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手机铃声响起时,施纳普手里正拿着一杯威士忌苏打,浸淫在暮色中,欣赏棕榈树迎风摇曳,身后是穿着一袭薄纱睡衣的妻子。紧张一天过后,快速做个爱总让两人心旷神怡。他感觉脑袋放空,全身肌肉柔软,轻松舒适。因此,手机铃声这时响起,无疑像在下半身浇了一桶冰水。
施纳普将杯子放在桌上。「你做了那些事情之后,竟敢还打电话给我,埃里克森?」他抱怨说:「我们不是谈好若你要脱手A股,无论如何都要通知我们吗?更重要的是,不可以卖给我们圈子以外的人?」
「谈好?我们的约定多到不可能全部遵守,不是吗?回到你身上,我听你秘书说你和莉莎目前人在库拉索,于是我不由得问自己:你在那边做什么?你打算拿伪造我签名的授权书说服MCB银行吗?我思索再三,也许你已经做了。当然我又问自己:等银行一营业,亲自打个电话过去询问,看看你葫芦里卖什么药,或许是个好主意。我想,库拉索省府威廉市的官员一定会很有兴趣。就我所知,市立监狱并不是什么一流饭店,不过你应该不在乎吧?」
施纳普放在桌缘的脚趾陡然竖起。「你不准打电话到任何地方,懂吗,埃里克森?在这件事上,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你不会希望改变这种状况的。」
「很好,施纳普,这就是我想听到的话。既然你把我当成朋友,我建议你别声张,安静地把我的证券放进棕色袋子里,透过UPS国际快递,日出前寄到我这里。我希望你扫描寄送单,拍照或者其他方式也可以,然后寄电子邮件给我,寄出包裹后最慢十分钟内传送过来。若是当地时间上午十点十五分前我没收到你的消息,会立刻打电话给MCB银行,听清楚了吗?」语毕,电话立刻挂断。
施纳普六神无主。他知道埃里克森管理部属十分权威,却没料到他竟也有勇气反抗他们。
他拿着手机呆坐着,故意忽略妻子轻柔的哼唱,黑暗中传来卿唧蝉声。他抓起杯子,一飮而尽。丹麦现在是半夜,但是他顾虑不了那么多。布莱格—史密特必须放弃他的美梦。
电话另一端出现的不是预期的虚弱声音,明明白白是中气十足的年轻声音。施纳普呑了口唾液。布莱格—史密特已经开始让那个无所不包的该死助理接听私人电话了吗?布莱格—史密特始终坚持殖民地传统,坚持叫这个非洲人「男孩」。他都这么叫自己的佣人。但是,如今连这肮脏的交易也得透过「男孩」转达了吗?
「好,所以埃里克森打算脱身了。」布莱格—史密特的助理说:「虽然这在意料之中,不过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这么挑衅。幸好我们已经对他的『脱身』做好准备。就目前状况看来,几天后就能解决了。」
这一刻,周遭景物蓦地消失,施纳普的五官感受失去功能。棕櫊树埋入漆黑之中,浪涛也沉寂无声,刚才坐在楼下阳台数蝙蝠的两个苍白荷兰人也似乎被黑暗呑没。「你们抓到少年了吗?」他屏住呼吸。
「没有,但有人已经发现他。」
「所以看来很快就能抓到他了。谁看见他?在哪里?」
「佐拉的手下,星期六见到的,差点就逮住他。总而言之,他们现在知道他一直都在。」
「为什么他还在那里?」
「您也知道他是个狡猾的小家伙,而且冥顽不s。他们家族的人已全数动员?」
「若是没找到他呢?」
「别担心。我会派出我的人手,他们都是专业高手。」
「什么专业?」
「简单说就是军人。打从他们会走路开始,就被教育如何追踪和清扫。」
清扫?在这个语意脉络中,这是个什么样的字?如此简单拿另外一个字来替代,就能习惯杀戮吗?
「东欧人?」
电话另一端响起豪爽的笑声。「不是,在街上立刻就能认出他们。嗯,对也不对,看得见但也看不见。」
「究竟是什么人?听清楚了,我要马上知道。」
「当然是以前的童兵,从利比里亚和刚果来的专家。他们能融入各地,不像东欧人那般引人注意,而且杀人不眨眼。冷酷、身边无需配备必要的武器。」
「这些人在丹麦了吗?」
「没有,但已经上路了,和他们称为妈咪的年长女伴一起过来。」他笑道。「妈咪,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爱?这名字最容易误导别人了。但和其他人一样,她也在内战期间学会了一身手艺,座右铭是不容许出现误会的空间,毫无慈悲可言。绝不是你可以撒娇依价的那种母亲。」
施纳普背脊一阵发冷。童兵,那是他能想象得到的最糟状况,而他已深陷泥沼。人类究竟能沉沦到什么地步?
「好。」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找不到适当的言语。「要怎么对付埃里克森?」
「嗯,我必须另外解决。感谢天,至少我们知道他置身何处。不过,当务之急是解决少年。顺序非常重要,尤其涉及谋杀时,更应如此。」
「是的,我明白。」他说,其实心中抗拒一切,对于整件事情的了解也只是片面。「可以请布莱格—史密特听电话吗?库拉索证券这件事很急,接下来几个小时我必须弄清楚。」
「他已经睡了。」
「这点我也想到,若非事态紧急,我不会这么晚从地球另一端打电话过来,不是吗?我必须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等一下。」
几分钟后,他终于听见布莱格—史密特沙哑的嗓音,一如往常闷闷不乐,但非常清楚。
「不寄任何证券给埃里克森。」他说得简洁有力,说服力十足。如果那个白痴真打电话到库拉索举发谎言,施纳普就得亲自打电话说服当局一切正确性无庸置疑,而且埃里克森授权给他的文件也是真的。他还必须告诉对方,如果埃里克森后悔授权,也于事无补。
「当地时间十点十分的时候打电话给埃里克森,告诉他会把证券的UPS快递收据寄给他。你可以在信封里另外放进会被海关拦下的东西,拖延寄送的时间。例如装进小塑料袋里的小麦粉之类的。最后,你要清清楚楚向他说明,他若是扭扭捏捏推托再三,将会付出最昂贵的代价。你会让他没有办法在外交部混下去。」
埃里克森和施纳普谈完话后,思绪不停转动,彻夜辗转难眠。他明白自己逐渐被排除在决策过程之外。认知到这点,他倍感折磨,感觉被排挤,失去掌控命运和未来的权力。若他们真的侵占他在库拉索的证券,结果可想而知。他们既然能痛下毒手杀害冯路易、辛波墨、威廉‧史塔克,现在再加上一个十五岁少年,对他也不会手软。唯的证劵诡计失败,他才能够高枕无忧。
一切全取决于威廉市银行开门后所发生的事。想到事情突然急转直下,他顿时了无睡意。
他惶惶不安,来回踱步,最后走到地下室,拿出藏在某处的史塔克笔电,坐在昏暗中瞪着屏幕看。
两个用户帐户,一个不需要密码,里头的数据他早就看过;另一个需要密码才能进入,他怎么样就是无法破解。
他检查了无数次自己的笔记本:与史塔克和他女友及其女儿有关的所有资料都记在上面。任何想象得到的密码组合他都尝试过了,包括缩写或截长补短,如今他已肠枯思竭。
史塔克是部门里最厉害的系统专家。埃里克森很难想象史塔克会选择一个和个人没有逻辑关系的密码。但会是什么呢?
最后他又跳回第一个使用者页面,仔细研究史塔克如何分类他的电子邮件通讯簿。逻辑显而易见:第一层根据主题分类,第二层是姓名,接着是日期。
史塔克是个勤奋不懈的人,他将存在外交部服务器中重要的文件和数据全部拷贝到自己的笔电,以便能在家继续工作。他的电子邮件寄送时间可资左证:大部分信件都是在午夜或是凌晨时分寄出的。这个人显然不需要太多睡眠。
埃里克森伸了伸懒腰。瞌睡虫开始发挥力量,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了,再过三个小时,他就得到外交部上班,接着就能知道是否需要打电话到库拉索,或者可以省了这件事。他衷心希望是后者,因为他希望由自己主导与施纳普与布莱格—史密特公开对质的时机。
埃里克森揉揉疲惫的双眼,再次浏览笔电里的文件夹后,针对史塔克的母亲、继女的治疗和史塔克参加多年的西洋棋竞赛等,补充了笔记。
他之前与得有必要看过大部分的档案。不过,谁说答案一定在这里呢?有些人纯粹根据过往的生命痕迹挑选密码,例如某座他们攀爬过的山。电影《大国民》中,报业大王临终前在病榻上讲的最后一个字是「玫瑰花蕾」,但无人能解其意。只有片尾死者所有遗物付之一炬时,观众才看见一个老旧的童年雪检上浮现了「玫瑰花蕾」这个词。
就史塔克来说,可能会是什么样的字呢?
他催眠似地盯着空白的输入字段,彷佛它自有生命,密码会自然而然显现。
别老是这样了!他察觉自己压力很大。若是现在找不到密码,就得放弃了,因为不可能找人帮忙。官方上不存在的笔电,无法名正言顺拿给计算机中心处理。
不过,这个私人的账户里真藏着他必须知道的内容吗?储存着会对他造成威胁的信息?或者里面不过是存了裸女的照片,还有只和史塔克自己有关的电子邮件?
埃里克森精疲力尽,转了转脖子,深呼吸了几口,最后再一次有系统地尝试解开密码。他先键入史塔克母亲的名字,接着是身分证字号,最后是名字第一个字母外加身分证字号。透过这种方式,他往前又往后试了所有想到的可能组合。最后他删掉清单上史塔克母亲的名字。
他接着又尝试几个西洋棋大师的名字:鲁伊‧洛佩兹、伊曼纽‧拉斯克、鲍比‧费雪、厄菲姆‧波戈柳博夫、班特‧拉尔森、阿纳托里‧卡尔波夫,以及其他从网络上搜寻到的西洋棋相关结──竞赛场地、著名棋法与开局的名称,也没有漏掉所有的专有名词,甚至丹麦文和英文都试过了。
毫无所获。所有尝试全以失败告终,寻找过程宛如大海捞针。
他精神紧绷,摇了摇头,望向时钟,侧耳倾听妻子是否起床了,察看了一下天气后,又再回到空白的输入字段。
除了工作之外,什么对史塔克最重要?屑他所知,这男人的生命中只有西洋棋、女友和她的女儿。但是与此有关的一切,他全都试过了。
接下来还有什么可能比较接近?
昵称?特殊的日期?第一次约会?初吻?对这男人而言,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
他拿起玛莲娜‧克里斯多佛森和蒂尔达的名字再试一次。组合的可能性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什么?最最重要的?或许是女孩的疾病和帮助她治疗的尝试?史塔克最后几年全心全意关注继女的健康状况,那是埃里克森少数几次从他描述微不足道的治疗进展时所得知的。史塔克的执拗坚定,不由得让他心生佩服,不过只有少许。
他看着笔记,不怀期待键入「克隆氏症」。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开启了使用者页面,一张虚拟书桌宛如朝阳从地平在线升起,桌面上摆着无忧无虑拍下的蒂尔达照片。「克隆氏症」,就是这么简单,没有破折号,没有特殊符号,轻而易举就进入了应许之地。
他睁大眼睛坐在屏幕前面,耳边传来楼上拖鞋走到浴室的声音,妻子因为起床气而不耐烦地将门关上。好,他只剩下十到十五分钟就得关上笔电,假装自己才刚起床,否则将会面临没完没了的疲劳询问。
他快速浏览屏幕桌面上的文件夹,全部建立于二〇〇三年到二〇〇八年间,分门别类,归纳仔细。他打开几个文件夹,大部分是科学研究、和医生与世界各地患者家属的信件往来、抗议信、乞求信,蒂尔达的部分病历和检查结果也在里面,内容不是特别有意思。一切的资料在在展现出史塔克迫切想要了解继女疾病、采取行动的绝望努力。了无新意。
然后埃里克森进入「文件」,想看看是否藏有见不得人的资料。有没有文件夹的内容能说明史塔克清楚巴卡援助资金的贪污盗用。大部分的人对于史塔克失踪都感到手足无措,而埃里克森的惶恐则仅来自于为何史塔克未依原订计划消失在喀麦隆那个遥远国度?为什么他提早回国?在喀麦隆一定发生了事情。埃里克森非常清楚史塔克的性格。他很可能预先知道了某些事情,导致他不假思索做出如此反应。妻子的关门声轻柔了许多,也不再穿着拖鞋,而是光脚走路。他很清楚这表示该停下手边的事情了。
他关掉几个窗口,迅速看了「文件」分类中剩下的文件夹,这时一个没有命名的文件夹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还有五分钟。于是他点开文件夹,里头至少又跳出二十个文件夹,其中几个根据非洲国家命名,包括坦桑尼亚、莫桑比克、肯尼亚、加纳。其他文件夹的名称却神秘难解:「连人单」、「合录」、「pol1」、「pol2」和「pol3」。
埃里克森愣在原地。他们已经很久不再援助其中好几个国家了,另外有些国家最近几年则完全没有提交象样的正式回复。
埃里克森点击名为「连人单」的文件夹,史塔克在里头储存了他的联络人。埃里克森迅速看了一眼清单,许多名字用红色划掉,取代成其他名字。大部分都是史塔克失踪很久以前的人名,不过所有人埃里克森都认识。
他摇着头,打开下一个文件夹。「合录」的内容看似更加复杂。
埃里克森皱紧眉头。妻子在楼上翻箱倒柜,看来今天又找不到喜欢或是适合的衣服穿了。
文件夹里有许多不该从外交部带回家的机密资料。他打开第一个文件夹,想确认内容是否为合约全文,出乎意料发现只是附录。为什么这份合约会有附录?着实不寻常,他心想,接着点开第二个档案。一样也不是真正的合约,又是一份相关附录。他一一点开所有档案,发现史塔克至少完成了二十五份外交部合约附录,每一份都附带说明了一笔特殊汇款,而且额度控制得相当漂亮,全都是史塔克负责监督的预算。
埃里克森将所有金额相加,得出两百多万克朗的结果,这才明白自己并非是外交部里唯一的小偷。
实在难以置信。威廉‧史塔克,他最值得信赖、最诚实正派的同事,竟然有系统地挪用援助发展计划的部分款项,诈欺了国家两百多万克朗。
埃里克森露出笑容。他的妻子出现在门口,像往常一样叨叨絮絮,但他全当成了耳边风。如今事情才终于拼凑成形了。
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他确实达成了几件事:向警察暗示史塔克有恋童癖,针对库拉索证券一事向施纳普施压,而最关键、最重要的当属眼前的发现。他原本打算若有必要,要将一切过错嫁祸给史塔克,没料到他却早已非清白之身。换句话说,埃里克森先前精心挑选的代罪羔羊,现在直接做为巴卡计划幕后贪污的黑手也不会启人疑窦了。道德败坏,侵占外交部可观的金额,这个理由足以让史塔克在地表上消失。
幸运永远眷顾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