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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去年秋季

  手稿会派对那天的傍晚,达令顿装饰黑榆庄的窗户,发糖果,车道两侧摆上南瓜灯笼,就这样玩了好几个小时。他很喜欢万圣节的这个部分,那种仪式感,许多陌生人来到他家门前,伸手讨糖果。平常黑榆庄有如一座黑暗孤岛,再也不会有船只靠岸。但万圣节例外。

  这栋房子矗立在一道坡度和缓的山丘上,曾经属于作家唐纳德.格兰特.米谢尔的土地就在附近,那里的图书馆塞满各种版本的米谢尔著作:《王老五狂想曲》、《梦幻人生》,以及他爷爷唯一认为值得一读的作品《艾吉伍农场》。达令顿小时候看过几本米谢尔的书,主要是因为他的笔名「异客.魔弗」感觉很神秘,结果却大失所望,因为他的书中没有半点魔法或奇异。

  不过那时候,所有东西都只让他感到失望。应该有更多魔法,不是那种耍花枪的小丑把戏或所谓幻术,也不是纸牌花招。而是他从小听说的那种,藏在衣橱后面、大桥下面、镜子里面。危险又迷人,绝非为娱乐而存在。如果他在一般的房子里成长,或许不会变成这样,如果有质量优秀的隔热材料、修剪整齐的庭院草坪,而不是黑榆庄崩坏坍塌的高塔、遍布青苔的池塘、暗藏剧毒的毛地黄,秋季黄昏时刻还会有浓雾从树林滚滚而来;如果生长在正常的环境,或许他还有机会能当一般人。如果他出生在凤凰城之类的地方,而不是被诅咒的纽哈芬。

  让他深陷超自然世界的那一刻,甚至不是他的亲身体验。他十一岁那年,天主教志工组织哥伦布骑士团举办野餐活动,他们的管家柏娜黛坚持要他去,因为「男孩子需要新鲜空气」。到了灯塔角之后,她和一群朋友坐在遮阳棚下纳凉吃魔鬼蛋,叫他自己去玩。

  达令顿找到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男生,也可能是他们找到他,总之,他们整个下午玩在一起,赛跑,玩各种嘉年华游戏,玩腻之后开始自己发明游戏。不知不觉中,他们有了一个带头老大,他是个名叫梅森的高个子男生,小平头,牙齿歪七扭八,一切都由他决定──什么时候吃东西、什么时候去游泳、什么时候换玩其他游戏──达令顿很乐意跟随。他们玩腻了老旧的旋转木马,决定走到公园外围去远眺长岛海湾和纽哈芬港。

  「这里应该有船才对。」梅森说。

  「快艇之类的,或水上摩托车。」一个叫作连恩的男生说。「那样一定很酷。」

  「对呀。」另一个男生说。「那样就可以去对面坐云霄飞车。」他一整个下午都和他们一起玩。他个子很小,脸上长了很多沙色雀斑,鼻子晒伤了。

  「什么云霄飞车?」梅森问。

  雀斑男孩指着海湾对面。「有很多灯的那里,就在码头旁边。」

  达令顿望向远方,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逐渐变暗的天空,以及一片空地。

  梅森看了一下,然后说:「你在说什么鬼话?」

  即使天色渐暗,达令顿依然看出雀斑男孩的脸整个红了。雀斑男孩大笑。「没有啦,闹你们的。」

  「你很白烂耶。」

  他们走下窄窄的沙滩,追逐浪花,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几个月后,达令顿的爷爷吃早餐时翻开报纸,达令顿看到标题写着:缅怀萨文岩游乐园。下面的图片印着一座大型木造云霄飞车,突出长岛海湾。图片解说写着:传奇的「闪电飞车」,萨文岩游乐园最热门的设施,一九三八年遭飓风吹毁。

  达令顿剪下那张图片,贴在书桌前面。那天在灯塔角,那个晒伤的雀斑男孩真的看见了云霄飞车,而他以为他们也能看见。他不是假装,也不是胡闹。他的反应惊讶又尴尬,然后再也没提起,感觉就好像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达令顿努力回想他的名字,他拜托柏娜黛带他去哥伦布骑士团的各种活动,宾果、聚餐,什么都好,他只希望能再次遇到那个男生。最后爷爷生气了,怒吼:「休想把他变成天主教徒!」于是他不得不放弃。

  随着岁月过去,灯塔角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但他从来没有取下闪电飞车的照片。有时候他会暂时忘记几个星期,有时候甚至几个月,但他永远无法彻底甩开一个想法:他只看到一个世界,但可能有很多世界存在,只要他知道该怎么看,知道正确的咒语,说不定就能看到那些逝去的地方,甚至是逝去的人。书里描写的那些魔法门、神秘地点,更加深他的执着。

  这种感觉应该随着时间消退才对,长大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的淡淡失望早该将这份痴迷消磨殆尽。然而,十六岁那年,皮夹里放着刚到手的学习驾照,达令顿开着爷爷的老奔驰车,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灯塔角。他站在海边,等着那个世界显现。多年后,当他认识亚丽丝.史坦,就有股冲动想带她来这里,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自己。他想知道闪电飞车会不会出现在她眼前,就像其他灰影那样。发出轰然巨响的幽灵,承载着欢乐与晕眩惊恐。

  天完全黑了,戴着怪物面具的孩子变得稀疏,达令顿穿上自己的服装,他每年都穿这套──黑大衣、塑料尖牙,这副假牙让他看起来像刚看过牙医。

  他把车停在地洞后面的巷子里,亚丽丝在那里等他,她穿着一件他没看过的黑色长大衣,冷得不停发抖。

  「不能开车去吗?」她问。「冷死了。」

  加州人真没用。「现在还有五十度,距离才三个路口,妳应该可以撑过这趟冻原长征。希望妳大衣底下的打扮不是性感小野猫,我们必须有一点权威的气派。」

  「就算穿热裤我也能把工作做好,说不定还做得更好。」她小小模仿一下跆拳道踢腿。「动作可以更大。」至少她穿的靴子很务实。

  借着路灯的光,他看到她画了很浓的眼线,戴着金色大耳环。希望她的打扮不会太诱人或太暴露,要是亚丽丝打扮成性感宝嘉康蒂,他就得整个晚上应付手稿会的冷嘲热讽。

  他带头走出巷子,走上榆树街。她似乎很警觉,随时可以应变。奥理略会那次事件之后,她一直表现很好。那天晚上,他们在令牌居的地板上砸破了价值好几千的玻璃和瓷器餐具。说不定连达令顿也表现得更好了,他们监督狼首会进行一连串化兽术初体验,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是肖恩.麦凯一直无法恢复人形,所以他们只好把他关在厨房里,等他从公鸡变回人。他因为啄桌子弄到流鼻血,他的一个死忠朋友花了整整一小时帮他拔掉身上的白色绒毛。后来大家不停拿这件事开玩笑,叫他小鸡鸡。他们监督书蛇会进行一次降灵,在翻译的协助下,他们透过一具干尸转达,让一位不久前在乌克兰战死的士兵描述临死前的状况,有如亡灵版的传话游戏。达令顿只知道国务院要求得知这项讯息,但不知道是谁的指示,不过想必会如实传达。他们监督滚动条钥匙会打开传送门,可惜失败了──他们原本想送一个人去匈牙利,结果不但没成功,还弄得整个会墓都是匈牙利炖牛肉的味道。圣艾尔摩召唤暴风雨的仪式也同样失败,举行仪式的地点是林伍德街上的一间破烂公寓,现任会长和与会校友都显得窝囊又丢脸。

  「他们的表情简直像男人喝太醉硬不起来的样子。」亚丽丝悄悄说。

  「史坦,妳非得这么粗鲁吗?」

  「我有说错吗,达令顿?」

  「我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样子?」

  今晚有点不同。他们不用画防御圈,只要到场就好,监督手稿会收集能量供给节点,然后写报告交上去。

  「这次的仪式我们要待到什么时候?」亚丽丝问,他们往左转。

  「午夜之后,可能会更晚一点。」

  「我答应梅西和萝伦会去皮尔森地狱派对和她们会合。」

  「到时候她们一定早就烂醉了,绝不会发现妳迟到。专心听我说:手稿会看似无害,但其实很危险。」

  亚丽丝瞥他一眼,她的脸颊上有某种亮粉。「你好像很紧张呢。」

  所有秘密社团中,手稿会最令达令顿提心吊胆。他们在一栋不起眼的白色砖造建筑前停下脚步,他看得出来亚丽丝充满质疑。

  「真的是这里?」她问,将大衣拉紧。狭窄的走道前方传来重低音节奏与喧哗谈笑。

  达令顿能理解亚丽丝为什么不相信。其他会墓都真的像陵墓──骷髅会的新埃及风装饰基座,书蛇会的白色高耸柱子,滚动条钥匙会的精致花格窗与摩尔风格拱门,这也是达令顿最喜欢的一栋。就连狼首会也一样,虽然他们宣称要甩掉魔法仪式,建立更平等的社团,但他们依然建了一栋迷你版的英格兰乡村宅邸。平内尔所写的耶鲁建筑导览中详尽描述了每一座会墓,但达令顿总觉得光是分析建筑,无法传达那种神秘的气息。当然啦,平内尔不知道果林街地下有条地道,从书蛇会直通墓园中央,他也不知道,滚动条钥匙会的中庭里有几棵从西班牙阿罕布拉宫带回来的魔法橙树,一年到头都结实累累。

  不过手稿会的外观,只是一栋四四方方的白色矮房子,墙边还放着几个回收箱。

  「就这样?」亚丽丝问。「这里比林伍德街的公寓更凄凉。」

  事实上,没有哪里能比圣艾尔摩会在林伍德街的会所更凄凉,那里的地毯脏兮兮、楼梯塌陷,屋顶插着一大堆歪歪斜斜的风向仪。

  「史坦,不要只看外表就下论断。这栋会墓其实地下有八层,而且收藏了世界一流的现代艺术品。」

  亚丽丝扬起眉毛。「换句话说,他们是加州富豪。」

  「加州富豪?」

  「在洛杉矶,真正的有钱人都打扮得像废柴,好像希望大家都知道他们可以整天躺在沙滩上不用工作。」

  「我认为手稿会想要的应该是低调优雅,而不是『我在马里布豪宅和一堆名模打炮』的感觉,不过天晓得呢?」这栋会墓是六〇年代早期由华裔建筑师吴景雷所建造。对于二十世纪中期的建筑,达令顿向来顶多只抱着勉强的尊敬。尽管他很努力想欣赏利落线条、简洁手法,但他总觉得太无趣。他父亲曾经公然嘲笑儿子的布尔乔亚品味,非得要有塔楼和屋瓦才入得了他的眼。

  「过来这里。」达令顿抓着亚丽丝的肩膀,推她往左走一点。「看。」

  听到她惊呼「噢!」他非常满意。

  从这个角度看,白墙上隐藏的饼图案就会显现。大部分的人以为这个图案代表太阳,但达令顿知道真相。

  「从正面看不见。」达令顿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这样。这里是幻术与谎言的大本营。千万要记住,这里有些人的魅力太强大。我们的工作是确认没有人违规、也没有人受伤。一九八二年发生过一起不幸事件。」

  「怎样的事件?」

  「有个女生在这里的派对上吃了东西,开始以为自己是老虎。」

  亚丽丝耸肩。「我亲眼看着沙乐美.尼尔斯在狼首会的厨房帮一个家伙拔屁股上的羽毛。这样应该比较惨吧?」

  「从那之后,她一直相信自己是老虎。」

  「什么?」

  「狼首会追求的是改变肉体,抛弃人类的外型,但保有人类的意识。手稿会的专长则是操弄意识。」

  「乱搞别人的脑袋。」

  「到现在,那个女生的父母还把她关在笼子里,藏在纽约州北方。那里很不错,有广大的土地可以奔跑。一天两餐生肉。有一次她逃出来,企图吃掉邮差。」

  「我的老天爷。」

  「她把他扑倒在地上,大啃他的小腿。我们以精神崩溃为借口掩饰过去。照顾她的所有费用都由手稿会负责,并且一学期禁止活动。」

  「不就好严厉?」

  「我没有说这样很公平,史坦。没有多少公平的事。不过我要提醒妳,今天晚上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感知。不要碰任何饮料和食物,保持清醒。我可不想把妳送去纽约州北方玩毛线球。」

  他们跟着一群女生走,她们穿着马甲、画上丧尸妆,走过一条窄巷,从侧门进去。她们是亨利八世的六位皇后。第二任皇后安.波林的脖子上,涂了一层感觉很黏的假血。

  凯蒂.麦斯特坐在门口的高凳上负责盖出入章,亚丽丝正想把手伸过去,却被达令顿一把抓回来。「不知道印章的墨水里放了什么。」他小声说。「凯蒂,直接让我们进去。」

  「放外套的地方在左边。」她眨眨一只眼睛,红色亮片眼影很闪亮。她打扮成毒藤女,色纸做成的叶子用钉书针固定在绿色短马甲上。

  进去之后音乐非常大声,重节拍、曲调高亢,众人的体温扑面而来,夹杂着香水味与湿气。四方形大空间灯光昏暗,大家传递着装在骷髅头杯子里的水果调酒,外面的后花园挂着许多小彩灯。达令顿已经开始流汗了。

  「感觉不太糟啊。」亚丽丝说。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真正的派对在楼下。」

  「一共九层楼?九层地狱?」

  「不是,这个设计来自于中国神秘学。他们认为八是最吉利的数字,所以有八个秘密楼层。楼梯代表天梯。」

  亚丽丝脱掉大衣,底下是一件黑色直筒小礼服,肩膀上缝着整片星星。「妳这是扮成什么?」他问。

  「眼妆很浓的黑衣女子?」她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塑料花冠,上面喷了银漆。她戴上之后说:「玛布仙后[16]。」

  「妳感觉不像莎士比亚迷。」

  「我不是。萝伦从戏剧系的衣柜弄来一堆道具服。梅西打扮成提泰妮亚仙后,她把这件塞给我,要我扮玛布。」

  「妳知道吗?莎士比亚将玛布称为精灵助产士。」

  亚丽丝蹙眉。「我以为她是夜后。」

  「两者都是。很适合妳。」

  达令顿出于好意的赞美却让亚丽丝皱起眉头。「只是件小礼服罢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达令顿说。「所有东西都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或许他希望她是会打扮成玛布仙后的那种女生,热爱文字,血液里有星星。「我们先在一楼绕一圈,然后再进攻楼下的谎言大本营。」

  一圈很快就绕完了。手稿会的格局是五〇、六〇年代热门的开放式设计,没有多少房间和走道需要检查。至少一楼是这样。

  他们察看满是灌木的后院,亚丽丝喃喃说:「我不懂。」虽然人太多很不舒服,但似乎没有发生奇怪的事。「如果今晚对手稿会而言这么重要,为什么要在有这么多人的地方举行仪式?」

  「其实不算是仪式,只是采集。但这就是手稿会魔法的问题,无法在没有人的地方进行。镜子魔法靠的是反射与感知。除非有人相信,否则谎言无法成立。如果没有可以迷惑的对象,那么再大的魅力也毫无意义。一楼的所有人都是在为底下的活动提供能量。」

  「只是狂欢而已?」

  「光是想要狂欢就够了。看看四周,妳看到什么?打扮成各种角色的人,恶魔角、假珠宝,用一层层小型幻术作为装饰。他们的站姿比较挺,收小腹,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大搞暧昧。他们正在进行一千种小型骗局,互相撒谎,对自己撒谎,醉到神智不清会让他们更容易撒谎。今晚看人的人与被看的人之间成立各种契约,大家自愿受骗上当,希望能愚弄别人、也希望被愚弄,为了那种愉快的感觉,相信自己很勇敢、很性感、很美丽,或者只是单纯被渴望──无论多么短暂。」

  「达令顿,你的意思是手稿会的能量来自于喝茫的错觉?」

  「史坦,妳真的很会简化重点。每个周末,每场派对都是同样的这些交易,但万圣节是其中之冠。那些人满怀期待走进大门,契约就成立了。甚至在那之前,当他们戴上翅膀、恶魔角──」他瞥她一眼,「──和亮片的时候。不是有人说过爱情是两个人共同的妄想?」

  「达令顿,这么愤世嫉俗,一点也不适合你。」

  「如果妳认为称之为魔法比较好,那就这样吧。两个人念诵相同的咒文。」

  「嗯,我喜欢。」亚丽丝说。「这里看起来好像电影里的派对,但是有一大堆灰影。」

  他知道,但依然感到惊讶。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他以为至少应该能多少感应到他们的存在。达令顿后退一步,从亚丽丝的角度看会场,但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派对。万圣节是死人复活的夜晚,因为活人比平常更有活力:开心的小朋友吃太多糖之后无比亢奋,愤怒的青少年在兜帽外套里藏着鸡蛋、刮胡泡沫,酒醉的大学生戴着面具、翅膀、恶魔角,准许自己变成别的东西──天使、妖怪、恶魔、好医生、坏护理师。汗水、兴奋、满是水果和烈酒并且糖分超高的调酒。灰影无法抗拒。

  「有谁在?」他问。

  她扬起深色眉毛。「你要我详细描述?」

  「我不会要妳为了满足我的好奇而冒险。只要……概略说一下就好。」

  「玻璃拉门旁边有两个,院子里有五、六个,门口盖章那个女生的背后有一个,水果酒旁边聚集了一大堆。数不清。」

  她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她敏锐察觉他们的存在,因为她害怕。

  「下面的楼层全都有结界。今晚妳不必担心。」他带她走到楼梯入口,道格.法尔靠在扶手上,避免没有邀请函的人闯进去。「万圣节严格禁止血魔法,因为太吸引灰影。不过今晚手稿会将采集节日的欲望与放纵,作为今后一年仪式的能量。」

  「狂欢有那么大的能量?」

  「CNN的帅哥主播安德森.库柏其实身高只有一六三,非常瘦小,长岛口音浓得可怕。」亚丽丝瞪大眼睛。「所以千万要当心。」

  「达令顿!」道格说。「忘川会绅士!」

  「你整晚都要守在这里?」

  「再一个小时就可以换班了,然后我就可以去嗨翻天啦。」

  「不错喔。」达令顿说,瞥见亚丽丝翻白眼。除了奥理略会发生大灾难的那一次,他从来没有看过她喝酒,连红酒都不喝。他很好奇,她只和室友一起玩吗?还是说经历过洛杉矶那起惨剧之后,她决定远离各种上瘾物质?

  「这是哪位?」道格说,他懒洋洋地打量亚丽丝的服装,达令顿察觉自己有点火大。「你的女伴还是你的但丁?」

  「亚丽丝.史坦。新的我。等我终于可以闪人,就由她负责监督你们这些蠢蛋。」他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迎合他们的期待,但达令顿永远不会离开这座城市。为了能留在这里、不失去黑榆庄,他曾经拚命搏斗。他或许会花几个月到处旅行,参观敦煌石窟,去圣奥迪尔山的修道院朝圣。他知道忘川会希望他继续念研究所,不然也可以去纽约办事处从事研究工作,但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做的。纽哈芬需要新地图,标明所有看不见的东西,达令顿希望能够由他来绘制,说不定,在街道的线条里、宁静的花园中、东岩的影子下,能够找出一个理由,说明为何纽哈芬没有成为曼哈顿或剑桥市,为什么尽管曾经有过机会、有过繁荣的希望,最后却总是破灭。单纯是机率问题?运气不好?还是说,这座城市蕴含的魔法太强大,即使城市持续兴盛,依然会被吓得缩起来?

  「妳的打扮是什么?」道格问亚丽丝。「吸血鬼?想吸我的血吗?」

  「如果你够走运,或许我会考虑。」亚丽丝说完之后走下楼梯。

  「道格,祝你今晚一切平安。」达令顿说完跟着她下去。她已经走下螺旋梯不见人影了,今晚她不该一个人乱跑。

  道格大笑。「保证我平安不是你的工作吗?」

  造雾机喷出的雾气直扑他的脸,他差点站不稳。他恼怒地挥手赶开雾,为什么不能喝杯好酒、聊聊心事就算了?为什么要这样不顾一切地装模作样?他是不是暗自在嫉妒道格?嫉妒所有能够彻底放纵一夜的人?或许吧。自从搬回黑榆庄,他总觉得脱离了校园生活。学校规定大一、大二必须住校,尽管那两年他也经常回黑榆庄,但他喜欢那种被拉进其他天地的感觉,热心室友拉着他走出自己的壳,进入与忘川会和魔法无关的世界。他相当喜欢乔登和E. J. ,甚至愿意继续和他们两个当室友,他很庆幸他们也有同感。他一直想要打电话给他们,找他们出去玩。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忙着读书、整修黑榆庄,现在还多了亚丽丝.史坦。

  追上她之后,他说:「妳应该走在我后面。」粗鲁的语气让他自己也感到困惑。她已经到了下一层楼,热切地观察四周。这个楼层有如夜店的VIP包厢,灯光比较暗,音乐比较小声,整体有种梦幻气氛,彷佛里面的每个人、每个东西都笼罩在金色光芒下。

  「感觉好像音乐录像带。」亚丽丝说。

  「而且没有预算限制。这是魅惑术。」

  「为什么刚才那个人叫你忘川会绅士?」

  「因为那些没礼貌的人假装觉得礼貌很可笑。继续走,史坦。」

  他们走向下一层。「要走到最下面吗?」

  「不用。最下面几层楼是他们举行仪式并加以维持的地方。这里随时都有五到十种魔法在跨国进行,魅力咒文和魅惑术需要固定维持。但今晚不会举行仪式,只是从派对收集能量之后储存。」

  「你有没有闻到?」亚丽丝问。「那个味道好像──」

  森林。下一个楼层是一片茂盛的森林,去年这里是高海拔沙漠台地。绵延的树木,阳光从叶片间洒下,地平线彷佛一望无际。翠绿草地上铺着野餐垫,参加派对的人一身白衣悠闲地或坐或躺,蜂鸟上下飞舞,悬在温暖的空气中。从这层楼开始,只限校友和服侍他们的现任会员进入。

  「那匹马是真的吗?」亚丽丝小声问。

  「他们需要多真就有多真。」这是魔法,挥霍、欢乐的魔法,达令顿无法否认,他心中有一部分很想继续流连。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更需要尽快离开。「下一层。」

  楼梯再次转弯,但这次墙壁彷佛跟着他们一起弯。建筑的形状好像变了,天花板像大教堂一样挑高,漆成蓝色与金色,有如文艺复兴时代画家乔托笔下的天空。这里是教堂,但也不是教堂。这里的音乐很空灵,感觉好像是铃铛加鼓声,也很像巨大野兽的心跳,每个节拍都让人放松。长凳和走道上到处都是交缠的人体,旁边的红色花瓣被压扁了。

  「这比较像我想象中的场面。」亚丽丝说。

  「在洒满花的教堂里群交?」

  「纵欲。」

  「这就是今晚的主题。」

  下一层楼是一个山顶凉亭,他们甚至没有费心制造真实感。到处是桃子色云雾,浅粉色梁柱上挂着茂盛的紫藤,几个穿薄纱长袍的女人懒洋洋躺在太阳晒暖的岩石上,明明不可能有风的地方,她们的头发却随风飘动。他们走进了马克思菲尔德.派黎胥[17]的画作。

  终于他们到了一个安静的房间,一面墙前摆着一桌盛宴,以萤火虫作为照明,交谈声安静文明。一面将近两层楼高的圆形镜子占据朝北的墙,镜面彷佛有漩涡,感觉有如看不见的手在搅动大锅。千万不要以为只是装饰,这面镜子其实是能量库,以欲望与妄想为能量的魔法都储存在这里。手稿会以这个地下五楼作为中间点,分隔上方收集能量的房间与下方进行仪式的房间,空间比其他楼层大很多,延伸到马路与周围建筑物下方。达令顿知道这里有一流的通风系统,但依然难以停止想象被压扁的感觉。

  这个楼层里,许多参加派对的人都戴着面具,很可能是名人和知名校友。有人穿华丽礼服,也有人穿T恤牛仔裤。

  「妳有没有看到那些人的舌头是紫色的?」达令顿用下巴比比一个男生,他全身亮片,忙着倒酒,另一个女生戴着猫耳,几乎一丝不挂,手中端着托盘。「他们服用了梅瑞提魔药,那是让人顺从的药物。侍祭服用之后就会失去自己的意志。」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服用?」

  「为了服侍我。」一个轻柔的声音说。

  达令顿鞠躬,那个人穿着灰青色丝袍,金色头饰遮住半张脸。

  「请问今晚您是男仙还是女仙?」达令顿询问。

  这个戴面具的人代表蓝采和,中国神话的八仙之一,可以随意转换性别。每次手稿会聚会,都会选出不同的蓝采和。

  「今晚我是女仙。」面具后方,蓝采和的眼睛全白。今晚,她会看见所有真相,不受任何魅惑术欺骗。

  「感谢您邀请我们。」达令顿说。

  「我们一向欢迎忘川会的监察员,只是你们从不接受我们的款待,真是令人遗憾。一杯红酒应该可以吧?」她举起一只细嫩的手,指甲有如勾爪,却像玻璃一样光滑透亮。一个侍祭端着酒壶上前。

  达令顿摇头警告亚丽丝。「感谢您。」他满怀歉意地说。忘川会代表从不尝试手稿会提供的各种娱乐,手稿会将这件事视为私怨。「可惜我们必须遵守规范。」

  「我们提名的新鲜人都没有获选。」蓝采和说,白色眼睛打量亚丽丝。「真令人失望。」

  达令顿一时语塞。但亚丽丝说:「至少您不会对我有太多期望。」

  「当心喔。」蓝采和说。「我喜欢出其不意,说不定妳会提高我的期望呢。是谁在妳的手臂上施法术?」

  「达令顿。」

  「妳觉得刺青很可耻?」

  「有时候。」

  达令顿惊讶地看亚丽丝一眼,难道她中了什么催眠法术?然而,当他看到蓝采和满意的笑容,他明白亚丽丝只是顺着她玩而已。蓝采和喜欢出其不意,而坦率能制造出其不意的效果。

  蓝采和伸出一只长指甲,沿着亚丽丝光滑的手臂往上滑。

  「我们可以彻底清掉。」蓝采和说。「永远。」

  「但是要付出一点代价?」亚丽丝说。

  「合理的代价。」

  「仙尊。」达令顿语带告诫。

  蓝采和耸肩。「今晚的任务是采集能量,让储存饱满,我们不会做交易。下楼去吧,孩子,如果你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下楼去,看看什么在等待你,希望你有勇气。」

  蓝采和回到盛宴桌边,亚丽丝喃喃说:「我只想知道茱蒂.佛斯特有没有来。」这位演员是手稿会最负盛名的校友。

  「天晓得?说不定蓝采和就是茱蒂.佛斯特呢。」达令顿说。他觉得头好重,他的舌头肿肿的。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

  蓝采和坐在餐桌首位,转头看他。「下楼去吧。」照理说距离这么远,达令顿应该听不见才对,但她的声音却彷佛在他脑中回荡。他感觉地板塌陷,他随之坠落。他站在地球深处的广大山洞里,岩石表面湿润光滑,空气充满刚翻过土的气味。嗡鸣充塞他的耳朵,他察觉声音来自于那面镜子,不知为何,能量库依然挂在山洞的墙上。他在同一个空间,但又不一样。他看着镜子里的漩涡,迷雾散开,嗡鸣更响亮,震动他的骨骼。

  他不该看,他知道。绝不可以正视超自然,但他从来无法转开视线。他追寻、哀求,想要得到。他一定要知道,他想知道一切。他看到宴会桌映在镜中,桌上的食物迅速腐败,但围坐桌边的人依然大口吃进烂掉的水果和肉类,连同飞舞的苍蝇一起塞进嘴里。那些人很老,有的甚至无法将酒杯或腐烂的桃子拿到干裂唇边。只有蓝采和例外,她站在火光中,金色头饰变成火焰,她的丝袍绽放琥珀红光,她每次呼吸五官便随之改变,女祭司、隐士、教皇。一瞬间,达令顿似乎瞥见爷爷。

  他感觉到身体在颤抖,嘴唇湿湿的,他伸手一摸,发现鼻子在流血。

  「达令顿?」是亚丽丝的声音,他在镜中看见她。但她没变,依然是玛布仙后。不……现在她是真正的玛布仙后。夜色在她周围涌起、流动,有如缀满星星的斗篷;在她黑亮的头发上方,星团闪耀──车轮、皇冠。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她的嘴唇如此深红,有如熟到发黑的樱桃。他感觉魔力在她四周翻腾,穿透她。

  「妳是什么东西?」他低语,但他其实不在乎。他跪下,这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时刻。

  「啊。」蓝采和走过来。「发自内心顺从的侍祭。」

  他在镜中看见自己,恭敬低头的骑士,为仙后效力,一支剑握在手中,另一支插在背上。他感觉不到肉体痛楚,只觉得心痛。选我。他的脸上没有泪水,虽然他感受到流泪的羞耻。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走运的女孩,得到一份不劳而获的大礼。她是他的仙后。

  「达令顿。」她说。但那不是他的真名,就像亚丽丝并非她的真名。

  只要她愿意选他,只要她愿意让他……

  她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她的嘴唇磨蹭他的耳朵。他不懂,他只希望她能再做一次。无数星星穿透他,一波冰冷呼啸的黑夜。他全都看到了。他看到他们肢体交缠,她同时在他上面也在下面,她的身体绽放,洁白如莲。她咬他的耳朵──很用力。

  达令顿惊呼一声往后退,各种感受在体内涌上。

  「达令顿。」她怒斥,「振作一点。」

  这时他看到自己。他掀起她的裙子,双手握住她洁白的大腿。他看到许多戴面具的人围观,感受到他们的热切,他们的身体往前倾,眼睛发光。亚丽丝低头看着他,抓住他的肩膀,死命想推开他。山洞不见了,他们在宴会厅。

  他往后倒,松手让她的裙子落下,勃起的部位在牛仔裤里剧烈抽动,接着强烈的羞辱感袭来。他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怎么办到的?

  「造雾机。」他觉得自己是最傻的傻瓜,头脑依然混乱,刚才吸进去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但他的身体依旧受到刺激。他直接穿过造雾机喷出来的东西,完全没有多想。

  蓝采和笑嘻嘻说:「我是神,难免会想试试嘛。」

  达令顿撑着墙壁用力站起来,远离那面镜子,他依然感觉到嗡鸣震动。他想对这些人大发雷霆,妨碍忘川会监察员工作是绝对禁止的行为,违反了魔法社团的所有规范,但他也想尽快远离手稿会,以免出更大的丑。无论往哪里看,每张脸都戴着面具、画着彩绘。

  「快走吧。」亚丽丝握住他的手臂,带领他走上楼梯,强迫他走在前面。

  他知道他们应该留下,监督今晚的活动直到午夜,确认地下楼层的魔法没有跑上一楼,确认采集程序没有受到干扰。他办不到,他必须脱离这里,越快越好。

  楼梯彷佛永无止尽,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最后达令顿已经搞不清楚他们往上爬了多久。他想要回头确认亚丽丝还在后面,但他读过太多这样的故事,知道逃离地狱时绝不能回头。

  回到一楼,这里的色彩与光线太狂野爆发。他闻到调酒里水果发酵的气味,以及汗水的酸味。空气接触皮肤,感觉黏腻温热。

  亚丽丝摇摇他的手臂,抓着他的手肘拉他出去,他只能蹒跚跟随。他们扑进冷空气中,彷佛撞破一片薄膜。达令顿深吸一口气,感觉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他听到说话的声音,发现亚丽丝在跟麦克.阿沃罗沃说话,他是手稿会的现任会长。凯蒂.麦斯特在他身边,开花的藤蔓爬满她全身,她快被吃掉了──不对,她只是打扮成毒藤女。真是的,清醒点。

  「这种行为不能姑息。」达令顿说,他的嘴唇麻麻的。

  亚丽丝一手按住他的手臂。「交给我。你待在这里。」

  他们已经到了地洞外的马路上,达令顿把头靠在奔驰车上。她应该要留意亚丽丝和凯蒂、麦克说了什么,但金属贴着脸的感觉清凉又舒服。

  不久之后,他们两个上了他的车,他含糊说出黑榆庄的地址。

  车子开走时,麦克和凯蒂还在张望车子前座。

  「他们很怕你会报上去。」亚丽丝说。

  「我当然会报上去。他们准备吃一大笔罚款吧,还有禁止举行仪式。」

  「我告诉他我会负责写报告。」

  「休想。」

  「你不可能保持客观。」

  没错,确实不可能。在脑中,他再次看到自己跪在地上,脸贴着她的大腿,不顾一切想要贴近。光是想象,他就立刻又硬了,他很庆幸天色非常暗。

  「你希望我在报告里写多少?」亚丽丝问。

  「全部。」达令顿惨兮兮地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她说。

  当然有什么大不了。当时他的感觉……甚至无法以「欲望」形容。他依然能感觉手掌下她的肌肤,从单薄内裤透出的温热染上他的嘴唇。他到底怎么回事?

  「对不起。」他说。「我对妳做出不可饶恕的行为。」

  「你只是在派对上茫了做蠢事。别紧张。」

  「如果妳不想继续和我共事……」

  「闭嘴,达令顿。」亚丽丝说。「如果你不做了,那我也不要做。」

  她送他回黑榆庄,扶他回房躺下。屋里冷得像冰,他发现他的牙齿在打颤。亚丽丝躺在他身边,将被子包得很紧,他发现自己因为渴望某个人而心痛。

  「麦克说,药物应该会在十二小时后排出体外。」

  达令顿躺在单人床上,在脑中以愤慨的措辞编写电子邮件,准备发给手稿校友会以及忘川理事会,但没多久就忘记他在写什么,脑中满是亚丽丝站在耀眼星光下,黑色小礼服从肩头滑落,然后再次找回愤慨心情,严厉要求惩处手稿会。词汇纠结,卡在轮子的轮辐、皇冠的尖端上。不过,当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时睡时醒,破晓晨光缓缓洒落高塔窗户时,一个念头一次又一次来到脑中:亚丽丝.史坦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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