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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苦痛

  16伊奈许

  全都好痛。还有,为什么房间在动?

  伊奈许慢慢转醒,思绪混乱不堪。她记得巫门拿刀一刺,记得爬上板条箱、她仅用指尖挂在那儿的时候,人们乱喊乱叫。下来啊幻影。但凯兹为了她回头,他来拯救他的投资。他们一定成功登上了芙罗琳。

  她试着翻身,但实在太痛了。所以她妥协,转头就好。妮娜在桌旁一张塞在角落的奠上打着盹儿。伊奈许的一手松松地握在自己的另一手。

  「妮娜。」她哑着嗓子说,喉罐感觉彷佛卡了一层羊毛。

  妮娜猛地惊醒。「我醒了!」她冲口说出,接着双眼朦胧地凝视着伊奈许。「妳醒了。」她坐得更挺一些。「噢,诸圣啊,妳醒了!」

  接着妮娜突然哭了出来。

  伊奈许努力想坐起身,却只能勉强抬头。

  「不,不行,」妮娜说:「不要动,休息就好。」

  「妳还好吗?」

  妮娜在泪水之中露出微笑。「我很好,被刺的人是妳,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比起照顾人,杀人实在简单好多。」伊奈许眨眨眼,然后两人都笑了起来。「噢噢噢,」伊奈许呻吟。「别让我笑,实在痛死了。」

  妮娜缩了一下。「妳到底感觉怎么样?」

  「疼,但没有很严重。很渴。」

  妮娜给了她满满一锡杯的冷水。「干净的。昨天有下雨。」

  伊奈许小心啜飮,让妮娜帮她抬起头。「我昏过去多久了?」

  「三天,快四天。贾斯柏简直要把我们搞疯了。我觉得看到他好好坐着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超过两分钟。」她突然坐起身。「我得告诉凯兹妳醒了,我们想──」

  「等一下,」伊奈许说,欲抓住妮娜的手。「那个……是不是可以不要马上告诉他?」

  妮娜又坐回去,一脸困惑。「当然可以。但是──」

  「就今晚,」她暂停一下。「现在是晚上吗?」

  「是。其实刚过午夜。」

  「知道是谁在港口追杀我们吗?」

  「佩卡‧罗林斯。他雇了黑尖帮和剃刀海鸥阻止我们离开第五港口。」

  「他怎么知道我们要从哪里离开?」

  「还不确定。」

  「我看到了巫门──」

  「巫门挂了。凯兹杀了他。」

  「他杀了巫门?」

  「凯兹杀了很多人。罗提看到他去追那些把妳逼上板条箱的黑尖帮。我想他确切用的字句是:『血多到能把整座谷仓抹成红色。』」

  伊奈许闭上眼睛。「那么多死亡。」在巴瑞尔,他们四面都被死亡包围,但这是死亡最迫近她的一次。

  「他很怕妳出事。」

  「凯兹什么也不怕。」

  「妳真该看看他把妳带来给我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是很有价值的投资。」

  妮娜下巴都要掉了。「拜托告诉我,他没有这么说。」

  「他当然有说。不过没加『很有价值』四个字。」

  「白痴。」

  「马泰亚斯怎么样了?」

  「也是白痴。妳觉得妳可以吃东西吗?」

  伊奈许摇摇头。她一点也不饿。

  「试着吃点,」妮娜鼓励道。「目前除了这件事妳没别的能做了。」

  「现在我只想休息。」

  「当然了,」妮娜说:「我来关灯。」

  伊奈许又将手伸向她。「别关,我还不想马上睡觉。」

  「如果我有东西可以念给妳听,我一定会念。小行宫有个破心者能连续背诵好几小时的史诗,念到妳会真心希望自己死死算了。」

  伊奈许笑出来,接着又瑟缩一下。「别走。」

  「好,」妮娜说:「既然妳想聊聊,那告诉我,妳手臂上为什么没有酒杯和乌鸦?」

  「能从简单点的问题开始吗?」

  妮娜交叉双腿,下巴砰咚搁到双手中。「我等妳说喔。」

  伊奈许安静了好一会儿。「妳看到我的疤了。」妮娜点点头。「凯兹让沛‧哈斯可付清我和艳之园的契约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孔雀羽毛的刺青。」

  「不管是谁弄的,实在弄得很随便。」

  「他不是躯使系,甚至也不是医士。」那人只是个在巴瑞尔诸多走投无路之人间干着自己的专业、对这门技巧一知半解的屠夫。他给了她一大口威士忌,接着就如此这般对着皮肤乱切一通,在她上臂留下皱巴巴一层层伤口。可是她不在乎。疼痛就是解放。在异国之家,他们热爱谈论她的皮肤。像加了甜牛奶的咖啡,像发着光泽的焦糖,像绸缎。刀刃砍出的每一道伤口,及随之留下的疤痕,她都张开双臂欢迎。「凯兹告诉我,除了让自己变得有用,其余我都不必做。」

  凯兹教她如何撬保险箱、扒口袋、挥刀舞剑。他送给她她的第一把刀,她将之命名为圣佩塔──不如野天竺药美,但更实用。她如此想。

  也许我会用在你身上。她曾这么说。

  他叹了口气。假如妳有那么嗜血的话。她分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

  而今,她稍微在桌上动了一下──疼,但没有太糟。有鉴于刀子捅得那么深,她的诸圣必定引导了妮娜的双手。

  「凯兹说,我准备好时,就证明自己真能加入渣滓帮,而我也证明了。但我没要刺青。」

  妮娜扬起眉毛。「我觉得那好像不是可以选的。」

  「严格来说不是。我知道有些人不懂,但凯兹告诉我……他说那是我的选择,他说,他不会成为再次在我身上烙印的人。」

  但他还是做了,用他的方式──尽管她尽量往好的那面想。对凯兹‧布瑞克产生任何感情是最蠢的那种蠢。她非常清楚这点。然而,他是拯救她的人,更是看见她潜力的人。他在她身上押了注,而那代表着一些什么──就算他只是为了一己之私。他甚至给了她「幻影」的称号。

  我不喜欢,她曾说,让我听起来像死人。

  像一缕幽魂。他纠正道。

  你不是说我是要当你的小蜘蛛吗?为什么不用那个就好?

  因为巴瑞尔蜘蛛够多了。除此之外,妳会希望妳的敌人听了就怕,而不是只要拿靴尖就能碾死妳。

  我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

  他帮助她建起一个传说,像盔甲那样穿上身,比内在的那个女孩更雄伟、更吓人。伊奈许叹了口气。她不愿再去想凯兹了。

  「说说话。」她对妮娜说。

  「妳的眼皮都要掉下来了。妳该睡一下。」

  「不喜欢船。不好的回忆。」

  「我也是。」

  「那唱点什么吧。」

  妮娜笑出来。「妳记得我刚刚说真心希望死死算了吗?妳不会想要我唱歌的。」

  「拜托妳?」

  「我只知道拉夫卡的民谣和克尔斥的飮酒歌。」

  「飮酒歌。唱些吵吵闹闹的,拜托。」

  妮娜嗤了一声。「幻影,我只唱给妳听喔。」她清清喉咙,唱了起来:「伟大的年轻船长,在海上勇敢无敌,士兵水手,健康无病──」

  伊奈许开始咯咯发笑,一面抓住身侧。「妳说得没错,妳没有一丁点儿音乐天赋。」

  「不是早对妳说了?」

  「继续吧。」

  妮娜的歌声真的糟透了。但这让伊奈许在此时此刻能继续待在这艘船上。她不想去回忆上一回在海上的情景,但回忆是难以抵抗的。

  奴隶贩子抓走她的那天早晨,她甚至不该在马车上。她那时十四岁,家人在西拉夫卡海岸避暑,享受海边风光,并在欧斯科佛郊区一场嘉年华中表演。她应该帮父亲缝补网子,但有些犯懒,任凭自己又多睡了几分钟,在薄薄的棉布被底下打了盹,听着浪潮冲激的叹息声。

  当一个人的影子轮廓出现在篷车门上,她甚至不知道要跑,只是说:「爸爸,再五分钟。」

  下一刻他们就抓着她的腿将她拖出马车。她的头狠狠撞到地上。他们一共四人,人高马大,都是船员。当她试图尖叫,他们塞住了她的嘴。那些人绑住她的双手手腕,在他们冲进停泊于小海潸的大艇上时,其中一人一把将她扛上肩。

  之后,伊奈许得知,那个海岸是奴隶贩子很爱的地点。他们会从船上探看苏利的篷车,并在拂晓后、营地无人看管时划船进来。

  旅程剩下的过程是一片模糊。她和其他孩子一起被扔进货舱。孩子有的较大,有的较小,大多是女孩,但也有几个男孩。她是唯一的苏利人,不过少数人会说拉夫卡语。他们告诉她自己被抓走的故事。有一个是从父亲的船坞被抓走;一个本来在海边的潮池玩耍,但乱跑而离朋友太远;一个是哥哥为了愤还赌债而黄了自己。水手说的语言她不懂,但孩子中有一人表示他们要被带到克尔斥外岛最大的那一个,在那里被拍卖给私人买家,或克特丹和诺维赞的风月场所。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参与拍卖。伊奈许曾以为奴隶在克尔斥是违法的,但很显然,这件事还在持续发生。

  她从没见过拍卖台。当他们终于下锚,伊奈许被带上甲板,交给她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一名有着榛果色眼睛和丰盈金发的高个女人。

  那个女人举起她的提灯,检查伊奈许身上每一处──牙齿、乳房,甚至双脚。她扯了扯伊奈许头上打结纠缠的头发。「这得剃了。」接着退后。「漂亮,」她说:「又干又扁活像平底锅,但皮肤完美无瑕。」

  她就这么转过身和水手进行交易,而伊奈许站在那儿,被绑住的手紧揪着胸口,上衣还敞开;裙子仍高高提到腰上。伊奈许能见到海湾中的海浪闪闪映射着月光。跳吧,她想,不管海底有什么在等,都好过这个女人要带妳去的地方。但她没那勇气。

  如今她所蜕变而成的这个女孩一定会不做他想、直接跳下去──也许带上一个奴隶贩子陪葬──又或者她只是自欺欺人。希琳姨在西埠上前和她搭话时,她根本动弹不得。她没有变得更强壮、更勇敢,依旧是那个在那艘船的甲板上虚软无力又受尽羞辱、怕得要死的苏利女孩。

  妮娜还在唱,好像唱着什么抛弃爱人的水手。

  「教我副歌的部分。」伊奈许说。

  「妳应该休息。」

  「教我。」

  于是妮娜教了她歌词,然后她们一起唱。颠三倒四唱着词,走音走到无药可救,直到提灯火光燃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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