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2199
她曾被警告,未来会目睹一些不可理解的事情。这片死朽的森林里正是严冬——永无止境的严冬——树木被大火烧焦,结着一层冰壳,树干摇摇欲坠,焦炭似的树枝凌乱地下垂。她在这松木林里匍匐了几个钟头,身上的宇航服能帮助保持温度,薄薄的材质让她行动自如。宇航服是橘黄色的,是正在培训阶段的宇航员的专属:这是她第一次穿越到地球遥远的未来。目之所及,四面八方,浓雾把天空漂得灰白,地面大雪覆盖,树枝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这里有两个太阳,一个是她所熟悉的苍白的圆盘,另一个是一团耀眼的白光,她的教练称之为“白洞”。这片死林,曾经是美国的西弗吉尼亚州。
她已经离大本营很远了,愈发担心不能及时赶回着陆器,耽误了撤离的时间。一台剂量仪监控着她的辐射量,几个小时之内,指示灯已从浅绿色变成苔藻般的褐绿色。她在这里受了感染,空气和土壤被金属蒸汽污染,细小的蒸汽粒子穿过宇航服进入体内,教练说它们是QTN——量子隧穿纳米颗粒。她曾经问过教练,QTN是不是就像一大群机器人,教练却说不妨把它们想成癌细胞:寄居在她的细胞微管中,一旦积累到足够的数量,她就会从此消失。不是死,教练特意强调,不是真的死亡——她会眼睁睁地目睹QTN对人体的影响,而她的本能将抵触她所看见的一切,甚至充满厌恶,绝望而迫切地选择无视。
有几棵烧焦了的树还勉强站着,其中一棵光秃秃的松木蒙了层白色的灰尘。当她经过这棵树时,周围的一切忽然变了样。还是同样的森林、同样的严冬,但倒在地上烧黑了的树,此时却郁郁葱葱,即使白雪覆盖也难掩绿意。大雪的幕布后,远处被冰压弯的枒枝一片朦胧。这是哪儿?她朝后看看:没有脚印,连她自己的都没有。我迷路了。她跌跌撞撞地走过树丛,雪地跋涉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经过一棵和先前一模一样的白色大树——枯死的树,树干像灰白色的骨架。也许这就是刚才经过的那棵?我又绕回来了。她爬上树根和石头,沿着雪堆滑下来,想寻找一些眼熟的东西,或似曾相识的地方。她推开层层树枝,来到黑色河水边上的一处空地,忍不住一声尖叫:眼前是一个被钉在半空中的女人。
这个女人头朝下,样子令人想起受难的耶稣,但没有十字架,就那样悬空在黑色的河水上,腰部和脚踝着了火,胸腔向外凸着,身体单薄得仿佛即将要饿死,双腿上还有条状的坏疽。女人的脸色铅灰泛紫,布满鲜血,淡金色的头发垂得很低,扫着水面。她认出来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于是吓得跪倒在河岸边上。
是QTN的把戏。这场面实在太荒唐了,让人难以接受。是QTN进入了我的身体,才让我看到这些——
她想到体内的QTN在细胞里、大脑里越积越多,心里一阵恐慌。可即便这样,她自己清楚,这不是幻觉。那个被钉在空中的女人是真实的,就像她自己一样真实,像河流、冰雪、森林一样真实。她想把那个女人救下来,却又不敢碰她。
计量仪上的绿灯已经变成了芥末黄色,她打开求救信号灯跑起来,拼命回忆着撤离点的位置。但沿河的林区看上去如此陌生,她迷路了。她沿着记忆中那条来时的路往回跑,寒风如刀,她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又经过一棵白色的树,和前面的长得一样——不,就是刚才那棵……烧焦了的松木,糊着一层灰尘的树干。计量仪上的指示灯从黄色变深,变成黏土一般的暗红。不,不,不!她逃也似的狂奔,钻进一丛树枝。指示灯开始闪烁起鲜红的颜色。一阵恶心袭来,浑身的血液变得又稠又厚,她撑不住了。朝着树林里的空地慢慢爬,但结果又回到了黑色的河边,那个女人所在的地方。只是现在,被钉在空中的人更多了,多得数不清,沿河有成千上万的人头朝下悬在空中。两个太阳的强光下,赤裸的男男女女惊声惨叫。
“发生了什么?”她大喊,却没有可以询问的对象。
目之所及渐渐昏暗,她大口喘着粗气,看到天空中闪起的亮光时,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神志不清了,但实际上,那是其中一艘着陆器的灯光,一艘叫“忒修斯号”的飞船。求救信号灯,她心想,我得救了。着陆器颠簸了几下,在冰面降落。
“这里!”她想大喊,可是声音那样虚弱,“我在这里!”
两个穿着贴身橄榄色海军宇航服的男人冲出舱外,她看着他们往河边跑。“我在这里!”她喊道,但他们离得太远,听不到。她试着爬出树林,想朝他们跑过去,但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走进河里,河水刚到臀部,把钉在空中的女人解了下来,抱在怀里,裹上了厚厚的毯子。
“不,我在这里!”她一边喊,一边看他们抱着那个女人——另一个自己,登上了飞船。
“我在这里啊,求求你们。”指示灯变成了土褐色,即将到来的,将是致命的漆黑。她合上眼,等待着。
她在推进器剧烈的震动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在着陆器的一个分离舱里,手腕和脚踝被绑在床柱上,头颈被固定在软垫上。她浑身僵硬,不停颤抖,身上盖的毯子四角被压得严严实实。随着着陆器上升,重力减弱,她有一种失重的感觉。
“求你了,”她说道,“回去,我还在地面上呢,求求你们回去,别丢下我——”
“放心,我们已经找到你了,”教练从隔舱一侧飘到床边。他年纪要大得多,满头银发,但两颗蓝眼珠依然很显年轻。一双如上好皮革般柔软的手为她试了脉搏。“你的手腕和脚踝很疼吧?”他说,“不知道你怎么被绑了起来。你被光灼伤了,同时还有大面积冻伤,低体温症。”
“你们救错人了。”她说。她还记得自己亲眼看见那个穿着橘色训练服的自己沿着一排排树木爬行。“相信我,我还在地面上呢,别丢下我——”
“不,你在‘忒修斯号’上,我们从树林里找到你的。”教练穿着蓝色的运动短裤,白袜子提到膝盖,上身是一件海军犯罪调查局(NCIS)的灰色T恤。“你糊涂了,”他说,“QTN把你变糊涂了,你血液中的QTN含量已经相当危险了。”
“我听不懂,”她试图回忆,脑子却如一摊糨糊,“我体内的什么?什么QTN?”她的牙齿上下打架,身子抖成一团。难忍的疼痛掠过四肢,神经阵阵抽疼,手指和脚趾坏死一般麻木。她记得自己在河边,从宇航服中走出来,脱光了衣服。她记得冰冻伤了她的肩膀,冻出一层水疱。她记得自己的手腕和脚踝着了火。她记得自己头朝下吊在黑色的河水上,好几个小时,也许是好几天。她一直在祈祷死亡快快降临,然后突然看到她自己出现在了松木林中。“我不明白!”她哭喊着,全身上下剧痛不已。
“我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的低体温症和冻伤。”教练飘到她的脚边,揭开毯子一角查看伤情,忍不住惊呼:“哦,夏侬,天啊——”
她把头抬起来,看见双脚已变成了紫黑色,肿了起来,周围的皮肤发黄,鳞片似的剥落。“天哪,哦,天哪。”她被吓得几乎要认为这双脚不是自己的了,这怎么可能是她的脚啊?脚趾间塞了棉花,左腿上布满了紫色的血管。教练用湿润的毛巾帮她擦洗双脚,毛巾上的水流到脚趾上,像玻璃珠一样滚到空中,但她却毫无感觉。
“你的记忆出了问题,应该是低体温症的原因,”教练说,“史迪威中尉和亚历克西斯士官救了你,把你安顿在这儿。你已经离开那儿了,你在这儿,现在你安全了。”
“我不认识他们,”她从没听过这两个名字。着陆器的飞行员明明是鲁迪克中尉和李士官——她不认识什么史迪威中尉。船舱的凸窗框出远方地球的样子,冰霜和浓雾凝结成大理石一样的花纹。她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在下面的荒野中慢慢死去,穿着那身宇航服;但是又清楚地看到那件宇航服就锁在分离舱的一个柜子里,鲜艳的橘黄色很像猎人穿的烈焰迷彩服。我到底经历了什么?缠在手腕和脚踝上的绷带散发出药膏的气味,她的皮肤依然灼痛,如同浸在强酸里一样。
“痛,”她喊道,“真的好痛。”
“我们已经通知了救援人员,”教练说,“等我们和飞船对接上,他们就立刻开始治疗。”
“地……地面上发生了什么?我经历了什么?我悬在空中,周围全是——”
“你看到沿河有很多人被钉在空中,”他说,“我也见过,为了研究‘末界’,我经常穿越到未来,见过他们太多次了——我们管这些人叫‘倒吊人’。他们被QTN钉在了那儿,你也是被QTN钉在那儿的。”
“你刚才说QTN在我的血液里?把它们弄走,从我身体里弄出去——”
“夏侬,我之前说过了——我们拿它们没办法。训练的时候就告诉过你,我以为你准备好了,我提醒过你啊。”
“没有,从来没有。”她说着,试图从手腕火烧火燎般的剧痛中集中精力。她的记忆混沌无序……还记得自己随“威廉·麦金莱号”飞船穿越到了深度时间——2199年,或者说是将近两百年以后、无数个可能的2199当中的某一年。他们抵达那里时,地球正笼罩在苍白的光辉之下,那光很耀眼,就像天上出现了第二个太阳。整个乘员组都惊呆了,没有人知道这束白光来自哪里。没有任何人提醒过她要小心QTN和倒吊人。“你说你要带我回家,你只说过这个。”
“夏侬,”教练无奈地说,又用湿布擦了擦她的脚,“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低体温症……会引起失忆。说不定等你恢复——”
即将与“威廉·麦金莱号”汇合,请做好对接准备。扩音器里响起的声音,她并不觉得熟悉。她只记得黑色的河水在身下冲刷。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右脚已经有了些血色,但左脚的脚趾依然发黑,左腿上的血管颜色更深了。她觉得一阵恶心。
“它们是什么?QTN——我体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极力地想要理清思路,“我才不管你之前有没有说过。”
“我们并不知道QTN从哪里来、为何而来,”教练说,“也许它们没有什么目的。量子隧穿纳米颗粒,我们认为它们来自异次元——以‘白洞’为入口,‘白洞’就是你看到的第二个太阳。未来某时,它们将引发我们所谓的‘末界’。”
“将人钉在空中。”
“一旦失去了人性,”教练说,“人也就不存在了,任何情况下都是如此。有人被钉死,也有人逃跑。数百万人结伴而逃,有的最终身体四分五裂,有的跑进海里溺水而亡。有些人在地上挖洞,躺进去等死。有些人仰面站着,嘴里盛满银色的液体,在海滩上站成排,像做体操一样晃动手脚。”
“为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目的,也许没有目的。”
“但这只是未来的一种情况,”她说,一边想象她能感觉到QTN的存在,就像血液里的寄生虫,“这只是无数可能之一,还有其他可能、其他未来。末界并不一定会到来。”
“末界是笼罩在人类头顶上的阴影,”教练说,“我们穿越到的每条时间线,最终都以末界终结。末界正在向我们靠近,第一次遇到它是在2666年,但之后的旅行者发现它更近了,挪到了2456年。现在又近了些,变成了2121年。你看,末界就像断头台上的刀刃,向我们逼近。海军及其舰队受命寻找末界的出口,而我们的使命就是为海军效力。你即将从我这儿学到的,和你即将看见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人类躲避末界。我们必须找到出口,逃离末界的阴影。”
“我将会看见什么?”
“一切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