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贾斯柏
双桅帆船加速向南,而船上整个团队都戒慎恐惧。每个人讲起话都细声细气,在甲板上走路没有声音。贾斯柏和所有人一样──除了马泰亚斯吧,他想──担心着妮娜,但这种小心翼翼的死寂太难忍受了。他需要对着什么吼一下。
芙罗琳简直像艘幽灵船。马泰亚斯和妮娜隔离在一起,并找了韦兰来帮忙照顾她。即便韦兰不爱化学,依旧是团队中除古维外最了解药剂和化合物的人,而古维说的有一半以上马泰亚斯都不懂。打从他们从第尔霍姆港口逃出来,贾斯柏就没再见到韦兰,而他得承认,自己很想念有那个小商人在旁边可以逗的时光。古维是满友善的,但他的克尔斥语很破,而且似乎不怎么想说话。有时,他只是在夜晚出现在甲板,安静地站在贾斯柏身旁注视海浪。这令人有些慌张。只有伊奈许想到处和人闲聊,而且是因为她好像突然对与航海相关的一切产生强大兴趣。她大多把时间花在史贝特和罗提身上,学那些绳结及怎么装配船帆。
贾斯柏一直知道他们这趟旅程有很大机率根本回不了家,最终会被关进冰之廷的牢房或串在长矛上。可是他认为,如果他们成功完成拯救育‧拜尔的不可能任务,登上芙罗琳,回克特丹的旅程将会是一场狂欢。不管史贝特在船上偷藏了什么玩意儿,他们都会喝下去,也会吃掉妮娜剩下的太妃糖,细数每一次的千钧一发和每一个小胜利。但他怎么也预料不到大家会以那种方式在港口被逼入困境,也绝对没想到妮娜为了让他们脱困,竟然出此下策。
贾斯柏为妮娜担忧,但是想着她令他满心罪恶。当他们登上帆船,古维解释了炼粉的事,他体内一个细小声音说,他也该表示自己可以吃下练粉,即便他是个未经训练的造物法师,说不定仍能帮忙将炼粉从妮娜的体内抽出,让她得到自由。但那是属于英雄的声音,而在好久以前,贾斯柏就不再认为自己是当英雄的料了。该死,假使真是英雄,就会在他们于港口制服斐优达人时自愿呑下炼粉。
当克尔斥终于出现在地平线,贾斯柏感到一股混杂了宽慰和慌乱的诡异感受。他们的人生就要以某种方式改变了。这件事依旧好不真实。
他们下了锚。而当夜幕降临,贾斯柏问凯兹自己可否加入他和罗提,上那艘将要前往第五港口的划艇。他们不需要他,可是贾斯柏恨不得能有点事情分心。
克特丹的各种混乱一点也没变──船在码头下货,观光客和休假的士兵不断从船上拥出,在前往巴瑞尔的路上互相嬉闹。
「和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贾斯柏说。
凯兹扬起眉头。他又穿回那件时髦的灰黑衣装,系上一尘不染的领带。「不然呢?」
「我也不晓得。」贾斯柏承认。
但感觉变了,即便臀部两边有着珍珠柄左轮的熟悉重量、背上横着步枪,贾斯柏仍不断想到那名女性浪术士,她在猎巫人庭院中放声尖叫,脸上是斑斑黑色。他低头看着自己双手。他想成为造物法师吗?想以这个身分生活吗?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但他究竟是想培养自己的力量,还是继续藏着?
凯兹去找信差传讯息给范艾克时,把罗提和贾斯柏留在码头。贾斯柏想和凯兹一起去,但凯兹叫他待在原地。贾斯柏心烦意乱,只能趁此机会伸展双腿,并发现罗提正观察着自己。他确定凯兹一定有要罗提好好监视自己。凯兹是觉得他会立刻直冲最近的一家赌场吗?
他抬头望着多云的天空。为什么不干脆承认算了?他的确有点动摇,心痒痒地想玩一手。也许他真该离开克特丹。等一拿到钱、付清债务,就可以去世上任何地方──甚至拉夫卡。他衷心希望妮娜能康复,而等她恢复原样,贾斯柏会和她讨论讨论、梳理清楚。不会马上做什么承诺,但他至少可以去看看,不是吗?
半小时后,凯兹带了讯息回来,确认了商会代表将在第二天日出于飞格陆和他们会面。
「瞧瞧。」凯兹说,把一张纸递给贾斯柏看。会面的细节底下写着,恭喜,国家感谢你。
那些字使得贾斯柏胸中冒出一阵滑稽的感受,不过他笑出声,说道:「──只要我的国家付现金。商会知道那个科学家死了吗?」
「我全都写在给范艾克的纸条上,」凯兹说:「我告诉他孛‧育‧拜尔死了,但他儿子活着,而且正在为斐优达人研发约鞑炼粉。」
「他有讨价还价吗?」
「纸条上没有。他表达了『深切关注』,但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价码的事。我们完成了任务,就看他去飞格陆的时候会不会试图砍我们价。」
他们划回芙罗琳时,贾斯拍问。「韦兰会和我们一起去见范艾克吗?」
「不会,」凯兹说,指头在手杖的乌鸦头上敲着鼓声。「马泰亚斯会和我们一起,得有人陪着妮娜。除此之外,如果我们想拿韦兰对他父亲施压,最好还是别太早露出底牌。」
合理。而不管韦兰和他父亲之间有怎样的分歧,贾斯柏都很怀疑韦兰会想在渣滓帮和马泰亚斯面前详细讨论。
他睡不着,一整晚在吊床翻来覆去,迎接着闷热灰蒙的日出醒来。外头没有风,海面看起来平滑如镜,像个普通水池。
「固执的天空。」伊奈许喃喃说道,瞇眼看向飞格陆。她说得没错。地平在线没有一片云,然而空气中满满的湿气,彷佛本该有一场暴风雨,只是它拒绝成形。
贾斯柏扫视空荡的甲板。他本以为韦兰会上来送他们离开,可是,毕竟不能放妮娜一个人。
「她怎么样?」他问马泰亚斯。
「很虚弱,」斐优达人说:「她无法入睡。但我们让她喝了点清汤,似乎有压下去了。」
贾斯柏知道自己这样非常自私又非常蠢,但有很小一部分的他想着,韦兰是否刻意在回程时和他隔开距离。也许,当任务已经完成,韦兰就要拿到自己那份酬劳,就不再想和贫民窟罪犯混在一起了。
「其他的划艇呢?」当他、凯兹、马泰亚斯、伊奈许和古维随罗提划离芙罗琳,贾斯柏问道。
「维修中。」凯兹说。
飞格陆很平坦,因此一划过水面就几乎看不见。那座岛的宽度不超过一哩,是一块由沙子和石头组成的荒芜地方,只能藉由浪汐工会曾用过的古老塔楼的毁坏地基辨认出来。走私者之所以称它飞格陆──意同「好运」──是因为原是方尖碑的基部周围仍清晰可见的画作:金色圆圈代表钱币,是受产业和商贾之神格森神偏爱的符号。贾斯柏和凯兹以前曾来这座岛上和走私贩见面。这里距克特丹港口很远,在港口聱队巡逻范围相当外围处,没有建筑物或是隐藏的凹穴能设置埋伏,对于谨慎的各方人士都是理想的会面地点。
一艘双桅帆船远远停泊在岛另一端海岸,船帆没在使用,垮垮垂着。贾斯柏在清晨日光中缓慢从克特丹前进,原本的迷你黑点变成地平在线一个巨大污渍。当水手划动船桨,他能听到他们相互呼喊的声音。现在,它的船员放下一艘划艇,上头载的人简直要满出来。当他们自己的划艇靠岸,贾斯柏和其他人跳下来,将船拖到沙滩。贾斯柏确认左轮,并看见伊奈许嘴里喃喃着迅速碰过她的每一把刀。马泰亚斯调整绑在背上的步枪、转动宽大双肩。古维则不发一语地观察一切。
「好,」凯兹说:「我们去发大财吧。」
「无人送葬。」罗提说,准备在划艇上静心等待。
「无须丧礼。」他们响应。
他们大步走向岛屿中央,古维跟在凯兹身后,两旁夹着贾斯柏和伊奈许。渐渐靠近时,贾斯柏看到一名身穿商人黑衣的人上前,身旁陪了一名高个子的蜀邯人,深色头发在颈背上轻弹,还跟着身穿紫色外套的市警队代表团,全都佩着警棍和可连发的步枪。有两个人吃力同拉着一只沉重的大皮箱,因皮箱重量而稍稍踉跄。
「三千万克鲁格就是那样啊。」凯兹说。
贾斯柏低声吹了个口哨。「希望那艘划艇不会沉。」
「只有你吗?范艾克?」凯兹问那名身穿商人黑衣的人。「商会其余的人懒得来?」
这位就是杨‧范艾克?他比韦兰瘦、发际线更高,但贾斯柏绝对能看出两人相似之处。
「商会觉得我最适合这个任务,毕竟我们先前交易过。」
「夹子不错,」凯兹边说边瞥了镶在范艾克领带上的红宝石。「虽然没有另一个那么好。」
范艾克微微抿起嘴唇。「另一个是传家宝。如何?」他对他旁边的蜀邯人说。
蜀邯人开口。「他是古维‧育‧孛,距离我上次见他已过一年,现在他个子稍微高了点,但与他父亲的相貌一模一样。」他用蜀邯语对古维说了些话,简单鞠了个躬。
古维瞥瞥凯兹,接着鞠躬回礼。贾斯柏在他眉头看见一抹汗水。
范艾克微笑。「我得坦白说,我很惊讶,布瑞克先生──虽然惊讶,但也乐见。」
「你不认为我们能成功。」
「不如说我认为你们成功机率不高。」
「所以你才多下几注?」
「啊,所以你见过佩卡‧罗林斯了?」
「如果能让他心情不错,他是还挺能讲的,」凯兹说。而贾斯柏记得在监狱那时凯兹衣服上的血迹。「他说你也与他和一角狮订下契约,要他帮商会去追育‧拜尔。」
贾斯柏冒出一丝丝不安,思考着罗林斯可能还告诉了凯兹什么。
范艾克耸耸肩。「以策安全。」
「所以,要是一帮运河老鼠在争取大奖的过程中把对方炸成碎片,又有什么关系?是不是?」
「我们知道,无论哪队人马成功的机率都很小,身为赌徒,我期望你能懂。」
但贾斯柏从不认为凯兹是赌徒,赌徒会留些冒险空间。
「三千万克鲁格就能平抚我受伤的心。」凯兹说。
范艾克对着身后的警卫打手势。他们将皮箱抬起,在凯兹面前放下。他在箱旁屈身打开盖子。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贾斯柏都能看见一迭迭闪着浅浅克尔斥紫的钞票,饰以三只飞翔的鱼,一排又一排,以蜡封黏起的纸带捆着。
伊奈许倒抽一口气。
「就连你们的钱颜色都怪。」马泰亚斯说。
贾斯柏想用手摸过这一迭迭壮观的玩意儿;他想整个人泡在里面。「我觉得我要流口水了。」
凯兹抽出一迭,用戴了手套的拇指飞快数过,接着深深往下挖了一层,确保范艾克没有诓他们。
「全都在这儿。」他说。
凯兹往身后望去,挥手招古维上前。那名男孩短短走了几步,范艾克招手,叫他来自己旁边,往他背上拍了一下。
凯兹站起来。「范艾克,我很想说声很荣幸与你合作,但我不是什么厉害骗子。我想我们该离开了。」
范艾克走到古维前方,说:「恐怕我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布瑞克先生。」
凯兹倚着手杖,锐利地看着范艾克。「有什么问题吗?」
「我面前就数到了好几个。你们所有人都不可能离开这座岛。」
范艾克从口袋抽出哨子,吹出一个尖刺的声音。同一瞬间,他的仆人全抽出武器,不知何处吹来一阵不自然的强风,呼啸绕着这座小岛转,同时海水开始上涨。
双桅帆船的划艇旁的水手全举起手臂,海浪聚集在他们身后。
「浪术士。」马泰亚斯咆哮着要去拿步枪。
接着又有两道身影从帆船甲板升空。
「风术士!」贾斯柏喊道:「他们用了炼粉!」
风术士在空中绕圈,风在身周狂扫。
「育‧拜尔寄给商会的存货你留了一部分。」凯兹说,深色眼睛瞇了起来。
风术士举起双臂,强风尖嗥出一道高频号哭。
贾斯柏伸手去拿左轮。他不是很想射些什么吗?我猜这里的确有好运,他想,突然一阵期待。我这不是立刻梦想成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