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飞船山之战三年后
瑞玛斯里托菲尔在大掌柜手底下工作已经两年多了。对于瑞玛斯里托菲尔来说,大掌柜简直就是惊奇制造者,而且从不休息。他对蠢货毫无怜悯之心,对像自己一样的有钱人也不例外。过去两年间,疯狂的任务接二连三,有些任务过于惊险刺激,就连瑞玛斯里托菲尔的探险家组件也难以想象。或许这就是他还在给那个疯子干活的原因吧。
不过,这段雇佣关系可能终于要因为大掌柜最新的狂想而终结了。探索热带地区!这项任务危险而疯狂,不折不扣的疯狂,难度超出大掌柜以往的任何要求。不过说真的,最初的几日令人振奋:瑞玛斯里托菲尔毫发未损,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足以媲美甚至超越历史上任何一位探险家。
遗憾的是,短短四十天便辉煌不再了。大掌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荣光化作死一般的沉闷,以及接连不断的挫败。
“这事儿总得有个了结吧。”这话是此次同行的一位乘客说的,道出了瑞玛斯里托菲尔的心声。上天保佑,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出征了。切提拉蒂弗尔是个穿着考究的六体,热气球狭小的乘客席几乎容不下他。“海风”号的吊舱空间有限,每一磅重量都必须精打细算。乘客席四面的绝缘板很薄,切提拉蒂弗尔每一声焦躁不安的呼号都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吵得直教人崩溃。透过隔板,瑞玛斯里托菲尔满眼都是对方的爪子和下颚。他的乘客恨不得把吊舱凿穿。干呕声传来,那几个组件正对着下方泥泞的浑水呕吐不止。
瑞玛斯里托菲尔向下方大掌柜的船队发出信号,对方加快了放开牵引绳的速度。借助海风的力量,“海风”号不断向遍布沼泽的内陆地带挺进。自任务开始之日起,每十天就有两次这样的例行出征。破晓之前,大掌柜的辅助船队就开始生火发烟,将铁屑混合着各种腐蚀性毒物,装进“海风”号和备用气球的气囊。等到晨风渐起,瑞玛斯里托菲尔便乘坐热气球升上天去,破天荒地在空中航行——这种事从前只有天上来的蛆虫才办得到。
“我们几分钟后就能着陆了,先生。”他欢快地对切提拉蒂弗尔说。
切提拉蒂弗尔又哼哼唧唧了半晌,然后说:“这回你可得好好表现才行,知道吗?我家主人说了,大掌柜仍断定热带地区有取之不尽的财富,超乎所有共生体的想象。如果我们今天还说服不了他,他就会一直开船来这里兜兜转转,花光我们的钱财。”
我们的钱财?
维恩戴西欧斯和切提拉蒂弗尔这对主仆也太放肆了。但一定程度上,他们有理由这么做。他们提供了技术情报,对大掌柜的发明进行多处关键改动,使其能真正投入使用,比如他们此刻乘坐的热气球。瑞玛斯里托菲尔能感觉到,他们对这里的一切不屑一顾。他们原以为大掌柜可以利用,没想到对方过于我行我素,这令他们深感不安。
很遗憾,在大掌柜这件事上,切提拉蒂弗尔和维恩戴西欧斯的判断完全正确。瑞玛斯里托菲尔望向内陆。当前天气完美,但北方天空高云重叠。如果云团继续向南飘,下午的景况可以想见,但现在它们只是遮挡了远方的丛林盆地,那里是大河沼泽的发源地。即便在天气最晴朗的时候,共生体也由于视力不佳,看不清这番景致。沼泽向北延伸至地平线,两边河网密集,由诸多溪流汇聚而成,源头可追溯至北极边缘的高山融雪之水。大河沼泽神秘而危险,有道不尽的死亡传说,瑞玛斯里托菲尔也经常去那里探险,但它无法与低地沼泽相比,无法与他下方这片土地相比。热气球距离地面不超过三百米,潮湿的雨雾模糊了所有细节,但只要他垂直向下望去,还是能看到泥水,偶尔还有些沼生水草。很难说这片沼泽的尽头在哪里。这片几乎隐没在水中的泥滩绵延一百五十多公里,常有船只在此搁浅。还没有任何爪族到过河口,大家只是根据浅滩区域的颜色和气味将之命名为“大河沼泽”。只有借助木筏和特制船只才能抵达此时大掌柜的船队所在地。而我离得更近!瑞玛斯里托菲尔心想,这份殊荣可遇而不可求,他将永远珍视,但也是在他成功逃离这里之后。至于现在,好吧,他曾在东部家园见过化粪池,看上去与下面这片薄雾相差无几,但气味真是前所未“闻”,混合了腐朽、体臭和异域植物的味道。
“海风”号持续驶向北方,不比共生体的行走速度快多少。在风力与牵引绳的共同作用下,热气球得以保持在一定高度上,他们才不至于像以前那些探险家一样惨遭厄运,同时又刚好避开了热带丛林的酷热与潮湿。下方,草地开始展现出林地的形态。树干或许仍有一部分在水下,但随着热气球慢慢飘向北方,树干变得越发粗壮,拦截下更多来自沼泽的淤泥。“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大部分东西都长期处在海平面以上,涨潮和风暴来临时除外。”瑞玛斯里托菲尔说。
现在,切提拉蒂弗尔多数组件的口鼻都露出了舱外。这个共生体正在向下看。“还要飞多远?”他问。
“还要再往东飞一会儿。”瑞玛斯里托菲尔一直在观察地面、大掌柜的船队以及牵引绳的收放情况。他几乎可以肯定,大掌柜也在观察他。如果大掌柜本尊没有跟来,而是留在东部家园,他们可能早就放弃这场愚蠢的行动了。正下方是前几次飞行时用于定位的那片奇形怪状的树林,于是他发出信号,示意船只收紧牵引绳,转而向东航行。“海风”号因为惯性出现轻微的晃动,绷紧的牵引绳已经到达极限,下方的地面便开始向一侧移动了。瑞玛斯里托菲尔简直一副导游的口吻:“欢迎来到传说中的失落之城,在这里您将有幸听到热带爪族的大合唱。”或许这真是一座城市,任何方向上都能看到成百上千个爪族。热气球越飞越高,他们视野范围内的爪族也越来越多。数以千计的爪族,或许还不止,或许和传说中一样多。而这其中,连一个共生体也没有,只是规模庞大的无意识群体。至于声音……还算可以忍受。“海风”号距离地面上百米,思想声无法到达这个高度。能抵达热气球吊舱的声音都处于正常频率范围之内。其中可能夹杂着某种语言,但数千个震膜发出的巨大噪声掩盖了它可能包含的任何意思。这是一曲怪诞的狂喜挽歌。
这一幕粉碎了切提拉蒂弗尔的傲慢。这个肥胖的六体缩成一团,瑞玛斯里托菲尔感觉整个吊舱都在晃动。前者的声音带着迷醉的恐惧:“这么多,这么近,这……好一场大合唱。”
“没错。”瑞玛斯里托菲尔语气轻快,虽然他头几次到这里来时也受过类似的精神冲击。
“可他们要怎么吃饭,又怎么睡觉?”“纵欲无度”这个前提他没有说出口,但瑞玛斯里托菲尔几乎能听到他的想法。
“我也不清楚详情,但如果我们再飞低点儿——”
“不要!别这样!”
瑞玛斯里托菲尔撇嘴一笑,继续说道:“如果我们降低一些高度,你就能发现这些生物全都饿得半死。那边还有房子呢,看见了吗?”他发出了一个指示方位的声音。的确,是有不少土泥建筑,有些只剩残垣断瓦,早已沦为后起建筑的地基,而这些建筑也隐没在最新建起的房屋之下。任何协调性良好的共生体都造不出这种随心所欲、几乎看不出人工修筑痕迹的东西。
不同世代的泥屋层层堆叠,足有五六层之多。这样的建筑到处可见,与垃圾堆、金字塔共同构成杂糅混乱的局面。这些建筑上想必都有孔洞或裂缝,他们能从高空观察爪族进进出出。瑞玛斯里托菲尔认出了这片住宅区,他之前明明到过这里。当时,他辨认出些许痕迹,并由此推断可能是尚有规划能力的残体途经此处,尝试工作了几天,又因为忍受不了噪声或者计划变更而离去。只不过几周的时间,先前的地标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再飞三十米左右就到了。”他说着,指挥大掌柜的船下锚。要知道,在牵引绳的控制下,热气球导航的精确度一向不高,但今天的海风如同上好的丝绸一般顺滑。“马上就到大贸易广场了。”他说。
他头顶上方的乘客席传出一阵响动。切提拉蒂弗尔鼓足勇气,伸长脑袋向栏杆外探去,难以置信地问:“你管那儿叫广场?”
“哦,大掌柜爱这么叫。”客观来说,那只是一块十五米见方的开阔泥地,大掌柜擅长活用词语,重新定义现实,在这方面他就和街头小贩一样出色。但瑞玛斯里托菲尔压根儿没工夫闲扯。他上身探出舱外,扔下一根系泊缆,大声呼叫下方的热带爪族。当然,望手早已就位,只是它们时常忘记自己的工作。今天,它们倒是立刻就有所行动了。三个热带佬,自然都是单体,从不同方向朝泥地中央跑去。只有当距离缩短至两三米时,它们才会展开某种意义上的合作。只见它们笨拙地四下爬窜,试图咬住瑞玛斯里托菲尔垂下的缆绳。终于,两个单体站稳了身子,另一个单体踩着它们的脊背,这才够到了绳索。然后,三个单体一起咬住绳索,把它一圈一圈地缠在一根泥柱子上。
当地爪族的合作表现并未消除切提拉蒂弗尔内心的忐忑。他叫道:“这下我们陷进去了,对不对?它们轻易就能把我们拽下去。”
“确实如此,但它们现在不太这么干了。就算它们真这么干,我们只要丢掉缆绳飞走就行了。”
“哦,当然。”切提拉蒂弗尔沉默了一会儿,但他的思想声并非静默,反而异常激烈,“好吧,继续吧,让我们去见证一场失败。我给大掌柜写的那份令人沮丧的报告里还缺少一些细节。”
“如你所愿。”瑞玛斯里托菲尔比任何人都希望大掌柜早日放弃他的热带狂想,但他也不想让面前这个尖嘴薄舌的恶棍如愿,“稍等,我准备一下要交易的货物。”瑞玛斯里托菲尔俯身靠近吊舱底部,打开舱门。他们的货物就装在吊舱下方悬挂着的那只班纳木水壶里。如此看来,水壶内一切安好,在气球的爬升过程中甚至没有溅出过一滴水。
“准备好了吗,伙计们?”瑞玛斯里托菲尔对着水壶扬声喊道。
“是的长官!”“好了!”“出发!”……七嘴八舌堆叠在一起,水壶里的几十只——也许是每一只——小动物都在作答。
瑞玛斯里托菲尔取出长柄勺,从水壶中舀出十来只蠕动不止的乌贼,装进一只货篮里。它们纷纷抬起头,睁着大圆眼睛看他,上百条触须在他面前翩翩舞动。小家伙们喋喋不休,从它们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恐惧。他探出脑袋,靠近货篮里泛起涟漪的水面。狭小的篮子里拥挤不堪,但这与它们即将面对的其他麻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好了,伙计们,你们知道计划的。”他没去理会那些热情的细声附和,“你们下去跟那些家伙谈谈——”
“好——好——好的,好的,好的!我们去请求它们,让你们安全着陆。更多生意。还有港口权。好的,好的!好的!”十来只小动物的回答声此起彼伏,像铃铛一般叮当作响。它们求知欲极强,记忆力又好,比任何单体都聪明,但它们精力不太集中,瑞玛斯里托菲尔很难确定它们究竟聪明到何种程度。
“好吧!”瑞玛斯里托菲尔放弃指挥它们,“祝你们好运!”他把交易篮绳索的一端拴在系泊缆上,慢慢开始放绳索。
“再——再——再——再见,再见!”叮叮当当声来往于交易篮和班纳木水壶之间,小铃铛们在相互道别。小小的货篮距离地面还有一段高度,除了刚才那三个热带佬之外,泥地此时空空荡荡。这或许是个吉兆。
上面传来了切提拉蒂弗尔的声音:“干吗不把这一壶鱼都派出去?”
“大掌柜想先看看情况,可能还会再放一批下去,派它们去完成其他任务。”
切提拉蒂弗尔一时没有搭话,想必正盯着那只摇曳而下的交易篮。然后他说:“你的老板真他妈的疯了。你也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瑞玛斯里托菲尔没有回答。切提拉蒂弗尔接着说道:“你看,大掌柜是由他自己拼凑出来的共生体,一半是会计守财奴,另一半是会计挑选的四只疯疯癫癫的幼崽,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痴心妄想。要是守财奴能够占据主导地位,情况还不至于太糟,但他们分明被那四个疯小子控制住了。这下你知道他为什么总跑来这一带胡闹了吧?”
为了表明自己对此并非一无所知,瑞玛斯里托菲尔难掩兴奋地说:“因为他在数脑袋?”
“什么?——没错!那个会计组件估算出了热带佬的数量。”
“总数恐怕超过一个亿。”
“没错,那四个疯小子显然意识到,世界上没有任何市场能与这里相提并论!”
“嗯,”瑞玛斯里托菲尔说,“大掌柜一直在开拓新市场,而且越大越好。”确认地说,新市场是大掌柜的心头肉,几乎是他做每件事的驱动力。
瑞玛斯里托菲尔的两个组件持续观察着乌贼们的下落情况。它们重叠交错的独白仍旧清晰可闻。再过两三分钟篮子就该着陆了。
那位乘客的抱怨还在继续:“大掌柜的愚蠢念头一抓就有一大把,通过经商获取权力什么的。可这一回……你刚才说的那个疯狂的数字是多少来着?如果真有那么多热带佬,那我们该怎么办?关键在于,这千百万个家伙是野兽,是暴民,除非我们把它们全宰了再开发土地,否则热带根本一钱不值。偷偷告诉你好了,我家主人已经开始厌倦这场热带冒险了。这根本就是在消耗我们最宝贵的资源,浪费维恩戴西欧斯提供的先进技术,损害东部家园工业大本营的利益。必须叫停这种傻瓜行径,现在!立刻!”
“哼,建议你家主人别在我家老板面前这么强硬。大掌柜可不怎么喜欢别人对他发号施令。”
不行,冷静点。
“哦,别担心,维恩戴西欧斯的外交手段你我望尘莫及。我不过是个诚实的雇员,就跟你差不多。哈,我不过是跟你分享一下我对头儿们的质疑和不满罢了。”瑞玛斯里托菲尔确实不善交际,但他听得出对方在试探他。他几乎忍不住要对头顶上方那六个浑蛋破口大骂,说他受够了维恩戴西欧斯和那些阴谋诡计。
片刻的沉默之后,切提拉蒂弗尔话锋一转:“那群饶舌的乌贼快到地面了。”
“是的。”事实上,班纳木水壶里的乌贼们也兴致高昂起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它们显然能听到下方同胞的说话声。
“你们老板跟我家主人说,这次测试至关重要:如果失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但——除了疯子,谁会在只懂学舌的乌贼身上下注?”
这话不无道理,更糟糕的是,瑞玛斯里托菲尔也想不出什么能帮大掌柜扳回一城的回答。“它们不是真的乌贼。”他说。
“它们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我喜欢乌贼。”
“尝一口它们的汤水,你就没兴趣吃了。它们的肉简直难以下咽。”瑞玛斯里托菲尔从没吃过这种奇怪的软体动物,但西部那些在南海环礁捕鱼的共生体几乎都知道这种生物有多难吃,又有多聪明。刚好大掌柜有搜罗奇物的嗜好,瑞玛斯里托菲尔便横跨半个星球,奉命前往那些岛屿,探访当地土著,带回了这群古怪的生物。那场冒险和这一次同样荒诞,结果却成了瑞玛斯里托菲尔一生中最刺激的经历。“不过这些小家伙真的能说话。”
“但全是胡说八道,跟那些单体一样。”
也许吧,
“不,它们更聪明。”“正是因为它们聪明,大掌柜才构思出今天这场测试来。”
“是啊,他的秘密计划。我不在乎它到底是什么,只要这是最后一次就行……”切提拉蒂弗尔再度陷入沉默,多半又在看交易篮。距离泥泞的地面还剩最后几米了。其他人也在看,专注地看着。在开阔地带的边缘,数不清的热带爪族在泥水里打滚。许多颗脑袋转了过来,成千上万只眼睛盯着“海风”号和正在下落的小篮子。他们用了几十天的时间,反复进行这种危险的热气球旅行,搭进去好些昂贵的珠宝,这才确立了一小块开阔的空间,以及不知对方能否遵守的交易规则。
“好啦,你就说吧!”切提拉蒂弗尔终于难掩好奇,“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你们到底要用这些乌贼干吗?”
“不就是我家老板的宏伟计划吗?”瑞玛斯里托菲尔尽可能不带怀疑和讽刺地说,“切提拉蒂弗尔,说说看,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切提拉蒂弗尔发出一声嘶吼:“我们在全世界最大规模的热带群落的正上方!”
“一点儿不错。从来没有哪个探险家到过这里。大掌柜的船队在离岸六百米的位置下锚,这是迄今为止所有探险中离得最近的一次。多少年来,无数探险家试图从北方前往热带中心,他们或步行,或驾船驶过大河沼泽,沿途遭遇各种传染病和不知名的野兽。这些困难并非无法克服,我也能侥幸存活下来。然而,但凡继续南行的,要么失踪了,要么带着支离破碎的组件回来了,却连基本的思维能力也丧失了,他们的故事只能为热带平添更多传奇色彩而已。而现在,你我就站在这里,距离中心区域不过三百来米。”
“你想说什么?”切提拉蒂弗尔语气中带着傲慢和不耐烦,嗓音却在颤抖。也许他终于看清了下面那些生物,看清了空地周围热带爪族无休止的骚动。那些家伙只是随便戴了几件饰物,身上抹了几块油彩,由于天气炎热,它们不穿衣服也很正常。即便不考虑服装,热带佬也基本不会被误认为北方爪族。热带爪族的毛皮很薄,不少只在爪子附近长有茸毛,身体两侧和腹部都没有毛发。下面的热带爪族实在太多,连在热气球上都能听到少许思想声。噪声对于神经确实是种折磨,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导致切提拉蒂弗尔陷入恐慌的吧。
现在,瑞玛斯里托菲尔的大部分组件都凝视着下方的交易篮。根据协议,那三个热带爪族在绳索松弛之前不能触碰篮子,不过他打算悠着点儿来。他暂时停下了放绳索的动作,两个组件小心地从吊舱另一侧探头向下观望。篮子离地还有五六米,是时候让它着陆了。然后……然后会发生什么,瑞玛斯里托菲尔也不知道。
“我想说什么?……嘿,你能想象吗,踏上这片土地会是什么感觉?”
“疯了吧。”切提拉蒂弗尔说——很难判断这是他的回答,还是他听到这个问题后的反应,“你是说让一个共生体下去,被千百万个热带佬包围?他的精神在几秒之内就会崩溃,就好比把一块煤炭丢进一桶刚刚熔炼出的铁水里。”
“没错,如果你我下去,结果正如你所说。但你知道吗,正是因为上一回的交易,我们才得到了下面那块空地。那儿只有三个管绳子的热带佬,其他热带佬哪怕离得再近,也在将近十米开外的地方。即便如此,待在那里还是很不舒服,而且精神要绝对集中才行,但共生体还是有可能存活下来的。”
切提拉蒂弗尔语带不屑,同时掺杂着恐惧:“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那块空地就像地狱中心一个清醒的气泡。热带群落忍受不了外来的东西。我们一旦下去,那块宝贵的空地瞬间就不复存在了。”
“但谁也没试过,不是吗?如果大掌柜真能让共生体安全登陆,冗长的贸易过程就能加速了。”
“嗯。这是个很好验证的理论,只需要丢一个共生体下去——”切提拉蒂弗尔犹豫了,小心选择用词,“找个已经定罪的犯人,只要他愿意去这片空地上走一遭,跟那些可爱的热带爪族聊两句,就还他自由。”
“不幸的是,我们找不到任何愿意相助的罪犯。大掌柜觉得这些会说话的乌贼是仅次于罪犯的最佳选择……”就连瑞玛斯里托菲尔自己也不觉得这话有多少说服力。然而这就是大掌柜:他主意很多,但大部分都荒谬至极。在这件事上,大掌柜唯一成功说服的是那些乌贼——它们似乎无限向往与陌生物种交谈。难以想象这种生物是如何存活至今的:“难吃”实在算不上什么有效的防御手段。
切提拉蒂弗尔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这就是大掌柜反复提到的宏伟计划?你会如实报告这里发生的一切吗?”
瑞玛斯里托菲尔没有理会对方居高临下的语气。“当然。”他说。
切提拉蒂弗尔怪笑一声:“那就行,我们把乌贼放下去吧!”
好了,小朋友们,祝你们好运。
从三百米的高空下落,最后几米才是最棘手的,但瑞玛斯里托菲尔此前已演练多次了。爪族的思想声伤害不到那群小家伙,乌贼的思想如死亡一般寂静。真正的问题在于,在会说话的异己面前,热带佬会做何反应。他的几个组件盯着空地边缘,群落中也弥漫着异样的紧张气息。瑞玛斯里托菲尔以前也见过这种事。热带群落虽然没法做到思绪连贯一致,但个体之间显然是有思想交流的,而且那些思想声能蔓延近百米。该模式下声音的穿透力之强,他在岗哨以外的地方还从未见识过。
“群落的思想声越来越响了!”切提拉蒂弗尔的话语中充满了敬畏。他在乘客席来回踱步,吓得不知所措。整个吊舱都随之晃动起来。
瑞玛斯里托菲尔嘶声叫道:“镇定点,伙计!”不过,群落的思想声确实越来越响了,混杂着情欲、愤怒、欢愉和浓烈的兴趣,疯狂的情绪不断高涨。要是下方所有爪族能做到同步思考……那么好吧,兴许它们真能把思想声送到这个高度,直接摧毁他们,即便他们此刻安坐在“海风”号里。然后他发现,思想声除了变得更响亮、更一致之外,似乎还发生了什么变化。几乎所有低频声波都消失了,包括群落里那些持续躁动的呻吟和零星的爪族语。低频段一片寂静,他甚至能听到大河沼泽流经三角洲地带的泥滩和刺叶树时的叹息。
就连乌贼——无论是水壶里的还是下方货篮里的——也停止了叽喳喧嚷。在这一瞬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止步观望。
凭借以往的经验,瑞玛斯里托菲尔知道交易篮已经落地了。与此同时,他嘴里叼着的绳索也松弛下来。不会错,着陆了!
现在,他听到乌贼们在和着陆点上的三个爪族交谈,叮叮当当,清脆入耳。它们说的正是大掌柜一手炮制的推销广告词。原本应该由瑞玛斯里托菲尔来说这番话的,但前提是他胆子够肥,敢踏足地狱中心(况且瑞玛斯里托菲尔只会用一根舌头说话,没法像小乌贼那样七嘴八舌)。
篮子旁边的三个爪族没有立即做出反应,诡异的低频段静默又持续了一小会儿。然后,一声尖锐的思想声差点吓得瑞玛斯里托菲尔心跳骤停。愤怒声震耳欲聋,仿佛出自他自己的大脑。热带爪族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轻而易举就打破了瑞玛斯里托菲尔这段时间苦心经营的脆弱协议,纷纷扑向交易篮。
对方的怒气麻痹了瑞玛斯里托菲尔的神经,但他看到了也记住了随后发生的事:那群乌合之众瞬间形成五到十层的人浪,从各个角度奔涌而下,如同狂涛巨浪。空地不到两秒钟就消失无踪了,交易篮也被暴民压在身下,不知去向。尖叫声无数。这阵疯狂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热带佬在极短的时间内越聚越多,也越堆越高。终于,暴民退去,协议要求的那块空地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海风”号的系泊缆奇迹般地留在原处,但交易篮只剩下一地碎片。
“怎么啦?它们去哪儿啦?怎么啦?”班纳木水壶里剩下的乌贼叫喊着。
“伙计们,我……我很抱歉。”交易地点几乎恢复了原貌,剩下的热带佬也蹒跚着向同伴走去。在被踩烂的泥浆之中,小乌贼早已踪迹难寻。
切提拉蒂弗尔满足地大笑起来:“绝妙的测试,果然不出我所料。好了,伙计,是时候松开系泊缆,回归理性了。”
见鬼,那帮地勤人员还是赶紧割断绳子,让气球飞走吧,在闪电点燃残余的气体燃料之前。
四个小时之后,瑞玛斯里托菲尔、幸存的乌贼们还有切提拉蒂弗尔总算安全回到了大掌柜的蒸汽船上。他们遇上了瑞玛斯里托菲尔迄今见过的最暴烈的午后风暴,单是与风暴搏斗就耗费了三个小时之久。现在,狂风依然吹打着“共生体之王”号的甲板,热气球的修复工作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瑞玛斯里托菲尔垂着脑袋,把班纳木水壶推上遮蔽甲板避雨。暴雨把他的全身都淋湿了,奇怪,他居然还能思考。
乌贼们还在抱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再试一次?再一次?”
“闭嘴!”瑞玛斯里托菲尔怒吼一声。大掌柜的命令中确实提到了“多试几次”。在风暴到来之前,瑞玛斯里托菲尔至少有四个组件愿意成全剩下的那些自杀狂,但他的第五组件对这些小乌贼抱有怪异的情感,其中包含着母性的成分。正因为这种母性冲动,也因为风暴和切提拉蒂弗尔,他们没能完全按大掌柜的计划行事,而提前离开或许救了他们一命。
他捆紧水壶,又往水里撒了些鱼食。切提拉蒂弗尔的大部分组件都靠在栏杆上,对着海面呕吐。在栏杆之外的远处,沼泽地带在雨中化作一团漆黑的阴影。在过去的几周里,瑞玛斯里托菲尔的成就超越了爪族历史上任何一位探险家,而如今,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土地了。没有哪个共生体愿意这么干,即便愿意,也没法活着回来讲述这一切。
瑞玛斯里托菲尔抖了抖身子,是时候收拾一下自己了。今天还有一项最艰巨的任务——说服大掌柜:无论这个市场有多大,无论他的渴望何等热切,总有一些梦想无法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