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毕里·伊格瓦是内维尔·斯托赫特的灾难研究组的二号人物。毕里自以为是这个组织的大脑,而内维尔是组织的三寸不烂之舌。毕里总是惊讶于自己被分配到大量粗活。比如,总得有人做“纵横二号”的维护工作。这艘飞船是这个世界的权利中心,也是数光年范围内的最高科技系统。一旦失去对“纵横二号”的控制权,灾研组不出几天就会失势,而那些叛徒、蠢货和爱狗人士则会占据上风。更可能发生的是,那位本地的领主会杀死所有人类,无论他们是否爱狗。尽管现在木女王被“纵横二号”牵制,但她仍是个致命的威胁。
无论谁负责维护,都必须有飞船的管理员权限。内维尔不相信别人,只给自己和毕里·伊格瓦设置了权限。因此毕里几乎每晚都会来这里,顺其自然地成了“世界的主人”。
毕里在摄像机之间切换,窥视着木女王和斯库鲁皮罗自以为私密的每一个地方。不过,要是过程不这么无聊就更好了。毕里认为,“纵横二号”无疑是自己见过的自动化系统中最愚蠢的。在飞跃界上层,连某些核糖体插件都比它聪明。尽管身处权力的顶峰,但这只会让毕里想起,他们在深渊中的位置如此之低。他几乎能理解那些爱狗人士融入当地的原因。如果想借助“纵横二号”做点什么事的话,只能手动操作。这艘飞船无法进行策略性思考,更不用说制订战略计划了。因此这些只能由内维尔和毕里负责,不过主要还是毕里。这艘飞船太蠢了,像加侬·乔肯路德这种天才根本不屑使用。此外,如果任由飞船以默认模式处理事务,那么各种可怕的麻烦就会陆续出现。
这就是毕里想念拉芙娜·伯格森多的原因。天人啊,从本质上说,那个斯坚德拉凯人就是颅骨倾斜的尼安德特人。是的,她只是看上去像人类,只要跟她交谈几分钟,就会发现那跟试图和猴子交流没什么两样。然而,也正是她的局限性让她和“纵横二号”完美契合。毕里记得,她曾在这里花了几千个小时去研究那些乏味单调的细节,这个小小的殖民地却也因此得以存在。可惜的是,这个女人太危险了。该死,现在轮到他去适应“纵横二号”了。
毕里翻出先前为自己的“最佳希望”项目做的记录汇总:不过是些根据摄像机传来的最新画面得出的最简单的结论。显然,约翰娜·奥尔森多和那个叫行脚的爪族都不在画面中了。这就跟那个叫伯格森多的女人失踪时一样,极大地削弱了木女王的实力,不过仍有很多事没有了结。
必须找回加侬。遗憾的是,操纵“俯视之眼二号”难度巨大,毕竟它诞生在技术兴起之前。就连“纵横二号”也追踪不到加侬的远征队!毕里已经调整了轨道飞行器的角度,使其面向东方,试图找到更好的搜寻视角,但迄今仍是一无所获。
我们应该保护人类。想要返回超限界,我们需要每一个人。
内维尔联系了木女王的敌人,对方告知拉芙娜·伯格森多半已经死了。好吧,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那也没办法。就算没有了拉芙娜,木女王还是争取到了其他孩子的支持。如果他们要求再次选举,如果内维尔没法再用他那张巧嘴取胜——好吧,内维尔说(其实只对毕里一个人说过)——也许他们应该用“纵横二号”对付自己的同学。根据内维尔的设想,只会死几个人,然后就能实现暂时的专制了。他还说,专制在这里是最合理的组织形式。也许吧,但现在内维尔变得太残忍了:他已经升级了飞船上激光炮的威力级别。毕里正在制订对付木女王的另一项计划,它不会伤到任何人类孩子——无论他们效忠于谁——这个计划还会让灾难研究组处于从容的反击位置。毕里只要把这个计划梳理清晰,能够说服内维尔就可以了。
毕里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思考那些本应该由“纵横二号”处理的细节。人类是如何从爬行界编程的黑暗时代苟活下来的……
当毕里再次注意到时间的时候,已经快到早上了。今天又熬了一个通宵。他还需要再继续一个小时,因为“纵横二号”又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了。当然,这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每当要求“纵横二号”做点什么,哪怕再简单,也只能得到新奇又愚蠢的解答。起初,这次异常看起来只是些程序漏洞:三百万条中间码崩溃了,变成毕里无法识别的潦草文字,所谓的“结果窗口”开始滚动简单的萨姆诺什克语句。刚开始,他以为这些只是没用的回溯信息,就是每当系统提醒毕里出错时弹出的那种提示信息。
有什么东西正对他闪烁着柔和的绿光。那是资源监控软件发出的警告。毕里是为了监视拉芙娜,以防对方私自挪用资源才用这个软件的。既然拉芙娜·伯格森多和提莫·瑞斯特林都不在了,那肯定另有他人在捣鬼。难道是欧文·维林?欧文现在变得越来越让人讨厌,不过他不是那种耍阴谋的人。等等。系统资源的使用率已经……啊……超过了百分之一。毕里一时间想不通这代表了什么,显然,“纵横二号”没法为他解释。现在,使用率达到了原有水平的一万倍!也许“纵横二号”发现了出错的新方法。在接下来的五秒钟里,使用率增长到七百万倍。他发现,用户列表里……只有毕里·伊格瓦这个名字。
有人在耍我。
这不是同学间相互开的玩笑。毕里发疯般地寻找选项按钮。他能关掉这玩意儿吗?这种绿色系统资源警报,他之前从未见过。他请求飞船帮助,这一回居然得到了答复:
资源监控器显示,飞船已升级为标准处理元件。飞船正以零等级状态处理你的计划任务,其性能是爬行界应急处理器的一千万倍。为使系统拥有更合理的性能,你应当考虑请求非确定性扩展。
“真是见鬼。”毕里小声地说。这意味着,黑暗已经退去,爪族世界不再处于爬行界。四周的墙上光芒四射,有些任务苏醒了。它们在范·纽文完成杀戮时便暂停了,距今已有十年之久。大部分任务都被取消了,飞船已经确认它们不再重要了。有几项任务从毕里眼前掠过。他费尽心思构建的设计程序正在被重写,并与“纵横二号”的技术资料库融合,现在资料库正在自行运转。
这下肯定好用多了。
毕里盯着进程看了几秒,惊得目瞪口呆。屏幕上显示的数据大都无法理解,不过他看懂了它的推理模式。这是飞跃界中层的自动化系统,“纵横二号”很有可能在这里展现过最高能力。毕里流泪了,如此简单的系统竟能带来这么大的快乐。他调出一个界面,却发现理解力并没有得到加强。该死。或许他们在抢救“纵横二号”可用物资的时候,毁了这个功能。或许这艘飞船从没达到那个程度。他身子前倾,观察着屏幕上的推理模式。他能看出,基本模式来自飞跃界。实景图像应该是有望实现的,尽管它将需要自然界的材料作为来源。他从一个进程转向另一个进程,不断地排查问题,思考答案。大部分思考仍要在他大脑里进行,不过十年后的现在,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突然间他明白了最重要的一点。显然,那是拉芙娜·伯格森多留下的礼物:那几个简单的窗口指示他该看向哪里。那个婊子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对“纵横二号”进行了设置,要求飞船通过运行断层摄影功能来监测相关的物理法则。但是,刚才发生的变化比程序能探测的阈值要大很多倍。变化如此巨大,以至于“纵横二号”重启了标准自动化模式。
毕里将其他计划放到一边,命令系统给出更多的细节和解释……好吧,拉芙娜曾用地震比喻界区分界线的变动。毕里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这一比喻是否恰当,得取决于模型的概率分布状况。这种情况下,结束睡眠状态的比喻似乎更合适。这次变化开始于一百秒钟前,但变化如此迅速,以至于“纵横二号”在十秒钟内就恢复到了标准自动化模式。之后的一分钟内,性能提升势头逐渐趋于平稳,但物理状况却达到了飞跃界中层的水平。一艘正常的飞船,包括未被掏空前的“纵横二号”,时速是每小时数十光年。在宇宙的这个区域,这一点胜过范·纽文到来之前。这就意味着……
救援不再是几个世纪以后的事了。拉芙娜曾把这个遥远的承诺扭曲成了一种威胁。她一直宣称救援舰队在三十光年之外。在如今的爪族世界,界区的物理状况仍在改善中。如果上升三十光年会是什么样子呢?
毕里翻来覆去地调整监测程序,试图察看近处的星际空间的情况。“纵横二号”现在很聪明,它应该能帮得上忙。他的不同指令都得到了相应的解释。唯一可用的界区探测器在飞船上。如果这艘飞船有稍远的工作站(即使在一光年之外),就能得出合理的推断了。
毕里拂手关闭了异议窗口,强制系统按照历史数据进行推断,得到的结果却闪烁着表示极度不确定的淡紫色灯光。系统一直在发出警告。尽管如此……窗口上显示,一支由数十艘飞船组成的舰队正在高速行驶。救援者位于三十光年外的高处,紫色的推测数据显示,虚拟速度为每小时五十光年。救援者用不了几世纪,甚至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到达。或许他们在一个小时内就到了。
飞船仪器上的数据表明,空间变动已趋于平缓。这都不重要了!过了今天,这次流放就将成为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有了可以正常运作的超光速引擎,救援者就可以载着他们不断飞升,最终到达超限界。在那里,像加侬和杰弗里这样的太空考古学家(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完全摧毁杰弗里的潜能)可以重建超限实验室,完成他们父母和整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梦想。
要不了一个小时,他们就可以对这个吞噬灵魂的困境说再见了。
嗯?
紫色的显示窗口上,舰队的速度估测已降至每小时三十光年。好吧,那本就是胡乱推测的。毕里盯着这几个显示窗口,发现“纵横二号”的监测设备显示:在这里,数据融合几乎是不可能的。飞船的监测设备显示,本地的物理特性正在衰退。此时此地,超光速引擎的极限速度是每小时十五光年。之后,又降至十二光年。
那又如何?
救援可能还要等一个小时,或者一天,甚至十天。但令人厌恶的寒冷在毕里体内蔓延。范·纽文造成的界区波动或许并不是什么“疾病引起的昏睡”,而拉芙娜·伯格森多的比喻则是对的。
物理特性依然在变化。本地速度推测是五光年每……年。不,不,不!紫色舰队已在二十光年之外了,如果在飞跃界上层,只要一次空间跃迁就能到达了。
每年两光年。运行警报响起。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纵横二号”无法维持正常的标准计算能力。可毕里还是挥挥手,命令它进行计算。
后来,毕里意识到,当自动化设备接近运行极限时,再对它下达飞跃界的要求是不明智的,你能强制它执行,但毫无意义。监测软件的估测值达到了每年一光年,他周围的显示窗口纷纷格式化,或者崩溃。飞船上的照明灯亮了,毕里知道,他和整个爪族世界再次坠入黑暗之中。
毕里坐在程序的废墟之上,他由于太过震惊而无法动弹。从一个幸存下来的时钟上可以看到,就在刚才短短的193秒内,救援近在咫尺。如今它在震颤中离去。他真想放声痛哭,但还是强迫自己先去检查飞船的受损状况。在过去的三分钟里,“纵横二号”的计算量超过了过去十年的总和。他的“最佳希望”项目有结果了,现在增加了利用现存设备的技术细节,内维尔的政治手段,还有这次界区变动的记录。他们或许可以据此推断今后能有哪些进展。还有……数据在持续丢失!飞船一直在运作标准处理模式,直到爬行界的阴霾再度笼罩的那一刻。转存备份成功了,但将数据转译为被动(或者说愚蠢)格式的过程中断了。消失的智能还在恢复,实际数据却在消失。幸存的那些数据,包括被动数据,都需要马上手动备份。
不要慌。
毕里身体前倾,挥手下达指令。如何应对恶劣环境下的各种问题,他已经有过多次演习。别漏掉任何步骤,别犯错。如果内维尔、欧文或者梅多在线上,他们就能一起努力,恢复所有的数据了。是的,狗是怎么说的来着?“如果只是希望有蛙鸡,那我们将永远不会挨饿”?那些狗知道自己世界的极限,但它们不明白自己就是极限所在。
见鬼,我可没有分身术!
毕里成功保住了程序中绝大部分的数据。从开头那部分看,它很有说服力,那些观点足够说服内维尔赞同他的“最佳希望”方案。不幸的是,他不确定重新格式化之后,还能剩下多少细节。在他恢复数据时,监测仪器显示屏那里飘来一股焦味,这是数据丢失的典型展现方式。他匆匆浏览伯格森多的记录。程序本身是简单的序列,连最早期的人类都能看懂。那类菜单程序不会轻易丢失,但紫色窗口的分析数据和断层摄影任务的原始画面都丢失了。
毕里迅速对监测仪器进行修复,并重启程序。在此期间,他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最佳希望”的打印件。直到最后,他才做那件内维尔希望他最先做的事:
“飞船,用安全线路接通内维尔。”这时,毕里已经完全回归了穴居人的状态,他甚至还记得要先确认线路安全。这意味着通话会直接接入内维尔的头戴式显示器,或者接通内维尔家的电话。
不过只剩一个头戴式显示器了,内维尔跟拉芙娜·伯格森多一样小心,尽量不使用它。等了大概十秒钟,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嘿,塔米。我可以和内维尔通话吗?”
“嘿,毕里。内维尔去新城堡了,你知道,他去抗议木女王的阴谋了。他让我留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给他吗?”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开心。塔米不是约翰娜·奥尔森多,但她在其他方面同样是个麻烦。毕里不明白,内维尔到底喜欢她哪一点。
“不用了,我去会场上找他。多谢了,塔米。”
但也可能在几秒钟……或者几年后就发生改变。
毕里又盯着监测仪器的显示屏看了一会儿。只有微弱的噪声。爬行界很有可能又上移了很多光年。他必须马上通知内维尔。毕里又用了几分钟确认没有异常运行,也没有任何设备会在下一次界区上升或下降时烧坏输出口。
毕里匆匆离开指挥甲板,走进大会议室,但是那里空荡荡的。不知道内维尔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说动所有人去新城堡参加抗议集会,甚至包括那些顽固的爱狗人士。或许人们想明白了:既然伯格森多和约翰娜都不在了,那么能拯救他们的就只有内维尔和灾研组了。
他出门,走进室外寒冷的空气中。还好没有风,身体才不至于被冻僵。他站在相对温暖的入口处,扣好上衣纽扣,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山腰上,照亮了女王大道两侧的房子以及新堡镇的屋顶。远处是新城堡的大理石圆顶——登陆舱就在圆顶之下。
茫茫宇宙之中,又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感谢范·纽文以及随登陆舱一起降落的那些霉菌。毕里知道范·纽文抬高爬行界那天发生的事:太阳失去光泽,爪族疯狂舞蹈。但在今天早上的界区变动中,他没看到任何类似的迹象。极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了某件事。这件事对整个宇宙来说,算不上什么大变化。它只是向自然平衡略微趋近了一些而已。
在毕里去新城堡的路上,他内心的沮丧也慢慢消失了。尽管救援在最后一刻倏然远去,但却留下了一条信息:拯救已经在路上了,只会早来,不会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