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夏季学期第四周(不知道第几天了)
我知道自己很久没写日记了。今天下午我跷掉实作课来补眠,现在才有力气写日记。我不应该逃课的,真的,我明天还得要写一份考古题(公元前六世纪的毕达哥拉斯1学派替现代的圣之嬉研究奠定多深远的基础?),一想到就好想撞墙,而且拖得愈晚就愈不想动手。我现在显然也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双人游戏慢慢有进展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可别误会,我还是觉得卡费克是个高傲的讨厌鬼,上周我们就为了要定什么主题吵了一整个晚上。他想要一套可以用来探讨各种概念的数学理论(也就是采取古典结构、无聊又静态的东西,听起来像是百科全书和算盘生了个孩子),而我想做的东西则格局宏大、充满野心,他听了却整张脸垮下来,好像我提议的是从方塔屋顶上跳下来似的。我向他力推我的想法,结合梦境与暴风雨的元素,不过他断然拒绝。他一直说:「作品的出发点一定要真诚、真实。」我也一直说:「卡费克,你不要这么难搞,我说的这些哪里不真实了,现实就是真实。」我们的讨论就卡在这里一万年。讲到一半,气氛不知怎地忽然一变,他竟然抬起手示意我不要说话,让我差点发飙。他在纸上胡乱写了些什么往我这里推。他要是写他家那套表记法给我看,我一定会出手扁他,就算可能会被退学也照扁不误。但他写的是数学算式。
「你听过棣美弗2吗?」
「他是不是发明了什么复杂公式?」
「他提出一个假说模型『棣美弗法则3』,可以用来推算寿命,应用在年金保险方面。据说他还推算出自己的死期。」
「数学和魔法的连结,帅喔。」
他笑了。这绝对是他第一次对我笑,好像表示他同意我的看法,而不是嘲笑我耍笨。我一看见他笑,就差点忘了要讨厌他,真是奇怪。「没错。」他说:「你想要探讨难以理解的困难主题,就来谈谈死亡。」
「死亡?」我像白痴似的重复他说过的话。
「死亡有很多面向可以谈,这个题目很大,几乎无边无际,我们一定是疯了……」他发现自己说错话,眼神立即飘开,神情戒备,等着我拿他的家族来开玩笑。他顿了一下,接着才又匆忙说下去:「一定是疯了才会谈论死亡。不过同样的主题在音乐上有先例,像是《骷髅之舞》,圣桑和李斯特的交响诗4。」
「还有莎士比亚、但丁,我不知道死亡难倒了这么多创作者……」
他露齿一笑。「还可以讨论安魂曲的结构,个体和无限之间的拉扯,或者渐进线……」
「没错!还有死亡的仪式、腐烂的肉体、相信精神永恒存在的信仰。」
「无法参透的死亡意义,我们太微不足道。」他说微不足道应该是在嘲弄我吧?但他自己也说得很兴奋。
「死者的国度从未被发现,死亡是存在本身最难解的谜题!」我兴奋过头,笑得像小孩子一样。突然之间他也跟着我笑,爆出一阵高频的笑声,肩膀还随着笑声抖动。之前从来没听过他笑成这样,我不知道原来他也会笑,还以为他应该只会发出瞧不起人的哼声。「好。」过了一会儿,我总算有办法好好说话:「就这么定了。」
「要是我们失手……」
「失手?5」我装成麦克白夫人的口气说道。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他一定会眉毛一挑,开始批评剧场,令人意外的是他竟然又开始笑,然后我们再次笑得乱七八糟。我到现在才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有笑过,他不知道笑完之后该怎么办。他的笑法很像是一直忍住,然后突然崩溃失控……最奇怪的是笑完之后平静下来的模样,他可以在一瞬间之内从爆笑状态冷静下来,彷佛把笑声全部吞了下去。前一秒他还跟我一样在笑,而且我发誓他是真心觉得好笑,下一秒他却突然站起身、脸色一沉,好像在生气的样子。也许当时我不小心碰到他的袖子还是什么,想不起来了,总之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根本没做什么事能冒犯到他。我吓得一面往后退,一面问他:「怎么了吗?」
「说定了,就先这样吧。」他避开我的眼神。「我们的主题就是死亡。」
「凡人总有一死,诸如此类的东西。」我说:「没错。」
他还是不看我,一定是因为他很气,气自己怎么可以放松戒备,跟地位低下的人一起胡闹。他无法接受我窥见了他一部分的真实自我……一直以来对他的厌恶当下全涌上心头。我还以为只要一起笑过,就能让他变成正常人。
「你赶快走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我这不就是跟你一起在做事吗?我又不是来这里玩的。」
他瞪我一眼,我也瞪回去,想看他敢不敢拿我刚才模仿麦克白夫人的模样开恶劣玩笑。但他没有这么做,可能只是没说出口吧。
我一把抓起自己的游戏记谱。「你说得没错,还有其他事情比这更重要。」最上面有一张是他的记谱,于是我把那张纸往地上扔。「明天再来做棣美弗,我去看看文字部分怎么处理。」
他眨眨眼。算他识相,知道这时候没资格说我口气太嚣张,特别是考虑到他平常是怎么跟我说话的。
「行啊。」他说。
「那好。」我说。
我们同时陷入沉默,仔细思考到底是谁占下风(郑重声明,是他输了)。然后我甩门离开。
晚餐时间到了,不写了。
夏季学期第五周刚开始
之前写到哪里了?喔对,写到我们昨天有进展,事实上目前的进展也不错。
昨晚我们一起写游戏,从冥想时段一路写到晚上十二点之后。晚餐吃到一半,我发现菲力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原来是因为我和卡费克并肩坐在一起,为了音乐对位的几个音符在伤脑筋。虽然在正常情况下我才不会主动和他一起坐,但菲力也没必要来打断我们的对话吧。那个时候我们两个脑中的想法像是饮料正在发酵,必须不断抽出来,否则只会流得到处都是,最后什么也不剩。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写双人游戏会是这样,虽然是跟卡费克一起写,但过程还是满刺激的(可能因为他而变得更刺激了),如果是自己写圣之嬉游戏,滋味就会略减几分,有人一起比较不寂寞。偶尔也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时刻,一种无以名状的什么会在那一刻渗进我们之间的空隙,并且留下令人惊艳的一步奇招,是我们任何一人都绝对想不到的。我也很喜欢游戏被音乐统整起来的效果 ── 其实是被卡费克的音乐统整,坦白说他的音感比我好太多了,而且他的音乐能让我们更加挥洒自如,而非受到框限。他负责主结构,我则据此添加和谐音和其他想法……奇怪的是,明明他的风格古典又简洁,我却反而在他的影响之下变得更有热情、更加大胆。为了挑战他,我会在他觉得已经够好的部分再添一笔,然后递回去给他看,一边得意洋洋地想着:这招厉害吧。看见他读完之后作势要用头撞桌子,或是用鄙视的眼神看我,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以死亡作为主题真的很难写,卡费克说得没错,我们一定是疯了才会选这个题目。我时常在半夜惊醒,反复猜想教授会给我们什么评语:才二年级就选这个题目,实在鲁莽且令人感觉欲振乏力,说好听点是大胆尝试,但其实就是最恶心、最自以为是的傲慢态度……如果我们要继续做这个题目,是不是该把基督教元素拿掉?虽然霍特教授不会因此扣我们分数,但或许其他人会略感不快……唉,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如果这部游戏惨遭痛批,至少卡费克会跟我同分。
菲力一直问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今天早上他逼问个不停,我便跟他说不关他的事,没想到说完竟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可能是因为吃早餐时他砰一声坐在我旁边,一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的模样吧(最好的朋友,天啊,以为是小学女生吗?)。然而没过多久我就站起身,因为我还得去图书馆查《韦氏字典》。菲力看我的眼神很不寻常。「你和卡费克,」他说:「你们……」
「怎样?」
「你应该还是痛恨着他吧?」
他的声音传得很远,艾米尔听见便转过头来,皮耶也是。
「当然痛恨啊。」我可能太低估了自己的音量,突然之间食堂的嘈杂声沉了下去,而卡费克出现在餐桌的另一头,正在看书。他抬起头来,眼神和我交会了一瞬间。
同日稍晚
真是凄惨,我竟然睡不着。我躺在床上干瞪眼,想着自己说的那句话,它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最后我站起身,在睡衣外披上罩袍,走去他房间敲门。
他来应门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原地,挑高了眉毛,等着我开口。
我说:「听我解释,卡费克。傍晚的时候……」
「你在说什么?」
「我跟菲力说,我还,呃,痛恨着你。」
「所以呢?」
我没说话,希望他会自动明白我的意思,但他似乎下定决心不帮我这个忙。我只能勉强开口:「我说的话很蠢,我不应该那样说。」
「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的声音愈来愈小。
「你怎么会觉得,我在意你恨不恨我?」
我累得无法思考该怎么回答。「我不恨你。」我说:「我是说,偶尔我还是满恨你的,但大多时候并不是这样。」
「是喔,你人真好。」
「不说了。」我转过身。真不知道自己跑来这里有什么意义,反正他也不承认自己心里有疙瘩。我起步要走。
突然间,他开口说道:「马丁,不要担这种心,那根本没什么。」我回过头,看见他眼神中闪烁着一种不太有温度的光芒。也许我们两个都不喜欢对方,但有时候我们似乎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还要更了解彼此。他移开扶着门框的手,玩笑似地打了个手势,最后把手放在心窝上。这个手势的意思是「相像」。「我也是想到才会恨你一下。」
他没有说他会原谅我,但这样就够了。
夏季学期第四十二天(我回头重新算过了)
今天是星期日,谢天谢地,而且文学教授忘记出作业给我们(可能是老人痴呆发作的前兆,但我对此没有意见),所以我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没错,大把大把的时间,棒呆了。
应该要写信给老妈的,现在书桌上摆了五封她寄来的信,我一封都没有回,而最新的一封我甚至都还没拆开。如果我没有及时回信,学期结束回家就会听见她很温和地说:「亲爱的,我好担心你会不会生病了。」如果我试图解释,她就会故作坚强露出困惑的笑脸,摆摆手打发我走(说真的,如果我出事她会收到通知啊,我是来上学,又不是来坐牢)。话说回来,如果我不赶快写五封信寄回去,回溯一下写在信末的日期,她一定会变成像我说的那样。
有人在敲门,希望是卡费克,我在等他来跟我讨论《骷髅之舞》中章的安排。这么慢才过来简直气死人,他明明知道我急着想把主题弄清楚。虽然游戏还有四周才要交,听起来还很久,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他浪费的每一秒钟,我都觉得像永恒那么漫长。
同日稍晚
他喜欢!或许他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
我在说什么呢?他当然还是很讨人厌。他说:「这个地方绝对有发展的可能性。」说完不到五秒就开始解释他为什么要订正我那段记谱(而且当然是用阿忒门表记法订正)。他坐在桌前,低头看着面前的白纸,然后开始在边缘写着难以辨认的文字,字还愈写愈小。他话说得很快,快到我跟不上,只能看着他的手在纸上移动,还有他指关节上浮起的青筋。他抬起头。「嘿,马丁。」他说:「你有没有在听啊?」
「当然有啊。」
他瞇起眼瞪我。「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本来想要装个样子胡扯一通,结果却完全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我心里觉得烦躁,而是受到当时的光线影响。黄昏时分的光线转为金黄,让他的侧脸、颈部的线条和领子下的阴影看起来就像是出自绘画。一股令人发狂的冲动让我想要把手放上他的脊椎末节,感受那一处的皮肤温度。这样一来至少可以让他闭嘴,就算只有几秒钟不说话也好……
我说:「我……很惊讶你会喜欢。」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老实说,我也很惊讶。」
我受不了了,必须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景色。我只能背对着他,不敢放任自己有所行动。天啊,他真是令人烦躁。
简直莫名其妙。我现在这么高兴,只是因为这个天生的自大狂觉得我的创作有可能性 。马丁,你给我冷静点。
同日更晚
我下楼到小礼堂跟艾米尔和乔布玩了几轮,但我心不在焉所以输了。击剑真蠢,还不如给我们沙包打。之后我坐在长椅上看其他人玩,但即使是如此简单的事我都无法专心。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下来,觉得头晕目眩,呼吸不过来。我从来没有因为海拔高度吃过苦头,此时却能够真切体会到自己的脚踩在多么高的地方,我们呼吸的空气有多么稀薄。我的心跳好像比平常大声,不是说这样不健康,只是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我最近都没睡好吧,不然就是快生病了。
夏季学期第四十七天
今天下午只有数学课和冥想,于是卡费克和我决定下半天都泡在图书馆里。中章快要完成了,看起来可以先跳过,之后再回来处理,所以现在我们忙着把演算机制和旋律合在一起。我们默默坐了半小时,两个人都在写游戏记谱,但我没什么进展,卡费克应该也没有。我盯着半空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是在盯着卡费克。其实他看起来满疲倦的,脸色苍白,眼睛布满血丝,嘴唇也干到脱皮。我放下笔问他:「你还好吗?」
「你说什么?」
「没事。」我不想看见他生病。如果他现在病倒,不知道双人游戏会变得怎么样。一想到要自己完成作品,我就冒出一身冷汗。
片刻后他才说道:「我没事。」
「你的气色很差。」
他耸耸肩,模样看起来很焦虑。「我收到消息,我的……家里有点事。」
我张口想问他是不是哪个亲戚逃出了精神病院,随即又把嘴闭上。然而他已经注意到了。看见他收拾东西站起身,我问道:「你要去哪里?」
「关你什么事?」
我忍不住翻白眼。「怎样,我什么话都还没说,你就要生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少装蒜了。」
「是吗?那我要说什么?」
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闭上嘴走掉了。我追上去却发现忘了拿游戏记谱,如果弄丢那本笔记就完蛋了,所以我又折回图书馆。等我追出图书馆外,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方塔里了。我喊了他的名字,他要不是没听见,就是假装没听到。我冲过中庭,不慎在瓷砖上滑了一下,正好和刚从门边走来的菲力撞个正着。他笑着对我说了什么,但我把他推到一旁,一次踩过两格阶梯往上爬。
卡费克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往房内看去。这时我才意会过来菲力刚才说了什么,他说,我错过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卡费克回过头,两手摊开往旁边一站,要我也瞧瞧。
我真是想不透菲力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火柴,他一定是叫人一盒又一盒的寄过来吧。
房间里到处都是火柴,像是玩挑竹签游戏6玩疯了。床上、书桌上、窗台上、洗脸台上、地板上,满满都是火柴。我闻到淡淡的火药味,忍不住发出一阵不像是笑声的怪声。
「棒透了。」卡费克声音紧绷。
「不是我……」
「让人印象深刻,娱乐满点。」
「不是我做的!我跟你一起待在图书馆里。」
「喔,这我知道。」他说:「我既是受害者,又是你的不在场证明。」他对我展露微笑,笑容不含温度。「那你为什么要跟过来?想捕捉我开门的瞬间?」
「才不是。」我还来不及阻止自己,话就已经出口。「一定是菲力弄的,刚才我看到他从这里走下来,难道你没看到吗?」
「我有,不过……」他将头侧向一边,眼神凌厉。「恶魔手下从魔法师手中获得自由了,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我恶狠狠地打断他。该死的菲力。「他做什么都跟我无关。」卡费克用脚尖把地上的火柴拨开,清出一小块空地。他斜靠在墙边,肩膀垂了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变了。「马丁,你知道吗……当初要来蒙特维尔读书,我也很期待。我想了好多年。这里有那么多人研究圣之嬉、祈祷、做音乐、研究数学……我以为来到这里就可以远离俗世,专心钻研。当然生活会很辛苦,毕竟圣之嬉游戏并不轻松,但没想到实际上学校却是这样。」
我什么也没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该死的火柴根本与我无关。
「圣之嬉就是一种祭礼,对吧?凡人透过圣之嬉追求神性,圣之嬉让真与美变得具体,圣之嬉可以证明,人性之中也能找到神的恩典。」
「那是菲利多尔说的吗?」
他彷佛全然没听见我说的话。「难道人不会因为圣之嬉而变得更好吗?」
「你这是在考我申论……」
「我没有!」他说:「这不是考试题目。而且我告诉你,答案是会的。」他摇了摇头,脸微微皱起。「话虽如此,为什么你们都是些混蛋呢?」
「卡费克……那真的只是个玩笑而已,没必要……」
他猛然转身瞪着我,双眼紧蹙。「马丁,你写的游戏都是粪作。你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迟了几秒,我才听懂他在说什么。「那些才不是粪作,我去年得了第二名。」
「对,我知道,全年级第二名。那可不是因为你的游戏有多好,而是因为技术上没出错,没有哪里可以扣分。你的游戏非常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你的游戏没有展露情绪,没有展示真相。」
「原来你跟霍特谈过了。」我说:「我一点都不意外,谁都知道你是教授的最爱。」
「教授也这样想吧?他说得没错,你是个糟糕的展演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霸,你在瞧不起别人的时候最真诚。去年我谐拟了你的作品 ── 」他突然顿了一下,好像他是不小心说溜了嘴,但我也来不及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大家看了都在笑,是因为他们看得出来作品中有你,有你这个人。他们不是在笑作品中出现你惯用的并置、小五度音程和做作的二次转调,他们在笑隐藏在这些元素之下的东西。你很仰赖技巧,因为你从来不敢把真正的自己放进游戏里。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你这个人又坏又没种,而且你永远都没办法写出真正的圣之嬉,因为你根本不配当个人。」
我强迫自己对上他的眼神,紧盯着他,最后他眨眨眼,别开了视线。
「他们才不讨厌我。」我很高兴听到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他们的确取笑过我,笑过一次而已,那又怎样?没人觉得我是输家,他们反而觉得我很聪明、很搞笑。他们讨厌的是你。」
「对啊,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声音干瘪地补了一句:「他们恨我,而且不只是偶尔而已。」突然之间,我再也无法继续生气了。
他转身回到房间里,边走边踢开火柴清出一条通道。他抖了抖毛毯把火柴甩到地上,然后坐在床脚低下头。
我清清喉咙。「你觉得《骷髅之舞》也是粪作吗?」
又是一阵沉默。我觉得心脏好像在嘴里跳动似的。「不。」他终于开口:「不是,这个作品不一样。」
「是因为有你加入,你是我的救星,是这样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然也是因为,」我说:「你的游戏就是自我揭露的典范之作。」
他肩膀抖动,发出一声咳嗽般的卡费克式讽刺笑声,好像我刚才说了一个烂笑话。随后,他起身将床头柜上的火柴扫到地上。其中一根落在枕头上,于是他用两指捏起那根火柴,然后极为刻意地将火柴头划过墙面,点燃火焰。
我立刻抢走他手上的火柴。虽然不记得是怎么走过去的,但我在转眼间就来到他面前。吹熄火苗好像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天啊,卡费克!」
「怎样?」
「什么叫做怎样?你还问我?要是有一簇明火碰到地板上的火柴,这里就会烧得像是……」
「伦敦图书馆。」
仔细检查过那根火柴,确定火苗彻底熄灭后,我把它扔进床头柜上的水壶里。我转过身,看见卡费克脸上露出怪异的浅笑,只觉得背脊发凉。我抓住他,迫使他整个人站直。「好了!」我一阵乱推将他推到门边。
「放开我,你想干么……」
我把他拖到走廊上。「不要再做蠢事了。」
他甩开我的手,皱起眉头瞪我,接着大翻一个白眼。「你这样我真感动。」他说:「但说真的,马丁,你是真心觉得我会来自杀明志这一套吗?我才不会自焚,这样最高兴的人是你。」
「那你干么这样?」
他坐在窗台上,双臂抱胸。
「我再叫侍者来扫。」我说:「回图书馆吧。」
他将头微微后仰,盯着天花板看。我等着他响应,但他的表情丝毫不像是听见我说的话。
「你听好……」其实我大可直接赏他两巴掌,先打左边再打右边。我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在他脸上留下两个鲜红掌印。「你不要太抬举自己了,卡费克。如果你自焚而死,我完全不会在乎。」听到我这样说,他才看着我。「要死,至少等到写完双人游戏再去死。」
一片沉默。我觉得一阵反胃,身体失去平衡,彷佛心脏掉进了胃里。说完我就走了,反正他也不会理我。没想到他竟然悄声说道:「谢谢。」我真的吓了一跳。
「是你叫我诚实点的,不是吗?」我头也不回,谁管他有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我不坏,也不是恶霸,对吧?他哪有资格这样说我呢?
明明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同日稍晚
我去找菲力,但他人不在房间,最后我终于发现他是待在音乐室里,双手大力敲击着钢琴键盘练习音阶。他没发现我人来了,所以我把钢琴盖拉上时,他差点来不及抽手。「欸,你干么……」
「你不要去招惹卡费克。」
「什么?我用了好几百年才收集到那么多火柴耶,连我表弟都得每周寄两大盒给我才够。」
「那又不好笑。」
他将钢琴椅摇得椅脚翘起,扮了个鬼脸。「我觉得很好笑啊。你怎么了?我还以为……」
「拜托你不要去惹他。真的够了,你很无聊。」
他盯着我看,然后伸手拿起乐谱翻了翻,头也不抬地说:「你的态度软化了。还是说,你怕他会去跟霍特教授打小报告?」
「才不是!我只是不希望那家伙在学期结束前挂掉,就这样。菲力你搞清楚,我现在是和他一起在做双人游戏,我需要他精神正常。」
「你明明说你还是很恨他,还说……」
「我说什么不是重点!」我抢走他手上的乐谱往钢琴上摔。(我这样很坏吗?我是恶霸吗?)「等到交出游戏之后,你爱怎么整他都随你,在那之前给我离他远一点,知道了吗?」
他嘀咕:「好啦。」我话说完了,便丢下他离开。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老爸带我到废车场,我在办公室地板上捡到一只手表,原来是他的客户弄丢的。老爸问我有没有捡到那只手表。那只表好漂亮,表面上还会显示月亮盈亏。除了这只表以外,其他的东西我都可以不要。所以被他那样问,我也只是摇头。他半跪下来问我:「李奥,说实话就不会遭受处罚,那位先生的表是不是你拿走的?」
我应该哭了吧,然后我点头,把口袋里的表拿出来交给他。
他咬着牙喷出一口气,好像觉得我很恶心似的,然后他搧了我一耳光,打得非常用力。
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件事呢?
1Pythagoras,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与天文学家,其所成立的学派是宗教、政治与学术合一团体,以数学作为探索宇宙、解释万物的根本,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哲学家影响深远。
2Abraham de Moivre,法国数学家,一七三四年提出常态分布曲线,对统计学与机率论有重要贡献。着有《人寿保险》(Annuities upon Lives)、《机会论》(The Doctrine of Chances)等书。
3 de Moivre’s law,存活分析模型,首见于《人寿保险》一书中。
4Danse Macabre,又称《死之舞》,为法国作曲家圣桑(Charles Camille Saint-Saëns)根据卡萨利斯(Henri Cazalis)的同名诗所作的交响诗。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Franz Liszt)亦曾以此为题创作同名乐曲Totentanz。
5出自英京剧作家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悲剧《麦克白》(Macbeth),原文为:We fail?
6spillikins,一种传统游戏,玩家须在不影响其他竹签的情况下,从一束随意堆栈的竹签中抽出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