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贝尔加·昂德维尔对陆战指挥部这个地方实在有点厌了。她生命的十分之一几乎都在这里度过——要不是大量使用通信器材，肯定远不止这点时间。从60//15年以来，昂德维尔上校一直是国内情报处的处长。光明期的一半时间里，她一直担任这个职务。有一条公理——至少在现代社会是不证自明的公理：光明期快结束时，最残酷的大战就将爆发。她料到事情会相当棘手，但没想到这么棘手。
连大难临头也会带来短暂的好处，
昂德维尔提前来到会议室。她将在这次会议上提出自己的看法，为此，她惶惶不安。她一点也不想跟上头对着干，却不得不这么做。拉奇纳·思拉克特到得比她还早，正为自己的发言做准备。他身后的墙壁上投射着十色侦察照片，颗粒很粗。看来他又找到了几处南国核弹发射点。这是铁证，进一步证明金德雷国为“协和国背叛所必然造成的牺牲品”提供了援助。她和她的助手们坐下，思拉克特客气地点点头。负责国外和国内的两大部门之间始终存在摩擦。对外情报部门喜欢玩硬的，国内情报部门对此很难接受，但那些家伙总能找到各种理由为自己申辩。最近几年里，思拉克特和昂德维尔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但自从思拉克特在南国的行动搞砸以后，跟他打交道容易多了。贝尔加闷闷不乐地想。
昂德维尔翻着会议议程。老天，那个疯子还在耗费他们的资源。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这些高空飞行物，你是怎么想的，拉奇纳?”这不是挑起争议。有关防空处的问题，思拉克特和她的看法一致，没有分歧。
思拉克特的手愤愤地一抬，做了个强烈反对的姿势：“闹了这么久，防空处却只发现了三次目标。‘发现’个屁。我们已经提供了金德雷反重力物质的情报，可他们还是，了解它们的情况则至关重要。这是在暗示国外情报部门连遭败绩，没有尽到职责。昂德维尔不能有效地发现那些家伙。现在，防空头头们又声称金德雷还有些我不知道的发射点。你也知道，头儿肯定会逼我找到它们……真该死!”昂德维尔弄不清最后一个词到底是前面那句话的结束语，还是他又在笔记中发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情况。无论是哪种，反正思拉克特闭上了嘴。
其他人陆续进来，有防空处长道格威(坐在离思拉克特最远的栖架上)、火箭处处长、公关处处长还有老板本人，她身后紧跟着国王陛下的财政大臣。
史密斯将军宣布会议开始，然后正式向财政大臣表示欢迎。严格说来，财政大臣尼兹尼莫是将军的直接上司，大臣之上就是国王。可实际上，安珀顿·尼兹尼莫是史密斯的老朋友，对她言听计从。
议程的第一项就是高空飞行物，讨论过程恰如思拉克特预所料。防空处进一步研究了他们那三次发现的目标，道格威最近所做的计算机分析表明，这些目标确实是金德雷的卫星，可能是发射升空的卫星，甚至可能是处于测试阶段的反重力导弹。但不管是什么，每个目标只被发现过一次。而且，没有一个目标是从已知的金德雷基地发射的。防空处长强调指出，亟须从地面深入金德雷境内，收集可靠的情报。如果敌人拥有可机动的发射装置，了解它们的情况是至关重要的。这是暗示负责国外情报的部门连遭败绩，没有尽到责任。昂德维尔本以为思拉克特会当场发作，可上校竟然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冷淡地接受了对方的批评和将军的指示。思拉克特很清楚，在他的一大堆麻烦中，这些真的算不上什么。议程的最后一项才是真正的灾难。
公关处处长开始发言：“很抱歉，我们不可能要求公民投票，以决定是否参战。赢得投票就更没指望了。人民极度恐慌，但考虑到投票的时间、规模，这完全是不现实的。”贝尔加点点头。这点真知灼见，她用不着哪个广告宣传员告诉她。从内部来看，国王陛下的政府是相当专制的。但自从协和条约签订之后，十九个世代以来，政府对国内事务的管理便非常有限了。诸如陆战指挥部这样的王室家族领地可以继续保留皇家领地的名称，国王的政府有权征收数量有限的赋税，但没有垄断性的铸币权，没有征用权，也没有强迫国民服役的权力。和平时期，国家遵守的是协和条约。法庭的资金来源是诉讼者缴纳的费用，各地警察也知道约束自己，别闹得太厉害，否则便会遇到手持武器的人民的反抗。但如果进入战争状态，协和条约就将暂时失效，因此需要公民投票决定是否参战。上次世界大战期间，这套体制经受住了考验，但也仅仅是勉强维持。而这一次，形势发展得如此之快，哪怕谈论公民投票都会导致敌国立即开战。以核弹为武器的大战，不到一天便会见分晓。
史密斯将军以极大的耐心，默默听着公关处的这番陈词滥调。之后便轮到贝尔加。她先从国内潜在的各种不稳定因素谈起，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或多或少。少数团体强烈反对现代化进程，其影响力不可小觑。这些团体中，有些已经钻进自己的渊薮冬眠了，所以不足为虑;还有的在地下挖了棱堡，但还没有进去蒙头大睡，倘若形势恶化，这些人肯定很麻烦。伦克纳·昂纳白又创造了几项工程奇迹，在最老旧的东北部城市实现了核电供应，建成了可以抵御气候变化的居住区。“当然，这些居住区都没有经过加固处理。哪怕一颗小型核弹都可以消灭当地的大部分人口，幸存者也会因储备不足无法冬眠。”事实上，这些本可以用于渊薮的资源大部分都转用于核电厂和地下农场的建设。
史密斯将军向在座众人打了个手势：“大家有什么意见?”有人提出了意见。公关处处长建议买入生产加固设备厂商的股票。这个残忍的胆小鬼，已经开始为世界末日之后做打算了。但头儿只点了点头，要贝尔加和这个胆小鬼一起研究这种可能性。她在自己的议程安排上看了看国内情报处的报告。
“将军，”贝尔加·昂德维尔举起一只手，“我想提出一个议题，可以吗?”
“当然。”
昂德维尔的进食肢紧张地抹了抹嘴。该死的，这下子，她算豁出去了。要是财政大臣不在场就好了。“我……将军，过去，您对下属的行动安排充分放权。您交给我们任务，让我们放手去做。对此，我一直非常感激。但现在，呃，很可能在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您身边的人事先不做通知”——说白了，半夜突袭，“就前往我管辖范围的某些地点检查工作——”
史密斯将军点点头：“赖特希尔小队。”
你自己的孩子，随时出现，活像国王陛下的总检察官。
“是的，将军。”他们提出一大堆疯疯癫癫、不近情理的要求，让某些很好的项目下马，撤换某些她最出色的部下。最重要的是，她由此怀疑，头儿那位发疯的丈夫对她仍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贝尔加在自己的栖架上缩成一团。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维多利亚·史密斯非常了解她，当然看得出她为什么不满。
“在这些检查中，赖特希尔发现过什么重要情况吗?”
老天呀，给他点脑子吧，让他知道闭上自个儿的嘴巴。
“有一次，将军。”一个相当重大的问题。但贝尔加坚信，最多十天，自己从内部也能揪出这个问题。从桌边众人的表情中，昂德维尔看出，大多数人只是非常惊讶，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自己的不满表露出来。思拉克特的肢尖却气恼地在桌上敲击着，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加入这场讨论。这不奇怪，他也是头儿的亲人小队锁定的靶子。思拉克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来帮她，相当于在奔逃的攀爬兽身上坠一块铁砧。
头儿偏着头，客气地等了等，让其他人有机会发表意见。然后说道：“昂德维尔上校，这种做法可能有损你们的士气，这我理解。但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甚至比公开宣战之后更加致命。我需要一支特别小队，既是我完全熟悉的，又能迅速行动。赖特希尔小队直属于我。如果你觉得他们的行为失当，可以告诉我——但我恳请你尊重他们所代表的上级意图。”语气中的歉意似乎是真诚的，但所用的字句毫无妥协之意。史密斯在改变数十年不变的指挥传统。贝尔加心头一沉。她有一种感觉，老板对她子女的所有破坏行径了如指掌。
在这个议题之前，财政大臣的表情近于厌倦。尼兹尼莫是个战时英雄，曾经和舍坎纳·昂德希尔共同踏进深黑期。但她现在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忘记她曾经的壮举。这一世代的几十年来，安珀顿·尼兹尼莫走上了另一条报效君王的道路——廷臣、仲裁者。地位越爬越高。无论是穿着还是举止，这老东西都是典型的漫画里的财政大臣形象：高，瘦，虚弱。此刻的她倾身向前，气喘吁吁的声音和她的长相一样，似乎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大家讨论的这些事，我肯定是外行。但我也有一点浅见。虽然无法进行公民投票，但事实上，我们已经陷入战争之中。在政府内部，我们正在调整，转变为战争状态。许多陈述、审核的程序都做了很大改动。在目前这种严峻局势下，我希望大家切实明白一点：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国王陛下——完全相信史密斯将军的领导。你们大家都知道，情报局长享有特权。女士们先生们，这不是一个过时的、不合理的传统。这个传统始终被视为国王陛下政府的治国方略之一。各位必须接受这一点。”
噢!原来这就是财政大臣表面上的“虚弱”。桌边众人全都表情严肃地点头不已，没人再说什么，贝尔加·昂德维尔当然也不能继续下去。像这样被千钧压顶打了个落花流水以后，不知为什么，贝尔加竟然感觉好多了。也许这是一条直通地狱的通衢大道，但驾驶栖座上坐的不是她，她没什么好操心的。
片刻之后，史密斯将军让会议进入她自己的议程：“还有一项议程，也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困难。思拉克特上校，请谈谈南国的局势，好吗?”说得很客气，几乎带着一丝同情。但不管怎样，可怜的思拉克特大难临头了。
但思拉克特表现得很坚强。他从栖架上一跃而起，轻快地走上讲台。“谢谢大臣阁下，谢谢将军。”他向尼兹尼莫和头儿点点头，“最近十五个小时以来，我们相信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他点着侦察照片。会议开始前贝尔加见他专心研究的就是这批照片。南国的大部分地区笼罩在一场暴风雨之下，但发射地点在枯山高处，绝大部分可以看到。思拉克特在照片上指出对方的补给线路：“南国远程火箭采用液体燃料，非常不稳定。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议会极其好斗，像疯了似的。他们那个‘关于合作与生存的最后通牒’就是最好的例子。但事实上，我们认为，他们完成发射准备的火箭还不到火箭总数的十分之一。还需要三到四天才能完成全部燃料加注。”
“在这种情况下叫嚣着打仗，可不太明智啊。”贝尔加接道。
思拉克特点点头：“但别忘了，在做出决策方面，他们的议会制度比不上我们和金德雷国。那些人被别人误导了，他们以为自己只有两条路：要么现在开战，要么进入冬眠后被杀。那份最后通牒也许在时间上犯了个错误。但还存在一种可能性：南国议会中有些人有意这么做，以使战争显得迫在眉睫，以此吓倒反对他们的一方。”
“这么说，你认为在完成燃料加注之前不会爆发战争?”防空处处长问道。
“是。最重要的是四天后在南端市召开的议会紧急会议。那次会议上，他们将评估我们对最后通牒所做的反应——如果我们有反应的话。”
公关处的胆小鬼发言说：“为什么不干脆同意他们的要求?又不是割让领土。我们强大得多，稍稍让步也不会丢什么面子的。”
桌边一片愤怒的议论声。这种言论本该遭到当头痛斥，但史密斯将军的回答还算温和：“不幸的是，这不是个面子问题。南国最后通牒要求大大削弱我们的军事力量——其实我想，就算我们让步，他们冬眠以后也不会变得更安全——但是，一旦妥协，我们就会虚弱不堪，无法抵御金德雷国的第一波核打击。”
火箭处处长切尼·诺德普接道：“没错。南国现在完全是金德雷手中的傀儡。佩杜雷和她那伙吸血鬼肯定万分得意。不管形势怎么发展，最后获利的都是他们。”
“也许不是。”尼兹尼莫大臣道，“我认识南国的许多政治家。他们并不邪恶，也不疯狂，更不是无能之辈。说到底，这是个信任问题。国王陛下已经表示，他愿意前往南国，参加南国议会的下一次会议，整个会议期间他都会留在南国境内。要说信任，我们这一方不可能做出比这更高的姿态了。我想，不管佩杜雷有什么打算，南国都会接受这个提议。”
这还用说，国王的用处就在这里。但大臣的这个消息仍然让大家震动不已，连“杀个精光”诺德普都吓了一跳：“阁下……我知道国王有这个权力，但我无法认同您的看法。这不是个信任问题。当然，南国也有一些值得尊重的政治家，一年前，南国还几乎算得上咱们的盟国呢。政府各级官员中都有倾向于我们的人。思拉克特也说过，南国关键位置上有——我还是直说好了——咱们一大批间谍。要不是因为这些因素，我想，史密斯将军也不可能一直对南国的科技发展持鼓励态度……可是，不到一年时间，我们在那边丧失了一切优势。南国成了一个被金德雷彻底渗透的国家。就算大部分议会成员仍然是值得敬重的人，那又怎么样?”诺德普两只胳膊朝思拉克特一指，“你怎么看，上校?”
推卸责任的时间到了。近来每次例会都是这样，每次会议，思拉克特都比上次更像靶子。
思拉克特朝“杀个精光”微微一躬：“先生，从总体上来看，你的分析是正确的。不过，我没有发现金德雷渗入南国火箭部队本身。过去的南国政府对我们是友好的，而且我敢发誓，那个政府中有许多我们的‘同情者’。金德雷国当然也在活动，但向来被我们制得缚手缚脚。可紧接着，我们一步步败退，损失了一个又一个阵地。先是侦察手段失灵，然后是一次次重大事故，接着是暗杀。我们的反应不够快，没顶住。最近他们又开始以捏造的刑事罪名起诉我们的人……我们的对手越来越狡猾了。”
“这么说，尊贵的佩杜雷是一位咱们望尘莫及的天才?”防空处处长问道，嘲弄之意显而易见。
思拉克特沉默了，他的进食肢抽搐似的来回扭动着。过去的会议中，遇上这种情况，他会毫不犹豫地反击，拿出统计数字，拿出制定好的新方案。但现在——似乎他内心深处的某件东西被折断了。自从头儿的孩子遭到绑架以来，贝尔加·昂德维尔一直将思拉克特视为仕途上的对手，但现在，对方的模样让她窘迫不已。思拉克特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发尖，充满痛苦：“不!你不知道，我……我有朋友死在那边。还有些人死了，因为我不信任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的部门里有一个身居高位的金德雷间谍。我越来越不愿意透露关键情报，知道重要情报的人越来越少，甚至不报告给我的顶头上司——”他朝史密斯将军点点头，“最后……他们得到的情报中，许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甚至用自己的加密设备亲手加密……”
会议室内一片沉寂。在听众脑海里，这些话只可能得出一个明确无误的结论。思拉克特仿佛在自言自语，完全不在乎别人是不是把他当成协和国最大的叛徒。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更低了：“要说多疑，我已经做到极点了。我用不同的通信渠道、不同的密码、不同的欺敌手段……我告诉你们，我们的敌人可怕极了，单单一个‘尊贵的佩杜雷’绝没有这个本事。不知为什么，我们的全部侦测科技都在跟我们自己作对。”
“胡说!”防空处处长道，“你所说的侦测科技，我的部门用得比谁都多。结果非常令人满意。只要在能干的人手里，计算机、网络和侦察卫星是威力无比的工具。不信就看看我们对这种不明飞行物所做的深度分析。当然，网络可能为敌人所用。但我们在这些领域中拥有全球最先进的技术。还有，就算出了问题，我们还有最可靠的密码系统……难道你想说，敌人能够破解我们的密码?”
讲台后的思拉克特轻轻摇摇头：“不。我最初有过这种怀疑。但我们在金德雷密码部门渗透得很深，一直很安全——直到最近才被发觉。要是我还有什么坚信不疑的，那就是，他们不可能破解我们的密码。”他向全体听众一挥手，“你们没听懂我的意思，对不对?我告诉你们，我们的网络中存在某种异己力量，它在活动，在打击我们。无论我们做什么，它总是什么都知道，而且，它在帮助我们的敌人……”
此情此景真是令人同情。这个人已经垮掉了。思拉克特崩溃了，只会以幻影开脱自己的失败。或许佩杜雷真的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聪明。更有可能的是，思拉克特确实是协和国最大的叛徒。
贝尔加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头儿身上。史密斯将军深获国王信任，思拉克特叛变的灾难影响不了她，只要她说自己跟他没关系就行。
史密斯叫门口的警卫进来：“把思拉克特上校请到行政办公室。上校，我一会儿跟你好好谈谈。在此期间，你的职责不变。”
这些话好像过了一秒钟才进入思拉克特充满恐惧的大脑。他朝门口走去，但显然不是被逮捕，甚至不是去接受过去下级的盘问。“遵命，将军。”他极力振作起来，跟着军士出去了。
思拉克特离开后，房间里寂然无声。贝尔加看得出来，人人都在暗中互相打量，脑子里转着不可告人的念头。终于，史密斯将军开口了：“朋友们，上校的话有道理。我们内部肯定有金德雷国的潜伏间谍，这一点我不怀疑。但他们的活动面未免太广了，全面渗入了我们的组织。这里出现了系统性的大问题，可我们还不知道问题的性质……这就是赖特希尔小队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