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公元1723年秋,比萨拉比亚。
丹妮尔发烧数日,双手汗涔涔,命不久矣。她甚至神志不清,见到幻影。她的父母和妹妹汉娜只能尽量让她舒服点,此外束手无策。神父詹姆斯要在日落前来给她主持最后的圣礼。
汉娜再也不能故作坚强。丹妮尔是她姐姐,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汉娜出生后,丹妮尔一直非常嫉妒她,随着她们长大,她们为争夺母亲的宠爱拳脚相加。时光荏苒,两人从简单的互相尊重认可变得姐妹深情。一想到失去世界上最珍爱的人汉娜就无法承受,趁夜深人静她跑出门想哭个痛快。
“汉娜!”她母亲大喊,“晚上不要出门!快回来!”正准备去追她回来,她父亲帮她解围。
“别,你不要也出门了,”他说,“丹妮尔还需要我们。汉娜知道分寸。”他把妻子拉回来,关上了门。
汉娜的确知道分寸。天黑之后她从不到森林里去,尤其是在这样浓雾弥漫的夜晚;大多数人日落之后就不会出门,但她在家待不下去。她不想在姐姐面前哭,尽管姐姐病入膏肓神志渐失,但还有可能听见。她不想让姐姐感到无能为力和愧疚。
汉娜步履蹒跚,一边哭泣着,一边用手擦拭着摔伤的膝盖和手掌。几个邻居透过窗帘往外张望,但没人走进黑夜帮助她。她躲开他们同情的目光,跑到森林边的旧谷仓后肆意地哭起来。
“上帝啊!怎么会这样?”她哭着说,“我做不到,我该怎么办……这不公平。求您了,上帝,这次放过我们……放过她吧。”她瘫软在地,背靠着灰色的谷仓墙壁埋头哭泣。
“可怜的女孩。”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说道。她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望向森林,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幻听吧,她猜测,又继续抱头伏膝,陷入悲伤。
“可怜的女孩,真可怜。”声音响亮了些。这次她听出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震惊地站了起来。
“谁在那里?”她故作严肃地问,听上去却很紧张。她转身回村子去,却撞上一个黑衣男子。她尖叫一声,向后退却摔倒在地。
“对不起,”他连忙说,“我不是故意吓你的。”他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想拉她站起来。她慢慢地顺着这只手望向他的肩膀和脸庞。他穿着华丽,剑形的黄金纽扣系着一件黑色斗篷,里面穿一件黑色衬衫,配以深红色背心和领带。他皮肤白皙,双瞳漆黑如一池秋水。红丝带松散地系着乌黑的长发,仍有数绺飘扬在前额和耳边。他看着她犹豫不决的样子,笑着向她伸手。出于礼貌她慢慢地握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谢谢,先生。我本来没这么容易被吓到,只是我没想到这里有人,”她说,一边避开他的目光,一边把发梢撩到耳后,“我想一个人待着。”
“看上去你需要安慰。”他的声音温和,低沉而清澈。
“我不需要安慰,”她回答,“我需要奇迹。”
“哦,怎样的奇迹?”他似乎真的感兴趣,但行为可疑。他对一个陌生人的语气太过亲密。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家了。”当她想从他身边绕过去时,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无意冒犯,只是你看上去很伤心。我希望能帮助你。”
“你帮不上忙。只有上帝才能救我姐姐,但他派仆人来执行姐姐的死刑。”她深呼一口气避免眼泪流下来,叹口气说,“我不应该说这些我不懂的事,神父在尽力而为。姐姐的命数都是上帝的旨意”
“是吗?”他挑了挑眉。
“这是什么问题?”她嘲弄道,“姐姐气息奄奄,而我能做的只是坐在这哭!”她愤怒地从他手掌挣脱。她才意识到她让他握了这么久。“我要回到她身边了。”她转身离开。
“你想要你姐姐活下去吗?”他问。她慢慢回眸。
“你是谁?”她问。
“能帮你的人。”他说,再一次向她伸手。她望着手,原先的好奇转为恐惧,她知道他是谁了。她眼睛大睁,双手抱胸。怎么这么愚蠢,竟没立刻认出他来?
“不用了,谢谢,好心人,我要回家了。他们要找我了。”她礼貌地说,准备离开。
“你应该害怕的不是我,而是日出时到访你家的死神。”他平静地说。
她再次泪盈眼眶。他是对的。她该离开了,但眼前英俊和善的男人并不像她从小到大害怕的不死怪物。
“你跟死神很熟,对吧,陌生人?”她问。
“是的,”他冷冷地承认,“我和他是好朋友。”
“我不怕你,”她颤抖着说,“你不应该在这,你的地盘在森林,不在村子里。”
“噢,姑娘,我想去哪逛就去哪。我甚至在夜里来过你的窗前。你很可爱,你姐姐也是。我昨晚路过你家只想看看她得的什么病,病情如何。我一般不去村子,那太过喧闹。我喜欢清静,跟你一样。信不信由你,我和你是老朋友。我看着你从跟男孩子挑战闯森林的勇敢小女孩长成现在迷人的样子。每当你半夜偷溜出门试探自己能离森林多近时,我都在陪着你。”
他的表白让她心跳加速。一直以来他在注视着她,而她一无所知。他还知道什么?她该怎么做?如果她大叫或奔跑,他必定比她快。她想逃跑吗?
“求你了,我要陪我姐姐了。”她说。
“我没有强迫你。”他说。她试着后退。
“但如果你走了,”他继续说,“你姐姐今晚必死无疑。”
“如果我离开?”她问。
“我或许能救你姐姐。”她感到眩晕,这不可能。她面前的是一个想救她姐姐命的不死生物。她曾坚信的一切瞬间失去了意义,至少没有用处。
“尽管我愿意做任何事去救我姐姐,但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她也不会幸福。我愿意为她献出生命,她也一样。我知道她宁愿死在上帝手中也不愿我把灵魂交给魔鬼。”
“我是魔鬼,这就是你的想法?”他靠近她,声音低沉地问。
“不是,但他是你的主人,你存在只是为了服从他的命令。”
“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你,”他说,拿起她的手放在她的胸前,“活着。”她倒抽口气,缩回了手。
“求你了,不要要挟我。”她祈求道。
“要挟你什么?”
“要挟我选择姐姐,抛弃上帝。我意志薄弱,会做出不明智的地抉择。”
“噢,傻姑娘,”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把她拉进怀里说,“你以为我要求这个,不,我远没有你父亲故事里讲的那么邪恶。”
“什么意思?”她望着他的眼睛说,“请不要打哑谜了,我受不了。”
他温柔地抚摸她的面颊。她身心俱疲,濒临崩溃。他也如此,就需要这样的她陪伴。
“我很……孤独,”他说,“我活了很久,一直在找一个伴侣。如果你同意做我的妻子,我能治好你姐姐的病。”
她想了一会才理解他的请求。这个在夜晚的森林中以吸人血为生的怪物在向她求婚。这不会是真的。
“我不明白。你想要我做你妻子?你不是想吃我?”他几乎被她认真的样子弄得笑弯了腰。
“吃你?哈,哈!当然不会,亲爱的。我是在求婚!”
“你笑什么?”她后退,顿脚,“难道你不吃人吗?你是吃人的,不是吗?”
“哈,我还是比月圆时四处游荡的野狼要文明许多。然而我有时还是需要喝人血维持生存。但是你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变得跟我一样。那不是我想要的。”他取下手套,把手背贴在她脸颊。他的手冷而不冰,依旧有股寒意让她稍稍吸了口凉气。他把手放到她的腰部,把她拉进怀里,望着她瞠大的眼睛。他从中读出她想知道更多。“我渴望能感受到身边妻子的温度。”他手上的寒气透过衣服传到她的皮肤。“我有同类作我的仆人。”他继续说,“他们唯命是从,但是如果生命中有一个活生生的,依旧温暖的人会让我感觉……”他顿了下,寻找恰当的词,“我还活着。”
或许他并不想成为这样,或许他并不是她以为的恶魔。她能从永恒的诅咒中拯救他的灵魂吗?
可笑!她平凡无奇。如果他需要赎罪,应该去找牧师。但如果能救姐姐的命,又不用出卖灵魂,这交易划算的不像真的。她推开他的手,揉了揉脸庞,恢复下温度。
“详细解释下婚约吧。”她说。
“我不指望你完全信任我。如果你同意,我就把能救你姐姐命的药给你。服下之后,清晨就能痊愈。明日傍晚,你从北边小路到村口,我来接你。”
“听起来很划算,”她有些疑惑,“你不用我的血或其他东西?那上帝了?”
“关他什么事?”他问,“你只需保持你现在的样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余生将是我的妻子。你死后,你的灵魂将回到上帝那去。”
她又考虑了片刻,这笔交易对她很划算。她既可以救姐姐又能保留人性。这个男人亲切友善能够托付余生。突然她想起一件事。
“孩子怎么办?”
“什么意思?”他面露疑惑。
“我们会有孩子吗?如果有,他们会像你一样吗?”
“我不知道,”他直率地回答,“我没有孩子,我不确定我们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
“我觉得我不能冒险。”她平静地说。她想接受他的请求;时间不多了。但如果把魔鬼或者被诅咒的生命带到人世间,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们谈论的不仅仅是我和姐姐的命,还关乎无辜的孩子……”
“一个人能出生,他必定有灵魂。我说的对吗?”他打断道。
“大概吧……”她含糊地说。他的话确实有道理。
“我们几乎不可能有孩子,”他继续说,“你是人,我是吸血鬼,成为父母,很荒谬,不是吗?”他孩子气的迷人笑容让汉娜相信了他的话。
汉娜顺着他的逻辑得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结论。因为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出生的孩子并不顾姐姐安危而拒绝他的想法太过自私。如果真这样,她会永远自责。
她叹着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爱情怎么办?”
他笑了,双眼闪烁着月光。“你以为我等候千年只为寻觅伴侣,然后会找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吗?”她脸上泛起微微红晕。他向前握住了她的手。“我需要你,汉娜。我等你等了一年又一年。我知道你害怕,但我会对你好。我发誓。我希望有一天你会爱上我,但如果等不到那天,我也会让你开心快乐。我能给你的绝对比跟某个乡下男孩结婚过的粗茶淡饭好得多。”
她抬头凝视着他,知道他在等一个答案。她试着理智分析交易的利弊,可是千头万绪理不清。她又累又冷,一边为姐姐伤心焦虑,一边又舍不得离开她熟悉的家人和生活。她迷上了这个挺拔迷人的男人。她感觉她的所有选择都是错的。
“如果你爱我,”她说,“你就不会利用我姐姐的命让我嫁给你。”她还没有完全不知所措。如果她想要掌握下自己的命运,就要抓住现在这个机会。
笑容从他脸上褪去。
“如果我嫁给你只是为了救我姐姐,你永远不会真正的快乐,”她解释说,“相信我,给我解药。如果我明天回来,你就知道我是根据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选择,而不是出于害怕和绝望。”
他抑制住心中的一团怒火。他本可以拒绝并强行把她带回城堡。他本可以让她言听计从。但他知道这样做会造成更多地问题。她必须真心选择他。他们以后的子嗣也将出自纯真之爱。他所拥有的女人中她是完美的。她楚楚动人,黄褐色的头发环绕着高高的颧骨,眼眸深绿,眉毛高挑,下颌尖尖,鼻梁坚挺。她身段窈窕,杨柳纤腰,双峰挺拔,玉颈生香。她身强体健,他曾多次见她挑水劈柴。她勇敢而机智。他不敢冒险失去她。他知道她姐姐病愈之后她会回来找他,心怀感恩。她太圣洁,不会说谎。他决定让步,让她以为她在主导。他眼神游离,看上去黯然神伤。
“好吧,”他说,“我希望你快乐,我也想和你快乐地在一起。我给你解药,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不再让我一个人孤单。给。”他给她一个小袋子。“泡这个给她喝,其他人不能喝,你也不行。用过之后记得全部倒掉。”
“这是什么?”她问。
“狼毒,”他说,“极其珍贵,对于健康的人却是致命的。拿着并照我说的做,一切都会好的。”
“谢谢,善良的先生。”她说。
他轻快地吻上她的嘴唇,让她毫无防备。这是她的初吻,他嘴唇的冰冷感如闪电直达脊椎。片刻后她本能地靠在他身上。她身体的热度温暖了他冰冷的触碰。他很久没触碰过活着的女孩,这个想法突然让他感到恶心。但现在他能感受她的温度,品味她身上的味道,回味无穷。这让他回想起他还是人的时光。那段早已遗忘的时光。
他想继续下去,好让她听从内心的渴望回到他身边,但他敏锐的耳朵听到她家里神父的声音。
“时间不早了,”神父说,“我们最好找到汉娜。”
黑衣陌生人忽然呼吸沉重,把她分开。她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赧。她母亲教她做个淑女,而不是刚才那样。
“你该走了,”他说,“你姐姐撑不下去了。这个拿好。”他把一个镶有黄金和红宝石的金项链放在她手心。“即使你拒绝我的请求,也请时刻带着这个,它能保你平安。”
汉娜低头看着项链,心想它能保护她什么。但她很快把思虑转到她姐姐身上。
“丹妮尔。”她喃喃自语,看着那人走向森林。“等等!”她叫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文森特。”他边走边说,随即像清晨的黑影一样消失了。
“文森特。”她自言自语。漆黑的夜晚,浓雾弥漫的灰色旧谷仓旁,她启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