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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捕令

这是二月末一个温暖、漆黑、细雨蒙蒙的下午。今年的二月很奇怪,近些年来在英格兰肆虐的冬季龙卷风竟然不见了踪影。距离彗星“库伦-兰泊思”出现在北半球和非法闯入动物园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巴杰瓦医生仍旧感觉自己可以(直接)控制住卡斯伯特的病情。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正要离开位于霍洛威路的办公室。他注意到自己的余光中正闪烁着暗淡的紫色,有新的角膜信息(紫色闪光意味着语音呼入)。是两条角膜信息——一条带来的是好消息,另一条则是毁灭性的。
沿着人行道,他在人们穿着的球形雨衣组成的红蓝色海洋中艰难跋涉。他眨了三次眼,让信息开始在自己的眼前爬过。
首先,他得知迄今为止自己右肺叶上的肿瘤是孤立的,“十分容易医治”。他那位医术高超的遗产服务级别肿瘤学家用疲惫的、“一切都好”的语气写道——这些会为自己新游艇上的大三角帆与船首三角帆直接选择白色、蓝色而非红色、黑色的人就爱这么说话。“长话短说:你非常好,咱们下个月做常规随访时再见。有药,请知晓。”巴杰瓦医生对着这则消息大笑起来。他一直都很担心。
人行道上,一大群身着脏T恤和牛仔裤,浑身湿透的贫民小孩(他们从未穿过球形雨衣)似乎要过来“围攻”他。
“施舍五英镑吧,先生。”他们不停地央求。
巴杰瓦一边推搡着孩子,试图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好走向地铁入口,一边想要阅读下一条角膜信息。此间,他还设法从口袋里掏了几镑出来。
“你是个大好人。”一个戴着一只眼罩的小女孩告诉他。她望着他,脸色灰白。“真的,先生。”
“不,我不是什么好人。”他边说边俯下身来,胡乱摸了摸小女孩浓密的黑发,“不过我很幸福,甜心。”
打开另一则角膜消息时,他的幸福崩塌了。看到那些可怕的字眼从他的角膜前滑过,他一下子哭了出来。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掉过眼泪了,身体绷得紧紧的。他抱住自己强壮的双臂,试图扼杀那份伤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贫民小女孩抱住了他的双腿。
“别哭。”她说。
咸咸的泪水扰乱了他角膜阅读器上的电镀感光器,将信息脚本变成了高高的、芦苇状的可怕字体。尽管如此,令人沮丧的那一小段内容还是足够清晰。巴杰瓦医生在角膜上将它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好让自己能够读懂其中的含义:“NHS精英级别服务病人,编号87229109,卡斯伯特·阿尔弗莱德·汉德利。逮捕令。罪名:酗酒(弗洛特),缺乏行事能力,卡姆登镇大街。替代罚款及/或拘留结果:强制性B-810报告表格,心理卫生检测,思想部。日期:2052年3月1日,通过皮肤喷雾黏合剂发送。检测员:乔治·里斯医生,伊斯灵顿子爵二世,一等心理治疗师(平等镇定机构),伦敦周边地区。”
这就是巴杰瓦一直在奋力阻止的。它无疑意味着这个年迈的病人将会遭到监禁,过不了多久便会一命呜呼。
“你可以跟我回家,和我们住在一起。”小女孩说,“和我们在一起,你不会感到难过。我有一个妈妈,你知道吗?”
巴杰瓦俯下身来,亲吻了女孩的额头,走开了。他在她的头发里闻到了街道的味道——雨水、口水以及一个世纪以前的煤尘泥土般的辛辣气味。
那一刻,他意识到,一涉及卡斯伯特的问题,他就只能与平等镇定机构合作,或是拿自己的行医执照来冒险,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警卫队放过卡斯伯特之前,思想部极有可能不走检查程序,监禁在所难免——要是他能在被捕的过程中活下来的话。第二天,他向卡斯伯特宣布了这个消息,而对方似乎完全不怕,令人心生怜悯。这正是巴杰瓦最害怕的一种反应。
“你得尊重平等镇定机构。”他恳求卡斯伯特,“哦,上帝啊!卡斯伯特,你不懂,他们会要你身上的一切。”
“我不担心。”他答道,“巴杰瓦,有一股‘能够通过绿色导火线’驱使万物的力量,它是永远也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而且,我告诉你,平等镇定机构肮脏的双手是得不到我的水獭的。”
医生满怀怨恨地想,卡斯伯特这是将自己烂泥一样的大脑装在一次性罐子里拱手交给平等镇定部。一切都完了。
 
里斯医生为卡斯伯特进行的决定性测试持续了四十五秒钟,是在一块由气味激活的皮肤喷雾屏幕上操作的。在此过程中,里斯只向卡斯伯特提了两个问题:你会听到什么声音吗?你愿意献身于国王吗?卡斯伯特分别答道:当然。超出你的想象。
里斯医生不喜欢他。这位医生那个级别很低的新伊斯灵顿子爵头衔是他的出价打败了好几个平庸的媒体名人,向温莎王室支付了十三万英镑换来的,但这却并没有为他买来他所应得的尊重。
作为监控上千个贫民精神病患者的NHS精英级别服务一等心理治疗师,里斯会在大块的数据库屏幕上调整用药,简而言之,就是要管理上千个生病的大脑。测试刚开始时,卡斯伯特身上沼泽般的弗洛特味道和陈旧的衣衫就令里斯烦心不已,他立马激活了身上昂贵的嗅觉核心模块(通常应付贫民时他就是这么做的)。心理治疗师毫不掩饰地频繁揉擦自己的鼻中隔,显然卡斯伯特将这视为一种侮辱。
和贵族阶级的许多人一样,他的脸看起来怪怪的,外表上的“瑕疵”暴露了各种修复模块的迹象。就里斯子爵而言,他的蓝色眼睛中那种水汪汪的呆滞神情显然就是一个超过一百一十岁的男人才会有的。本来按照如今的标准来说,这个年纪不算特别老,但因为整容,他脸上其他的部分却是属于一个二三十岁男人的,这种矛盾更突显了他的年纪。
卡斯伯特一直笑眯眯地凝视着他,这令他分外心烦。
卡斯伯特告诉里斯医生自己是个动物对话高手,他还对他说:“你的猫对我说,你令它厌烦。”心理治疗师轻轻吸了吸鼻子,在此刻闲着的那只发光的手背上生硬地敲击着皮肤喷雾剂的屏幕。
收到里斯的报告及其附属文件,巴杰瓦医生就不得不遵照NHS精英级别服务的数码表格B-810的规定,将卡斯伯特标记为“严重精神疾病”,不然他的病人就会失去所有的公共福利,包括住房。
里斯还坚称,卡斯伯特的信息应该即刻“被存入数据库”。由于卡斯伯特在结束与里斯的会面时唱起了所谓的《致老鼠的歌》,心理治疗师没有理由重新考虑这一分类。被存入数据库之后,卡斯伯特的救济金当即就会被削减至每周二十五英镑,其公共交通特权也将被终止。下一步就是进NHS精英级别服务的精神病院了。
在巴杰瓦医生的帮助下,卡斯伯特可以试着就此判决提出上诉,但他不得不彻底戒掉弗洛特一两个月的时间,而且必须在谈到该死的动物声音或面对严格服从思想部的要求时学会闭嘴。
这一切在巴杰瓦看来都是不可能的。卡斯伯特似乎注定难逃厄运。
巴杰瓦医生感觉背叛了自己的病人。在一则角膜信息中,卑鄙的里斯指出,自己很容易就能在东伦敦鲍街上那家声名狼藉的老圣克莱门茨医院里为卡斯伯特弄到一张床铺,却当即遭到了巴杰瓦的拒绝。毕竟,他曾为卡斯伯特做过些什么。
“那里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里斯声称。那家医院如今已经成了专业的一级精神卫生机构,每位住户每天都会戴尼克萨尔帽两个小时。通过这些帽子,里斯医生和一小队来自平等镇定部的其他优质心理治疗师就能照亮成百上千名精神病人的大脑——全英国致病α电波的海洋。
这项生物电子刺激器的使用已经为纳税人节省了数百万英镑,还能为患者本身提供一定程度的安慰。因此,亨利九世甚至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杰西卡·麦肯齐表面上一直在广播新闻中推广尼克萨尔疗法。
“在我们的王国中,再也没有人需要受苦。”红脸的亨利时常在镜头前拖着长音吟诵,他的双眼如蓝宝石般冷酷,脖子像一颗被撕碎的橄榄球那样膨胀开来。
如今,君主总是会在距离伦敦市中心十英里处的汉普顿皇宫地堡中发这样的声明,远离圣克莱门茨之类的精神病人地牢,身边环绕着全副武装的“皇家禁卫军仪仗卫士”。
戴着现代化的扁平黑色头盔,穿着光滑的红色身体护甲,紧握着能让人当即停止心跳与呼吸的长矛状红色髓质波枪,这些卫士代表着世纪之交的英国君主政体正从“观光对象”向具备职能的野兽转变。他们的护胸甲和枪托上都装饰着金色油漆绘制的都铎王室玫瑰花、蓟花和三叶草,不再费心低调行事。很早以前便有谣言声称,正是亨利九世殿下在二零二八年炸毁了他哥哥威廉国王的私人飞机,杀死了这个软弱的统治者和他所有的子嗣。这位亨利国王钟爱的正是侵略。
“我们的王国饱含同情心和生命力。”这位弑君的国王喜欢说,“尼克萨尔正是一种能够分配二者的、十分聪明的方法——就是这么简单。”
包括巴杰瓦医生在内,没有人会公开质疑这些见解,因为大家都希望能在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的英国职场上获得升迁。要知道,质疑温莎王室对于操纵性α电波的热爱是永远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自杀性团体和英国共和主义者遭到了王室的公开迫害,但除了他们,似乎只有一个臭名远扬的叛逆旧贵族愿意冒险公开与之对抗。他就是昔日的伍斯特伯爵,年仅十九岁,据说如今他藏匿于威尔士边境地下(在抛弃维基精神网络的视觉神经之前,他曾发送过大量角膜消息)。面对男孩的出走,国王一笑了之。
“我们需要我们的伯爵。”他喜欢用痛心的语气,“我不能独裁专政。伍斯特需要走出来,到汉普顿来吃顿晚饭。”
据说这位放弃了世袭爵位的年轻男孩也曾放出话来,说他愿意与亨利共进晚宴,但前提是宴席要在“国宴厅的前面”进行。当然了,这是在大胆地暗示查理一世的行刑地点。
(汉普顿皇宫已经不再是花展和令胖乎乎的比利时游客们流连忘返的地方了。亨利之所以决定将这里改为戒备森严的寝宫所在地,把白金汉宫完全交给英格兰垂死的旅游业,完全是基于他偶尔对实施武力和对抗武力的偏执的算计。迷宫和真正的网球场仍在那里,但皇宫周围实际上已经布好了强劲的火力。有高级神经大炮、窒息性毒气射线、各种复杂的电磁脉冲发射器和传闻中的主力——被称为“埃塞尔斯坦之福”的危险移动迫击炮,这东西可以抹除人的身份。)
据称,这一装置拥有形似某种巨型海葵的粉红色触手,其尖厉刺耳的声响犹如古韦塞克斯王国的金龙,能够彻底破坏一个人存在的一切痕迹,不管是肉体形式的还是数字形式的。
 
圣克莱门茨医院的名声尽人皆知。不管戴不戴尼克萨尔帽,其病人都永远不会康复。医院坐落在一座阴森可怖的黄砖楼里,本来是一座救济院,最终成了最后的几家维多利亚风格的精神病收容所之一。一张过时的NHS信托海报仍旧悬挂在嘎吱作响的铁门上。在巴杰瓦看来,这是国家的耻辱。他上一次到这里来探望时,里面住满了发疯的贫民。
出于责任感,在收到里斯医生的报告后,巴杰瓦医生决定再去探访一次圣克莱门茨医院。说不定那里已经不像他印象中那么糟糕了。从外面看去,医院四周环绕着酸橙树和人行道——被幻想雕刻师、卖烤鸽子的小贩、家庭机器人修理工等各式各样的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践踏而过。这里散发着一种欢快的喧闹感。可一跨过铁门,巴杰瓦便看到了既熟悉又可怕的一幕,让他联想起了一般用来收容尼克萨尔疗法病人的破楼。
一个眉头紧锁的年迈护工在巴杰瓦走向正门时露出了笑容。
“天气不错。”那个男人说道。
巴杰瓦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空。这么好的天气今年仿佛还是头一次。除了孩子们用云朵涂鸦出来的瘦长猫咪和歪曲字母(“妈妈!”)之外,天空就是一片令人飘飘然的空白。
“是啊!”他回答,“很不错,不是吗?”
进门后,他从容地缓步向前走去。几个满脸傻笑的病人走上前来,与他握了握手。医院的主要公共区域里,墙壁顶部的飞檐装饰线条沾染着尼古丁的污渍,上面的花纹也很奇怪——是(泛黄的)叶形装饰之类的。显而易见,这些线条都是某个好心的员工允许其中一个病人画上去的。室内遍布着用纤细的蓝色、黄色和红色手绘线条写就的乱七八糟的数学符号——整数加法群和符号,各种各样的积分,欧几里得的距离标——其间点缀着狮子和其他稍显模糊的生物的剪影。鼬鼠、雪貂或者真的是水獭之类的动物。
巴杰瓦心想,卡斯伯特也常提起水獭,于是圣克莱门茨医院里就出现了它们的身影,多么奇怪啊?医生试图算出飞檐装饰线条上的公式,却意识到它们(或是它?)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除非狮子和水獭也以某种形式被赋予了数学价值。他沉思片刻,觉得对于卡斯伯特之类的人来说,“水獭~2.98311”中或是那些紧随时空精密弯曲部分的鼬科动物尾巴曲线在对折时存在某个隐秘的次元?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尼克萨尔帽的矮胖护士用不太友好的语气跟巴杰瓦打了一声招呼。
“我是不会在这里闲逛的,伙计。小心沾染上这里的‘欢乐’氛围。”
巴杰瓦咳嗽起来,感觉就要窒息了。他刚开始接受小剂量的化疗。该死的咳嗽就快要消失了,可他却感到胃里既虚弱又恶心。
带着轻蔑的哼声,巴杰瓦答道:“这一切——对你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是的。”那个男人悻悻地说,“我只不过是给他们戴上帽子,让他们沉浸在欢乐之中。我不喜欢这么做,不过这是我的工作,不是吗?”他斜眼瞥了瞥巴杰瓦,“你身体不舒服吗,兄弟?”
“有一点儿。他们……能好起来吗?”
“哈!”护士应了一声,然后神秘兮兮地俯身过来,口气中夹杂着一股鳗鱼和醋的味道。“这是个能让人情绪高昂的地方。就连鬼怪都能过得很好。”这个男人滑头地咯咯笑了一阵儿,然后拍了拍巴杰瓦的肩膀。
“是啊,伙计。”巴杰瓦答道。
 
在巴杰瓦离开圣克莱门茨医院时,迫使他放弃调查的不公正行为再一次伤害了他的感情。穿过大门,他转过身,看到一个砖垛上还贴着陈旧的NHS标牌。环顾四周,他确定没有人在注视自己。要是他不多加小心,最终是会被人从医疗登记簿中除名的,甚至更糟,说不定还会被丢进圣克莱门茨医院,对着一片空白狂笑,被人固定在一顶尼克萨尔帽下。
他掏出一支老式钢笔,在标牌上写下了“哈利去死”的字样,然后咳嗽了两声,在上面留下了几点微微带血的粉红色唾沫。他很快便走开了,努力让自己不要露出匆忙的神情,直到突然一路小跑起来。
“否极……泰来。”他自言自语着向前慢跑,大口喘息着。
 
巴杰瓦医生发现,卡斯伯特再来看他时,心中认定动物们正在争夺对他的控制,还想逃出自己的牢笼。弗洛特导致他处在幻觉之中。走进诊疗室,他明显表现出了英格尔迹象,步子很大,身体过分前倾。
“我说话已经不算数了,巴杰瓦医生。”他说。
“要是你戒不掉弗洛特,”他告诉卡斯伯特,“一切就真的结束了。而且你不能再到处宣扬自己能够听到动物说话了,我的朋友。你不能这样。”
卡斯伯特低头望着涡纹图案的阿夫沙尔地毯。“弗洛特是一回事。”他说,“可恕我直言,巴杰瓦医生,我是永远无法让动物们闭嘴的。这不仅仅是戒酒的问题。即便是在我喝酒的时候,声音也会跟随我。”
“这不是什么好症状,卡斯伯特。这是幻觉。如果你不戒弗洛特,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可它们的消息是面向所有人的——给我,给你,给英格兰,给世界。有可能是认识你的一匹小白马,巴杰瓦。”
听到这里,巴杰瓦终于失去了耐心。一切职业约束就像一群受惊的烦躁椋鸟,从一棵凋零的大树飞脱出去。
“卡斯伯特!该死!”他怒吼起来,“你他妈的就是不明白吗,你这个笨蛋?都是弗洛特害的。是弗洛特!这就是第一次戒除弗洛特的标准综合征。不是什么该死的动物,也没有什么该死的声音,这都是你的错觉,我的朋友。这是戒酒的症状。”
巴杰瓦医生此刻几乎哭了出来,他从座椅上站起身。这样的景象吓坏了卡斯伯特,他挣扎着站起来,朝着诊疗室的大门慢慢后退,衰老的双腿颤颤巍巍,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站住!”卡斯伯特打开房门时巴杰瓦尖叫道,“你必须得听我的。我不想失去你,我的朋友。红色警卫队会来抓你的,你懂吗?他们会把你打得屁滚尿流,然后把半死不活的你拽到平等镇定机构的心理治疗师面前,之后就是圣克莱门茨医院了。求你了,卡斯伯特,求你了。我们去医院试试吧!就这最后一次——就这一次——”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卡斯伯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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