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冬
亚丽丝醒来时,以为自己回到凡奈斯区的医院。雪白墙壁,哔哔作响的机器。海莉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她要被抓去关了。
错觉迅速消逝。侧腰烧灼的剧痛带她回到现实。在令牌居发生的恐怖事件一幕幕模糊掠过:红灯闪烁,透纳和其他警察冲上楼。看到警员,她心中一阵恐慌,但后来……妳叫什么名字,孩子?跟我说。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现在没事了。没事了。他们对她说话的语气多温柔,他们对待她的方式多和善。她听见透纳说:她是学生,大一。这句话起了神奇的作用。耶鲁大学覆盖她,有如殓衣、盾牌。鼓起勇气;人皆有死。短短几个字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魔法咒语。
亚丽丝掀开毯子,拉扯病患袍。每个动作都引发疼痛。侧腰的伤口缝合了,用纱布包起来。她觉得嘴里很干,像是塞了棉花。
一位护理师进来,满脸笑容,用干洗手清洁双手。「妳醒了!」她开朗地说。
她的手术服上挂着名牌,亚丽丝一看到她的名字,心中立刻发毛。吉恩。她该不会是吉恩・加度拉吧?骷髅会雇用来照顾麦克・雷耶斯的护理师,她照顾所有脏卜的媒介。这绝不是巧合。
「妳觉得怎样,亲爱的?」护理师问。「很痛吗?」
「我没事。」亚丽丝说。她不想被注射止痛药。「只有一点昏昏沉沉。帕梅拉・道斯在这里吗?她没事吧?」
「在前面的病房。她受惊过度,正在接受治疗。我知道妳们两个一起经历了很可怕的事,但现在妳需要休息。」
「好。」亚丽丝说,眨眨眼睛、阖上眼皮。「我想喝果汁,可以吗?」
「没问题。」吉恩说,「马上就来。」
护理师一离开,亚丽丝强迫自己坐起来,慢慢下床。疼痛让她只能浅浅呼吸,喘气声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受困陷阱的野兽。她需要见道斯。
她的手上插着点滴,于是只好推着点滴架带着走,她很庆幸能有个东西可以扶。道斯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她躺在被子上,用枕头撑起上身,身上的运动衫印着NHPD(纽哈芬警局)字样。尺寸太大,深蓝色调,不过很适合她的研究生制式装扮。
道斯转过头,看到亚丽丝时她没有说话,只是移动到病床边缘让出空间。
亚丽丝小心翼翼用双手一撑坐上去,躺在她身边。床太小,所以非常挤,但她不介意。道斯没事。她也没事。她们竟然平安度过。
「院长呢?」她问。
「状况稳定。医生帮他打了石膏,大量输血。」
「我们进医院多久了?」
「不知道。医生给我打了镇定剂。我猜至少一天。」
她们默默躺在一起许久,走廊传来医院的各种声音,护理站的交谈声,机器运转的喀答、呼呼声响。
亚丽丝快要飘进梦乡时,道斯说:「他们会掩盖这件事,对吧?」
「嗯。」吉恩・加度拉出现在这里等于表明这件事。忘川会和其他秘密社团会用上全部的影响力,确保那一夜的真实经过绝不会曝光。「妳再一次救了我。」
「我杀了人。」
「妳杀死的是性侵犯。」
「他父母一定会知道他是被杀死的。」
「就连鳄鱼也有父母,道斯。但牠们并不会因此就不咬人。」
「现在都结束了吗?」道斯问。「我想要……正常生活。」
如果妳顺利找到正常生活,记得告诉我。
「大概吧。」亚丽丝说。道斯值得一点安慰,而且她也只能给她安慰。至少现在纠结混乱的案情可以解开了。布雷克将成为解开死结的关键。药物、谎言。界幕八会势必要处理。
亚丽丝肯定睡着了,因为透纳推桑铎院长进来时,她猛然惊醒。她太急着坐起来,剧痛让她倒抽一口气,她推推道斯,她昏昏沉沉地醒来。
桑铎好像很累,他的皮肤松弛,感觉几乎有点粉粉的。他的一条腿打了石膏,往前伸长。亚丽丝回想起白色骨头刺穿他大腿的样子,不知道是否该为了放出胡狼而道歉。但如果她没有放出胡狼,她就会死,桑铎院长会成为杀人凶手──很可能也会死。他们怎么向警方解释是什么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势?怎么向负责缝合的医生解释?说不定他们没有解释。说不定凭忘川会的势力,秘密社团的势力,耶鲁大学院长的势力,他们根本不需要解释。
埃布尔・透纳警探像平常一样神清气爽,炭灰色西装搭配浅紫色领带。角落有一张给过夜客人用的大型安乐椅,他坐在尾端。
亚丽丝察觉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处一室──眼目、但丁、百夫长、院长。只有味吉尔缺席。如果学年一开始他们就这么做,说不定结果会完全不同。
「讲其他事情之前,我好像应该先道歉。」桑铎说,声音很憔悴。「今年很辛苦。这两年都很难熬。我一心只希望不要让忘川会牵涉到那个可怜女生的命案。要是我早点知道梅瑞提魔药的事,早点知道滚动条钥匙会的实验……不过我不想过问,不是吗?」
道斯在窄窄的病床上动了动。「接下来会怎样?」
「兰斯・葛瑞生的杀人罪名将撤销。」透纳说。「不过,他还是会因为贩卖与持有毒品的罪行而遭到判刑。他和塔拉出售迷幻药物给滚动条钥匙会,很可能也卖给了手稿会。我们检查过布雷克・齐利的手机,最近有人删除了里面很多个大型档案。」亚丽丝保持面无表情。「不过语音留言纪录解释了很多疑点。塔拉发现梅瑞提魔药的功效,也得知布雷克拿去做什么。她威胁要报警。我不知道布雷克比较怕勒索还是曝光,但他们之间绝对没有情感纠葛。」
「所以杀死塔拉的凶手是他?」
「我们找了很多布雷克・齐利的朋友和相关人士问话。」透纳接着说。「他不喜欢女人。他可能在某方面发生了恶化,或者自己也使用了药物,总之他最近的行为极度异常。」
异常。例如把阻塞马桶里的东西捞出来吃掉。不过其他部分相当合理。在布雷克眼中,被他侵害的那些女生不是人。倘若塔拉威胁他的控制地位,或许谋杀是可以预期的下一步。亚丽丝体验塔拉死去的那一刻时,她看到兰斯的脸出现在上方,她以为是真凶使用了伪装术。不过,如果布雷克让塔拉服用梅瑞提魔药,然后命令她相信自己看见兰斯的脸,会不会是这样呢?那种药的效果有那么强吗?
还有一件事让她觉得不对劲。「布雷克说过他没有杀塔拉。」
「他攻击妳的时候肯定头脑不正常──」桑铎说。
「不。」亚丽丝说。「不是这次……」是她为梅西报仇的那次。「几天前。当时他受到使役法术控制。」
透纳瞇起眼睛。「妳去找他问话?」
「我刚好有机会,就顺便问一下。」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挑剔亚丽丝的手段吗?」道斯低声问。
亚丽丝撞一下道斯的肩膀。「对极了。要不是我一直吵,你们到现在还相信兰斯是凶手,根本不会深入调查。」
透纳大笑。「史坦,妳还是这么呛。」
桑铎苦恼叹息。「确实。」
「不过她没有说错。」道斯说。
「是啊。」桑铎说,十分难为情。「她没有说错。但或许布雷克当时深信自己无辜。假使行凶当时他受到法术影响,说不定他根本不记得。也可能他一心想讨好使役他的人才会这么说。使役法术非常复杂。」
「那么,那个想杀我的使灵呢?」亚丽丝问。
「我不知道。」桑铎说。「但我怀疑送来那个……怪物吞掉达令顿的人,应该就是派出使灵袭击妳的人。他们想阻止忘川会调查。」
「谁?」亚丽丝追问。「柯林?凯蒂?他们怎么有办法操纵使灵?」难道说,他们是为了嫁祸给书蛇会,所以故意用使灵?
妳刚才问我忘川会是怎么回事,现在妳明白了。那天,达令顿放出胡狼吓她之后说了这句话。但是他知道吗?他的聪慧、他对忘川会与这份使命的爱,让他成为别人的眼中钉,他知道这件事吗?
「我们会查出来。」桑铎说。「我保证一定会,亚丽丝。我会不眠不休直到查清真相。我们已经找柯林・卡崔问话了。显然他和塔拉经常一起做实验,他们尝试过空间移动魔法、金钱咒,全都是很危险的东西。我们不确定是谁先开始教唆,但塔拉想要更深入,而且她不允许柯林踩煞车,她威胁如果不让她做,就要停止供应那种……辅助药物给社团。」
因为塔拉尝到了真正的甜头。她见识过真正的力量,知道这是夺取的好机会。
「基本上她是在勒索他。」桑铎说。「这整件事都非常丢人──而且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在轮椅上垂头丧气,感觉衰老黯淡。「妳遭遇危险,我却没有保护妳。妳努力让忘川会的精神存续,我却把心思都用在烦恼达令顿失踪的问题上,想尽办法假装一切正常,为了取悦校友会而维持假象。这真是……这真是太可耻了。妳的坚毅为忘川会增光,我和透纳都会在交给理事会的报告中这么说。」
「她这么努力,应该要得到回报吧?」道斯说,双手抱胸。「因为你急着想甩掉塔拉的命案,亚丽丝两次差点丧命。」
「三次。」亚丽丝纠正。
「三次。她应该得到一点补偿。」
亚丽丝扬起眉毛。道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霸道?
但桑铎只是点头。这是个条件交换的世界,所谓的quid pro quo。
看吧,达令顿?亚丽丝想着。连我都懂一点拉丁文呢。
透纳站起来。「不管你们接下来要搞什么鬼,我都不想听。你们尽管用好听的话装饰,但布雷克・齐利、柯林・卡崔、凯蒂・麦斯特,这些人就像酒驾撞烂超跑的有钱小鬼,他们一开始就不该碰那辆车,更不该绕着树飚车。」他离开前轻轻捏一下亚丽丝的肩膀。「我很庆幸妳没有被那些家伙弄死。暂时休息一、两个星期,尽可能不要再挨揍了。」
「你也是,尽可能不要再买西装了。」
「我无法保证。」
亚丽丝目送他从容离去。她想开口叫他回来,让他留下来。配戴闪亮警徽的好人透纳。桑铎望着交握的双手,彷佛专心研究格外艰涩的魔法招数。或许他张开手时会有鸽子飞出来。
「我知道这个学期,妳在学业上遭遇了很大的困难。」他终于说。「说不定我可以想办法帮忙。」
亚丽丝瞬间将透纳抛到脑后,也忘记了侧腰恼人的疼痛。「怎么说?」
桑铎清清嗓子。「我或许可以让妳所有的课程都过关。要是分数太夸张可能不太明智,不过──」
「GPA平均三点五应该就可以了。」道斯说。
亚丽丝知道她应该拒绝,她应该说想要靠自己。换做达令顿一定会这么做,道斯也是,梅西、萝伦很可能也会。但塔拉不会。机会就是机会。亚丽丝可以明年再靠自己的实力。尽管如此……桑铎也答应得太快了。这次交易的条件是什么?
「滚动条钥匙会将受到什么处罚?」亚丽丝问。「手稿会呢?那些烂人呢?」
「我们将会采取惩戒措施。非常重的罚款。」
「罚款?他们企图杀我。达令顿可以说也是他们害死的。」
「我们已经联络了界幕八会的信托基金会,之后即将在曼哈顿召开会议。」
会议,座位表,说不定还有薄荷水果冰沙。亚丽丝感觉到疯狂的愤怒在内心滋长。「应该有人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吧?」
「到时候再说吧。」桑铎说。
「到时候再说?」
桑铎抬起头。他的眼神锐利,燃烧着火光,像新月仪式那晚与地狱兽对决时一样。「妳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太轻易脱身?妳以为我不在乎?梅瑞提魔药像糖果一样轻易取得。空间移动魔法外流,而且还被用来攻击忘川会人员。手稿会和滚动条钥匙会应该都要被剥夺会墓才对。」
「但忘川会不打算执行?」道斯问。
「一次毁掉古八会中的两个社团?」他的语气很苦涩。「我们靠他们给的资金存续,而且那两个社团不是奥理略会或圣艾尔摩会,而是势力最大的两个社团。他们的校友会非常强大,现在已经在争取宽贷了。」
「我不懂。」亚丽丝说。她应该就此做罢,接受加分,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但她办不到。「你们应该早就知道最后会发生这样的事。透纳说得没错。你们改装车辆,把钥匙交给他们。魔法是很强大的东西,为什么要交给一群小鬼?」
桑铎更加颓丧,刚才的火光消失了。「亚丽丝,青春是很容易消逝的资源。校友会需要社团;一整个人脉网络完全得依靠他们所能取得的魔法才能够存在。就是因为这样,校友才会回来,信托基金会才会出资维持会墓。」
「也就是说,没有人会付出代价。」亚丽丝说。除了塔拉,除了达令顿,除了她自己和道斯。看来他们确实是骑士──虽然珍贵,但为了长远的利益,随时都能抛弃。
道斯冷冰冰看着院长。「你走吧。」
桑铎推着轮椅离开,感觉一蹶不振。
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道斯说:「妳说得对。他们全都能全身而退。」
有人敲敲打开的门。
「道斯小姐,妳姐姐来接妳了。」吉恩说。她指着亚丽丝。「小姑娘,妳应该回自己的病房好好休息。我推轮椅过来。」
「妳要离开?」亚丽丝知道自己不该语带指责。道斯救了她的命。她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知道妳有姐姐。」
「她住在西港。」道斯说。「我只是需要……」她摇头。「这份工作应该是研究性质。现在太夸张了。」
「真的很夸张。」亚丽丝说。如果妈妈住在只要坐几站火车就能到的地方,而不是几千英里之外,她应该也会想回去在沙发上窝一个星期,或十二个星期。
亚丽丝爬下床。「保重,道斯。去姐姐家看一堆烂电视节目,暂时过一下正常生活。」
「别走。」道斯叫住她。「我希望妳见见她。」
亚丽丝挤出笑容。「出院之前,妳们来看我吧。我需要来点超美味的鸦片类止痛药,不然我就要倒地了,我不想等好心的吉恩护理师推轮椅来。」
她以最快的动作走出病房,不给道斯机会开口。
亚丽丝回到自己的病房,但她没有停留,只是拿了手机、拔掉点滴。她遍寻不着衣物和靴子,大概是警方作为证物带回去了。看来她永远拿不回来了。
她知道这么做很不理性,但她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她不想假装以合理的口吻,谈论完全不合理的事。
桑铎就算道歉再多次也没用。亚丽丝觉得很不安全,她怀疑自己永远不会觉得安全。吾等乃牧者。但是谁会帮他们对抗恶狼?布雷克・齐利死了,他俊美的脑袋被砸烂了。然而,凯蒂・麦斯特和手稿会竟然没事,一开始就是他们为了省钱,而导致梅瑞提魔药外流。柯林呢?热心、聪明、体面的柯林,还有滚动条钥匙会的其他成员,他们将秘密出卖给罪犯,而且吞掉达令顿的怪物很可能也是他们搞的鬼。使灵呢?她差点被一个戴眼镜的使灵杀害,却没人在乎。道斯遭到攻击,桑铎院长差点倒在走道地毯上失血过多死掉。他们真的只是可以随便丢弃的工具?
没有社团遭到解散。一切都没有改变。太多位高权重的人需要纽哈芬的魔力,而界幕八会为他们取得。现在调查工作交给桑铎和一群不知长相的有钱校友,要惩罚,还是要宽恕,全凭他们高兴。
亚丽丝顺手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医生白袍,穿着医院的袜子往电梯走去。她原本担心会有人拦阻,但她平安走过护理站。伤口非常痛,她很想扶着墙壁弯腰休息,但她不能冒险引起注意。
电梯门开了,一位女士走出来,她一头赭红秀发,米色毛衣搭配紧身牛仔裤。她长得很像道斯,差别在于她是拍掉灰尘、精心打扮之后的版本。亚丽丝让路给她,然后走进电梯。门一关上,她立刻软软靠在墙上,努力吸气。她毫无计划。她只是无法继续待在这里。无法和道斯的姐姐闲话家常。无法假装这所有事情公平、正确、能够接受。
她拖着脚步走出医院,在寒风中跛行半条街之后,才拿出手机叫车。很晚了,路上没有人车──只有鬼新郎。诺斯在医院灯光下飘浮。他朝她飘过来,似乎很担心,但亚丽丝不允许自己在乎。他没有找到塔拉,他根本没有帮上忙。
结束了,她在心里想,就算你不愿意也没办法,老兄。
「无人哭泣、无人彰显、无人哀歌。」她凶巴巴地说。诺斯退后消失,表情很受伤。
车子来了,她坐进后座,司机问:「妳好吗?」
不好,我半死不活、灰心丧志。你呢?她很想躲在有结界的地方,但她一想到要回令牌居就受不了。「麻烦去约克街与榆树街交叉口。」她说。「那里有条巷子,等一下我指给你看。」
黑夜中,街道寂静,城市面目不清。
我受够了,亚丽丝想着,拖着身体下车,爬上地洞的楼梯,丁香与安抚的气息笼罩她。
道斯逃去西港。桑铎回家,管家和调皮拉布拉多犬在等他。透纳……唉,她不知道谁在家等他。妈妈?女朋友?工作?亚丽丝打算做受伤动物会做的事。她要躲在怪物找不到她的地方。她要躲进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