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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迷蒙,博士在大雨洗刷过的街道上奔跑,罗瑞和艾米拼尽力气才勉强跟得上他的脚步。他把时间摇移探测器举在身前带路,“这边!快!”
罗瑞根本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他们已经在这片完全一样的建筑群里穿行了足足十五分钟,而他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这里!”博士刹住脚步,原地打了个转,指向远离街道的一栋公寓楼。在罗瑞看来,这栋公寓楼再普通不过了,只不过,公寓楼入口处立着一尊天使雕像——天使弓着背,双手掩面。
“发生了什么?”罗瑞问道,“糟糕的事,是吗?”
“安静。”博士向雕像走去,就像博物学家悄悄爬上一头沉睡的雄狮,他谨慎而平稳,一步一步迈上台阶,向雕像挪去。
“小心!”艾米悄声说。
博士给了她一个“多谢废话”的眼神,停下来细细检查起雕像。天使雕像一动不动。他试探性地拿音速起子扫了一遍,又试着捂住眼睛摆出一个和天使一模一样的姿势,就像在玩躲猫猫游戏,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博士轻轻叩了叩它的翅膀,一大块岩石脱落下来,摔到地上粉碎成灰。“我觉得,它很安全。”
“有多安全?”艾米说。
“死翘翘的那种安全。”
“我记得你说过这种生物,怎么说的来着,以无尽的时间为食。”罗瑞跟着艾米来到博士身边。
“宇宙万物,终有一死。”博士小声说,“通常来说,它们吸食人们的时间,嗖地一下把人们送回过去,呼—嗖—,一天五份[. 21世纪初欧美国家流行的一种健康概念,鼓励人们每天至少消费五份80克不同的水果和蔬菜。],轻松达标,这就是它们获得生命的秘籍。”
“通常来说?”
“鉴于眼下的这种情况,天使为了将受害者嗖地送回过去,不惜耗尽生命的最后一点能量。自我牺牲,如同蜜蜂蜇人即死。但它和蜜蜂长得可一点儿也不像。不,现在它倒是更像花园里的雕塑了。”博士正说着,天使的一条手臂开始脱落,随后两只翅膀也步了后尘,再后来整尊雕像都向前倾倒,轰然倒地,碎成一地的粉末。
“但为什么呢?”艾米仍小心地离得远远的,“为什么宁愿自毁也非要揪着他不放?”
“或许它们无从选择。”博士掸了掸花呢夹克和裤子上的灰尘,“又或者,这是一种新型哭泣天使。”
“你是说它们开始有新变种了?哦,真是棒极了!”
“它们一定是必须执着于自己的猎物不放,就像是……扑火的流萤。”博士欣喜地瞪圆了眼睛,“等等,这个比喻真是惟妙惟肖。我向来不太会打比方,这么妙的灵感一定要记下来。罗瑞!帮我记下来!”
“我可不是你的秘书,博士。”罗瑞好脾气地说。
“可不是吗?但是我缺一个秘书啊,你肯干就是你的了!”
罗瑞拔出那串插在门锁里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捏着它,“我们不是应该更关心关心那个被嗖地送走的家伙吗?找找看他现在身在何处?”
“准确来说,不是‘何处’的问题,”博士微笑,“而是‘何时’。”他调了调时间摇移探测器,“找到了!残留的时间痕迹。消散得很快,但我想我们应该跟得上。走吧!”
“不用先搞清楚他是谁吗?”罗瑞说,“我们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把手里的钥匙串晃得叮当作响。
“所以你想说的是,”博士焦躁地打断他,“我们要拿上这串钥匙,一个个地试遍这栋楼的每一扇门,直到找出他家为止?”
“没错。”
“我们可没这闲工夫。”
“我来干这个,你们就去追踪时间痕迹之类的。等你们搞清楚他在何时何地,可以再赶回来接我。”
“这是什么鬼主意?”博士顿了顿,陷入了沉思,然后露齿一笑,“不,说实话,此乃绝妙的好主意。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你了解我的,博士,乐意效劳。”
“我确实了解你,千真万确——不过你总是能让我意外有加。好吧,我们去一小时就回来。走吧,庞德,我们要去追踪时间痕迹了!”
艾米冲罗瑞同情地一笑,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然后跟着博士一同走了。

雕像消失了。上一秒刚碰到他的脖子,下一秒,雕像就不在了。
马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伸手去扭插在门锁里的钥匙,却发现钥匙不见了。他低头弯腰四处搜寻,但钥匙并没掉在地上。
环顾四周,马克发现雨已经停了。实际上,人行道和马路都很干爽。此时天色已经向晚,但外面没有一丝阴沉的乌云,反而天空如洗,湛蓝澄净,挂着一轮淡淡的满月。
马克把口袋里里外外掏了个遍,仍然没找到钥匙。好吧,幸好他在十二号公寓的利文森太太那里留了一把自己家的备用钥匙。马克按响了门铃。
“谁?”吱吱啦啦的对讲机里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
“我是马克。”
“马克?”
“我把自己关在门外了。可以帮我把防盗门打开吗?”
“你说你是马克?”
“对,隔壁的马克,记得吗?”
“隔壁没有叫马克的。”
“利文森太太,是我,你可以从可视电话里看到我。”
“敲错门了,这里没有什么叫利文森太太的人。”
内部通话系统被挂断了。马克低声咒骂了几句,确定自己没有找错门,又再一次按下十二号住户的按钮。
“赶紧走开,你认错门了。”女人带着一点西班牙口音,或者与之接近的口音,差不离。
“我就住在十一号,我是马克·惠特克。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
“十一号没有叫马克·惠特克的住户,十一号住的是兰普拉卡什夫妇。”
“是这样,能让我和利文森太太通话吗?拜托了!”
“我告诉过你,这里没有利文森太太。赶紧走,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通话系统又一次被挂断。马克也考虑过换户人家寻求帮助,但其他人都没有自己家的钥匙。他本该用手机给利文森太太打个电话,但他把手机落在车里了。
马克越来越不安,于是决定去停车的地方看看。一走出门洞,他就听到了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啼鸣,就好像自己身处一个温暖的仲夏傍晚。
 
罗瑞把钥匙插进十二号住户的门,试探着旋转。不是这家。他慌忙趁着房门另一侧收音机里观众发出的一阵哄然大笑拔出了钥匙。
十一号,旋转,咔嗒。门打开了,房间的玄关跃入眼帘,一堆信件也纷纷滑落到门口的擦鞋垫上,罗瑞连忙俯身去捡。
“你好,需要帮忙吗?”
“什……什么?”罗瑞心虚地吸了口气。一个矮胖浑圆的年长女性站在十二号门口,正透过架在鼻梁上的一副粉色有框眼镜盯着他。
“嗨,呃,你好,”罗瑞说,“我是,呃,这家主人的朋友。”
女人怀疑地打量着他,“朋友?”
“没错,工作上的朋友。他嘱托我开门进来拿……拿样东西。”
“惠特克先生没有朋友。”
“他没有?好吧。既然你称呼他惠特克先生,”罗瑞扫了一眼某个信封,看到了写在信封正面上的名字,“马克·惠特克,我们的马基,老马。”罗瑞直起身,“也许你会愿意帮个小忙?事实上,我们是在担心马克的工作状态。我们感觉他可能遇到了点儿小麻烦,但是,你知道老马克的德行,心扉紧锁,什么也不说。所以,他有提起过什么事吗?任何事情?”
女人盯着罗瑞,上下打量,“你是他工作上的朋友?”
“你看,要是我们素不相识,他又怎么会把钥匙给我,让我进门帮他拿……拿东西?他是那么随便的人吗?”他拿出对付莱沃斯医院里老年病人的那一套,冲她露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微笑,“你猜怎么着,干吗不一起进来坐坐呢?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可以给你倒杯茶,咱俩坐下来好好聊聊。五分钟,就五分钟。”
女人舔了舔牙齿,“这倒不成问题……我也有点担心惠特克先生。他有点……在我看来,他总是形单影只。”说完,她取了钥匙,带上房门。
罗瑞带她走进十一号公寓的饭厅,自己在厨房的碗橱里翻找着茶叶。
“顺便一提,我叫罗瑞,罗瑞·威廉姆斯,你呢?”
“利文森太太。”
他的车被偷了。或者说,车至少不在他之前停放的地方。
马克有点震惊,但他今晚已经被接二连三的稀罕事儿搞得筋疲力尽,没有精力再去动怒。他想过去找个电话亭报警了事,但一转念又放弃了。博士和他的那两个朋友,他们一定能帮上忙。利文森太太不住在十二号公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他要找到博士,让他来解释解释。
他回到遇见博士的那个电子音像商店,但并没有看到博士的身影。马克透过商店的窗户往里看,他观察了好久,才意识到橱窗里摆放的电视机有点儿不大对劲。本来,店里的电视机都是宽屏高清款,但现在却是四四方方的老型号。更有甚者,这家店竟然还卖录音机!这年头哪家音像店还卖录音机?马克抬头看向商店的招牌——“迪克森”,但是这条街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叫迪克森的商店。
马克沿着街道继续走,路过了一家光碟出租店——他的头脑一片混乱——等等,这里本来不是一家炸鸡店吗?而现在,窗玻璃上却贴着《窈窕奶爸》和《偷天情缘》[. 《窈窕奶爸》是1993年上映的美国喜剧片。《偷天情缘》又名《土拨鼠之日》,是1993年上映的美国电影。]的电影海报。清真肉店还在,博彩公司也在,但中餐馆“东方滋味”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廉价咖啡馆。
饥肠辘辘,筋疲力尽,马克走进这家廉价咖啡店,靠在柜台上。菜单是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一杯咖啡四十便士,一块培根三明治一英镑。咖啡店的老板是个六十多岁、无精打采的老男人。马克点了单,找了张桌子坐下来。桌上摆着一份《太阳报》[. 默多克新闻集团旗下的一份小报,以社会中下层为主要受众,曾因内容低俗和不专业的编写手法遭到诟病。],大概是之前客人落下的吧。报纸封面页刊登着博比·查尔顿[. 世界公认的英国足坛最伟大的球员之一,被誉为“足球绅士”。1975年5月告别球员生涯宣布退役,1994年被伊丽莎白女王授予“查尔顿爵士”称号。 ]刚刚被封为骑士的消息。
版头上的日期是:1994年6月10日。
“1994年?”
博士围着六边形的控制台一边打转,一边调节着操控杆,就像是竭力要在弹珠台[. 一种投币式游戏机。]上赢一把大的。塔迪斯的地面上下颠簸,晃动不已,艾米紧紧抓着控制台上的扶手才能防止自己的身子不压到操控杆上。“1994,只是回到了十七年前,有点古怪。”
“古怪,怎么说?”艾米问。
“天使通常会把受害者送回四十年前、五十年前,或是一百年前,”博士兴致勃勃,语速飞快,“随手把他们丢到某个颇为安全的时间点。在那里,时间洪流中任何细小的改变都会被历史既定的模式所吸收。”
“好吧,”艾米像个行家似的说道,“可是时间可以被改写!”
“时间可以被改写,如你所说。但只要全貌上保持一致,无关紧要的细节再怎么改变也无伤大雅。不妨把时间想象成巨型地毯,或者说,再三思索之后你就会发现,时间并没有被改写。”
“但你说过,这种哭泣天使不同以往。”
“没错。”博士凝视着旋转的中柱,手指紧绷着悬在半空,等着按下降落按钮,“它要把他送回生命中的某个特定时间点。恐怕,这正是最最糟糕的消息。”

 
马克匆匆翻阅报纸。有好几个版面都是关于即将到来的欧洲竞选,还有下任工党党魁的押注,候选人分别是约翰·彭仕国和托尼·布莱尔[. 两人在1994年竞选英国工党党魁,最终布莱尔当选。]。马克读着报纸,重低音旋律从收音机里流淌而出。
不知怎么回事,但他似乎经历了一场时间旅行。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解释了。从被雕像碰到的那一刹那,他就来到了1994年。这太奇怪了,简直是如梦如幻。不过也太真实了,真实可感,和正常生活没什么两样。要真是在做梦,他绝不可能会去读一则洗衣机广告,并且清晰地尝到茶的苦味儿。再说了,如果是做梦,他的脚怎么可能因为一路从公寓跑到这儿,到现在还疼个不停?
那么,问题来了,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还能回到自己的时代吗?据他猜测,自己可能被困在了这个时代,从此以后。他需要找份工作谋生,还要找个安身之所。但当务之急是,他今晚得找个地方睡觉。
十一点已过。咖啡馆老板咳嗽了一声,指指时钟,“要打烊了,伙计。”
马克把手伸进口袋摸了些零钱出来,放在柜台上的小碟子里。“谢谢招待。”柜台后面,黑白屏幕上正显示着咖啡馆出口处的监控画面。马克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和老板。谢天谢地,没有天使。
“这是什么?”老板翻看着碟子里的东西,“一枚面值两英镑的硬币?”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我们不收伪币[. 两英镑的硬币在1998年6月15日以后才开始流通。]。这是什么?苏格兰货币?你就没有别的钱了吗?”
马克打开钱夹,里面有一张信用卡和借记卡。有一瞬间他还考虑去问老板能不能刷卡,但随后立马意识到,芯片密码刷卡机这会儿还没被发明出来呢。马克顺着大衣往下拍,手指触到了被信封撑起的鼓包。
这不是他的钱。但如果他一有机会就还回去,就不算是偷,对吗?马克打开信封,抽出一张五十磅的纸币,“抱歉,用这个吧。”
老板接过纸币,拿起来检查上面的水印。“幸亏今天生意不错,你的运气真好。给我一分钟。”他拉开抽屉,扒出面值五英镑和十英镑的纸币和硬币,凑足了四十八点六英镑,堆了一堆交到马克手里。
“这附近有提供住宿和早餐的地方吗?”马克问。
“这一片可没有,小伙子。你最好去伦敦桥附近看看。”
“好的,多谢。”马克向门口走去,又停下脚步,把信封攥在手里。太巧了,他恰好在今天收到了包裹,又刚好在这一天被送回过去,信封里还刚好装着自己的救命稻草。真是太幸运了,幸运得甚至不像是个巧合。
看到咖啡店老板转身走进后厨,马克又回到桌子旁,打算好好研究一下这封信。信封里装着一百二十张面值五十英镑的纸币,发行日期全都早于1994年;此外,里面还有一封手写信。打开信,马克看到一长串日期的清单,时间在1994到2001年之间,一点一滴注释得清清楚楚。
信上是他自己的笔迹,可他对此没有一点儿印象。
马克看着第一个日期:
1994年6月10日,抵达。
他把信纸翻过来察看另一面。在页面的下方,清单后面跟着一封信:
马克:
如果没有记错,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正身处布罗姆利的一家咖啡馆中,时间是1994年,今晚早些时候,你刚被送回到这个时代。
你是怎么被送回来的呢?恕我没法在这里说明。但你要明白一件事:你没法回到2011年了。除了乖乖地从今天开始度过余生,你别无选择。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往好里想,你有洞察未来的能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中,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在信里,我详细记叙了我在过去这个时代里生活的点点滴滴。照着信上写的做,确保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会落入他人之手。请用生命守护它。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这些钱给自己弄个新身份。具体怎么做,你可以自己决定。你得在这个世界独立生活,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但你要确保遵循信里的指示走,马克。如果你做到了,记住这一点:
你能救她。
和我一样。
谨启
 
马克·惠特克
200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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