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塔涅尔目送暴民浩浩荡荡地在街上行进,担心他们是否会给自己惹出一些麻烦。城里一片混乱:马车倾覆,楼屋着火,尸横街巷,任人劫掠甚至凌辱。浓烟犹如帘幕,遮天蔽日,仿佛永远不可能散去。
塔涅尔随手翻开自己的素描本。打开的那一页上画着维罗拉的肖像。他停顿片刻,一手捏着书脊,一手将其撕下,揉成纸团,扔到街上。他瞪着本子里锯齿状的撕痕,立刻就后悔了,因为他没钱再买新的素描本。在法崔思特,他变卖了所有值钱的物品,就为买一枚钻戒,而那枚该死的钻戒在吉勒曼被他钉在了花花公子身上。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那家伙肩头流血,血液顺着猩红的戒指滴落,他先将戒指套在对方剑上,然后一剑刺中肩膀。应该留着戒指典当换钱的,他使劲吞了吞口水。最遗憾的是,他没对维罗拉说点什么——什么都好——而她呆立于卧室门口,被单攥在胸前。
他抬头望向附近的钟楼。四小时后,父亲的士兵就要开始整顿秩序。午夜过后仍在外边游荡的暴民,将被塔玛斯元帅的手下严肃处理。这下子,当兵的怕是要遭罪了,近来亚多佩斯特的亡命之徒不在少数。
“你怎么看那两个雇佣兵?”塔涅尔问。他俯身拾起皱巴巴的维罗拉肖像,在腿上捋平然后对折,夹进素描本。
卡-珀儿耸耸肩。她盯着越来越近的暴民,只见领头的大汉一副农民模样,身着破旧的工装裤,手持一根临时捡来的棍棒。这人可能是为了在工厂上班而搬进了城里,却没能加入工会。他看见塔涅尔和卡-珀儿站在一间关门歇业的商店门前,便舞起棍棒,逼向他俩,把他俩视为下一个劫掠对象。
塔涅尔的指头抚过鹿皮短装的边缘,摸到了腰间的枪柄。“朋友,你何必来这儿惹麻烦?”他说。卡-珀儿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农民的目光落在塔涅尔胸前的银质火药桶徽章上。他脚步一顿,对身后的人嘀咕了几句,当即转身离开。其他人也跟着走了,个个神色阴郁地瞪向塔涅尔,但没人愿意找火药魔法师的麻烦。
塔涅尔松了口气。“那两个雇来的打手去了好久。”
他指的是身为尊权者的雇佣兵朱利恩和破魔者戈森,二人前去追捕尊权者逃犯已有一个钟头。据说她就在附近,一旦找到,他们便回头与塔涅尔和卡-珀儿会合。塔涅尔开始怀疑他们这是有意爽约。
卡-珀儿用拇指戳戳自己的胸口,然后手搭凉棚,抻出脑袋,似在寻找什么。
塔涅尔点点头。“是啊,我知道你能找到她。”他说,“但这种基础工作就让雇佣兵干吧,他们也只有这么点本事——”
塔涅尔的脑袋猛地撞上背后的石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造成了耳鸣。卡-珀儿撞到他身上,被他及时拉了一把才没有摔倒。他扶稳卡-珀儿,晃着脑袋,试图驱散耳朵里的嗡鸣。
曾有一座失火的军械库距他仅半里之遥,方才的爆炸和当时极为相似。但缚印者的直觉告诉他,那不是炸药,而是巫术。
一团火焰飞射向空中,距离他们还不到两个街区。火球来得快,去得也快,接着塔涅尔听见惨叫声。他扭头望向卡-珀儿,她瞪大了眼睛,但不像受伤的样子。“走。”他说着冲了出去。
他经过那帮暴民,只见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鹅卵石上,就像孩童的玩具挨了狠狠的一拳,散落一地。他快步跑向爆炸发生地,匆匆转过街角时和人撞了个满怀,但甫一倒地迅即爬了起来,甚至来不及多留意撞到的是谁。
但他刚跑了两大步便顿住了:他刚才撞到的是一个年长的女人,头发花白,身着式样简朴的棕色外衣和裙子,戴着尊权者手套。
塔涅尔旋身拔出手枪。
“站住!”他大喊。
卡-珀儿的身影掠过街角,刚好挡住子弹的路线。他放低手枪跑上前,越过她纤瘦的肩膀,看见尊权者转过身来,十指飞舞。尊权者触及他方之时,塔涅尔感到了火焰的炙热。
塔涅尔抓住卡-珀儿,两人同时扑倒在地。一团拳头大小的火球擦过脸颊,热浪烧焦了他的头发。他举起手枪瞄准,火药迷醉感使人平静,他的全副身心都聚焦于瞄准器、火药和目标上,随即扣动扳机。
如果那女人不是刚巧打了个趔趄,子弹定能击中她的心脏。结果这一发射进了肩膀,中弹的瞬间她浑身一颤,继而冲着塔涅尔怒吼。
塔涅尔四下张望,他需要找地方躲起来,重新填弹。二十步开外的一座砖砌旧仓库不错。“该走了。”塔涅尔对卡-珀儿说,他拉起女孩向仓库飞奔。
他瞥见尊权者又在舞动手指——尊权者触及他方的场面可谓赏心悦目,只要他们不是在企图杀你——凭借熟练操控元素的本领,一个经验丰富的尊权者可以发射火球或召唤闪电。
塔涅尔感到地面在震动。他们已然躲到仓库背后,然而整栋房子都在隆隆作响。尖叫声不受控制地从他嗓子里往外挤,他感到那股强大的力量随时可能拆毁仓库,置他们于死地。
仓库呜咽、战栗,幸好没有炸开。烟雾从骤然皲裂的墙体中喷涌而出,刺耳的噼啪声划破空气,最终一切都安静下来。他们还活着。尊权者对他们施展的神秘巫术被什么东西封阻了。
塔涅尔瞥了一眼卡-珀儿,颤颤巍巍地吐了口气。“你干的?”
卡-珀儿的表情难以形容。她伸手一指。
“追她。对哦,走吧。”
他飞快地冲上街道,同时换上一把已经装弹的手枪。看见朱利恩和戈森跑来,他多等了一会儿。
朱利恩的模样活像被一桶火药炸过,她头发焦枯,衣衫尽黑。就连戈森也神色惊惶,衬衫上有黑色污迹,而巫力理应影响不到他才对。他手中的剑断了一尺之长。
“你俩到底干什么呢?”塔涅尔说,“你们应该回来叫上我一起追杀她。”
“我们不要天杀的缚印者拖后腿。”朱利恩做了个无礼的手势。
“她不该知道我们来了,”戈森说着,局促不安地看了塔涅尔一眼,“可她居然知道。”
“她干的?”塔涅尔指着戈森的断剑问道。
戈森皱起眉头。“噢,活见鬼。”他扔掉了断剑。
“再说废话她就没影了。”塔涅尔说,“那么,朱利恩,你侧面包抄,我——”
“我不听你的命令,”朱利恩凑近了说,“我直接去割她的喉咙。”她扯了扯手套,顺着街道跑去。
“该死的!”塔涅尔拍拍戈森的肩膀,“你跟我一起行动。”
他们拐进偏街,又上了一条大路,与朱利恩同向而行。
“到底发生了什么?”塔涅尔问。
“我们在一家天文用品店里找到了她,”戈森趁着喘息的间隙说,他身上的佩剑、扣带和手枪在跑动时咣当作响。“我们绕了一圈,所有出口都查看过,并且布好了陷阱。我们正准备进去抓人,那栋房子的整个正面却炸开了。朱利恩勉强自保,而我居然感到了爆炸的高温!没道理啊,我应该能够驱散她从他方召唤的任何灵光。不可能有火、热或者其他什么能量能触及我,但真的有。”
“看来她很强大。”
“太强大了。”戈森说。
塔涅尔看见朱利恩越过了那条街的一处巷道。他刹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示意戈森停下。不,不大对劲,他转过身。
“卡-珀儿?”
她早已候在巷子口,一根手指贴着嘴唇,双眼半睁。她指向巷子里。
塔涅尔示意戈森打头阵,因为他能够避开一切陷阱及攻击他们的巫术。塔涅尔举起手枪,瞄着戈森的肩头上方。巷子里乱七八糟的,堆满垃圾、泥土和粪便,还有一些腐朽不堪的酒桶。这儿藏不了一个大活人,正午的阳光照得巷子亮堂堂的。
“那边!”戈森猛冲过去,塔涅尔也正好捕捉到了前方的动静。他眨眨眼,仔细观察,发现光线仿佛自行收敛,形成一道淡淡的阴影,正好能供一人藏身。
尊权者随之现身。她平举颤动的双手,对准戈森。戈森严阵以待。
光波粼粼,空气被酝酿中的巫力熔化得扭曲变形。戈森大喝一声,脖子上青筋暴起。塔涅尔开枪了。
子弹仿佛打中了铁板,从她身上弹开,无害地弹进巷子里。尊权者甩开双手,戈森仰头一翻,倒在地上。
砖墙上装有把手,便于攀上屋顶。尊权者毫不费力地爬了上去,快得不像她这个年纪的人。不等塔涅尔装填子弹,她已经爬了两层楼,于是他吸了一鼻子火药,也开始攀爬。
“别让她跑了!”塔涅尔回头冲戈森大喊。卡-珀儿转身上了大路,包抄尊权者。
塔涅尔爬到屋顶,翻身上去。尊权者跳到邻近的屋顶,回头扔来一团火球。火药迷醉感流遍塔涅尔全身,他看见了巫力的灵光,预知到火球飞行的路线,于是就地一滚,又顺势起身。但这时尊权者已飞快地溜走,踩得陶瓦哗啦作响。
塔涅尔轻松跃过房屋之间的空隙。因为屋顶倾斜的角度,尊权者消失在视野中,但等她爬上前面的屋顶时又现了身。他立刻举枪射击。
子弹再次击中目标,但她仍未应声栽倒。这一枪打得很正,就在脊柱上,照理说必死无疑,退一万步也是重伤。可她连个趔趄都没打。
塔涅尔怒吼一声,收起两把手枪,肩膀一耸,将步枪握在手中。刺刀上好了,他只能费点力气解决问题。
迷醉感的效能最大化时,火药魔法师跑得过快马。塔涅尔距离她有两座房屋。只见她跃过屋顶之间的空隙,脚趾勉强踩到边上,结果站立不稳,摔了下去,幸亏双手及时抓到瓦片。
塔涅尔冲了过去,刹住脚步,旋身举刀,试图刺透她的眼睛。没想到她一松手,从屋顶落到了底下的街上。
塔涅尔咒骂着,略一犹豫也跳了下去。即使处于火药迷醉感的高峰期,他落地时依然膝盖剧痛,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落在尊权者身边,而对方已经起身。他凭本能送出刺刀,感到刀尖刺进了血肉。
那女人颓然脱力,戴着手套的手距他脑门不过一尺之遥。她年老色衰,却也残留着美丽动人的影子,只是如今风霜满面、沟壑丛生,眼角的鱼尾纹密密麻麻。她喘了口气,猛地挣脱塔涅尔的刺刀。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孩子。”她死气沉沉地低语道。
塔涅尔听见戈森身上武器撞击的声响,破魔者举起手枪追了过来。
塔涅尔感到大地在震颤。
“快趴下!”戈森跳到塔涅尔和尊权者中间。
地面破裂、粉碎,从他们脚下消失,突然释放的压力导致塔涅尔全身心都失控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大炮的炮膛,作为引爆的炸药。他耳朵里轰轰隆隆,头晕目眩,脑袋如遭重锤敲击。
砖石在周围雨点般落下。
等尘埃落定,塔玛斯发现戈森依然趴在他身上,脸上表情痛苦不堪。破魔者睁开一只眼,翕动嘴唇,但塔涅尔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天旋地转。他勉强起身环顾四周,发现卡-珀儿自尘雾中现身,向他走来。朱利恩在后面不远处。两边的建筑全被夷为平地,仅剩地基,潮湿的地窖里堆满了碎石和大片灰尘,残骸中还有血污和断肢,那是屋子里的人——没有破魔者为他们阻挡爆炸的冲击波。
塔涅尔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
朱利恩径直来到塔涅尔面前,猛地一推,将两腿不听使唤的他掀翻在地。卡-珀儿挤到两人中间,无声的瞪视逼得朱利恩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儿,塔涅尔才听清朱利恩喊的是什么。
“……放她跑了!你放她跑了!你这该死的蠢货!”
塔涅尔爬起来,用肩膀轻轻地撞开卡-珀儿。
朱利恩逼上前,狠狠一拳打在他脸上。他脑袋后仰,继而下意识地凌空抓住她再次挥来的拳头,顺势一拧,跟着扇了她一巴掌。“滚开。”塔涅尔回头啐了一口血,“她死了。那么重的伤,谁也活不成。”
“她没死。”朱利恩脸颊通红,但终究没有还手,“我还能感觉到她。她跑了。”
“我一刀刺穿了她,三掌长的刀!她不可能幸免。”
“你以为刀剑能伤到她?你以为她真的受伤了?你简直一无所知。”
塔涅尔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嗅了点火药。“卡-珀儿,”他说,“她还活着吗?”
卡-珀儿用一对小手抬起塔涅尔那把步枪的枪托,指头摸过残留在刀锋处的血迹,然后五指合拢,轻轻捻动。须臾,她点点头。
“你能追踪她吗?”
卡-珀儿又点点头。
朱利恩嗤之以鼻。“连我都追踪不到她,”她说,“她掩盖了踪迹。即使她受伤了,也远比你想象的强大,这个天杀的丫头找不到她。”
“棍儿?”
卡-珀儿冷哼一声,扭过头,花了些许时间辨明方位,然后伸手一指。
“方向有了。”塔涅尔说,“你控制好情绪,瞧瞧真正的追踪好手怎么办事。”他对卡-珀儿打了个手势。“带路。”
塔涅尔抬手遮拦雨水,望向朱利恩。她站在高处,抱着双臂,一脸挑衅的笑容,脸上的疤痕随之扭曲。“两天了,”她说,“承认你的蛮子宠物找不到那个婊子吧。我们也别淋雨了,就告诉塔玛斯说遇到了麻烦。”
“这么轻易就打退堂鼓?”塔涅尔伸手在排水沟里搅动,尽量不计较那些涌过指间的污物。排水沟无所不收,从人类的排泄物到死去的动物,以及堆积在街道上的各种垃圾和泥巴。在暴雨的冲刷下,它们一股脑地都被扫进巨大的地下水道。眼前的排水沟堵塞了,塔涅尔的肩膀以下都泡在雨水和污物之中,这份差事讨人喜欢的程度不亚于朱利恩喋喋不休的抱怨。“你知道活儿不干完,塔玛斯是不会给钱的吧?”他提醒对方。
“我们能找到她,”朱利恩说,“但不是今天,不需要冒雨行动。这场大雨正是她的杰作。我能感觉到灵光旋涌,召唤自他方。暴雨大大模糊了她的踪迹,不过一旦雨停,我就能发现她。”
“卡-珀儿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塔涅尔微微压低身体,脸颊贴上了堆起来的污物。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于是一把抓住,将其捞了出来。
“她的指甲刮过鹅卵石,你是不是也要掘地三尺……那是什么玩意儿?”
塔涅尔爬起来,手中那团灰泥像是从一百只靴子上刮下来的,刺鼻的气味令他反胃,不由得把手伸得老远。这团污物粘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伴随着“吧唧”声响,他脚边的泥坑缓慢地吞咽着污水。
“我觉得是断了的手杖。”塔涅尔说。
卡-珀儿过来研究这团臭烘烘的泥巴。她扬着脑袋,远远地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再仔细检查送到鼻子底下的神秘污物。她突然将手指插进去,又抽出来,指头捏在一起。
朱利恩探头来看。“是什么?”她摇摇头,“什么都不是。蠢丫头。”
塔涅尔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池子里洗了洗胳膊,从戈森那里取回衬衫和鹿皮外套。他对朱利恩说:“你的眼神不够尖啊。那是一根头发。尊权者的头发。”
“绝不可能。从这堆垃圾里找一根尊权者的头发无异于大海捞针。就算头发是她的,你的小蛮子又能如何?”
塔涅尔耸耸肩。“找到她。”
卡-珀儿走过去打开布包。她背朝他们,不知道忙活着什么。须臾,她转过身,把布包挎在肩上,干脆利落地一点头,拍拍胸脯,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
塔涅尔扣好衬衫,微微一笑。“她跑不掉了。”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马车,卡-珀儿坐在车夫身边指路,塔涅尔、朱利恩和戈森进了车厢。车门刚刚关上,朱利恩就哀号了一声。
“你臭得要命,”她说,“我宁可淋雨,也不要坐你身边。我去踏板上。”她钻了出去,马车很快开动。
“卡-珀儿凭一根头发就能追踪尊权者?”马车行驶了几分钟后,戈森问道。两人促膝而坐,撞来撞去,令塔涅尔不大舒服。
“光凭一根头发并不容易,”塔涅尔说,“还有别的东西。我刺刀上的血迹,丢在街上的指甲——这个尊权者爱咬指甲——加上一根眼睫毛。物与物之间相互联系,她留的东西越多,我们就越容易追踪她。如果我们不想打草惊蛇,就需要精确的方位。”
塔涅尔打开素描本翻找,在中间夹着的维罗拉画像上停留片刻,然后翻到了未完成的尊权者画像。他凭着记忆描绘起来——他是他们四人之中唯一与对方好好打过照面的——戈森旁观了好一会儿。画完之后,塔涅尔合上本子,塞回外套里。
“卡-珀儿的巫术是怎么施展的?”戈森又问。
“不清楚,”塔涅尔说,“我从没见过她施法。反正不是我们认为的那种魔法。不动手指,也不召唤元素灵光。”他早已放弃对她的巫术刨根究底。
沉默一分钟后,戈森清了清喉咙。他避开塔涅尔的目光,一抹狡黠的笑意掠过嘴角。“我和朱利恩打了个赌。”
塔涅尔在手背上磕了一些火药粉,吸进鼻子。“什么赌?”
“朱利恩说你睡了那个蛮子,我说没有。”
“正经人可不打这种赌。”塔涅尔说。
“我们都是当兵的嘛。”戈森笑得更欢了。
“你们赌多少钱?”
“一百卡纳。”
“女人的直觉也就值这么多。告诉她,她欠你一百。”
“我就知道,”戈森说,“男人的心思比女人好猜多了。你时不时地瞅她——那个蛮子——但也就带着那么一点儿饥渴罢了,不是情意绵绵的眼神。”
塔涅尔坐立不安,他瞪着破魔者,吃不准该如何接茬。若是作为军官,他就要找对方决斗了,但在这儿……好吧,正如戈森所说,他们都是当兵的。
“她还是个孩子。”塔涅尔说,“再者,我认识卡-珀儿之前,就跟另一个女人订婚了。”
“啊,恭喜。”
“婚约取消了。”
“抱歉。”戈森说着移开目光。
塔涅尔又在手背上磕了些火药,满不在乎地甩了甩鼻烟壶。“压根没关系。”他吸进黑色粉末,深呼一口气,头靠在马车内壁上。他聆听着雨水打在车顶的啪嗒声、马蹄的踢踏声、车轮滚过鹅卵石的辘辘声,各种噪声都可以遮掩思绪。
此时此刻,他心想,维罗拉在哪里?或许她刚刚抵达亚多佩斯特;或许她早就到了,又被塔玛斯派去执行任务。自从那个花花公子被他的剑钉在墙上、扭曲得像蝴蝶标本之后,他每当冷静下来,都必须强行将一个疑问赶出脑海:背井离乡前往法崔思特,究竟是不是他的错误?执念于战火,只为令塔玛斯刮目相看。他害维罗拉独守空房太久,而睡她的家伙可谓情场高手。那不是她的错。
他握手成拳,被怒火烧得头晕目眩。他之所以气愤,是因为他深爱维罗拉吗?还是因为别人玷污了他的女人?维罗拉真的是他的女人吗?在塔涅尔的记忆中,他无论何时都做好了娶维罗拉的准备,一有机会,塔玛斯就撮合他俩。她是一个很有天赋的火药魔法师,他们的孩子也很有可能继承天赋,多年来,塔玛斯一直怂恿他们成婚,说起来,维罗拉更像塔玛斯未来的儿媳妇,而非塔涅尔未来的妻子。他咽下这个念头,从塔玛斯的失望中品尝到了满足。如今只要塔涅尔不愿意,他便不必结婚——或者他可以自行找个老婆,而不是奉命接受火药魔法师新娘。卡-珀儿也不错嘛。塔涅尔笑出了声,毫不理会戈森好奇的目光。如果塔涅尔娶了个异国蛮子,塔玛斯肯定气得要命。随着胡思乱想的兴致渐渐消退,他不由得强忍住打开素描本、翻看维罗拉画像的冲动。
“真是个好地方。”戈森的声音拉回了塔涅尔的思绪。破魔者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刚好能看见外面。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塔涅尔打开车门。
他们身处撒玛连区。浓烟笼罩在整座城市上空,加上如丝细雨,扎得塔涅尔眼睛刺疼。此地寂静无声——暴动两天前已被镇压,而当初鳞次栉比的宏伟宅邸如今所剩无几,唯有余烬未灭的废墟和空空荡荡的屋架。
但也有例外:眼前的三层宅邸以年代久远的灰石修建,造型参照了带护墙和步道的古堡。宅邸墙壁已被周围的火焰熏黑,但宅邸本身似乎完好无损。原因一望便知。
护墙上有士兵守卫,他们从街上撬来鹅卵石,在大门前砌了一堵齐腰高的矮墙。蹲在墙后的士兵为数众多,他们荷枪实弹,盯着塔涅尔所乘的马车,毫不掩饰眼中的敌意。
塔涅尔跳下马车。朱利恩已经落地,正在戴手套。卡-珀儿从车夫身边爬了下来。
“宅子的主人是谁?”塔涅尔问车夫。
那人抓了抓下巴。“维斯特依温将军。”
一队士兵从宅邸里现身,迎着他们走来,塔涅尔只觉得肠胃绞成一团。他们身着熟悉的灰白色制服,戴着饰有羽毛的高帽,正是国王御用的希尔曼卫队。希尔曼卫队理应全军覆没了才对,但他们分明就在眼前,守护着前国王侍卫首领的住处。维斯特依温将军年近八十,老归老,据说依然耳聪目明。在亚卓所有的将领之中,唯有维斯特依温的声望可以匹敌塔玛斯。
“将军在城里吗?”塔涅尔问。塔玛斯早该解决他,不应使其成为遗留问题。
“有传言说他回来了。”车夫说,“他本来在诺威度假,但提前中止,昨天回了家。”
塔涅尔斜睨着卡-珀儿。“你确定她在这里?”
卡-珀儿点点头。
“该死。”
希尔曼卫兵们在塔涅尔五步之外立正。他们的队长年纪较大,面相令人生厌。他比塔涅尔高出一掌,看见塔涅尔胸前的火药桶徽章时抿着嘴唇,面带冷笑。
“你们宅子里有一个女人,”塔涅尔边说边拨弄手枪。“一个尊权者。我以陆军元帅塔玛斯的名义前来逮捕她。”
“我们可不听叛徒的命令,小子。”
“这么说你承认在保护她?”
“她是将军的客人。”队长说。
客人。不但希尔曼卫队归维斯特依温调遣,如今他还有了一个尊权者?此地十分危险,他看见了藏在楼上窗口和护墙中的步枪。希尔曼队长佩有一柄剑和一把手枪,他带的卫兵中有两人手持细长的步枪,枪下装着拳头大小的匣子——气步枪专用的气罐。气步枪是一种特别设计的武器,不受火药魔法师的影响。毫无疑问,上边的某些枪手使用着同样的武器。
有朱利恩和破魔者在,他或许可以一路杀进宅邸。但解决卫兵是一回事,对付尊权者又是另一回事。
他察觉到朱利恩正在触及他方。他举起手。“不,”他说,“我们撤。”
“我不同意,”朱利恩说,“我要烧烂他们,还——”
“戈森,”塔涅尔说,“制住她。”他必须离开这里去警告塔玛斯。如果维斯特依温将军真的在城里,他无需太久就能纠集旧部,然后直取政变方的要害。塔涅尔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我们撤。”
“长官,”一名希尔曼卫兵说,“那家伙是‘双杀’塔涅尔。”
队长眯起眼睛。“你走不了,‘双杀’。”
“上车,”塔涅尔说,“离开这儿。车夫!”
士兵们压低了步枪。塔涅尔跳上马车踏板,迅速拔出手枪,挥手射击。他在一名希尔曼卫兵举枪前打中了其人的胸口,并顺势把手枪扔进车窗,同时开始感知对手们随身携带的火药。其中两人装备标准步枪,队长则有一把手枪,这些武器都备有火药。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们的火药筒,当即用意念触发火药,燃起一点火星。
爆炸的威力差点把他震下马车。马儿惊得尖声嘶鸣,继而放蹄狂奔,逼得塔涅尔死命抓牢马车。他回头看了一眼,希尔曼队长已被炸成两截,他的一个战友挣扎着坐起身,路上全是血肉模糊的残肢。谁也顾不上朝逃之夭夭的马车开火。
等车夫终于收服拉车的畜生,塔涅尔一头钻进马车。
“我可以撕碎他们。”朱利恩说。
“然后害大家送命。至少有二十几杆气步枪在瞄准我们,别提里头还有尊权者。我要你俩下去,盯着那座宅子。如果尊权者离开,就跟着她。切记不要杀进去。”
“你去哪里?”戈森问。
“去警告我父亲。”
塔涅尔爬到车夫身边,叫他暂时放慢速度。戈森和朱利恩从另一侧下车,纵身落地,钻进一条小巷。塔涅尔心中隐隐希望他们不听指挥,擅闯宅邸,如此一来就不用再跟他们打交道了……不行,他至少还需要破魔者的协助。
“少不了你的报酬。”塔涅尔对车夫说。
车夫点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带我们去上议院,”塔涅尔说,“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