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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原亚矢子指定的地点是新宿某酒店内的清吧。这是一家顶级酒店,不做商务用,经常用于举办婚礼,松宫第一次来。他从正面玄关进入,乘电梯来到二层的清吧。

  离开特搜本部前,松宫将先前通话的内容告知了加贺。

  “不会吧!”一向淡定的加贺看上去颇感意外,“我从没听说姑姑的丈夫还活着,只听说她结过两次婚,两任丈夫都去世了。”

  这是自然,松宫想。自己这个儿子都不知道,加贺更不可能知道。没准去世的舅舅,即加贺的父亲从克子那里听到过什么,但他也不可能告诉加贺。加贺父子的关系很复杂,两个人平时都不说话。

  “好好问清楚,别遗漏下什么。”加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语调听起来仿佛松宫要外出调查一样。

  松宫来到二层。清吧入口处有个小小的服务台,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那里。见到松宫后,他问道:“您是一个人吗?”

  “应该有人以芳原的名义预约过了。”

  男子低头确认,随即露出微笑,向松宫点了点头。“请随我来。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在男子的指引下,松宫边走边观察四周。店内被红砖墙围绕,十分宽敞,吧台也很大。褐色的皮革沙发整齐排列,颇为壮观。松宫大致环视了一下,约半数座席已坐了客人。一眼看过去,有欧美人,也有一些亚洲面孔。在座的客人大概多数来自海外。

  松宫被引入最里侧的桌子,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立刻起身。她穿着一身灰色套装,个子娇小得出乎意料。松宫本以为大旅馆的老板会是身材高大的类型。

  “我来晚了,对不起。”松宫低头致歉。

  “哪里,应该是我觉得过意不去才对,在你繁忙的时候还来打扰。我是芳原。”店员离开后,女人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和之前邮件中的照片一模一样。

  松宫也递上名片。芳原亚矢子接过后仔细观看,细长清秀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些。她抬头说道:“原来你是做这个工作的。”

  松宫露出一丝微笑。“好了,我们坐下说吧。”

  两人隔桌相对而坐,芳原亚矢子将细长的饮品单推到松宫面前。“你想喝些什么?是不是不能喝酒?”

  “没关系,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那我就要啤酒吧。”

  芳原亚矢子举手示意服务生,然后点了啤酒和新加坡司令。看来在等待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好了自己要喝的饮品。“做这份工作很辛苦吧。”芳原亚矢子再次打量着松宫的名片,感慨道。

  “辛苦与否因人而异。如果我是女人,恐怕也不太能胜任旅馆老板一职。”

  “辛苦归辛苦,我也非常快乐。”

  “这就很让人羡慕了,我们的工作可没法快乐地去做。”

  芳原亚矢子脸色一变,再次低头看起了名片。“这个搜查一科——”

  “是负责杀人案的。”

  芳原亚矢子表情严肃起来,点了点头,挺直后背。“恕我冒昧,这次的事,想必你很吃惊吧?”

  松宫也调整坐姿,回视对方。“是的,我现在还难以置信。”

  “但这是事实。那个人坦承你是他的儿子。”

  “那个人是……”

  “芳原真次,我的父亲。”芳原亚矢子语气坚定。

  强有力的眼神,形状姣好的眉,细长挺拔的鼻梁——看着这张脸,松宫不合时宜地想,这就是所谓气质凛然的美女吧。“如果是真的,那你就是我的姐姐或妹妹了。”

  “让你多有顾虑,我也于心不安,我先声明,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如果父亲说的是实话,那你是我的哥哥还是弟弟?”

  “弟弟。”

  芳原亚矢子紧绷的嘴角松弛下来。“我想也是。”

  服务生来到近旁送上饮品,松宫立刻将手伸向啤酒杯。喝下一口后,他才意识到因过于紧张,自己的喉咙干得厉害。“我想问的事太多了。首先,你的父亲为什么现在才坦白?姑且不论内容真假,他本人是怎么解释的?这一点我很在意。”

  “你的疑问合情合理。”芳原亚矢子把盛有新加坡司令的细长玻璃杯放回桌上,“我想是他本人觉得要坦白只能趁现在。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猜测?你没向你父亲确认过吗?”

  “没有。其实他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松宫皱起眉头,表示难以理解。“怎么回事?”

  “父亲是在遗嘱中坦白的。”

  “遗嘱?”

  “对。父亲是癌症晚期,已经时日无多,因此他起草遗嘱并写下这段自白。”芳原亚矢子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放到桌上。

  “我能不能拜读一下?”

  “请。我带来就是为了给你看的。”

  松宫拿起纸摊开。这是遗嘱部分内容的复印件。只看了开头,他就为之一震。

  下述此人为遗嘱人芳原真次和松宫克子之子,遗嘱人对此予以承认。

  其后写着“姓名 松宫脩平”,住址是他们此前在高圆寺租住的公寓,户籍所在地也照此书写。自己的出生日期正确无误,户主是松宫克子。

  “这份文件由公证处协助起草,遗嘱人在世时也允许开封阅读。起草遗嘱时的见证人建议我先确认一下,结果我看到了这一页。”

  松宫长出了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了解了,但事情经过我完全不清楚。这件事实在令我出乎意料。”

  “你母亲什么都没说过吗?”

  “没有。我在电话里也说了,我知道的是父亲已经去世。之后我与母亲在群马县的高崎生活,后来搬回了东京。”

  芳原亚矢子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拿起玻璃杯,抿了一口鸡尾酒,然后开口说道:“其实我并不确定这样来见你是否正确。本来在父亲去世之前,遗嘱不应开封,他本人应该也是这个意思。我的行为恐怕违背了他的意志。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联系你,因为我想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可能知道些什么。另外,我只是单纯地想来见你一面。我是独生女,一直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朋友。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是吗?”她微微一笑,那表情似乎在问: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姐姐后,你是怎么想的?然而松宫一声不吭,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芳原亚矢子接着说:“这两点恐怕不足以说明我来见你的动机,毕竟等父亲过世后我们仍有机会相认。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趁父亲在世,让你们见上一面。”

  松宫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觉浑身燥热,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紧捏着遗嘱的复印件。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芳原亚矢子似有顾虑地问道。

  “不是。”松宫摇了摇头,“不是奇怪,只是我心里没有这个概念。”他把复印件放回芳原亚矢子面前,“父亲这个概念与我无缘,我的人生里不存在这样一个人。现在你说要我和这样一个人见面,我只会感到不真实。”

  “我能理解。”芳原亚矢子仔细地叠好复印件,收进包里,“看完遗嘱后,我想起一件事。在我小时候,父亲并不在家里。”

  “什么意思?”

  “我父亲是上门女婿,母亲是旅馆既定的继承人,父亲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厨师长而去东京进修,这是我所听到的说法。在我六岁的时候,母亲因车祸受了重伤。为此,父亲提前离开东京,早于原计划成了厨师长。我从不曾怀疑这个说法,直到在遗嘱上看到你的名字。”

  “你怀疑他离开家是出于别的原因?”

  “嗯。”芳原亚矢子颔首,她脖颈处的线条纤细动人,“或许不是进修,而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两人还有孩子。”

  松宫抓起玻璃杯,一口气灌下半杯啤酒,用手背抹了抹嘴。“我听到的版本是,我父亲是个手艺高超的厨师,在别处另有合法妻子。父母约定只要父亲和正妻离婚,两人就结婚,父亲也会承认有我这么个儿子。不料父亲还没来得及离婚,他供职的日本料理店便发生火灾,他没能幸免于难。”

  “你调查过那场火灾吗?”

  “没有,我完全没有理由怀疑这是谎话。”

  “这倒也是。”芳原亚矢子小声说道,“如果是这样,你的母亲为什么要说谎呢?”

  “她只是不想说出真相,不愿让儿子知道实情吧。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地到处宣扬的事,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

  芳原亚矢子略显尴尬地低下头,随后抬起头直视松宫。“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父亲应该一直很想见你,只是因难以实现而放弃。他把这件事写进遗嘱,应该是希望至少能承认你的存在吧。这是父亲独有的道歉方式。”

  “道歉……所以你认为,你父亲在别处组建家庭,却最终抛弃他们,回归到了原来的家庭?”

  “我不愿做此设想,但你不觉得这是最合理的推测吗?”

  松宫做了个深呼吸,注视着这个可能是自己同父异母姐姐的女人。“你是怎么想的?得知父亲曾和另一个女人生活,连孩子都生了,你不会感到不愉快吗?”

  芳原亚矢子闻言,露出了笑容。“我不知道父母分居的理由,也无意责备父亲,只记得从我小时候起,父亲一直悉心照料因事故而瘫痪的母亲。我打心底感谢他,也很尊敬他。得知他有其他孩子,我很吃惊,但并没有感到不愉快。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想见你一面。说实话,好奇的成分占得更多。这么说吧,”她抿了下嘴,以严肃的眼神凝视松宫,“我倒是很好奇你的心情。你在单亲家庭长大,母子相依为命,想必吃了不少苦。事到如今,当得知抛弃了自己的父亲还活着,你不会感到愤怒吗?”

  “愤怒……”松宫吐出这个词,略微偏过头,“不,我没有这么具体的感受,只是很困惑。你所说的毕竟只是个人推论,不向本人核实的话,谁又能断言发生过什么呢?到那时再发表感想也不迟。”

  “那么,你是否愿意见父亲,这件事也先……”

  “先搁置一下,等我从母亲那里打探出实情再说。”

  “明白。”芳原亚矢子点了点头,“我要是能问问父亲就好了。”

  “你不打算去问他吗?”

  芳原亚矢子缓缓眨了一下眼,摇了摇头。“我担心会给父亲带来精神上的负担。这是他原本打算带进棺材的秘密,如果问起来,恐怕会给他造成很大的压力。”

  “这样啊。”

  “你母亲那边的说法,我也非常想知道。”

  “如果我打探出了什么,会联系你的。至于她会不会爽快地说出实情,我就不知道了。她甚至反对我和你见面。”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吧。”

  “我知道母亲曾度过一段颇为曲折的人生,但或许我还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我也有同感,直到现在才看到父亲不为人所知的一面。”说着,芳原亚矢子的视线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

  松宫在桌上十指交握。“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刚才说很尊敬他。”

  “用一句话总结,他只知道做菜,对其他事物不感兴趣,平时笨手笨脚的。他是那种手艺人的个性,为人真诚,非常重视家庭。”

  松宫忍住做出轻蔑表情的冲动,但嘴角还是显得有些不自然。

  芳原亚矢子仿佛意识到个中含义,轻声道歉:“你可能想说,这么真诚的人怎么会抛弃你们母子回归家庭,对吧?”

  “应该说,一开始他就不可能离开家,和别的女人一起生活。”

  芳原亚矢子点头道:“你说得没错,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她端起玻璃杯,轻轻叹气后,微微扬起下巴,“我听律师说,孩子成人后可以自行决定是否申报亲子关系。如果你不愿意,当然可以拒绝。”

  “是吗?”理应如此,松宫想。要是本人无权选择,那就太不合理了。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事先说明。”芳原亚矢子竖起食指,“一旦接受认证,你就会正式成为我父亲的儿子,同时享有遗产继承权。你不必受限于遗嘱中关于继承条目的记述,只要继承属于你的遗产份额就好。”

  松宫伸出右手制止。“现在先不谈这些,以后再说吧。也许没有这个必要。”

  “好,我知道了。”

  松宫看看手表,喝完了余下的啤酒。他刚要伸手去拿账单,动作迅速的芳原亚矢子已抢先一步。

  “我等你的电话。”她对松宫说。

  “多谢款待。”松宫说着,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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