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凯兹
凯兹从东拱门现身时受到欢呼迎接。贾斯柏跟在他身后。假如凯兹是法官，那么，他已让自己进入怒而不显的状态。
狄瑞克斯、罗提和其他人冲向他们，又是高呼又是喊叫，贾斯柏的左轮被高举在空中。这群人连半眼都没看到和吉珥斯的谈判进行得如何，却都听说了大部分。而今，他们都在唱着：「伯斯街闹火灾!渣滓帮没水来!」
「我真不敢相信他就这么逃了!」罗提嘲弄道，「他手中有装满子弹的枪欸!」
「快告诉我们，你抓到警卫什么把柄。」狄瑞克斯恳求道。
「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秘密。」
「我听说斯洛肯有个家伙喜欢在苹果糖浆里打滚，然后找两个──」
「我不会讲的，」凯兹说：「霍斯特证明了自己未来大有用处。」
气氛仍是紧张不安，由于差点大难临头，他们的笑声变得疯癫且刺耳。有些期待打上一场的人依旧渴望着机会，但凯兹晓得不只如此，而且他也没有漏掉无人敢提大巴力格的名字。他们因他的背叛大感震惊──不只因为揭露了这件事，也因为凯兹给予的惩罚。在那些你推我挤与乱喊乱叫之下的，是恐惧。很好，凯兹靠的就是渣滓帮里全是一帮谋杀犯、小偷和骗子。他只要确定他们不会把骗他变成习惯。
凯兹派了其中两人去盯着大巴，确认他是否成功爬起来离开城市。其余的人可以回去巢屋和乌鸦会一醉解千愁、惹些麻烦，并将今晚的事迹散布出去。他们会说出自己看到的部分，渲染其余部分。而随着每一次重述，脏手会变得更疯、更残酷。但凯兹还有事要处理，而他的第一站就是第五港口。
贾斯柏挡住他的路。「你应该让我知道大巴力格的事。」他忿忿地低声说道。
「别教我怎么做事，贾斯。」
「你怀疑我也不干净?」
「如果我认为你不干净，你就会和大巴力格一样，抱着肚子里的内脏躺在地上，所以别再啰唆个没完。」
贾斯柏摇摇头，双手放在他从狄瑞克斯那儿拿回来的左轮。每次他一闹脾气，就爱模枪，像个在最喜欢的娃娃身上找慰藉的孩子。
要讲和再容易不过。凯兹大可以告诉贾斯柏，自己知道他干净清白，提醒他就是因为够相信他，自己才会让他在今晚这场极可能大失控的打斗中担任唯一，而且是真正的副手。然而凯兹却说：「继续说啊，贾斯柏。乌鸦会里有一笔款子等着你，去玩到早上钱用完，或好运用完，就看哪个会先发生。」
贾斯柏脸一沉，却压不住眼中流露出的饥渴光芒。「又想收买我?」
「习惯成自然。」
「算你好运，因为我也是。」他迟疑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要我们跟着你吗?吉珥斯的手下在这之后一定会被惹毛。」
「让他们来。」凯兹说完，没多说一个字就转往尼姆街。假使入夜后无法独自在克特丹行走，差不多等同在脖子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软弱」，不如直接躺下等挨揍。
他朝桥走去时，能感到渣滓帮一个个盯着他的背后。他不用去听他们窃窃私语什么也知道他们会怎么讲。他们想和他一起喝酒，听他解释为什么知道大巴力格跳槽到黑尖帮，听他描述吉珥斯丢下枪时是什么眼神。但他们向来无法从凯兹那里打听到，而如果他们不喜欢这样，可以另外找别的帮派去混。
不管他们对他有何想法，这些人今晚腰杆都挺得更直了些。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留下;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对他才展现了最接近忠诚的态度。当他正式成为渣滓帮的一员时才十二岁，而且渣滓帮本来是所有人的笑柄，一些街头孩童和没戏唱的乞丐，在巴瑞尔最差区域的一栋破烂旧屋中，弄些骗人把戏和没多少油水的诈欺。但他要的不是强大的帮派，而是可以被他打造得强大的帮派──一个需要他的帮派。
现在，他们有自己的地盘、自己的赌场，而原来那栋破屋变成巢屋，一个干爽温暖，能吃到热饭，或在受伤时可躲藏的处所。现在的渣滓帮人见人怕。凯兹给了他们这一切，整体算来，他根本没必要告诉他们什么。
除此之外，贾斯柏会自己平复的。几瓶酒下肚再赌上几手，这名狙击手又会变回好脾气的模样。他对待不快的态度就像对待酒水，而且他有天赋，能让凯兹的胜利听起来好像属于每个人。
凯兹朝着横越第五港口的数条小运河之一走去，发现自己──诸圣在上──几乎可说满怀希望。也许他该去看个医士。数周来，黑尖弒死黏在他身后，弄得他得逼他们出手。他的腿除了感到冬天的寒冷，也还不太糟。疼痛从未消失，但今晚只有闷闷抽痛。不过，一部分的他仍在思考着这场谈判是不是沛‧哈斯可故意给他设下的某种测试。哈斯可完全能自我说服他才是让渣滓帮繁盛壮大的天才，尤其他的一个密友不断在他身旁咬耳朵。这种想法站不住脚，但凯兹可以明天再来操心沛‧哈斯可。现在，他要先去确认港口的一切都照常运作，接着回巢屋的家补上他亟需的睡眠。
他知道伊奈许紧紧跟着他。她从交易所就一路跟着。他没有出声喊人。她准备好的时候就会自己现身。一般来说，他喜欢安静，而事实上，他也非常乐意把大多数人的嘴巴缝起。但如果伊奈许有意，她有方法能让你感受到她的安静。那个感觉会不断扯动着你的意识边缘。
凯兹一整路努力忍着，走过赞特桥的铁栏杆，格栅上满是绑成精细绳结的小段绳索，那是水手用来祈祷从海上平安归来的东西。全是些迷信的胡说八道。终于，他放弃了。凯兹开口：「幻影，想说什么就说。」
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根本没派任何人到伯斯街。」
「我为什么要派人?」
「如果吉珥斯没有及时到那里──」
「没人会在伯斯街十九号放火。」
「但我听见警笛……」
「令人愉快的巧合。天上掉下灵感我就拿来用。」
「那你就是在虚张声势。她完全没有危险。」
凯兹耸耸肩，不愿告诉她答案。伊奈许永远都在试图一点一滴地把他仅有的礼仪拧出来。「只要大家都觉得你是怪物，就不用浪费时间去做出怪物的行为。」
「如果你知道那是陷阱，到底为什么还要赴约?」她大约在他右方某处无声行动。他听过帮派的其他成员说她的动作就像猫，但凯兹怀疑，恐怕就连猫都会聚精会神地坐在她脚边，学她的招数。
「我会说今晚是一大成功，」他说：「妳不觉得吗?」
「你差点被杀，贾斯柏也是。」
「吉珥斯倾尽黑尖帮的财库支付那些根本没用的贿赂，我们揪出了叛徒，重新抢回第五港口的所有权，而我身上连个刮伤也没有。今晚非常不错。」
「你知道大巴力格的事情多久了?」
「几个礼拜。我们人手要不够了。这倒是提醒了我──叫罗杰克走人。」
「为什么?牌桌上那样的人很少了。」
「很多可怜虫都很懂玩牌，罗杰克手脚太快，他从中偷拿钱。」
「他是优秀的发牌人，而且有家要养。你可以给个警告就好，砍根手指。」
「那他就不再是优秀的发牌人了，不是吗?」
若是发牌人被抓到从赌场偷钱，老大会切掉他的一根小指。这不知怎么成了帮派中一条不成文的可笑憨罚。这会让偷钱者失去协调性，逼他重新学洗牌方式，并让未来的每个雇主知道这个人要好好盯着。但同时也让他在牌桌上笨手笨脚。这就表示，他得专注在发牌之类简单的技术，无法盯好玩家。
在黑暗中，凯兹看不见伊奈许的脸，却感受到她的不赞同。
「贪婪是你信仰的神，凯兹。」
他几乎要冲着这话笑出来。「不对，伊奈许，贪婪才要对我鞠躬。他是我的仆人，是为我所用的手段。」
「那你信仰的是什么神?」
「任何能让我走好运的神。」
「我不认为神是这么用的。」
「我不认为我在乎。」
她吐出一大口恼怒的气。尽管经历了那么多，伊奈许依旧相信她的苏利诸圣在照看自己。凯兹知道，而因为某种原因，他就是喜欢激怒她。他真希望现在能读到她的表情。她那双黑眉之间的纠结永远能让他感到满足。
「你怎么知道我能及时赶到范戴尔那里?」她问。
「因为妳向来都能及时赶到。」
「你应该多给我一点提示。」
「我还以为妳的诸圣会欣然接下挑战。」
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话也没说，接着，他听见她的声音从身后某处传来。「凯兹，在真有所需之前，人们总会不断嘲讽神。」
他没看到她离开，只是感觉到她不在了。
凯兹不耐烦地摇了一下头。说他信任伊奈许有点言过其实，但他也承认，自己渐渐倚赖起她。决定向艳之园清偿她的契约是他直觉做出的决定，而这个决定让渣滓帮付出天大代价，更要说服沛‧哈斯可;不过伊奈许可说是凯兹有史以来做过最好的投资之一。由于擅长来去无踪，使她成为专偷秘密的优秀窃贼，甚至称得上巴瑞尔第一把交椅。但她这么容易抹去踪迹，有些令他困扰。她身上甚至没有味道。所有人身上都有味道，而那些味道会述说故事──女人的手指上有一丝煤碳气味，或发中飘着烧木头的烟;男人西装的湿羊毛料味，或者袖口残留的一抹火药味。但伊奈许没有。她不知怎么将隐身玩得出神入化，是价值连城的资产。所以，为什么她就不能把事情做好即可，别给他脸色看?
突然间，凯兹察觉自己并非一个人。他停下脚步细细听着。他走那条被暗黑运河切开的细窄小巷抄近路，这里没有街灯，也没什么行人，除了一轮明月和一些碰撞着停泊处的小船，什么也没有。他放下防卫，让注意力顺势分散。
小巷前方尽头出现某人的暗黑身影。
「有何贵干?」凯兹问。
那身影冲向他，凯兹将拐杖放低，扫出一个弧。这应该能直接碰触到攻击者的腿，然而他却扑了个空。凯兹踉跄一下，因那一挥的力道失去平衡。
接着，不知怎么，那人站到了他正前方。一记重拳打中凯兹下巴。凯兹甩掉在脑中猛冲而过的金星，回旋身躯、再次挥出。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凯兹手杖沉重的顶部飕飕划过空气，喀一声敲在墙上。
凯兹感到手中手杖被右方某人夺走。不只一个人吗?
接着，一道身影穿墙走来。凯兹心中一股震惊与眩晕，当那团雾转变为斗篷、靴子和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时，他试图解释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鬼魂，凯兹想着。幼时的恐惧如今成为真确无误的事实。约迪终于来复仇了。凯兹，还债的时候到了。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这个念头带着羞愧感、一阵慌乱的胡思乱想闪过凯兹脑中，下一刻，这道幽魂便扑向他，凯兹感到脖子被尖针一戳。拿着针筒的鬼魂?
笨蛋啊。他想，旋即坠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