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马可感觉到无边无际的空虚。还不过几个小时前,一切是如此复杂混乱,同时又简单无比。不,并不简单,但是熟悉,极其熟悉。那时他还在逃亡,爸爸和佐拉也仍活着,家族成员把哥本哈根的街头变得危险不安全。现在爸爸和佐拉都死了,家族里有些成员也被逮捕。他离开工地以前,还看得见他们是怎么被押走的。
他千头万绪,脑子里不停冒出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佐拉已经不在人世,追猎他的行动如今会取消吗?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要杀他?警方呢,仍在搜索他吗?或者他们已经了解他和死去的史塔克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使他的行动自由了,身上没有钱、没有目标、没有希望,又该如何走下去?
悲伤和恐惧不断侵蚀着心灵,让人很难冷静思考,做出清晰恰当的决定。
他应该再等个几天,或许一切自然而然会有解答,搞不好还能拿到他藏在艾维和凯家壁脚板后面的钱。
他在湖边会馆前拦了一辆出租车,十五分钟后,人已站在史塔克的平房前。他知道自己可以在这里睡个觉、弄点吃的、歇个几天。
出租车开走了,马可的目光望向房子。屋前停了一辆老旧的马自达,好几插黑色塑料袋成排摆在一旁。有位妇人正好又拎了两袋出来,开始把塑料袋装进车子里。是蒂尔达的母亲!
马可倏地藏身一棵树后。
如果蒂尔达也在这里的话,就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他是不是该直接走向她母亲,趁机把握难得的好机会呢?
马可迟疑地从树后走出来。距离车子只有短短五十公尺,他的脚却如铅般沉重。他该怎么说?从哪里开始说起?该死,别人都是怎么说这种事情的?
「你站在那边盯着我妈做什么?」一个少女的声音在他后面喊道。
马可吓了一大跳,立刻转过身,面前正站着蒂尔达。她的鞋子沾满了泥巴,裤脚快要卷到膝盖。
「看来我在湖边等待是对的。你要做什么?」
她的衬衫被风吹扬,头发没有绑起来,看起来好似精灵,但是脸部表情严厉,拒人于千里之外。马可没看过她这副模样,也没预料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这种场面。
「你是把照片给警察的那个人,对不对?」
他不解地看着她。
「你如果敢对我乱来,我会大喊的,懂吗?」
他点点头。「为什么我要对妳乱来?我只想和妳们说话,对妳讲。」他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为什么?」
马可咽了口唾沫,但是依旧感觉如梗在喉。他该怎么开口?
「警察说你知道一些事情。你在哪里认识威廉的?」她直接了当问道。
「我不认识他,但是我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蒂尔达努力想保持冷静,但是体内却在狂肆吶喊。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她如此迫切想要知道的,也没有哪件事会让她如此恐惧难安。内心的激烈交战反映在她的脸庞,马可实在不忍心看下去。
她的声音颤抖。「如果你不认识他,怎么可能知道是他呢?」
「他的头发是红色的,而且以前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特别的非洲项链。我一看见妳寻人启事上的照片,立刻就认出他了。我就是知道。」
她一只手摀住嘴,另一只手彷佛想寻找支柱似地不由自主前后摆动。
「你刚才说『以前』?」
没有回头路了。「我很遗憾,蒂尔达,他死了。」
马可本以为她会放声尖叫,或者倒入他怀中,痛苦地猛搥着他。但是情况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她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熄灭了,彷佛能够激发乐观与生命喜乐、点燃希望的火焰熄灭了。内在完全崩解,没有眼泪,没有反抗,没有愤怒,只有听天由命的顺从。
「你确定吗?」过了一会儿后,她才轻声问道。
「嗯。」
这时,她静静啜泣了起来。
「你可以扶我一下吗?」她低喃说。
他扶着她的手。蒂尔达一边听他讲述经过,一边落泪。他向她坦白自己的爸爸也是谋杀她继父的共犯时,眼泪同样再也止不住了。他以为她听到这里会把他推开,但她只是贴得更近,近到能闻到她的呼吸,感觉到她激烈的心跳。
「我……我知道,」她结结巴巴说:「我一直都知道他……已经死了。威廉不会就这样丢下我们,我就是知道。」
「蒂尔达,我现在要先把第一批东西载过去。」房子那里忽然传来她母亲的声音。
蒂尔达挣脱他的怀抱,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请马可先等一下。
「我留在这里。」她回喊道,朝房子走了几步。「可以吗?」
「好。但是进屋等我回来,好吗?我会带点食物。妳想吃什么?」
马可看见蒂尔达浑身发抖,但仍控制了自己的声音。
「随便都可以。」
两人挥手道别,等车子一开走,蒂尔达又转回来看着马可。
「我们要把东西搬走。警察几天前来找我们,之后我妈就不想再把东西放在这里了。」
「为什么?」
「他们说了和威廉有关的事情,她深深受到伤害。也说了和你有关的事。」
「和我有关?什么事?」
「无所谓,反正不是这样子的。他们还说他支出的钱很可能不是他自己的。可是我们就是不相信,他根本不可能隐瞒我们任何秘密。如果你认识他,而且来过家里的话,马上就会知道。」
「我进过妳家。」他坦承不讳。
他叙述自己掩不住好奇,从地下室爬了进去,最后还在屋里过夜,并且发现了保险箱上的密码。但蒂尔达的脸色越来越阴暗。
「你侵入我们家,我觉得很怪异。这个念头让我很困扰。我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和你说话,那样做感觉就是不对。」
马可点点头,不再作声。他能体会她的感受。
「然后呢?你有什么话要说?」她追问着。
「我只是过来告诉妳真相。妳可以去报警,最好找一个叫做卡尔‧穆尔克的警察。他也来过这里。」
「我知道他是谁。」她惊讶地说:「就是他告诉我们有关你的事。」
马可错愕地看着她,还来不及问她那个穆尔克说了他什么,她就抢先提出了问题:「保险箱里有什么密码?可以指给我看吗?」
※※※
她躺在地板上,向上看着保险箱。
「A4C4C6F67。」她重复念了好几次,直到背熟了密码,然后坐起身子,若有所思的注视着马可。
「那是西洋棋的走法啊。」她最后说:「A4走到C4,然后走到C6,最后再到F6和F7。但是,为什么?那一点意义也没有啊。」
她摇着头。「我和威廉常常下棋,这种走法绝对没有意义,你可以相信我。」
「我没玩过西洋棋。那些表示什么意思?例如C6?」
「是棋盘格。你想象有个棋盘,上面有六十四格。八行横向,八列纵向。每个棋格有自己的名字,棋局从左下角那一个格展开。横向棋格从左到右以A、B、C等字母命名,以此类推;纵向由下往上,是1、2、3、4到8等数字。」
马可动着脑筋。「所以C6是左边第三行,从下面数上来第六个了。」
「没错。但是就像刚才说的,如果密码是棋子走法,就棋局来看是没有意义的。」
「会不会和西洋棋的走法无关?数字和字母或许指的是其他东西?」
「你是说其他和西洋棋盘很像的东西吗?有正方形和六十四格的东西吗?」
他们面面相觑。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
「露台上有多少石板?」马可问。
蒂尔达拉着他的手穿越露台门。虽然夜色逐渐加深,但仍有微光照耀。即使如此,他们在数石板时,蒂尔达仍全身直打哆嗦。
「妳说得没错,这个也是八乘以八。」蒂尔达检查露台旁的苗圃时,马可说道。
「我们应该会需要这个。」她给他看一个刚才找到的白色石头,可以充当粉笔使用。
然后她的手指数着石板,数到密码中出现的数字与字母时,就在石板注明,A4、C4、C6、F6、F7,一共五块5板。
「现在该你了。」她指着A4说。
马可四下张望。
「那边。」她指向一柄靠在自行车库旁的铁橇。
马可拿铁橇插入石板四周的缝隙,松动了A4的石板。底下除了昆虫和土壤之外,看不见什么东西。
「再挖深一点。」
他才把铁橇插进土里,就感觉遭到了阻力。
「小心!」她激动大叫:「用手!」
马可双膝跪地,从石板底下拿出了一个平时用来保存没吃完食物的塑料盒。现在连马可的脉搏也加快了。他打开盒子,里头有两个金戒指,一条珊瑚项链和同款手炼与耳环,以及两个不同大小的法国菊胸针和一张磁盘片,上面以大写英文字母写着:「退休基金之国际展望:退休收入保障与资本市场」。
马可一头雾水。首饰不值几个钱,磁盘片上的字也看得他如坠五里雾中。
蒂尔达过了一阵子后才有办法开口说话:「妈妈说他应该和一切都切割掉了。但是有一次我病得很严重,觉得自己要死了,那时威廉告诉我,等我以后结婚,要戴上他母亲婚礼时配戴过的首饰。而这个……」她把磁盘片紧紧贴在胸口。「我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写完博士论文,都是因为我生病的关系,他没有时间写。你看,他……」
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簌簌落下。马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最后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让她尽情哭泣。
蒂尔达稍微镇静后,凝望着马可的双眼。「我可以想象他也许日后还想再努力一次,所以将论文和要送给我的首饰一起藏了起来。」只见她又摇了摇头,擦掉眼泪,直起上身说:「来吧,伤心也没有用。我们把其他的石板也挖开来吧。」
十分钟后,他们打开了其他的塑料盒。C4石板底下是本笔记,C6下面是一堆账户明细表,F6是上头写着「遗嘱」的信封,F7则是个档案夹,用粗黑字体载明「巴卡计划」,里头有许多纸张上方都印着外交部的称谓。
蒂尔达翻开笔记,立刻认出威廉的笔迹。她浏览着第一页,手指一边按摩额头。
马可看见她的眼里又蓄满了泪水。
但她始终只读着第一页,每看一次,脸色越发苍白。
「妳不看看其他页写什么吗?」
她摇头。
「怎么了。妳不舒服吗?」
她点了点头,不发一语。
他们于是在露台上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把笔记又放回塑料盒子里。
「警察说得没错,威廉侵占了许多钱,全都记载在里面。」她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他都是为了我。但现在再也无法和他讨论这件事情了,我觉得好遗憾。」
马可能体会她的感受,这种心情他再熟悉不过。
「其他东西呢?」
蒂尔达拿起原本放在C6底下的账户明细表翻阅,接着叹口气,又放了回去。「一样的。是汇款单,这事的的确确是真的了。」
「贪污的汇款单吗?」
「是的。我想他拿了钱之后转到自己账户,支付我的住院医疗费用。我还清楚记得那些医院,有些甚至连日期也没忘记。」
「他真的很爱妳。」
「是的。」
马可眼睛望向其他地方。她是否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马可,你可以打开那个吗?我没有勇气。」她指着「遗嘱」信封说。
马可拿出信封中的文件,写在公证人的信纸上,最上方载明着「遗嘱」两字,并盖上了红色印章。
「他在遗嘱中将一切都留给了妳和妳母亲。」
蒂尔达闭上双眼。
马可尴尬无措,于是拿起放在F7石板下面的档案夹,一直等到她用手背擦掉眼泪。
「妳知道这是什么吗?」
「从他办公室拿回来的文件。我想巴卡计划是他最后负责的工作。」
「为什么要放在这里?这应该不像其他东西那么重要吧?」
她耸耸肩。「我也没有头绪,或许我们最好把文件交回外交部。」
这时屋前传来车子停下的声音。
「应该是我妈。可是,她为什么没有直接开进车道?」
「妳要把东西给她看吗?」马可问道,不过蒂尔达却急着把东西都放回盒子里。
「不要。」她摇头说:「你可以把盒子放回去,将石板恢复原位吗?我先去告诉她说你人在这里,然后再叫你来,到时候你把告诉过我的事情再一字不漏对她说。」
马可惶惶不安点了头。他很害怕她母亲的反应。
蒂尔达一离开,他赶紧动手放入东西,重新摆好石板,然后将铁撬放回车库旁,努力让现场看起来和先前没有两样。最后他转身面对露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甚至用鞋尖擦掉蒂尔达写下的粉笔字,不过没办法完全清除干净。即使如此,应该没人会注意到。
街道那边传来好几声喇叭。是蒂尔达要我过去的意思吗?马可拍拍手,小心翼翼绕过房子走到前面车道入口。他只看见车子后部,不确定是不是玛莲娜的车。
树篱那儿蓦地传来蒂尔达的喊叫,马可还来不及反应,一个年轻黑人忽然猛力冲向他,冲撞的力道太大,使得两个人一起向后翻倒,头部砰一声双双撞在自行车库的木板上,随后同时跌倒在地。马可眼前亮光一闪,攻击者把手往后大幅一挥,他这才看见一把刀往他手臂砍来。
「救命!」马可尖叫,膝盖一把撞向攻击者股间,然后立刻滚到一旁,吃力地站起来。「救命啊!」
但是对方也立刻站起身。两人气喘吁吁彼此对峙,四下听不见一丁点声音,没有任何邻居有反应。马可现在认出对方了:狂野的眼睛、白色疤痕,还有那把刀,正是和他在工地以同样姿势对峙的黑人,也是滑下废料滑槽的那个。
马可又大声呼救。随后往车库方向纵身一跳,对手这时又挥刀攻击,却砍到苗圃边缘,脚底踉跄一绊。马可利用这个一闪而过的短暂机会抓起铁撬,大手一挥,使劲打向对方的左肩。黑人惨叫一声,刀子掉在地上,手摀着鲜血直流的伤口。他痛得僵住无法动弹,愤怒自己无力攻击,瞪了马可几秒后,逃回等待着他的车子上。
马可追上去,发现蒂尔达在后座上,被一个胖得惊人的眼熟女人紧紧抓住。他正要拔腿追过去,忽然响起一声枪响,子弹射入他身后的墙面,陡然阻止了他的脚步。
马可上气不接下气,立刻躲到屋角找掩护。现在他害蒂尔达也陷入险境了,情势令人绝望。如果他暴露自己,他们一定毫不犹豫杀了他。但是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用英文大喊道:「放她走,我会过去!」
他小心翼翼从屋角探出头看。肩膀受伤的家伙在车子里比手画脚,也许正在说服其他人赶快带他去治疗伤口。刚才开枪射他的人显然是司机。接着,后座那个胖女人冷不防用力揍了司机后脑杓一拳,不过他只花了几秒便很快回神,油门一踩,扬长而去。
马可从后面追上去,想要记下车牌,但是车牌被刻意弄脏,模糊难辨。车子忽然在一百公尺外停住,有个东西抛了出来,掉到街道中央。随后车子加速离去,没多久就不见踪影。
马可整个人僵住。蒂尔达和她母亲因为自己的关系而变得更加不幸了吗?他和爸爸以及佐拉难道是她们的诅咒吗?
他的脑筋一片空白,脚步踌躇,缓缓地走向地上那个小物品。这是从蒂尔达身上切下来的东西吗?
铃声骤响,是手机。
「喂?」他犹豫说道。
「如果你不交出自己,我们会杀了她。」女人说着英文。
马可背脊一阵发冷。「佐拉已经死了,你们现在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还没有付我们费用。」
马可双肩颓丧垂下。「我刚才是想要交出自己的,你们为什么没接受?」
「我们现在有其他顾虑,始作俑者是你。」
「我要和蒂尔达讲话。」
「进行人质交换时,你会看见她的。我会再打电话告诉你地点。如果你报警,她就会没命。到时我们若是察觉事情不对,她就别想活着了。」
「好,可是我……」
「我会再打电话。」说完就挂断了。
马可对着手机大喊,但是已经没有响应。
当世界崩裂成数百万的小碎片,人才会看清灾难的个别本质,但灾难的规模这时已经严重到无法测量。九一一发生时,双子星大厦里的人和事件目击者应该也是类似的心情。在这一刻,马可无能为力地站在街道中央,理解到最近发生的事件不过只是不幸事件长链的另一个环节,而最后一个环节很快就会被嵌上。
马可心里明白一定要牺牲自己,他别无选择了。他不可能弄得到一把枪。要上哪儿去找枪?又有谁会卖给他?更何况他一旦反抗,蒂尔达就会有生命危险。
有辆车从路口转进来,直接朝他驶来。他不情愿地退到路旁。
「你疯了吗!」驾驶把车开到他旁边,降下车窗说。是蒂尔达的母亲。是他现在最不想见到却又是最重要的人。
「他们绑走蒂尔达了。」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玛莲娜‧克里斯多佛森脸上血色尽失,有一阵子似乎吓呆了。「快,上车!」她终于喊道,声音里尽是担忧。「我们去找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