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再次倒下的时候,约翰娜觉得自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热带佬最初咬那几口像是在品尝味道。她在共生体身上也看到过这种行为,但随后它们就会陷入进食的疯狂。现在,她的脸和胳膊上满是鲜血。她像挥舞鞭子那样挥动手中的设备,却让热带佬更兴奋了。它们聚在一起从后面撞击她的膝部,约翰娜再次跌倒在地。她用胳膊挡住脸,俯身向地面倒去,这样背包就能遮住她的一部分身体了。热带佬用爪子和嘴巴再次将她掀翻,一次又一次。它们撕扯她的衣服,还拖出了她背包里的装备。
然而,进食的疯狂始终没有开始,热带佬如同小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快把她的身体压碎了。它们一直在相互撕咬,似乎就只是为了拱她一下,再咬上一小口肉。她尝试在脸和前臂之间留出一条缝隙用来呼吸,同时朝着远离维恩戴西欧斯一伙的方向蠕动。压在身上的重量似乎轻了些,啃咬和抓挠带来的痛苦变得模糊起来。
好吧。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咦?约翰娜平躺在地上,仍感到眩晕。四周一片昏暗。她全身颤抖,双手摸索着周围。通信器还在,背包里还剩下一些东西。地面光滑,像黏液一般。她没有摸到热带佬。突然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可能已经死了。
“喂,约翰娜,你没事吧?遥感仪器显示飞艇出了故障。约翰娜?”那是内维尔的声音。
现在我依然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确认了事实。
约翰娜伸手去摸通信器,突然她停下了,尽量克制不发一点声音。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内维尔可能只是被维恩戴西欧斯利用了。这一刻,她仍然无法相信内维尔背叛了他们。黑暗中,她凝视着发出声音的通信器。
维恩戴西欧斯的通信器里再次响起内维尔的声音。“没有回应,”两腿人说,“行脚那边怎么样?”
“行脚和那个蛆虫肯定已经死了。”维恩戴西欧斯回答。事实上,行脚的一两个组件可能还活着,但过去的经验表明,这种状态行脚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内维尔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现在事情变简单了。”
维恩戴西欧斯笑了。尽管他们几乎没见过面,但维恩戴西欧斯仔细研究过内维尔·斯托赫特这个人。内维尔就像一头未成熟的野兽,截至当前,他没杀过任何东西。在维恩戴西欧斯看来,内维尔还在遵循道德标准行事,他还在不断成长,直到露出真实的本性来。
暂且不说复仇,至少我最危险的谎言如今不会被拆穿了。
维恩戴西欧斯大声重复道:“确实,事情简单多了。”“现在该是对付我们另一个大敌的时候了。”
“是啊。我很乐意把拉芙娜·伯格森多交给你。”
约翰娜就这样安静地躺了几分钟,之后内维尔没有再说什么。
考虑到眼下的局势,装死是件很容易的事。热带佬已经走远,但它们颤抖的吟唱声仍在不远处回荡。也正因为如此,维恩戴西欧斯没有派手下前来寻找她的尸体。此刻,大雨在无风的空中下个不停。雨水淋湿了她身上的背包,从里面流下来的液体像油一样。
过了一会儿,热带群落噪音再起。约翰娜听到上万只爪子同时摩擦地面,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她听到了单体的说话声,但说话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巨大噪音的一部分。现在到处都是单体的声音,它们的思想声近在耳边。尽管这些声音比人类的听力范围要高出几千赫兹,却仍旧嗡嗡作响穿透了她的身体。热带群落像之前那样包围着她,用鼻子拱她,但这次它们没有野蛮地啃咬,而是用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碰。它们的气味和声音席卷而来,她被淹没在其中,但很快,热带爪族通通避开她,几乎没有一只再碰触她。
好吧,看来她不会被吃掉了。只要它们允许她移动,这帮乌合之众发出的噪音反倒是最理想的掩护。约翰娜逐一确认身上没有任何会向内维尔泄露行踪的东西。刀?没问题。提灯?她决定冒险带上它。之后,她跪在地上,低着头,试探着朝热带群落来时的方向爬去。
那群热带佬如同血肉和皮毛组成的巨浪,不过那些撞向她的爪族并没有咬她。事实上,它们似乎在竭力给她让路。但其实效果甚微,因为后方数不清的躯体还在不断向前推挤着。突然,就像交通信号改变了一样,压力瞬间减轻,热带佬纷纷让开。约翰娜从这些或怒吼或低语的爪族身边匍匐前进。她用嘴巴咬住提灯,微弱的紫光照在那些热带爪族身上。走廊的墙壁上涂满泥巴,一路弯弯曲曲。有些地方出现岔道口,有些地方与其他道路交会。总有爪族从四面八方涌来,最低矮的洼地除外——那些家伙可能今晚都打算待在水下了。约翰娜发现,每当经过岔口被爪族挡住去路时,它们总会自动散开,一次次让她通过。
约翰娜在潮湿的地下坑道走了一个小时。当她出来的时候,大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她看到身后的黑暗里闪着微光。她盯着微光看了一会儿,注意到那些忽明忽暗、时而弯曲的黑色影子,那一定是烟。之后,她看到墙上的火把。当雨势渐小时,她又看到了以石料和木头筑成的笔直墙壁的边缘,那是标准的北方建筑风格,也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地盘。地平线以外仍是一片漆黑,笼罩着热带群落持续不断的呻吟。
约翰娜一瘸一拐地远离维恩戴西欧斯的灯光,悄然走进热带群落的黑暗之中。噢,行脚!
约翰娜毫无目标地走了一阵,隐约感觉到自己的伤口正在流血,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回想行脚的惨死。提灯紫色的微光只能照到脚边,让她不至于撞向墙壁或是踩进水坑。她把灯光调得很暗,因为有些爪族能感觉到这种紫色,尽管只是它们视觉范围边缘的模糊光斑。在一次前往东部家园的任务中,这给她和行脚带来了不少麻烦。不过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调亮了灯光,看到几个热带佬正缓慢地走向不同的方向。这些热带佬都绕开了她,看来它们对她没什么兴趣。约翰娜走的地方很像是一座城市的中央街道。这是一座诞生在疯狂和矛盾构想中的城市,它在泥泞的废墟上一次又一次地重建。
约翰娜走在这条微微向下倾斜的街道上。有一些地方,石头上覆盖着被雨水打湿的苔藓;而在另一些地方,路面看上去如同树叶铺就的地毯。一直走下去,会走向哪里呢?
这真是个傻问题,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我为什么还活着?
约翰娜一边走,一边思考。维恩戴西欧斯似乎很害怕踏入热带群落的疆域,那恐惧跟直面死亡差不多。维恩戴西欧斯认为,热带群落会像摧毁行脚那样摧毁约翰娜。维恩戴西欧斯并不愚蠢,他肯定事先证实过这一想法了。
约翰娜的左边,热带群落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响。她为什么还活着?对于这个谜团,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她的幸存只是暂时的。群落越聚越多,从模糊的墙边慢慢显现。它们用追行脚的那种阵形前进,两翼倾斜像剪刀一样。右前方有一道狭窄的裂缝。或许她可以藏在那里。
一切都来不及了。热带群落已经到她面前了。不过它们和她只有短暂的接触,随着约翰娜慢慢向前移动,群落也纷纷为她让出道路。她仍旧无法解释自己幸存的原因,但可以确定的是,在第一次袭击之后,它们发现了她的某种特质,并且把这一信息传递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群落都走开了,约翰娜再次孤身一人,立在街头。
维恩戴西欧斯安全区的灯光已彻底消失在热带城市的混沌之后,约翰娜继续向坡下走去,绝望中惊现一丝希望。如果她能活下来,就有机会告诉拉芙娜和木女王……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大河沼泽。地图上标明它流向南方,就在反重力飞艇路线的西侧。
淤泥没过了约翰娜的脚踝。她在沼地中继续走着,不时听到吱嘎吱嘎的声音。爪族轻易就能发出这种声音,只是这里的建筑都在……动。那是一种缓慢重复的动作,以上下一两厘米的幅度振动。她走到街道一侧,把手放在湿透的墙壁上。没错,墙壁是在上下移动,还有小幅度地水平移动。她沿着墙边走,手扶在墙上。她意识到街面不同寻常——现在连街道也加入了这种平缓运动。要不是她倚在墙上,估计早就摔倒在地了。
街道的边缘漂浮在大河沼泽上。
虽然约翰娜说不清楚漂浮的木筏从何处开始取代了固定的房屋,但随着她的移动,房屋上下浮动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相较于码头来说,此刻她脚下的街道更像是一片沙洲,正向缓缓流淌的大河沼泽延伸。提灯掠过一些地方,映照出泛着涟漪的昏暗水面。而以前停泊在那里的船只,不是起航远去,就是四分五裂了。还有些地方,倾斜的建筑物堆积了好几层,这很可能是木筏正面撞击房屋的结果。不过在暴风雨之后,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被冲走,甚至连这条道路也将不复存在。
今晚约翰娜见到了数千只热带爪族,但没看到一只鸡蛙,也没找到一株可食用的植物。不管热带的运输系统有多落后,还是会有货船从这里进出吧。前方道路变窄,木筏却更大了。突然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或许她知道其中一些木筏去过哪里。
约翰娜一直往前走,并不时回头观望,留意那群正向她靠近的爪族。前方是路的尽头,也是这座半岛的尽头。她能听到沼泽如糖浆般缓慢流淌的声音,提灯照亮了前方那些装饰着索具和桅杆的“建筑”。爪族从里面探出一个个脑袋。五六个爪族跳出木筏向她跑来,伴着愤怒的咝咝声。它们围住了她,轻轻咬住她的腿。
与此同时,一群热带爪族再次出现在街道上。好吧,这下她真被困住了。随着数百只爪族的到来,那些原本围绕在她身边、嘶叫啃咬的爪族慢慢退后,融入后方的大部队之中。它们围成圈推搡着。数百名后加入的爪族挤了上来,约翰娜的身边变得更拥挤了。她听到周围有落水的声音,想必是那些不时被挤到河里的群落成员。
约翰娜身边已经没有空间了。尽管面前的爪族一直在对抗身后的强大推力,却还是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突然她身上的压力就像反弹了一样,瞬间消失,身旁一下子空了出来。
不过,群落没有离开,可能是因为只有这一条路。这些生物在她身边打转,它们无声地打量着她,满眼好奇,就像在等待一个恍然大悟的时刻。
我也是一样。约翰娜心想。
约翰娜周围的空间逐渐扩大。这些家伙分散成许多小群,看姿势它们可真像……共生体。一个临时组合的五体走近她。它的组件几乎是全裸的,仅有两个背着两个破背篓。四个组件毛发稀疏,看起来反倒比那个毛发浓密的组件要健康。第五只组件离约翰娜最近。它少了只耳朵,肩部的一侧有一道不规则的伤痕。从伤痕可以推断是斧头所致,它被坚硬的披甲挡住了一部分。
它用萨姆诺什克语说:“嘿,约翰娜,我身体的一部分还记得你。”
其他几个临时组合则说了些更加令她摸不着头脑的话。在这群爪族的外围,约翰娜不时看到几颗上下晃动的脑袋,难道它们是王国和残体之家的单体?
约翰娜回头看了一眼停泊处的船桅,然后转身对那个组件说:“我想,我也记得你。”她沿着这条泥泞的道路一路走来时,脑海中闪过的那个想法瞬间变得可行了……至少可以想象了。她调节灯光,让自己可以看清周围的爪族:“我想回王国去,你们介意我搭个便车吗?”
这群爪族沿河肆意破坏,把至少八只木筏推进河里。这不是一次和平的行动:木筏上原本住着一小股爪族(暂住民?管理员?),它们被突然离岸的住所吓得惊恐万分。其中一些被赶跑了,还有一些汇入大部队之中。就约翰娜所见,没有谁因此受到特别严重的伤害。
约翰娜还要再航行几千公里才能脱险。她坐在漂流货物一般的木筏上,船员全是临时拼凑的。事实是残酷的,她此刻的处境就和起航前一样绝望。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怀念行脚的同时她已经能思考其他事情了。
清晨,东方出现一道灰白的光,这很可能是她在热带地区看到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光。低矮错乱的城市轮廓仍在地平线上伸展,占据了她视野的四分之三。那几道光来自维恩戴西欧斯安全区内的高大建筑物。她总感觉有什么巨大而黑暗的东西笼罩在他们的头顶。那像一片云,但却静止不动。
此刻无风,沼泽的水流引领他们缓慢前进,而她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船员还是扬起了至少三面船帆。木筏经过约翰娜和行脚原本打算藏身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地:有低矮的林木,还有繁茂的树叶。
我一定会回来的,行脚。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到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约翰娜向着渐渐消失在身后的神秘土地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