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佐拉阖上手机，往后靠着椅背。
他刚才从接头的人那里听到已成定局的话：「好好完成你的工作，否则下地狱去吧!」
这段话挥之不去，于是他缜密思索着几个可能的脚本。
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采取行动，马可带来的威胁越来越严重。这孩子即使人在远方，依然十分危险，尤其是亲眼目睹自己将马可爸爸推到公交车前面之后。但是他有别的选择吗?一旦对方无法百分之百忠诚，他就必须画下休止符──到最后当然也代表去除了恼人的累赘。
接头的人说他必须做好自己的工作。真是可笑，彷佛他们至今始终袖手旁观似的。他们省吃俭用，也派出了全部人手，为的就是要找到马可。现在，他们很可能要重头开始了……
没错，马可搭上出租车往北驶去，但是谁知道之后会开向哪里呢?两分钟后他可以请司机往东、往西、往南或者随便在哪个路口转弯，毕竟街道网络无垠蔓延。但即使如此，最近才插手这件事的该死非洲人却要求拿到线索。
他向坐在旁边的克利斯点点头。「打电话给皮寇。」
克利斯拨打号码，二十秒后把手机递给佐拉。
「要皮寇听电话。」他只说了这句。
等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口破英文。
「我不知道，在哪里。之前在街角，现在不见了。和你的人谈过，就在我旁边，他是赫克特。就这样。」
东欧人就是说不出一口漂亮的英语。佐拉每次都被气得半死。他阖上手机，拿给克利斯，眼神空洞愣视着布雷德街。
在黑社会打转这么多年，他学会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原则：相关当局绝对不可以因为他底下人的违法情事，追踪到他头上来。因此他才导入了这个电话联络系统;也因此，他才能保持清白之身，没有案底，并同时赚取大笔财富。
电话联络系统运作非常简单：除了他和克利斯，家族里没人有手机。他随时可以联络上自己人，但是一旦有人被逮，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追踪，没有会暴露丑闻的短讯，没有邮件讯息，也不会发生手机被扣留，里头还有邮件讯息的危险。
此外，最近几年他还建立了庞大的网络，此次参与追捕马可行动的东欧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将消息转给他的家族成员。这套网络在日常生活中运作相当良好，只是花了很多时间才将之融入日常。
如今这套电话联络系统反而麻烦又累赘。
「我们再等等，他一定会打电话来的。」克利斯说。
但是佐拉没有心情再枯等下去，马可随时会出手。警察找上了克雷姆，一切可都要归功于马可。只要这孩子仍旧逍遥在外，他们就没有安定的一天。他怎么还等得下去!
克利斯举起手，不过佐拉也听见了来电铃声，手指一弹，要克利斯立刻把手机给他。
「我是皮寇，赫克特在我旁边。」
「你们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们?你从哪里打的电话?」
「我在拉斯莱路。赫克特刚过来告诉我，罗密欧和塞穆尔没有消息了。在北港也好一阵子没看见他们，先是塞穆尔没有回来，然后是罗密欧。佐拉，情势不妙。」
「什么意思?快说!」
「条子去『黑钻石』了。他们在寄物柜前面抓走了他们两人。」
佐拉瞪着天花板。干!局势竟如此恶劣。
「怎么发生的?」
「条子就忽然出现，然后把他们给逮走。」
佐拉点点头，半边脸忽地变得冰冷。
「好，离港口远一点。还有皮寇，车子去接人之前，你们先碰面，让我们知道大家的位置以及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有人看见非洲人，转告他们，马可乘车往北走了。把史塔克家的地址给他们。」
「为什么?他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啊?」
「照做就是了。我们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佐拉挂断电话，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按下克雷姆的号码。每个星期四，蕾拉都会接待他。整栋房子弥漫着诱人的蜂蜜味道，刚出炉的新鲜甜面包香气和美好的胴体。不过他现在有其他的任务要交代她，要她把值钱的贵金属以及钻石打包。一切为了安全起见。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佐拉。」她反而抢先说：「街尾那里停了一辆车，而且停了很久，所以我带着狗，假装散步经过车旁。我想看看车里是谁，是不是还有其他车辆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我走到省道，看见山丘顶上有好几辆车子，还有一大堆穿着白袍的人，看起来很像是警方人马。」
「哪个山丘?」
「欸，你知道的，就是马可跑掉的那个山丘。你觉得他们在那边找什么呀?」
「不清楚。街尾那辆车呢?」
「还在，车里的人只是坐着。」
佐拉身子沉重地探在扶手上。警方拘留了他手下两个人，监视他的房子，在他们埋葬尸体的树林那儿挖掘翻找。他妈的真干!
「别担心，蕾拉，那和我们没有关系。不过，妳还是收拾一下值钱的东西，好好打包收起来，以防有人过来搜查房子。」
她虽然迟疑不决，某种程度仍旧冷静沉着。但是，一旦她知道家族面临溃散崩解，佐拉还杀了她的情人，情况将会改观了。
他把手机还给克利斯，拉下车窗，希望车外温暖的空气能够驱走他体内陡然降临的寒冷。
二十多年来，他和这些称之为家族成员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对他卑躬屈膝，为他带来出乎意料的成功，并创造巨大的财富。就算如此，现在的问题在于是否该解散掉他们了。
他看着自己的左右手克利斯，不论发生何事，克利斯总是无条件支持他。到时候，克利斯会是他最想念的人。
「给我雪茄。」克利斯照着做，同时也把打火机递上前去。
佐拉呑云吐雾，享受热带原野的气味，然后决定该动身了。南美洲。塞穆尔那个懦夫，不能信任他会闭上嘴巴。况且蕾拉若是发现他牺牲了她的最爱，难保自己不会在睡梦中被她刺死。
冷静下来思考眼前的局势后，事情其实不难办：虽然必须放弃克雷姆的房产，但至少可以缠住条子，让他们忙个一阵子估算房产价值。或许也不是坏事。
其他的财产全在苏黎士等着他。多年来，他的收益全存入了一个户头，资产丰厚。一旦解掉账户，有两种方法可以运用资金，不过他尚未决定哪一种：一是领走钱，远走高飞到委内瑞拉或是巴拉圭享受生活，身边美女围绕;或者另外成立一个新的家族。但有一点他十分笃定，绝对不会考虑在丹麦这类冬季严寒阴暗的国家另起炉灶。他现在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何况世界如此宽广。
这样一来，眼前的恶劣状况对他来说也是好事。当务之急是要马可付出代价。
佐拉看着手表。
再过半个小时，车子就要到市府广场收取一天的进帐。逃亡需要现金，若使用信用卡，会和手机一样留下讨厌的踪迹。
佐拉趁着克利斯望向窗外时，打开置物箱，抽出始终放在里头以防万一的伪造护照和三千克朗，放进自己的口袋。没有理由惊动克利斯，引起他的不安。佐拉最忠诚的助手若是察觉刚才的举动，谁知道会有何反应?
「克利斯，我想自己开车。」他说完，准备下车与克利斯交换位置。
他的奴才虽然惊愕，但也早已学会别去质疑主子的指令。
佐拉友爱地敲了敲克利斯的背部。
「听着，克利斯，计划有变。」
他要克利斯等下告诉在广场等待的人今天搭电车回家，因为他们要去保出罗密欧和塞穆尔。佐拉认识丹麦王国里最优秀的律师，会雇用他来处理。没有什么事不在佐拉掌握之中，就连碰到眼前这种棘手状况也一样做好了准备。此外，出于安全的理由，以及警方曾经上门到家里，所以请他们当场先交出今日所得，放进克利斯的黑色袋子里。
听见佐拉的说明，克利斯显然深深感动于佐拉的体贴与用心。两人之间若不是卡着黑色袋子，他很可能会握住佐拉的手亲吻。
四点五十八分，他们抵达安徒生城堡前平日碰面的地点。后来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佐拉意料。
克利斯正一边收下进帐，一边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情，周遭忽然响起嘹亮的叫喊声。整群人迅雷不及掩耳一哄而散，只剩下米莉安和另外一个女孩吓得无法动弹，看着从四周冒出的一堆警察冲向自己。
佐拉本能踩下油门，车轮失去控制，摩擦地面所发出尖锐声响回荡在广场上。他脑子里忽地闪过可以拿置物箱的现金买机票，一边讶异警察竟然没开着警车追上来。
他哑然大笑，命运竟如此眷顾着他，总是让他逢凶化吉。这时，挡风玻璃蓦地爆裂，一个沉重的东西猛力打到他的膝盖。
一辆载满钢筋垫的拖板车从对向车道迎面开来。接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
给出租车司机两百克朗实在物超所值，他风驰电掣开上自行车道，直接让他在希福牛排馆门口下车。所以不到几秒，马可就攀过工地围篱，进入建筑群后面而没被人发现，工人正陆续从前面入口下班离开。
马可很清楚现在必须更加提高警觉，况且身上没拿武器，绝对不要到处乱走。
他在二楼找到一柄木工锤，锤头一面又沉又平，用来拔钉子的那一面则尖锐如矛，是个非常顺手的武器。
马可不再害怕。人之所以害怕和恐惧，是因为想要活下去，相信自己拥有未来，而且身边有重要的人。不过，憎恨会驱赶爱，同样也会排挤恐惧。
这一刻，马可全身燃烧着熊熊的仇恨。
佐拉在他眼前谋杀了他爸爸。马可知道自己若是不出现，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他间接也有责任。马可的绝望无助以及出现在现场，促使他爸爸走出佐拉的阴影，站在儿子这一边。
马可眺望天空。他的爸爸!如果他多么渴望能够亲手触摸爸爸，这股深切的渴望不住在心中汹涌翻腾。
然而，他最后撇开了这个念头，仔细检查前一天帮他逃脱的废料滑槽。
滑槽当然是空的，非洲人应该是脱身了。虽然他心头沉重，但是一想到那个场景，也不由得哼笑一声。
走到四楼后，他才稍微感到安心。周遭安静平和。大部分的人都下班了，只剩几个工人在底下货柜里忙碌着。
他如果在夜幕降临前保持安静，就可以在毛胚建筑中再过一夜。追捕他的人当然也可能想到他或许会失去理智又跑回工地，但是他已做好再次面对敌人的心理准备。今晚若能安然度过，明天他就要到克当姆找佐拉算账。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他拉过一块水泥砖，紧靠着低矮的外墙，当做椅子，手腕靠在水泥墙上，感觉自己宛如一位国王，眺望着幅员广袤的帝国，将长桥延伸到湖边的美丽建筑风光尽收眼底。
一转眼就要五点了，克利斯将开着黄色货车来接人。
还不见有人姗姗而来，反而是好几个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几乎文风不动站在维斯特街的转角和维斯特布洛街的另一边，似乎全观察着工地这边。他们是来监视他的吗?便衣刑警?但他没看见他们之间热络交换着眼神，也不见他们的步伐控制得宜、夹克背后或者外套前面有凸起，或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从他这个距离看不清楚的关系。
这时，他看见了米莉安。她一跛一瘸地从法瓦街走近，另外还有两个家族成员从徒步区过来。他们穿越广场时，埋伏在转角的人上半身不动声色轻轻转向他们。马可现在十分笃定他们确实是警察。
现在轮到家族成员了，而始作俑者是他，因为他把讯息全写在罚单上。但是这不是他的意图，事情完全走样。这样一来，被抓的不过是小喽啰，根本逮不到佐拉!
他真想对米莉安和其他人大叫，要他们快逃。就在此时，黄色货车从维斯特布洛弯进来，直直驶向那群人。
马可希望他们一如往常打开车门，全部上车。却见克利斯反常地从副驾驶座下车，和家族成员说话，似乎在解释什么。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袋子，从上方这个距离望去，不见他脸上出现害怕慌张的神色。他为什么要站在那里?为什么不赶快把车开走?坐在驾驶座上的又是谁?
这时，马可看见以前的战友将东西丢进黑色袋子。但剎那间，所有人忽地一哄而散，各自跑向四面八方。便衣刑警采取行动了。
克利斯转向没关上车门的副驾驶座，马可顿时明白除了佐拉，不可能有其他人会坐在驾驶座上。
马可本能拿起坐在屁股底下的水泥砖，一等货车轮胎嘎吱擦过地面乱驶时，使出全身的憎恨力量，用力将水泥砖丢过墙缘。他没有办法顾及是否会伤害到其他无辜的人。水泥砖丢出去的那一刻，马可屏住了呼吸。
水泥砖似乎花了一个世纪才往下掉，最后砸碎了挡风玻璃，消失在马可的视线之外。全世界似乎静止了。只有车子继续前进，往市政府的方向打滑，迎面撞上一辆正要开向工地的拖板车。货车翻倒在一侧，有一半消失在拖板车底下。
马可往后退，跑到墙边十公尺外另一个地方，躲在那里观察后续发展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底下围观的人错愕地瞪着车祸现场。
有几个人抬头往上看。
马可知道自己的逃亡生涯尚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