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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黑降临的第一天,伦克纳·昂纳白飞到卡罗利加湾。这些年里,昂纳白来过这里很多次。岂止来过,光明中期刚过他就到了卡罗利加,当时这个大坑底部还是一口沸腾的大锅呢。那以后的几年里,附近山坳出现了一个小城镇,居民都是建筑工程人员。虽说这个小城坐落在高地,但要在光明中期施工,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不过工人的薪水很高。发射场建在更高的高地上,由皇家政府和商业公司联合投资。后来,伦克在这儿安装了降温设备,生活条件才好些。有钱人直到渐暗期才露面,在形成火山口的巨大环形山壁内安顿下来。过去五个世代里,每一代有钱人都是这么过的。

  尽管来过这么多次,但这一次的感觉是最怪的。在蜘蛛人的意识中,暗黑期的头一天是一条分界线,重要性远远高于其他一切分界线。这种观念反过来又更加凸显了这一天的重要性。

  昂纳白从易奎托利亚高原赶来时乘的是商业航班,不是旅游飞机。易奎托利亚离这儿虽说只有五百英里,但在暗黑期的头一天,它却是富豪云集的卡罗利加湾向外飞行的极限。昂纳白和他的两名助手(其实是保镖)耐心地等其他人沿着绳网通道下飞机后,才穿上皮大衣、加热腿套,拿起两只驮篮——这正是他们这次飞行的目的所在。快到舱门时,伦克纳失手没抓紧绳网,一只驮篮滚到飞机乘务员脚边。这只特别设计、可以适应各种气候条件的驮篮敞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的一个个塑料袋,袋里盛着颜色如石头一般的粉末。

  伦克纳从绳网通道上跳下地来,扣好驮篮。乘务员被逗乐了,笑道:“那个笑话我也听说过:山上的泥巴就是易奎托利亚高原最棒的出口货。今天倒头一次碰见有人把那个笑话当真了。”

  昂纳白尴尬地耸耸肩。微笑有时是最好的伪装。他重新背起驮篮,系紧皮大衣的扣子。

  “呃,嗯。”乘务员好像打算再说点什么,又忍住了,她退到一旁,鞠躬致意,目送三人走下飞机。三个人啪嗒啪嗒走下舷梯,来到停机坪。突然间,他们领悟到刚才那个乘务员想要说什么。一个小时前离开易奎托利亚的时候,气温是冰点以下八十摄氏度,风速超过每小时二十英里。连从易奎托利亚候机厅走到飞机前那短短一段路,他们都离不开加热呼吸器。

  可这儿……“妈的,这地方简直是个火炉!”职衔较低的那位安全人员,布龙·索娜克,放下她的驮篮,扒下身上的皮大衣。

  级别较高的保镖大笑起来,其实她跟同伴犯了同样的错误:“你以为会怎么样,布龙!这是卡罗利加湾呀。”

  “没错,可这是暗黑期的第一天呀!”

  还有些乘客和他们一样目光短浅。尽管这一群人个个都着急蹦跶着甩掉身上的皮大衣、呼吸器和腿套。但昂纳白还是注意到,当布龙的手脚全用在脱掉御寒衣物时,阿娜·昂德盖特的手却没动,她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而阿娜脱衣服时,布龙则保持警戒状态。不知她们怎么做到,脱衣服时仍能把手枪藏得好好的,没有一个人看见。这两人虽然外表傻气,实际上却不逊色于昂纳白在大战期间认识的任何优秀军人。

  这次任务不需要什么高科技,整个行动也很低调,但安排在机场的情报人员效率却非常高。转眼间,一袋袋岩石粉便装上了装甲汽车。更说明问题的是,负责指挥的少校对这次看似荒唐的行动没有提出任何疑问,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三十分钟后,伦克纳和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的两名保镖到了大街上。

  “怎么说‘不再需要’了?”阿娜挥着手臂,做了个惊奇的姿势。“没意思的是保管那些……玩意儿。”她们俩都不知道那种岩石粉的重要,而且毫不掩饰对‘那些玩意儿’的轻蔑。她们是优秀的特工,但缺乏伦克纳以前当兵时那种对待任务的郑重态度。“到现在,我们才算有了真正值得保护的对象。”阿娜的一只手朝昂纳白的方向一点,玩笑背后的问题并不完全是开玩笑。“你干吗不让我们省点心,跟着少校的人一块儿走呢?”

  伦克纳还给她一个笑脸:“跟头儿的约会还有一个小时。这么长时间,徒步走过去完全来得及。阿娜,难道你不想瞧瞧这儿?有多少普通人能在暗黑期头一天参观卡罗利加湾?”

但我已经活了七十五年了,再说,什么都怕,担惊受怕的事未免太多了。

  阿娜和布龙恼火地对视了一眼。军士们面对愚蠢行为却又无计可施时向来是这种态度。昂纳白实在太熟悉了。当然,如果换了他,他是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表露出来的。到现在为止,金德雷国已经不止一次地表明,它对在他国国土上行使暴力并无太大顾忌。他径直朝水边的灯火处走去。要是换了昂纳白平时的保镖,就是那批在他出访国外时执行警戒任务的警卫,一定会紧紧贴身跟着他。但阿娜和布龙是临时借调给他的,她们对他的情况不大了解。没过多久,她们已经走到了他前面。但阿娜正朝自己的小型对讲机里说着什么。昂纳白偷偷笑了:不,这两个一点儿也不傻。

  很早以来,卡罗利加湾便是这个世上的奇迹。它是已知的三个火山口之一,而另外两个一个在冰下,一个在海底。这个海湾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它的环形山壁面向大海的一面塌陷了,于是,这个大碗底部几乎全被海水淹没。

  太阳初放光明时,这里是个烈焰熊熊的人间地狱——当然,没有哪个活人能在那种时候目睹这里的景象。环形山壁起到了聚焦阳光的作用,火山口内温度之高,甚至能够将铅熔化。高温引发(或者说允许)岩浆渗出,不断发生爆炸。等太阳变暗,进入光明中期时,这里到处是新添的爆炸形成的大坑。就算到了光明中期,也只有最胆大、最愚蠢的人才敢从环形山壁上面的高地探出脑袋向下窥探。

  当太阳的变化周期进入渐暗期后,这里便会出现一批完全不同于探险家的新客人。这个时候,北方和南方高纬度地区的气温会持续下降,气候日益恶劣,而火山口这个大碗最上方的边缘地带却暖乎乎的,十分宜人。随着世界逐渐变冷,大碗深处也在发生变化:最初是可以接近,最后变成人间天堂。过去五个世代以来,卡罗利加湾成了渐暗期里最尊贵的旅游、度假胜地。有钱到根本不必操心为暗黑期储备物资的大富翁们纷纷涌到这里,尽情享受生活。上次大战最激烈的时候,昂纳白在东线涉冰卧雪,后来还钻进地下打起了艰苦的坑道战。从彩色版画上可以看出,即便那个时候,有钱人仍在卡罗利加湾底部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代工程和原子能技术正将暗黑初期卡罗利加湾的生活方式带给整个蜘蛛人种族,而且不仅仅是暗黑初期,整个暗黑期,蜘蛛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昂纳白向前面的灯火和音乐走去,不知自己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人潮涌动,到处是欢笑声、音乐声,偶尔还有争吵声。这些人各方面都很不寻常,一时间,昂纳白看得眼花缭乱,竟没有注意到最重要的东西。

  他由着人流把他们推来卷去,仿佛液体中的悬浮粒子。他知道这一大批没有清查过的陌生人会让阿娜和布龙多么紧张。但她们还是挤了进来,融入一片喧嚣之中,只是偶尔靠近一下昂纳白。几分钟内,三人已经被人潮卷到水边。许多人拿着棍状燃香,但仍旧驱散不了火山口底部暖风中那股浓浓的硫黄味。朝水面望去,海湾中熔浆凝成的岩石闪着红光、黄光和近红外光。世上唯有这一小片水域,不需人们担心海底寒冰和海中怪兽。但是,倘若火山爆发,这里的人全都将失去生命,跟被寒冰和怪兽杀死没什么区别。

  “哎呀!”布龙惊叫起来。这可不像她的为人。她拽拽广场边缘的昂纳白:“瞧水里,有人快淹死了!”

  昂纳白朝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会儿:“不是淹死。他们……暗黑在上,他们在玩水!”那几个在水里浮浮沉沉的人身上背着某种浮筒,不会沉进水底。昂纳白和两个保镖看得瞠目结舌。大吃一惊的不止他们三个,但大多数旁观者尽力掩饰着他们的震惊之情。怎么会有人冒着淹死的危险玩水?也许是军人在执行任务。在比较温暖的时期里,金德雷国和协和国都有战舰。

  石头护栏下方三十英尺处,另一个疯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骤然间,水边仿佛变成了攫人性命的悬崖边缘。昂纳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好几步,远远避开了水里传来的狂喜或惊恐的尖叫声。三个人漫步穿过火山底部广场,朝装有灯饰的树丛走去。这里是火山底部的中央,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天空和火山的环状山壁。

  现在是午后,但除了树丛间缤纷的灯光、火山口里的热量发出的光,天色跟平时的夜晚没什么两样。仍旧俯瞰着他们的太阳成了天空中模模糊糊的一块,一个暗红色的圆盘,上面缀着小小的黑色斑点。

  暗黑第一天。这个日期的设定随宗教和国家的不同而略有出入。太阳大放光明的头一刻虽然极为壮丽,可是没有哪个活人能看到。但光明的结束却大不一样,这是一个缓慢的、渐渐变暗的过程,贯穿整个光明期。最近三年里,太阳一直苍白暗淡,正午时连背都晒不暖和,肉眼甚至可以盯着它看。最后一年,整个白天都能看到比较亮的星星。即使这样,也还算不上暗黑期的真正开始。这只是一个标志,说明绿色植物已经停止生长,人们最好已经在渊薮中储备好了充足的食物。撤到地下以前,只能以块茎食物维生。

  在这个世界渐渐湮没的过程中,究竟把哪一天算作暗黑期开始的第一天?它的标志是什么?昂纳白盯着太阳,它现在的颜色像个发热的炉盖,暗得感觉不到一点热量。太阳不会继续暗下去了。世界变得越来越冷,照耀它的只有星光和这个暗红色的圆盘。从现在起,空气也会越变越冷,直到冷得难以呼吸。在过去的世代里,现在是向自己的渊薮补充最后一批补给的时候;在过去的世代里,现在是当父亲的为自己孩子的将来备好食物的最后机会;在过去的世代里,在那些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黑暗和寒冷的人中间,现在会出现最无耻、最怯懦的罪行,也会出现最英勇、最崇高的义举。

可是现在!

  他和树丛之间的那个广场上,有群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和正常出生的这个世代的人——正朝太阳举起手臂、放下,虔诚拥抱着大地和即将到来的长眠。

  周围的空气却温暖得如同光明中期的夏夜。大地也是热乎乎的,好像中期的太阳刚刚落山,它留下的热量正从土地中慢慢释放出来一样。这里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意识到光明已经离他们而去,大家唱着、笑着,衣服色彩鲜明、价格昂贵。这些人似乎根本不考虑将来。或许有钱人向来如此?

  树丛间缤纷灯光的电力肯定来自大型核电站。那座发电厂是昂纳白的公司五年前在火山坑上面的高原上建造的。灯光将火山坑底的树林照得熠熠生辉。有人弄来一批懒惰的林妖,足有好几万只,全部散放在这里。它们的翅膀在灯火中闪耀着蓝色、绿色和远蓝外色,在树下的人流中翩翩起舞。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早产儿聚在一起。

  树林里,一簇簇人群载歌载舞,有些年轻的爬上树去逗林妖玩儿。树林中央的音乐声最疯狂最劲爆,离火山坑底越远,音乐越柔和。到现在,他已经习惯见到大批早产儿了。虽说他还是本能地觉得这些人不正常、变态,但他也知道,这些人是不可缺少的财富。早产儿中,许多人赢得了他的喜爱和尊重。走在他两侧的阿娜和布龙都是早产儿,二十出头,比现在的小维基还年轻一点。她们人很好,跟他的许多战友一样出色。是的,伦克纳·昂纳白一点点克服了自己对早产儿的厌恶情绪。可还是……

  “喂,老大爷,跟我们一块儿跳舞吧!”两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小伙子蹦蹦跳跳朝他跑来。阿娜和布龙装成兴高采烈寻欢作乐的样子帮他脱了身。在一棵树下的暗角里,昂纳白瞥见一个好像刚到换毛期、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唉,眼前的一切仿佛反映罪孽和懒惰的雕刻画突然间活了过来、变成了现实一般。是啊,空气是很温暖、很舒适,但却弥漫着一股硫黄的恶臭;是啊,土地里热烘烘的,但他知道这不是太阳的热力,只是土地本身的热量,一直向下深入,不断深入,像腐尸发出的热气。在这儿建成的任何渊薮都只能是个死亡陷阱,太热,冬眠者的肉体会在他们的外壳之下逐渐腐坏。

  昂纳白不知道阿娜和布龙是怎么干的,但他们最终甩开了人群,来到树林的另一边。这里还是有人群、有树木,但却不像火山最底部那么疯狂,舞蹈也没疯到把衣服都扯坏的地步。在这边,林妖都觉得更加安全,大胆地落到他们身上,懒洋洋地拍打着它们花花绿绿的翅膀。换作世上其他地方,林妖的翅膀早就脱落了。五年前,一场霜冻之后,当昂纳白从普林塞顿的一条街上走过时,脚下踩着的是数以千计花瓣一样的翅膀,都是正常的林妖脱落的,它们早在那时便钻进地下深处产卵去了。它们懒惰的兄弟姐妹或许还可以继续高高兴兴地玩乐几个夏季,但它们注定灭亡……或者说,本来应该是这种命运。

  三人一路上行,来到环形山壁的第一个高坡。前面的一圈灯光,逐渐延伸,环绕着山壁。那是最近一个渐暗期修建的大宅。当然,这些宅子的历史都不超过十年,大多数都按这个世代的风尚,建得很花哨。房子虽新,背后的钱财和家族却都历史悠久。每一幢房子都是放射状,沿着环形山壁对称地展开。更上面些是渐暗初期的宅第,基本上在环形山壁的半山腰间。那些地方大多是黑压压的一片,没人居住,适应渐暗初期的开放式建筑结构如今没法继续用了。昂纳白看到,厚厚的积雪在这些高处的房子上闪闪发光。舍坎纳的房子就在那上面某个地方,跟那些有钱得足够为宅子提供御寒材料、却又没有钱到能够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另建家宅的人住在一个区域。舍坎纳知道,即使卡罗利加湾也无法熬过整个暗黑期……那种热量,只有原子能才能提供。

  底部树林和上面一圈宅第之间是一片阴影。停在他们衣服上的林妖飞了起来,翅膀闪动着朝下面飞去。硫黄味轻了许多,但空气中的冷冽之气也重了许多。除了太阳暗淡的圆盘和点点星光,头顶的天空一片漆黑。那才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最真实不过的暗黑。昂纳白凝视着黑压压的天空,竭力不理睬下面的灯光。他勉强笑了一声,问道:“你们喜欢哪一样?跟实实在在的敌人交手,还是挤过刚才那一大堆人?”

  阿娜·昂德盖特的回答十分郑重:“我当然宁可跟人群打交道。可是……感觉真怪。”

  “该说瘆人才对。”布龙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舒服。

  “没错。”阿娜道,“可你发现没有,下面那些人里也有不少人同样怕得要命。说不清,感觉好像他们——我们——都成了懒惰的林妖。只要抬起头,看看上面的黑暗,看见太阳已经死了……就会觉得自己简直……简直太渺小了。”

  “是啊。”昂纳白不知该说什么。这两个年轻人是早产儿,这辈子肯定从来没被灌输过传统思想,可她们却跟伦克纳·昂纳白一样,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真有意思。

  “快点,索道站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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