为您遇上危险了。”
这个失着都落在剜刀眼里。
铁先生顺口安慰着他们,同时分出两个组件查看这一片屠杀现场。搏斗开始时擅自离开飞船屋门口的侍卫在哪儿?那个共生体要为此付出代价。他的思绪突然中断:泰娜瑟克特!剜刀残体正在会议厅旁瞧着这边。他这才想起,自从搏斗开始,那人就一直观察着。在别人看来,他不动声色,但铁先生却看出了挂在他嘴边的那一丝笑意。他朝那边点点头,心里却一哆嗦。只差一点,他就满盘皆输——
“你俩现在该回秘岛去了。”他向守在飞船后的警卫打了个手势。
“先等等,铁大人!”阿姆迪说,“我们刚到还没多久呢。拉芙娜的回复肯定马上就要到了。”
孩子们视线之外的组件咬着牙:“那好吧,再等等。但咱们一定得多加小心,明白吗?”
“太好了!”阿姆迪对人类孩子解释着。铁先生直立起来,组件相叠,前腿搭后肩,拍了拍杰弗里的脑袋。
铁先生命施里克领着孩子们回飞船屋。他的所有组件带着自豪、慈祥的表情目送着孩子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之后,他一个转身,踩着被血染成粉红色的泥地大步走远。那个蠢材侍从在哪儿?
飞船山上的会议厅是一间不大的临时建筑,冬天能挡挡寒气就行。只要装进三个共生体,这地方准会变成疯人院。铁先生重重踏着步子,走过剜刀残体,几个组件全部登上最便于观察工地的高台。礼貌地等了片刻,泰娜瑟克特也走了进来,走上瞭望台。
礼貌只是表演给外头的人看的。现在,剜刀咝咝的轻笑声响了起来,刚好能让铁先生听见:“亲爱的小铁,有时候,我怀疑你究竟还是不是我的学生……也许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你换了新组件?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全搞垮?”
铁先生怒视着他。他知道自己的外表没有一丝忐忑不安,所有畏惧情绪都深藏在心里:“事故难免,无能者我们会剔除的。”
“是呀。我觉得,只要遇上困难,你都是这个反应。剔除。如果你不是一心要除掉挖掘组,他们也就不会暴动……你也就会少一次……事故。”
“问题只出在他们还会猜测上。除掉工人,军事建筑必须这么做。”
“是吗?你真的以为我把建造秘岛地下坑道的工人全都除掉了?”
“什么?你是说你没有?你怎么——”
剜刀残体露齿一笑,铁先生很熟悉这种笑容:“好好想想,小铁,就当是一次练习吧。”
我会这么干的,只要你把我逼急了。我发誓我会干的。
铁先生翻着桌上的文件,假装研究它们。接着,他所有的脑袋猛地一抬,瞪着另一个共生体:“泰娜瑟克特,我尊敬你,因为你中间有剜刀组件。但你别忘了,只是因为我的宽容,你才能活下来。你不是剜刀因子,也不会成为剜刀。”那个消息来得很晚,是在秋天将尽、寒冬封闭通往冰牙地区的道路之前。带着主子其他组件的共生体没能逃出议会大厅。完整的剜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消息传来之后的一段时间,这里的剜刀残体既老实又规矩。“就算我把你绝杀了,包括你的剜刀组件,我的下属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亲爱的小铁,这里当然你说了算。”
你要记住,
一时间,对方现出了惧意。铁先生对自己说,主宰这个共生体的是主子的两个组件,这不假。主子的精神还在,就在这间屋子里,但却被大大削弱了。泰娜瑟克特是可以收服的,主子的力量也可以为自己所用。
我需要你的意见。
“这就好。”铁先生安详地说,“只要明白这一点,你仍然可以为剔割运动做出很大贡献。现在就有一件事。”他翻着文件,“我想和你讨论讨论怎么对付我们的客人。”
“行。”
“我们已经让那个‘拉芙娜’相信,她的宝贝杰弗里正面临极大的危险。阿姆迪杰弗里不断告诉她木女王如何如何攻打我们,以及我们是多么害怕女王大兵压境。”
“后一种情况是很有可能的。”
“是的。木女王的确计划进攻我们,她手里也掌握着获取‘魔力’的渠道。但我们有的东西比她的强得多。”他敲敲桌上的文件,这是拉芙娜的技术支持,从初冬时便源源不断地传递下来。他还记得阿姆迪杰弗里把第一批资料交给他时的情景。整页整页数不清的图表、说明、公式,用孩童的手笔写得工工整整。铁先生和剜刀残体夜以继日地钻研着,竭力思索其含义。有些资料很明白,客人的配方中需要大量金银,多得足够发动一场战争。可另外的地方就不大清楚了,比如“水银”,这是什么东西?全靠泰娜瑟克特才弄清楚,过去主子在共和国的实验室里用过这种材料。最后,他们终于弄到了水银,数量符合配方的要求。配方中还有很多东西无法获取,只给出了提炼方法。铁先生记得剜刀残体坐在资料前绞尽脑汁地计划着、安排着,把大自然当成一个必须打倒的对手。神话中的魔法配方充斥着“乌鱼粉”“月霜”之类的玩意儿,拉芙娜的指示里有些东西比这个更加稀奇古怪。大指示里套着小指示,说明中又有说明,绕许多大圈子,目的就是要检验普通材料,从中提炼出别的东西,用于另外的安排。制造,试验,再制造。主子自己的方法也是这个,但拉芙娜的方法却不会走进死胡同。
制造出来的东西有些没过多久就显示了意义。他们很快便会拥有火炮、炸药。木女王还以为这些是她的秘密武器呢。但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他们现在还看不出能派上什么用场。而且,这些东西制造起来费时、费力,一点儿也不轻松。
铁先生和残体连续工作了一下午,安排最新的实验,决定到哪里采集拉芙娜要求的原材料。
笑容中是不是隐含着过去的主子的嘲弄?
泰娜瑟克特向后一靠,赞叹地长出一口气:“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每一个新阶段都以前一阶段为基础。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制造出‘无线电’了。木女王这老家伙死定了……你是对的,小铁,有了无线电,你可以征服全世界。想想看,共和国首都有什么消息,你立即就能知道,可以根据最新情报调动军队。‘剔割运动将成为上帝的意志。’”这是过去的一句口号,现在必将成为事实。“我向你致敬,小铁,你的悟性配得上这个运动。”“火炮和无线电会将这个世界双手奉给我们。但对客人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他们桌上掉下的一点残羹冷炙。这是明摆着的事儿。他们什么时候到?”
“从现在起一百到一百二十天。拉芙娜重新估算了日程,改变已经不止一次了。很显然,哪怕是两腿异形,穿越群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就是说,我们只有这点时间可以享受剔割运动的胜利。他们一到,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连野蛮人都不如。也许这么办更稳妥:收下他们的礼物,再设法让客人们相信,这儿已经没什么他们可以援救的东西了。”
铁先生的目光穿过墙柱之间的长条形窗口。他可以望见飞船屋和城堡地基的一部分,再远处还有峡湾中的群岛。骤然间,他有了自信,很长时间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容镇定。他觉得可以吐露自己的梦想了:“你还是不明白,泰娜瑟克特,对吗?我看,就算你是完整的主子也不会明白。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超越他了。一开始,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艘飞船自动向拉芙娜发出某种我们不明白的信号,我们可以摧毁它,让拉芙娜对它失去兴趣……也许她不会。后一种情况下,我们就完蛋了,像从水里钓起来的鱼。我现在冒的风险确实很大,但如果赢了,便会得到连你都想象不到的战果。”残体歪着头,打量着他,“我研究过这些人类,杰弗里,还有木女王手里那个——通过我的间谍。他们那个种族的历史比我们的长,学到了很多窍门,乍一看简直无所不能。但那个种族本身却有个致命的缺陷。他们是单体,由此引起的困难之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只要我能利用这些缺陷……
“你也知道,爪族的普通成员关心自己的幼崽,我们也时常利用这种感情。想想人类这方面的感情。对他们来说,一个单独的幼崽就是一个完整的小孩子。你想,这会让我们占多大优势?”
“你真想把一切压在这一点上?拉芙娜甚至都不是杰弗里的母亲。”
铁先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阿姆迪翻译过来的资料你不是每份都见过。”天真的阿姆迪,最佳间谍,“但你说得也对。他们这次来,目的不仅仅是援救一个小孩子。我也想过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这儿有一百五十一个小孩儿,昏睡不醒,躺在飞船的棺材里。咱们的客人急于救出这些孩子,但还有别的目的。他们从来没怎么说起……我觉得是那艘飞船本身。”
“我们只知道那些孩子是一支军队,等待着成长机会。这是入侵计划的一部分。”
就在那艘飞船里,存在某种他们一心想弄到手的东西。那个东西却在我们手里。
那种担心已经是过去式了。仔细观察过阿姆迪杰弗里之后,铁先生再也不这么想了。陷阱仍旧可能存在,但是——“如果客人在欺骗我们,我们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只能成为被人捕杀的野兽。这就是我们的下场。许多代以后,我们的后代也许能学会他们掌握的技巧,但对我们来说,下场就是完蛋。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两腿异形是虚弱的。不管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都跟我们没有直接关系。飞船降落那天你也在场,离得比我还近。你亲眼看到了,伏击他们是多么容易——虽说他们的飞船坚不可摧,一件武器就顶得上一支小型军队。有一件事很明白,他们没把我们当成威胁。不管他们那些小玩意儿有多大威力,他们照样有害怕的东西,不是我们,而是别的什么。
“看看我们新城堡的地基,泰娜瑟克特,我告诉阿姆迪杰弗里,这座城堡是为了抵御木女王,保护飞船。它有这个作用,夏天结束时,我要让女王在城墙下粉身碎骨。但是,请你好好看看飞船围墙的下面。等到咱们的客人大驾光临,飞船便会掉进一个大洞里去。我悄悄地在船壳上做过一些实验,它不是完全无法破坏的。几十吨石头砸下去,足够把它压成一块漂漂亮亮的大饼。拉芙娜不会起疑心,这些建筑全是为了保护她的宝贝飞船。附近还会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四面是高墙。当然,高得有点不同寻常。我通过杰弗里向拉芙娜打听过她的飞船,那个院子容得下,自然啰,也是为了保护她。
“很多细节还需要进一步安排。要造出拉芙娜给我们提供的工具,在客人们到来之前还要让木女王一命呜呼。这些都需要你的帮助,我想你会帮助我的。到了最后,如果客人们蒙骗我们,我们并肩战斗的话机会更大;如果他们没骗我们……我的安排,至少跟过去那位大师不相上下吧。你说呢?”
这一次,剜刀残体没有回答。
在铁大人统治的地区中,杰弗里和阿姆迪最喜欢的就是飞船的控制舱。在这里,杰弗里还是觉得有点难过,但是现在,美好的回忆渐渐压倒了悲伤的往事……再说,这里代表未来,充满希望。阿姆迪仍旧觉得那些显示窗特别神奇,虽说上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飞船外的木墙。第二次来时,两人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小天地,像杰弗里在斯特劳姆星球自己家中的树屋一样。再说,这个舱室是那么小,最多只能容下一个共生体。通常,他们的警卫总要派一个组件蹲守在飞船主舱门处,但瞧他的模样,坐在那儿值勤并不舒服。在这个地方,只有他俩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虽说调皮捣蛋,但也明白铁大人和拉芙娜信赖他们。在外面玩耍时可以疯跑一气,逗得警卫团团转,但控制舱里的设备却必须精心对待,像爸爸妈妈那样。从某些方面来说,飞船里没剩下什么。几台数据机都被砸坏了,木女王进攻时爸爸妈妈带着它们去了飞船外面。冬天里,铁大人又把能搬走的活动部件都搬去做研究了。冬眠箱很稳妥地放在飞船冷冻舱里。阿姆迪杰弗里每天都要检查一遍,看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检查显示器上的读数。自从伏击之后,没有一个冬眠的孩子死去。
除此之外,飞船里只剩下焊死在船身上的零件。另外就是杰弗里向铁大人指明的控制台和这个货舱的火箭操纵设备。这些东西共生体们没有碰。
铁先生在舱壁上装的垫子把船舱整个包了起来,杰弗里家人的行李、睡袋和健身器全都不见了,但碳纤维绳网和固定在舱里的器材还在。最近几个月里,阿姆迪杰弗里又把纸笔毯子和其他杂物搬进船舱。飞船的通风系统没有损坏,舱里总是吹着一股和风。
是个快乐的地方,虽说会勾起种种回忆,但在这里,两人仍旧无忧无虑。在这个星球上,只有在这里,阿姆迪杰弗里才能和另外的人类成员对话。当然,对话方式简直像回到了中世纪,跟铁大人的城堡一样落后。只有一个平面显示器,没有景深,没有色彩,没有图像。两人想尽各种办法,但还是只能传送文字数字。幸好这套通信系统连着飞船的超波通信器,能够不断追踪他们的救援者。显示器上没有语音识别装置,杰弗里最初简直慌了手脚,后来才发现屏幕下半部就是一个键盘。每句话都要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打出来,十分费劲。阿姆迪不久便学会了打字,两个鼻子啄着字母键,打得相当不错。到现在,他读写萨姆诺什克语的本事比杰弗里都强了。
阿姆迪杰弗里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个下午。如果有一条拉芙娜前一天发来的信息等着他们,两人便会将信息调上屏幕,由阿姆迪抄下来,翻译好。再键入铁先生要他们提出的问题。最后就是等待,等的时间很长。就算拉芙娜正好守候在另一端,回复抵达也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现在的通信连接已经比冬天里强多了,两个孩子几乎可以感受到,拉芙娜一天比一天近了。整天工作,最快乐的就是和拉芙娜自由对话的时间。
今天和往常大不一样。假工人的袭击把阿姆迪杰弗里吓坏了,半个小时后才平复下来。连铁大人都为保护他们受伤了。也许没有哪个地方是真正安全的。他们摆弄着监视船外情况的显示窗,竭力想从包围飞船的粗糙木棚的板缝间窥视外面的动静。
“要是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就好了,我们本来可以向铁大人报警的。”杰弗里说。
“应该跟他说说,在墙上钻几个洞。咱们就能当上哨兵了。”
两人琢磨着这个主意,就在这时,救援飞船的新信息到了。杰弗里跃进显示器前的碳纤维绳网。这里是爸爸的老位子,地方够大,还能装下阿姆迪的两个组件,紧挨着杰弗里,一边一个。另一只组件跳上绳网扶手,爪子搭在杰弗里肩头,长脖子朝屏幕伸得更长了,瞧得更清楚一点。其他组件在四周忙碌着,安排纸笔,准备抄写。本来可以把信息保存下来,一会儿慢慢看,但阿姆迪杰弗里都喜欢亲眼看着信息“现场”传送下来,觉得更刺激。
先下来的是文件头,老一套。看了上千遍之后就没多大意思了。接下来才是拉芙娜的话,不过这一次全是表格数据,跟设计无线电有关。
“倒霉,是数字。”杰弗里说。
“数字!”阿姆迪叫道。一个没事可做的组件爬上男孩儿的膝头,鼻子都快顶上了屏幕。蹲在杰弗里肩上那只本来能看见,这一只又审看一次。地板上的四只忙着抄写,将屏幕上的十进制数字换算成爪族的四进制:X、O、1和Δ。两人刚认识没多久,杰弗里便知道,阿姆迪的数学真的棒极了。他不忌妒,因为阿姆迪告诉他,爪族中几乎没几个人有他这种数学天赋。他是个非常特别的组合。有这么酷的朋友,杰弗里自豪极了。爸爸妈妈准喜欢阿姆迪,可是……杰弗里叹了口气,在绳网里一躺。最近发来的资料中,数字之类的玩意儿越来越多。妈妈从前给他读过一个故事,叫《爬行界历险记》,讲一个被放逐的探险家怎么在一个失落的殖民地星球上恢复了技术文明。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只需要找齐合适的原材料,想造什么东西造就是了,根本不需要老是唠叨什么精确度呀、比例呀、设计呀,等等。
他的视线离开屏幕,逗弄着身边阿姆迪的两只组件。其中一只蹭着他的手,两只组件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眼睛也合上了。要是杰弗里不了解阿姆迪的话,肯定会以为他睡着了。这两只是阿姆迪负责说话的组件。
“来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过了一会儿,杰弗里问道。左边那只睁开眼睛看着他。
“拉芙娜这次说的是带宽问题,必须非常准确,稍不注意就什么都收不到,只会听见咔嗒咔嗒的声音。”
“哦,我知道。”杰弗里知道,最初级的无线电没多大用处,只能发摩尔斯电码。拉芙娜觉得他们可以跳过这个阶段。“你觉得拉芙娜长什么样?”
“什么?”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停了一会儿。他总算引起了阿姆迪的兴趣,虽然这个问题两人以前也聊过。
“这个,肯定跟你一样……更大些,老一些。对不对?”
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是倒是,但——”杰弗里知道拉芙娜来自斯坚德拉凯星系,是个大人,比约翰娜大些,比妈妈年轻些。“我是说,她那么老远飞过来,就为了救我们,完成爸爸妈妈想做又没做成的事。她肯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写字的沙沙声又停了下来,屏幕上仍然一屏一屏接着往下翻页。过一会儿非重放不可。“是呀。”半晌,阿姆迪回答道,“她——她一定很像铁大人。来一个我可以拥抱的人真是太好了,就像你拥抱铁大人那样。”
杰弗里有点生气了:“哎,你不是可以拥抱我吗?”
紧挨着他的一只阿姆迪咕噜咕噜地大叫:“这我知道。我说的是来一个大人……像父母那样的人。”
“是呀。”
表格翻译完了,核查完毕。接着就该发出铁大人新提出的问题。总共四页,阿姆迪用萨姆诺什克语打印得整整齐齐。平时他挺喜欢打字,在键盘和屏幕前挤成一堆,但今天他没兴趣,横七竖八地躺在杰弗里四周,也不检查他键入的字句。杰弗里时不时觉得胸口那只发出一阵嗡嗡声,要不就是趴在屏幕上方那只一声怪叫。这是阿姆迪的组件在内部交流,绝大部分声音他是听不见的。杰弗里知道,这表示他在认真思考问题。
他键入最后一段,又加了几个自己的小问题,比如:“你和范多大岁数?你结婚了吗?车行树是什么样子的?”
板壁缝里透进来的天光渐渐暗了,很快,挖掘组的工人们就会交还锹镐,列队返回他们山边的营房。薄薄的雾气中,海峡对面的秘岛城堡肯定像童话故事中的建筑一样金光闪闪。白衣侍从们随时都会叫他们出去吃晚饭。
两个阿姆迪组件跳下绳网,绕着椅子追逐起来。“我一直在想!我一直在想!想拉芙娜的无线电:为什么只用它通话?她自己说过,所有声音都是一样的,只不过频率不同。但声音还是一样的声音。咱们只要把那些表格改动几个,把发射器和接收器覆在我的震膜上,我不是就可以通过无线电思考了吗?”
“这我可不清楚。”杰弗里的生活中每天都会接触“带宽”这个词,但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只有点模模糊糊的概念。他望着还留在屏幕上的最后一个表格,突然明白了许多终生生活在技术文明中的成年人也没意识到的事:“这些东西我一直在用,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只能照抄这些表格,但说到改动,咱们怎么知道改哪些地方?”
阿姆迪这会儿兴奋极了,想出什么不得了的恶作剧时他总是这个样子:“不,不,不,不。咱们不需要什么都弄明白。”又有三个组件跳到地下,抓起几张纸冲着杰弗里挥舞着,“拉芙娜不太清楚我们是怎么发出声音的,所以她的指示中包含了许多说明,哪些地方可以做些小改动说得清清楚楚。我一直在想,现在已经弄明白了这些改动之间的关系。”他停了下来,尖叫一声,“哎呀,我一时解释不清楚。但我想咱们可以把这些表格扩展一下,这样一来,这台机器就变……变更了。然后……”阿姆迪紧紧挤在一起,一时说不出话来,“唉,杰弗里,真希望你也是个共生体!你想想,每一个你分别待在不同的山顶,用无线电联成一体。我们可以无限扩展,跟这个世界一样大!”
就在这时,舱外传来咕噜咕噜的思想声,然后变成了萨姆诺什克语:“晚餐时间到。我们走,阿姆迪杰弗里,好不好?”是施里克先生,他能说一点点萨姆诺什克语,但比铁大人还差得多。阿姆迪杰弗里收拾起四散的纸张,小心地装进阿姆迪背上的衣服口袋里,关掉显示器,爬进主舱。
“你觉得铁大人会同意咱们修改表格吗?”
“也许应该把计划送一份给拉芙娜看看。”
侍从的组件向后退,离开舱门,阿姆迪杰弗里跳下飞船。一分钟后,两人出了飞船屋,站在斜阳余晖中。但孩子们几乎没注意外面的风景,他们眼里只有阿姆迪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