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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塔涅尔找到了父亲的指挥部,那就建在保王派所设街垒的射程之外。堆满垃圾的街道空无一人,昨夜下过一场急雨,路面湿滑。城里散发的危险氛围包裹了他的知觉,尤其两周以来他几乎都处于火药迷醉感之中,只觉到处弥漫着屎臭、恐惧、倾空的夜壶和怀疑的气味。

  卡-珀儿在他身边。她虽然经历了不少,却依然难以适应城里的景象——楼宇林立,鳞次栉比。她喜欢不起来。人太多,她打了一连串手势,屋子太多。塔涅尔心有戚戚。身为火药魔法师,他最重要的能力就是把子弹送到数里之外——即在辽阔的战场上进行远距离射击。如果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他的能力如何发挥呢?

  戈森在塔涅尔的另一边。破魔者抓着后脑勺——只有那儿还有头发——观察街垒,他握着一把手枪,另有两把备用。

  “跟我进去?”塔涅尔问。

  戈森连连摇头。“我见你父亲会紧张。”

  “紧张的不只你一个。”塔涅尔咕哝道。

  塔玛斯的指挥部位于城中心附近,此地有数百间废弃的民宅可供使用。指挥部外挤满了士兵,他们的军服并非亚卓军常见的深蓝色,而是红金白三色,军旗上绘有圣徒金翼光环——这表明他们来自亚多姆之翼,其中大多数成员是亚卓人,雇佣兵团也以亚卓为基地,但其他什么样的人也都有。塔涅尔过街后逗留了片刻,直等一名卫兵看清他胸口的火药桶徽章才继续前进。卡-珀儿紧随其后。

  这间民宅的客厅俨然成了军营大帐,满屋子铺着地图,若干装备堆在角落,包括步枪和弹药箱。塔玛斯站在桌前研究城区地图,两位亚多姆之翼的准将——旅级指挥官——立于一旁,塔玛斯的保镖则卧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抽烟。

  塔涅尔进来时,塔玛斯头也不抬。塔涅尔清了清喉咙,对方依然没有反应。两位准将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我要波。”塔涅尔说。

  塔玛斯终于抬头,那样子就像被人打断了思路,气氛顿时凝固。

  “波?”

  塔涅尔翻个白眼。“波巴多。我需要他的协助。”

  塔玛斯面色一沉。“目前我不希望尊权者进城。”

  “那个你强塞给我的雇佣兵呢?朱利恩?”

  “不一样,”塔玛斯说,“尊权者波巴多曾是王党成员。”

  “他被流放了。”塔涅尔说,“再说,波对先王没什么好感,他参加王党纯粹为钱和妓院的姑娘。”

  “他被流放是因为他睡了王党首领最宠爱的情妇,”塔玛斯说着离开书桌,坐到椅子上摩挲眼睛,似为驱散倦意,“几个月前,他们差点让他恢复原职,是我做了手脚,调他去当守山人,所以剿灭王党时他不用在场。这些事情我是上了心的。”

  塔涅尔胸中涌起一股感激之情,却又无比恼恨这种感觉。

  塔玛斯换了话题。“追捕情况如何?”

  虽然父亲示意塔涅尔坐下,他仍旧站着汇报:“维斯特依温的宅邸已被抛弃,尊权者也离开了。她的行踪隐藏得滴水不漏,卡-珀儿的定位很准,可目标不断移动,我们始终慢了一拍。”

  “朱利恩应该有办法追踪她。”

  “朱利恩惹乱子的本事比别的能力强。”

  塔玛斯坐直身子。“朱利恩的能力值得上我付她的价码。她以前帮我处理过麻烦,她考虑周详,行动也谨慎。”

  “麻烦?”塔涅尔说,“比如去年消失的三个亚卓尊权者吗?法崔思特的报纸上登了新闻,他们反对火药党的言论太露骨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是的。”塔玛斯说。

  “你信任她?”

  “只要我还付得起她的价码。”

  “塔玛斯,她就是个火药桶,而且引线很短。在追捕尊权者的过程中,她带着破魔者擅自行动,不听我的指挥。她不是找死,就是有什么私心。”

  “我什么时候叫你指挥了?”塔玛斯起身来到桌前,倒了一杯水。

  塔涅尔闻言一愣。“你安排他俩和我搭档,自然归我指挥。我是缚印者。”

  “唔。”塔玛斯摇着玻璃杯中的水,“下次再让尊权者溜出你的手掌心,我就叫朱利恩负责行动。她办事高效——必要时不讲道理,但效率很高。”

  “要是那样的话,你将来就不得不向议会解释,为何两个尊权者会火力全开,毁了大半个都城。”塔涅尔难以掩饰夹杂在语气中的恶意。塔玛斯真的蠢到这种地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塔玛斯说。

  塔涅尔咬得牙齿咯咯响。“你不相信我能完成任务?你就是信不过我,是吧?到底怎样你才能相信我呢?在我的枪托刻上五十个尊权者的记号?一百个如何?”

  “我知道你的能力,可你还年轻,性子急躁。”

  “你好意思说我?”

  “说话注意点。你要是不服从命令,我就指派别人。维罗拉急于重获我的青睐,必然求之不得。”

  “我做得到。”塔涅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就去证明。听听朱利恩的建议,她追捕尊权者的经验相当丰富,作为巫师的手腕也很老到。”

  塔涅尔嗤之以鼻。“克雷西米尔在上,这话说得好像你睡过那个女人。”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塔玛斯眼里闪过一道危险的光。塔涅尔不由得仰头大笑。“竟然是真的!你真的睡过那个雇佣兵!”

  “够了,当兵的。”说话的是塔玛斯的新保镖,那人坐在沙发上,透过缭绕的烟雾观察他们。塔涅尔瞟了他一眼,目光又移了回去,发现父亲脖子上青筋暴起。塔玛斯双拳紧握,牙关紧咬,令塔涅尔感到自己内心的骄傲正与屋内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激烈交锋。两位准将假装低头研究一张九国地图,对父子间的谈话充耳不闻。

  塔涅尔清了清嗓子。“朱利恩找不到目标,这点她自己也承认,因为尊权者利用大雨分散了灵光。我同样使用过第三只眼,结果一无所获。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卡-珀儿,而她现在进展缓慢。即使成功了,等我们追上她——怎么说呢,那个女人极其强大,这不仅体现在魔法力量上。我击中过她三次,我的刺刀捅穿了她的肚子,可她居然摧毁了两栋房屋后逃之夭夭。她受了致命伤,现下却依然在行动,所以我需要波。”

  塔玛斯似乎恢复了冷静。“绝对不行,我不能冒险放一个隶属王党的尊权者进城。或许过几个月再说,现有人手你凑合着用吧。瑞兹。”他招呼一位年纪稍长的准将,此人戴着一只眼罩,足见久经沙场,“准备一个连队,随时听候塔涅尔调遣,再给他派个追踪好手,要熟悉城里情况的。”老将点点头,塔玛斯又吩咐塔涅尔。“去吧,士兵。”

  塔涅尔嘲弄地敬礼,转身离开房间。他在指挥部外停留片刻,又吸了些火药,迷醉感顿时加强。他打个激灵,世界过分清晰,引得他泪水四溢。

  “别这样看我。”他对卡-珀儿说。

  女孩模仿他吸食火药的动作,然后摇摇头。太多火药。

  “我没事。”

  她又摇头。

  “你懂什么?”

  卡-珀儿瞪着他。

  塔涅尔移开视线。戈森仍在对街的一处门廊外,摆弄着随身武器库,好坐得舒服些。

  “我认为他俩当中有人直接向塔玛斯汇报,”塔涅尔对卡-珀儿说,“背着我汇报。塔玛斯就是这种人,从不相信我,”他揉揉鼻子,“当我还是孩子。”

  卡-珀儿握拳碰了碰胸口,又指向他。

  “他爱我?哈,也许吧,”塔涅尔说,“他是我父亲,这么做天经地义——再说塔玛斯永远站在正确的一边。要是他同时也喜欢我就好了。”他一歪脑袋,示意戈森。“我从不喜欢雇佣兵,”他飞快地扫视一圈,确保附近没有亚多姆之翼的士兵能听见后接着说道,“他们付出的努力值不到给出的一半报酬,优先考虑的也不是完成任务,而是自保。”

  卡-珀儿若有所思。她能理解塔涅尔的意思——只要言下之意别太复杂——但如果说得太快,她就需要花些时间思考。

  她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女人的形象。

  “朱利恩?”

  她点点头,露出牙齿。

  “我也不喜欢她。对付那个尊权者时,她差点害我们全都送命。就连尊权者——应该说,尤其是尊权者——也该清楚,什么时候不可正面迎战。她似乎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所以肆无忌惮。”

  卡-珀儿伸手指着他。

  塔涅尔轻笑一声。“我?我可真是天下无敌。”

  他过了街,坐在戈森身边。

  “朱利恩呢?”他问。

  戈森耸耸肩。“她来去无踪。不过我们干活的时候,她最多也就离开一两个小时。”

  “你和她共事了很久吗?”

  “两年。”

  “为塔玛斯呢?”

  “一年出头。”

  “你以前在哪里接活儿?”

  “凯兹。”

  “追杀火药魔法师?”

  戈森有些坐立不安。“发疯的守护者。脱离王党的尊权者。大多是这类事情。”

  “在凯兹干活,收入不错吧。”塔涅尔决定不针对火药魔法师的事刨根问底。

  “很不错。”戈森说,“可惜我们替一位公爵干活时出了岔子,我们不得不匆忙离开那里。”

  塔涅尔把这话记在心里,或许朱利恩在凯兹有什么恩怨,这也能解释塔玛斯为何喜欢她。“你们怎么配合呢?”他问,“一个破魔者和一个尊权者的组合。若是离你太近,她的巫术就失效了。”

  戈森翘起嘴角,微微一笑。“没你想得那么糟糕。我需要触碰他方——”他举起双手,但没戴手套,“才能实实在在地切断尊权者的巫术施放。除此以外,我和他们的距离不能超过十尺。”

  “还真不容易啊。”塔涅尔说。

  “是啊。”

  塔涅尔放松了坐姿。“破魔者极为罕见。我觉得我父亲也不知道你们的能力是怎么施展的。”

  “我们这种人确实很少,”戈森表示同意,“除我之外,我只见过一个。尊权者、火药魔法师和赋能者是天生的,但破魔者不是。”

  “那是怎么来的?”

  “通过有意识的决定。”戈森说,他的目光飘向远方。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触摸他方,用意念驱散一切灵光。”他从兜里掏出尊权者手套,给塔涅尔看:手套的深蓝底色上有金色符文——并非尊权者常见的白手套和彩色符文。“我的手套立刻变色。这等于从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按照我的理解。如今,只要我触碰他方,周围的区域就不存在巫力。灵光不能被召唤、创造和操纵。即使我不触碰他方,灵光也始终把我隔离在六寸之外。”

  “这种事可以逆转吗?如果你还想成为尊权者呢?”

  “不行。”戈森把手套塞回兜里。

  尊权者乃当今世界最强大的存在,他们操纵风雷闪电,就像孩童扔球一般轻而易举,他们还能号令海洋和大地。塔涅尔不敢想象有人愿意放弃这种力量。

  “为什么?”他问。

  戈森踢了踢脚下的一块铺路石。“我曾是相当差劲的尊权者,连触碰他方都很勉强,更别说操纵灵光了。加入王党需要通过测试,而我没能通过,这让我恼羞成怒。我想,既然他们不肯带我离开市井之间,让我分享他们的财富和权力,那我就变成他们最害怕的人,他们的巫术所不能伤害的人。”

  “我理解你的心情。”

  笑容回到了戈森脸上。“如今我靠追踪他们、消灭他们,赚了很多钱。”

  “你杀的尊权者多吗?”

  戈森伸开五根手指。

  既然他为凯兹干活儿,或许还杀过火药魔法师。戈森的随身武器中没有气步枪,但如果出其不意的话,手枪也能干掉火药魔法师。塔涅尔听说赏金猎人使用掺金粉的子弹,金粉渗进火药魔法师的血管后,导致缚印者点不燃火药,唤不来火药迷醉感。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独特的技术既昂贵又不可靠。

  “你怎么看我们追捕的那个尊权者?”塔涅尔问。

  戈森脸上阴云密布。“她太强大了,”他说,“对我来说前所未见。朱利恩则说我想多了。”

  “我不觉得。”塔涅尔说,“对方毁天灭地的时候我在场,多亏你挡在中间,我才保住一命。感谢你。”

  戈森犹犹豫豫地点头。“我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你。”

  “什么?”

  “我冲到你前面的时候正在触碰他方,我本该轻而易举地切断她与他方的联系,她不可能越过我的屏障。可她做到了,这种情况从未有过。”

  塔涅尔拭去额头上的一层汗水。“你最好告诫你的搭档,别太自信了。”

  “她要是听得进去就好了。”戈森说,“这事感觉有点儿……可以说私人恩怨吧,她好像不希望你插手——见鬼,她好像也不希望我插手。”

  塔涅尔冷哼一声。“随她一个人去吧。”

  “一个人去做什么?”

  塔涅尔大吃一惊。朱利恩单手叉腰,站在他们身后,皱起的眉头牵扯到了脸上的伤疤。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看样子只有卡-珀儿毫不诧异。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会儿,戈森躲避着朱利恩凶狠的目光,他在尊权者面前畏畏缩缩的。塔涅尔站起身来。

  大地突然倾斜,他一屁股坐回原地。

  “地震!”有人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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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面剧烈摇晃时,塔玛斯正倚着地图桌的边沿。他踉跄着后退,撞到墙壁后,又趴在地板上,犹如遭遇了一次骑兵冲锋。屋顶灰泥洒落,房里尘烟弥漫。塔玛斯双手扒着地板,胃里翻江倒海,他看见桌子轰隆隆从一头滑到另一头,折断了一根桌腿,继而歪歪斜斜地翻滚着,犹如风中落叶。装饰品从搁架上跌落,家具无不倾覆。塔玛斯听见满街惊恐的叫喊。

  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塔玛斯爬了起来,挥手驱散面前的尘灰。房间似乎并未垮塌,但大多数家具碎裂了。他松了口气,庆幸他们没被整栋房屋压在底下——但这一带的建筑物以老旧居多,不大牢固,他推断不少人难逃此劫。

  奥莱姆被掀翻在地,一排书架砸在他身上。塔玛斯撑起仿佛在海上漂流了数月之久的颤抖腿脚,来到书架前,将其抬了起来。

  奥莱姆仰卧着,一手按揉额头,一手推开堆满全身的书本。他抓住塔玛斯伸来的手。

  “您头上有血,长官。”奥莱姆说。

  塔玛斯摸了摸额头,手指上一片殷红。“完全没有感觉到。”他说。

  “肯定是石膏砸的。”奥莱姆说。

  塔玛斯抬头望去。天花板上有几个大洞,其中一个就在桌子上方。“只是被砸了一下而已,”塔玛斯说,“我没事。”他头晕目眩地扫视周围。让这里复原大概需要几个小时,地图散落得到处都是。他身子又是一晃。

  “您真的没事吗,长官?”奥莱姆问,他伸手扶着塔玛斯。

  塔玛斯摆摆手。“没事,没事。我们到外面看看情况。”

  街上一片混乱,人们纷纷跑出家门,高呼救命。雇佣军忙着扶正那些野战炮,它们像玩具一样侧翻在地。鹅卵石蹦出了地面,说明底下的路基已经扭曲变形。一排排密集的寓所崩裂塌陷,砖瓦滚落到街上。

  亚多姆之翼的一个雇佣兵在塔玛斯面前立正。

  “发生了一场地震,长官。”那人说。

  “谢谢你告知,士兵,我也感觉到了。”

  那人匆匆走开,眼神有些茫然。塔玛斯和奥莱姆对视一眼。“我们这儿地震不多啊。”塔玛斯说。

  奥莱姆摇摇头。“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

  塔玛斯四处张望,估算着地震的毁坏程度。有些城区的情况可能更糟糕,有些则相对较好,而码头上该有多么混乱塔玛斯不敢去想。

  “长官,貂刺塔是不是倾斜了?”奥莱姆问。

  塔玛斯闻言望去。凌驾于西边城区之上的黑色塔尖确实有点异样。“至少没有倒掉。奥莱姆。”

  “有何吩咐,长官?”

  “找几个跑腿的。我要全城的灾情评定,我要知道街垒的情况。如果打开了几处缺口,或许我们可以抓住机会发动进攻。”

  “现在吗?”

  “当然。维斯特依温将军会趁乱前移阵地,并使用地震产生的碎石加固街垒。我们也要伺机而动。”

  “您真的没问题吗,长官?”

  “真的。去吧。”

  奥莱姆匆匆告退。等他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塔玛斯才无力地靠在墙壁上。他的脑袋疼得厉害。他看见有人从远处的街垒里冲了出来,然后捡起砖块和石头扔回去。

  “瑞兹!”塔玛斯喊道。

  雇佣军准将小心翼翼地在碎石间行进,来到塔玛斯身边。

  “那些火炮还有能用的吗?”塔玛斯问。

  “轮轴变形了,车轮也裂开了,我们要找师傅修理才行。”

  塔玛斯指着街垒吩咐道:“传令下去,让你的弟兄们进入开火距离,不要给维斯特依温加固街垒的机会。”

  瑞兹立正敬礼,然后大步离开,高声喝令。

  塔玛斯回到房间,找到一把椅子,摆正之后,又在满地狼藉中翻到一件外套。他将其揉成一团,按在头上,然后跌坐到椅子里。

  “你的脑门免不了起个难看的大包。”

  门口站着一个人,双手叉腰,扫视着乱七八糟的房间。他留有一头黑色长发,编成辫子,搭在一侧肩膀上,胡子则稀稀拉拉的。这个彪形大汉比塔玛斯高一头半,体重可能超过二十石,他的皮肤带有浅黄色,说明有罗斯威尔人的血统,但他说起话来又是亚卓本地口音。他身着棕色裤子,破旧的夹克里是一件脏兮兮的白色长衫,一副城里劳工的行头。

  “是的,”塔玛斯说着,指头轻轻地按压在太阳穴上,“我想是的。你是医生吗?”

  那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脸诧异。“不是,我觉得不是。这双既短又粗的手只有一个去处:厨房。”

  “厨子?”遣走奥莱姆不过一分钟,就有闲杂人等在他的指挥部游荡了,“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帮助,外面的士兵正在搭建野战医院。”

  那人眯起眼睛。“厨子?”他气呼呼地说,“我看样子像是会提供淡而无味的汤和半生不熟的肉吗?我是大厨,见鬼。以后你管人叫厨子可得注意点,自尊心很容易受伤的。”

  塔玛斯放下手,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看见他走进来,扶起一把椅子,坐在自己身边,塔玛斯笑不出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塔玛斯问。

  那人摆摆手,另一只手扶着大肚子,将其安逸地搁在膝盖上。“陆军元帅塔玛斯,除非我认错了。”

  简直莫名其妙。“那么你是哪位?”

  对方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蘸着额头上的汗珠。“这儿真他妈的热啊。噢,我怎么能说脏话呢?我是米哈利,莫阿卡之子,黄金大厨之首。”

  黄金大厨听着耳熟,但塔玛斯仍不甚明了。

  “莫阿卡?”塔玛斯问,“男爵继承人?”

  “我父亲更愿意人们称他为烹饪大师,愿克雷西米尔收留他的灵魂。”

  “是的,”塔玛斯说着轻轻地摸了摸脑袋,好像已经止血,头疼却变本加厉,“我出席过一次他举行的宴会,食物简直无与伦比。他是去年过世的吧?”男爵继承人的儿子也不该来这里。奥莱姆怎么还不回来?

  “他从来都是亲手烹饪。”米哈利垂着脑袋,“遗憾,他在品尝我做的羊肉蛋奶酥时,心跳停止了。看来我的手法青出于蓝,他以我为荣。”米哈利目光迷离,沉浸在回忆中。

  “请原谅,”塔玛斯的脑袋越来越疼,“你来有何贵干?”

  “噢,”米哈利说,“非常抱歉。我是亚多姆转世。”

  塔玛斯忍俊不禁,先是吃吃地笑,继而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拍打大腿。“你是圣徒亚多姆?这笑话不错。噢。”他捧住脸颊。笑得太放肆可不好。

  “圣徒,”米哈利嘟哝道,“我和克雷西米尔一同戡乱扶正,结果那些家伙把我降格为圣徒。好吧,众口铄金,有什么办法呢?”

  塔玛斯忍着笑意。“克雷西米尔在上,你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米哈利说着,一手按住胸口,“我以母亲的南瓜汤发誓。”

  塔玛斯起身离座。莫非是恶作剧?萨伯恩干的?也许是奥莱姆。奥莱姆的脸皮够厚。“奥莱姆。”他大喊。无人回应。塔玛斯暗暗咒骂,他叫奥莱姆找人跑腿,而非亲自跑遍全城。“奥莱姆!”他探头望着门厅。那儿一个人都没有。

  他回过头,与米哈利面对面。米哈利瞅了一眼门外。“我目前不想见任何人,谢谢。”他说,“我不想引发骚乱。遇见一位神可不是小事儿,我觉得。”

  “你是什么人,演员吗?”塔玛斯说着戳了戳对方的肚子,想知道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是哪路货色。一身肥肉。“表演得天衣无缝,可现在不是时候。”

  米哈利指着塔玛斯的额头。“你的脑袋撞得不轻,”他说,“我知道理解起来有困难。也许你应该坐着休息一会儿。我这具躯壳里的记忆不完整,但我尽力解释吧。”他清清嗓子。“那些尊权者临死前都按要求警告过你了吗?”

  塔玛斯头痛难忍,但听到这话瞬间呆若木鸡。他揪住米哈利的领子。“警告我什么?”

  米哈利的一脸茫然不像是装出来的,他满怀歉意地耸耸肩。“我说了,我的记忆不大好使。”他又打起精神来,“不过慢慢会有好转,我觉得。”

  “不要开玩笑了,”他说,“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

  塔玛斯突然飞向门框,重重地撞到肩膀,然后摔在地上。一开始他以为是米哈利干的,很快发现是地震再度降临。眼看灰泥一块块砸下来,他抓着门框,心脏跳到了嗓子眼,默默祈祷自己不要葬身于废墟之中。好在地震持续几秒钟后便结束了。

  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东张西望。那人消失了。塔玛斯咬牙切齿地望向门厅,奥莱姆就在那里,死死地贴着墙壁。

  “你到底去哪里了?”塔玛斯问。

  “找跑腿的。”奥莱姆说,“没事吧,长官?”

  塔玛斯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却不见一丝戏谑的笑意。谁都不可能把玩笑开得如此滴水不漏。

  “我还好。你看见有人经过这里吗?”

  奥莱姆看了他一眼,又前前后后地扫视门厅。他从脚边的碎石堆里摸出一根仍在冒烟的烟卷。“没有,长官。”

  塔玛斯回到指挥部。他知道这儿有后门,但问题是地震如此剧烈,谁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我的脑袋撞得太严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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