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鸟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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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头鹰体态轻盈,飞翔时几乎没有声音。意识的转移似乎只在一念之间,就像按下电灯的开关,她只是停止了自己作为人类的全部思维,忘记可以自由活动的灵巧手指,忘记用来奔跑的双腿,忘记自己没有毛的人类面孔。抛开人格,现在,她是一只鸟了。她的人类特性就像一段记忆,或陌生人,就像它属于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电视里的人。
电视。这想法使她出现了意识回流,但只是一点点。她没有回到自己的肉体,而只是在人和鸟意识相接的边缘地带溜达了一圈。电视就像她黑暗的人类意识深处尚未熄灭的一点余烬,让她模糊地认识到即便潜入鸟的身体,她也不是鸟,而是人。
她必须要牢记这一点,因为现在她要实现的不是鸟的目标,而是米莉安的。
猫头鹰在黑夜里翱翔。她驾驭着这只大鸟向北飞去,它的身下仿佛是一座鬼城,到处是黑不见光的死气沉沉的街道。发现目标:两辆黑白相间的巡逻警车,车顶上亮着警灯。它们停在一栋房子外面,房子的门用黄色的警戒带封锁着,窗户上装有铁栅。
警察为什么还在这里?
一个模糊的推测:他们在找我。
在米莉安的授意下,猫头鹰放松肛门,拉出一坨白乎乎的鸟屎,且无比精准地落在其中一辆警车上。啪嗒的声音让米莉安分外满足。
猫头鹰掉头向南飞去,反正面对警察,它也无可奈何。雷恩不可能在这儿,她也不会进城。雷丁发生了罪案,这意味着警方正张网以待。但是树林、高山、小路……那是另一回事。
猫头鹰继续滑翔,只偶尔扇动几下翅膀保持高度。米莉安让它几乎贴着树梢飞上山去。
这时米莉安松开了无形的缰绳。
猫头鹰拥有惊人的感应力,就像蜘蛛能从蛛网微小的振动探测猎物一样,猫头鹰能感应到空气中的细微振动。这是它们赖以为生的看家本领:它能感觉到夜莺的飞行,或老鼠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它的听觉和视觉在鸟类世界中几乎无可匹敌,也许在整个动物界都鲜有对手。当然,是不是这样,米莉安也不敢肯定,因为她只能操纵鸟类。至于为什么,她也只能推测,不过很久以前有人告诉过她,说鸟类是死神的使者,灵魂的引路者。它们负责把人世间的灵魂带到冥界。但厄运之鸟显然不懂何为灵魂,它只知道飞行、饥饿和交配。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米莉安遥远的人类思维如是说,也许这才是我能和鸟类沟通的原因,我们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有情况。下面不知什么东西扰乱了空气的平静。是一只鸟,另一只猫头鹰,这是一只体形较小的鸣角鸮。它在追猎另一只鸟,一只小小的北美歌雀扑棱着翅膀飞过树梢。鸣角鸮正在高速俯冲,米莉安不敢耽搁,好比从一架飞机空降到下面的另一架飞机上,她的意识忽然飞离厄运之鸟,直扑鸣角鸮——
现在她进入了这只小型捕猎者的身体,就像猛然拉起了马缰绳,这只小猫头鹰张开翅膀,减缓了攻击的速度,北美歌雀趁机逃远了。米莉安心想:歌雀不可杀哦,猫头鹰先生,我还需要它呢。
她不只需要雀类。当然,猫头鹰也并非只有雀类可以捕杀。
在黑暗的森林中,她感觉到了上百只不同鸟类的存在,尽管它们的活动像摇曳的烛光一样毫不起眼。一只红尾鹰,一只赤肩鹰,又一只鸣角鸮,还有其他数十种鸣鸟,从红雀到啄木鸟到歌雀,它们全都留在这里过冬呢。既然森林里有充足的食物,谁还愿意不辞千辛万苦迁往南方呢?
她不由得想起小屋里的那一幕:路易斯在窗前读那张字条。我可以让一只鸟帮我偷看……一只鸟,就像属于她私人的有机摄像机,一双可以飞的眼睛。
现在你开始用鸟类的思维考虑问题了。
她集中精神。
现在她要露一手了。
米莉安以前就干过。
(尽管是歪打正着。)
这种做法就像一脚踹烂一面镜子,只不过这镜子是她的思维。她把镜子打碎成上百块碎片,每块碎片上都有她的影像。她将这些碎片丢进现实世界,每块碎片都找到一只鸟作为它的受体:美洲鹫、朱雀、鸽子、乌鸫、乌鸦。米莉安感觉自己被分解拉伸了,每块碎片之间仅剩一根细细的丝线相连。
而这些丝线越来越细,就像一根电线被拉伸延长到了极限。
撑住,撑住。
鸟的头脑虽然很小,但它们并不愚蠢,而只是高效到了最简单的程度。它们没有长期复杂的记忆,可它们的确会记住一些东西。乌鸦会记仇,鸽子能认识单词和数字。鸟需要记住一些人和地方,这有助于它们寻找食物,分辨危险。它们不会一觉醒来就把所有的事忘光光。
鸟也是有记忆的。
而这正好可以为米莉安所用。她需要它们的记忆和它们的眼睛。于是,米莉安在不同鸟的大脑网络中灌输进了同一个形象:
雷恩。雷恩目前的样子。她要让这上百只鸟儿充当她的侦察兵,让它们搜寻雷恩的影子。
搜索很快有了结果,她看到了闪光的记忆片段。不仅仅是在一只鸟的头脑中,而是多只——
她快要失控了,一个人同时连接上百个大脑,其驾驭难度可想而知。钓鱼线正飞快地从她手中滑脱,不是一根,而是上百根,它们朝向四面八方。她感觉自己被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宽。撑住,撑住——
可撑到什么时候?撑住的意义又在哪里?
她到底在寻找什么?
甚至连她是谁也成了问题吧?她犹如被丢进了一条奔腾不息的激流,或一个旋转不停的旋涡。她在黑暗中挣扎,好像一条蛇极力挣脱捕蛇者的双手。你是一股龙卷风。不管是人或者东西,你遇到什么就卷起什么,把它们撕碎,扔到空中。
这些话是谁说给她的?
那个名字几乎要从她的意识中显现出来了……
路……
路易……
忽然它又不见了,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这风是由无数双扇动的翅膀引起的,鸟儿们腾空而起,开始在黑夜中飞翔。米莉安与它们珠联璧合,她摆脱不了它们,每一只鸟儿的身体里都有她。镜子的碎片拒绝复原,影像与影像之间越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