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实物教学 欺诈之道 八芒星
吉格斯主星是个被谋杀的世界,已经被灰尘和余烬所覆盖。在营地周围,多孔的黑色岩石在低垂烟雾的笼罩下铺展开来,而这雾霾本身则源自那些被无数轨道轰炸化为放射性尘埃的昔日城市。诸多核武器军械库倾其所有将一整个世界送上了断头台,如今这个星球渐渐冷却的亡躯被自己的裹尸布所笼罩,在这团剧毒而死寂的放射性云团中窒息。
在入侵者最初登陆的这片峡谷中,陡峭的石壁尽力阻挡着席卷破碎荒原的烈风。若是那些在灭世弹雨中像纸张般烧焦的当地士兵还有侥幸逃生者,那么他们在这梦魇般的环境里也活不过一个小时。然而入侵者却远没有如此脆弱。
他们在盖格斯主星营造的致命环境对于他们自己而言微不足道。在此处的事务了结之后,他们将返回高居于轨道之上的战舰,把这颗垂死星球的污浊与恶臭从盔甲上清除掉,就如同洗去肮脏长靴上的干燥泥点一样。他们丝毫不会有所动容。他们不会停下脚步仔细思虑周围空气中充满的尘埃曾经是将盖格斯主星称为家园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童。
这个星球死了,它通过死亡达到了一个目的。盖格斯星系中还有另外十余个殖民世界,比起这颗星球它们都要更为宝贵而富庶,它们会将视线聚焦在这块逐渐熄灭的余烬上。为何唯独攻击那个世界?当诸多战舰与它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这是它们在心中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而如今它们得到了答案:为了杀鸡儆猴。
托贝尔德的思绪没有踯躅在这一点上,他绕过风暴鸟机翼下临时搭建的凉棚,在狂风抽打绳索与布料的声响中聆听着周围战士的交谈。轨道上的舰队传来了消息。所有其他世界,还有诸多轨道平台以及星系防御舰队已经全数投降。十二颗人口众多的星球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抵抗和自由。颇有成效。
对盖格斯星系的征服无比迅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毫无疑问,在数十年之后这场战争将化作史书中的一记脚注。舰队没有经受任何值得一提的损失,这仅仅是那场宏伟冲突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组分。在那条蜿蜒贯穿银河,从伊斯特凡星系指向泰拉的征伐之路上,盖格斯只是区区一块垫脚石。盖格斯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脚印,数百万人的鲜血并未留下任何痕迹。按照通常的战争逻辑,入侵者们甚至没有任何理由亲自踏足星球地表;然而他们还是来了,其背后原因不得而知。
托贝尔德用厚重长袍的兜帽捂住嘴,压低自己的咳嗽声。他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当他与其余旗舰仆从迈出登陆船的时候,辐射就已经夺走了他们的性命。在日落之前所有仆从都会死。他知道自己也会分享同样的命运,但这是个值得付出的代价。在战舰上那个昏暗而狭小的寝室里,托贝尔德用四分之一的武器工具配制了一剂强效抗辐射药;其余部分则被他用来制作另一种混合物,并盛放于此刻藏在他手腕处的那支小玻璃管中。他尽量销毁了剩余材料,但还是担心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同时抗辐射药的效果也不尽如人意。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绕开一艘登陆船的引擎,透过浓雾看到了那座由非反光材料所搭建的庞大帐篷。在一瞬间里,狂风掀开了帐篷入口,让他得以一窥其中。他依稀看到反射着跃动火光的锃亮盔甲,以及像蠕动血泊般的湿滑物体。随后风便褪去了,让他无法继续窥探。然而那令人困惑的景象还是令他全身颤抖。
托贝尔德犹豫了一下。他需要穿过这艘风暴鸟与那座帐篷之间的开阔地带,并且绝不能被阻拦。他已经来到了这项漫长任务的最终阶段。他不能出错。还从未有人走到这一步。他不能冒失败的风险。
托贝尔德颤抖着深吸一口剧毒的空气。他在这项任务上牺牲了一年的时间,并为此放弃了他在某个显贵家族中已经努力维持五年的厨师身份。但他心甘情愿地抛下了那个精心营造的伪装,因为这项新的任务意义无比重大;通过一个个谨慎的步骤,借助一剂剂或隐秘或凶狠的毒药,托贝尔德顺利踏上了狼神荷露斯的旗舰复仇之魂号。
伊斯特凡的背叛已经过去了两年,那场血腥暴行揭开了反乱的序幕,是荷露斯向帝国以及他父亲,人类帝皇所发动的第一次攻击。在这段时间里,他横贯银河的稳步进军变得愈发势不可挡。正如今日之事所证明的那样,荷露斯麾下舰队所涉足的每个星系要么俯首称臣,要么陷入火海。伟大远征所收复的诸多世界纷纷被卷入,它们不得不抉择究竟是效忠于遥远的地球与君威难及的帝皇,还是凯旋的荷露斯与他麾下气势汹汹的战将。身在低层甲板的托贝尔德所能看到的一切都表明这支叛军正在一场场暴行中逐渐积蓄力量。荷露斯的铁拳攫取了一个个星区。任何人即便不是军事家也能意识到战帅在全力备战那场必将到来的进军——向泰拉本身以及帝国宫殿大门的进军。
绝不能允许荷露斯迈出那一步。
最初这显得是个不可能达成的目标。战帅本人,一位原体,一位半神,而托贝尔德只是个凡人。纵然他是个具备绝顶技巧与耐心的杀手,他也依旧是个凡人。在复仇之魂号上直接刺杀荷露斯是个毫无可能性的疯狂之举。托贝尔德在旗舰上劳作了近五个月才首次亲眼目睹战帅尊荣——而他所看到的那个伟岸存在令他难以自持,并在他心底引发了一个强烈的疑虑。我要怎么杀死这个人?
常规毒药对于阿斯塔特的体质而言毫无价值:他们能够摄入最烈性的毒素,就像托贝尔德喝一口酒那样轻松。但托贝尔德身在此处恰恰是因为他专精于毒药。它可以迅速夺人性命;它也可以极具耐心,难以察觉,蛰伏许久。他是文尼纳姆支派最优秀的毒师之一;在受训过程中他能够用最常见的材料配制出足以致命的兴奋剂,他终结了数十个目标而从未留下任何痕迹。他逐渐相信自己能够达成这一目标,只要命运为他提供一个机会。
他的武器装在一支小玻璃管里。托贝尔德所炮制的双重药剂主体是分子加速凝胶,其中还悬浮着一份经过基因改造的巴尔枯水体——这种剧毒的液态生命体可以在几秒之内抽干任何活体组织中的一切水分。当荷露斯宣布他将亲自率领一支登陆队伍前往吉格斯主星地表时,托贝尔德在那话语中听到了命运的钟鸣。这是他的机会。他唯一的机会。
复仇之魂号的低层甲板是普通人类与机仆展开劳作的地方,那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有人说战舰上属于阿斯塔特的区域里发生着种种邪异事件,畸变四起,鬼灵横行。托贝尔德也听到了关于所谓结社的传言,而诸般异变正是由此而起。他还曾听人描述过在被征服的星球地表所展开的某些仪典,那偶像崇拜式的愚昧行径与其中蕴藏的非人暴虐都令他倍感反胃。讲述这些事情的人往往很快便会消失,除了恐惧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将精力集中在那武器上,聆听着逐渐减弱的狂风呼啸。荷露斯就在那座帐篷里,十步之外,与他的副官们——马罗格斯特和阿巴顿等人——共同举行某种仪式。非常近了,从未如此近过。托贝尔德做好准备,将他喉咙和关节里的痛楚抛诸脑后。他在走入指挥帐篷之后会把武器投放到荷露斯身边的酒壶里,并给战帅和他的高阶战斗兄弟都倒上满满一杯。饮上一口便能感染他们…而他盼望那足以致命,不过托贝尔德毫不怀疑自己没法活着看到任务成功了。他只能依靠对于自身技艺的信任。
那么,是时候了。他从风暴鸟的机翼下面迈步而出;一个声音说道“就是他了?”
附近的烟尘中传来了坚决而冷酷的回答。“对。”
托贝尔德试图转过身,但他已经被一个居高临下的阴影拽离了地面,那身披铁灰色铠甲的庞大身躯攥着他的长袍。一张冷笑着的凶恶面孔从幽暗中浮现,那充满棱角的容貌上写满了勉强抑制住的残暴。在交错纵横的疤痕之间,一双带着恶毒笑意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你要去哪儿,小东西?”他难以相信这么高大的家伙居然能够悄无声息地来到自己身边。
“大人,我…”他张口结舌。托贝尔德的喉咙如烈风一样干燥,阿斯塔特的铁拳让长袍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喘息——但又没有过于狂乱地挣扎,以免这个叛徒认为他在试图进行无谓的反抗从而加以还击。
“嘘,嘘,”另一个声音说道。第二个身影从烟雾中出现,比第一个显得更加庞大而致命。托贝尔德的目光顿时落在那个阿斯塔特胸前的精细雕纹与华丽奖章上,这些都标志着对方在荷露斯之子军团中地位颇高且备受信任。不过他完全不必检视诸多军阶徽记,单单由那张满是笑意的面孔与金色的短发便能立刻认出这个战士。卢克赛迪瑞,第十三连连长。
“咱们不必搞得大张旗鼓,”赛迪瑞继续说道。他无意识地活动着右手;那未着铠甲的臂膀展露在外,让所有人都能看到由锃亮黄铜与氧化黑钢所组成的机械义肢。据说他是在伊斯特凡上与暗鸦守卫的战斗中丢掉了手臂,而这位连长骄傲地将那创伤当作某种荣誉徽章。
托贝尔德的目光闪回那位抓住他的战士身上,找到了第十三连的标志。他终于辨认出这是戴弗兰科尔达,赛迪瑞的副官之一;知道这一点对他而言却也毫无助益。他再次试着开口。“大人们,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但他的话语似乎卡在了喉咙里,托贝尔德重重地呛咳起来。
在科尔达身后,第三个阿斯塔特从登陆船的阴影中浮现,踏着与托贝尔德同样的路线绕过停泊于此的风暴鸟。刺客也认识这个人。干燥血迹般的猩红盔甲,雷云密布般的阴郁面孔,还有令人无法直视的双目。艾瑞巴斯。
“履行职责,”怀言者首席牧师沉思着说道。“这倒并非谎言。”艾瑞巴斯的声音近乎轻柔,仅能勉强压过吉格斯的呼啸狂风。
托贝尔德眨眨眼,感觉到潮水般的恐慌逐渐充满他的心灵。他惧意骤增,冰冷的确定性瞬间将他攫住。艾瑞巴斯知道他是谁。不知怎的,艾瑞巴斯一直都知道。他所有的谨慎行动,每一次毫无缺憾的毒杀——那个怀言者大摇大摆的姿态向刺客表明,这一切最终都毫无意义。
“我的职责是为战帅服务!”他脱口而出,急迫地想要再拖延一刻。
“安静,”艾瑞巴斯警告道,制止了他更多的话语。那个怀言者向指挥帐篷瞥了一眼。“打扰伟大的荷露斯没有任何好处。他会…不高兴的。”
科尔达在手中把托贝尔德转了过来,如同一位渔夫检视着令人失望的捕获,随后便要将其抛回大海。“如此脆弱,”他评论道。“他眼看着就要死了。空气中的辐射正在把他由内而外地侵蚀掉。”
赛迪瑞双臂环抱。“如何?”他质问艾瑞巴斯。“这是你的某种游戏吗,怀言者,还是说我们真的有必要来折磨这个奴隶?”他抿起嘴唇。“我已经厌倦了。”
“这是个杀手,”艾瑞巴斯解释道。“可以说是一件武器。”
托贝尔德最终意识到他们都在等着自己回话。“我…只是个仆人…”他喘息道。他的四肢已经开始失去感觉,科尔达紧握的铁拳让他视野逐渐模糊。
“谎言,”怀言者轻快地指控道。
恐慌打破了托贝尔德心中残存的意志防线,让他的决心土崩瓦解。他感觉自己丢失了一切理性,如同野兽般被惊惧所掌控。他的训练,从孩提时代起就烙印在他身上的自控在艾瑞巴斯的冰冷目光下全数解离。
托贝尔德手腕微动,那支玻璃管立刻滑入掌中。他在科尔达手里狂乱地挣扎,让那个阿斯塔特微微有些措手不及,随后他将玻璃管猛刺出去。玻璃管水晶矩阵中的动作感应装置服从命令,打开了一个小口,让一圈微米级的细针从钝头处探出。这些比头发略粗的针尖足以穿透阿斯塔特的坚韧皮肤。托贝尔德试图杀死戴弗兰科尔达,他将玻璃管挥向对方满是疤痕的面孔,没有命中,再次挥击。他不假思索地这样做,如同一台运行过快,失去控制的机械。
科尔达用空余的手掌拍击刺客,那沉重的力道打碎了托贝尔德的下巴,让他一侧的头颅都凹陷下去。托贝尔德的右眼顿时失明,那冲击在他全身回荡起来。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了地上,鲜血正从他破碎的口鼻中涌出来,迅速汇聚成一滩。
“艾瑞巴斯说对了,长官,”科尔达说道,他的声音显得绵软而遥远。
托贝尔德探出一只手,抓挠着黑色的沙土与光滑的石块。透过那只尚可视物的眼睛,他看到依旧装着毒药的玻璃管还躺在原处。他艰难地伸手去够。
“他说对了,”托贝尔德听到赛迪瑞叹了口气回应他的战斗兄弟。“最近他似乎总是对的。”
刺客仰起头,透过鲜血与浓雾看到一个个朦胧的身影,而这个简单的动作便已然引发了绝顶的剧痛。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蔑视着他。
“了结这些,”艾瑞巴斯说。
科尔达犹豫了一下。“大人?”
“照我们表亲说的做,军士兄弟,”赛迪瑞回答。“这已经让我厌倦了。”
一个身影变得庞大,逐渐靠近,托贝尔德看到一只覆有铁甲的巨手捡起了玻璃管。“不知道这有什么效果?”
随后那个阿斯塔特就将刺客的武器一挥而下,把玻璃管中的一切注入了托贝尔德瘀青的手臂。
赛迪瑞以一种见多识广的慵懒姿态目睹了那个奴隶的毁灭。他饶有兴味地旁观着,期望此人的死亡能够与他至今亲历的诸多杀戮有所不同——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如此。
当那个奴隶的身躯在抽搐中迅速萎缩时,科尔达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压低他的尖叫声。在伟大远征中,第十三连连长曾在卡斯隆卫星上把一个变种人溺毙于冰冷的湖水里,他当时将那畸变的怪物按在幽暗的水面之下,直到它停止了挣扎。此刻他看着那个奴隶中毒身亡,不禁回想起了彼时的杀戮。那个戴着兜帽的仆从令人难以置信地凭空溺毙了。在所有裸露的肢体上,赛迪瑞看到那个人饱受辐射的病态皮肉先是变得如尸体般灰暗,随后便再无定形,像纸张一样干枯紧绷,而其下的骨骼与肌肉则迅速凋萎。就连流淌在黑色土地上的鲜血也统统挥发,只留下一块毫无任何水分的印痕。科尔达最终把手甩开,让留在指尖上的一层粉尘被狂风卷走。
“这是种痛苦的死法,”军士检视着他的手说道。“看见这些了?”他指着自己手套指节处的一道微弱刻痕说。“这是他死前咬的,虽然没什么用。”
赛迪瑞扫了一眼指挥帐篷。没有人出来查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猜测荷露斯与他的四人议会甚至不知道外面所发生的这场杀戮。毕竟,他们事务繁多。有那么多计划和策略需要筹谋…
“我去知会战帅,”他听到自己开口说。
艾瑞巴斯迈近一步。“你觉得这有必要吗?”
赛迪瑞瞥了一眼牧师。那个怀言者总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获得旁人的注意力,仿佛他能够像吞噬一切的黑洞般将目光吸取到自己身上;同时他也可以造成截然相反的效果,让自己在一个人声鼎沸的房间里仿若幽魂,促使任何人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仿佛他并不存在。若是要毫无隐瞒地实话实说,那么卢克赛迪瑞会承认与艾瑞巴斯共处一室令他颇感烦扰。每当这个怀言者选择开口的时候,第十三连连长都难以摆脱自己思绪中的不安。纵然他全心全意效忠于昔日的影月苍狼——以及今日实至名归的荷露斯之子——赛迪瑞还是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自问,战帅究竟为何需要将艾瑞巴斯留在身边从而开展他反抗帝皇的正义事业。这是他如今所背负的诸多疑虑之一。随着战帅大军踯躅于幽深银河,对泰拉望洋兴叹的时光愈发长久,这种负担似乎也日渐沉重。
他低哼一声,指着那具尸体。“有人企图暗杀他。所以是的,表亲,我认为狼神荷露斯或许会对此感兴趣。”
“你总不会天真到以为这可悲的行动是对战帅的第一次暗杀企图吧?”
艾瑞巴斯那近乎轻蔑的语气让赛迪瑞眯起眼睛。“我确信这是最接近的一次。”
“再多走几步他就进到帐篷里了,”科尔达嘀咕道。
“距离是相对的,”艾瑞巴斯回答。“致命性才是关键因素。”
科尔达站起身。“不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战帅的父亲,”艾瑞巴斯立刻回应。“若非帝皇亲命,就是他麾下的走狗所为。”
“你似乎非常确信,”赛迪瑞指出。“但荷露斯树敌甚多。”
怀言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此刻那些都不值一提。”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三人在这个威胁成为实际问题之前将其剿灭了。在此之后它就更没有必要成为实际问题。”艾瑞巴斯向那顶帐篷示意。“整个银河都等待着战帅去征服。如今已经有太多事情需求他的注意力了。你还要用这件小事来让你的原体分神吗,赛迪瑞?”他用靴子捅了捅那具尸体。
“我相信战帅可以自己决定,”赛迪瑞在一阵恼怒中抿起嘴唇。“或许——”他突然止住了话头,沉默不语,将那正在成形的思绪截断。
“或许?”艾瑞巴斯重复道,他顿时抓住了这个词,仿佛他明白跟在后面的话语是什么。“有话就说吧,连长。我们是同胞。我们都是结社的兄弟。”
他考虑了许久那些令他不吐不快的话,最终还是开口了。“或许,怀言者,如果我们不向荷露斯隐瞒这些事情,他就会选择一条更迅捷的道路。或许,如果他对于威胁我们反抗大业的种种因素有所了解,就会——”
“径直向太阳星域以及地球高歌猛进?”艾瑞巴斯纹丝未动,却仿佛凭空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就是根源所在,对吧?你感觉我们步调谨慎的进军太过缓慢。你希望明天就可以围困帝国宫殿。”
“这样想的不止我的连长一个人,”科尔达诚恳地说。
“一个月便足矣,”赛迪瑞呲着牙说。“完全可以。我们都知道。”
艾瑞巴斯咧嘴笑了起来。“我相信从第十三连战士们的角度而言,事情无疑就是这样简单。但我向你保证,并非如此。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卢克赛迪瑞。有很多枚棋子需要放置,很多个因素尚未完备。”
连长恼怒地哼了一声。“你是什么意思?我们必须等到天象合适为止?”
怀言者脸上的微笑顿时褪去,被肃穆的神色所替换。“正是如此,表亲。正是如此。”
艾瑞巴斯语气中骤然添加的冷酷让赛迪瑞始料不及。“那么,我显然缺乏像你一样的洞察力,”他咬着牙说。“正如我无法理解这种悠闲战略的优越之处。”
“只要我们遵从战帅,一切就都会顺理成章,”艾瑞巴斯对他说道。“胜利很快就会到来。”他看着那具逐渐解离,化作风中尘埃的尸体。“或许比我们任何人预想中更快。”
“你是什么意思?”科尔达问。
“战争的真理之一是,”艾瑞巴斯没有抬起头,而是继续检视着死去的刺客。“如果某种战术可以用在我们身上,那么就也可以为我们所用。”
黎明带着云霞一同降临,在柔和的琥珀色晨辉中,泰比亚的闪亮群星开始从天空中消退,漆黑夜幕逐渐被碧蓝苍穹所取代。挤在环翼机那狭小座舱一角的尤瑟夫萨巴特将自己大衣的领口拉紧了一些。伊斯塔维拉克鲁兹的漫长夏季已经正式告终,秋冬季正踏着缓慢而谨慎的步伐自天边迫近。在这冷冽的清晨天空中,他完全能够感受到。在几周之内,大雨便会全数降临;这倒是颇为及时。据说,今年的收成会创历史纪录。
飞船颠簸着穿过一片紊乱气流,尤瑟夫也在座位里左右摇晃;和服役于警察部队中的其他飞船一样,这是艘受到精心维护的老旧机械,其血脉足以回溯到那波澜壮阔的二次殖民。座舱后方那些带有管道的飞旋叶片低吟不止,驾驶员操纵飞船向右舷微微转向,引擎呼啸的音调也随之改变。尤瑟夫面前的两名警员是除他之外仅有的乘客,他任由重力偏转了自己的头颅,透过无缝的圆形玻璃看着那空荡荡的观察舱。
一丝丝稀疏的白色云朵飘散开来,让他能够看得更清楚。他们正从布雷胡峡谷上空飞过,那些陡峭的红色石壁直落而下,其幽深裂谷的底部即便在正午也难见阳光。峡谷两侧诸多葡萄园的梯田正逐渐苏醒,坡状屋顶上的一块块太阳能板如同海船黑帆般招展摆动。数公里宽的格架从峡谷边缘向外延伸出去,依附在上面的碧绿藤蔓在晨风吹拂下泛起阵阵波浪,仿佛是被冻结在原地的翡翠奔流。如果他们能靠得更近一些,尤瑟夫觉得他就会看到诸多农夫以及披着陶瓷外壳的采摘机械在格架间穿行,从藤蔓网络上收获瑰宝。
环翼机在一阵低沉咆哮中穿过一道上升气流,校正航向,远远绕开那些从峭壁顶端直刺云霄的居住高塔。无数白色房屋依附在纤细尖塔的表面,而其中大部分的百叶窗还紧紧关闭,尚未迎接新一天的到来。在此刻的清晨里,首都的居民大多还沉醉于梦境中,而说实话尤瑟夫倍感嫉妒。作为他早餐的那一大杯浓咖啡让他的肚子甚为不适。昨晚他没睡好——最近总是这样——因此当通讯器将他从半睡半醒中一把拽起来的时候,那几乎成了一种恩赐。几乎。
引擎的呼啸变得愈发尖锐,飞船开始加速,在低空飞行中掠过首都空港周围的林地。尤瑟夫看着那棕绿相间的林海在脚下闪过,试着不让自己头晕目眩。
两名警员低声交谈中的一个词语毫无预警地飘入他耳中。他皱起眉头忽略它,强迫自己不去聆听,而是专注于引擎的声响;然而他做不到。那个词语,那个名字,像是怕引起灾厄般被轻声道出。
荷露斯。
每当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都像是一种诅咒。开口之人心怀恐惧,仿佛仅仅是念诵那个名字就会招致某个无形权威所降下的雷霆惩戒。亦或并非如此;或许是这个名字本身会引发反感,那几个组合在一起的音节若是放声说出便让人反胃。这个名字令他颇为不安。长久以来它都代表着高贵人格与英雄事迹;如今它的意义变得倍为复杂,在尤瑟夫冷静而细致的思维中难有定论。
他短暂地考虑斥责两名警员,随后又否决了这个念头。纵然伊斯塔维拉克鲁兹的繁荣城市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之下,但这里依旧有诸多阴影,而其中一些比任何人想象中都更为深暗。近来那些阴影愈发修长而漆黑,人们必然会因此感到恐惧与疑惑。这是意料之中的。
环翼机拉高航线从最后一片高大松林上方掠过,驶向首都主空港的诸多高塔,停机坪和楼宇。
警察拥有特权,不必像民用飞船那样停泊在指定平台。驾驶员巧妙地让环翼机从两个货运气球间穿过,停在一片比飞船宽不了多少的钢筋混凝土上。尤瑟夫和两名警员刚刚迈下舱板,引擎气流便汇成一股飓风,让环翼机冲天而起,回到苍穹之上。尤瑟夫抬起手挡住飞旋的尘土与落叶,看着飞船离开。
他伸手从大衣里掏出拴着铁链的权证棒,让那根纤细的银色金属杆醒目地挂在自己胸前。他四下扫视,无意识地用拇指抚摸那标志着他警探身份的蚀刻与黄金镶嵌。与执勤时仅仅佩戴一块黄铜铭牌的警员不同,警探的权证棒昭示着他作为调查警官的职权。
走下飞船的三个人加入了其他一些正在计划对周围区域展开细致搜索的警官们。尤瑟夫看到他们身后一台自动封锁机正迈着沉重的脚步在现场周围拉上一圈带有警示标志的粗重缆线。
一张熟悉的面孔吸引了他的目光。“长官!”斯卡塔身材瘦高,有种被其他警员不客气地比作老鼠的气质。那位警员猫着腰快步来到他身旁,虽然环翼机早就无影无踪了。斯塔卡眨眨眼,显得苍白而认真。“长官,”他重复道。这个年轻人有野心从街头巡逻警员爬到更高的调查职位上,所以他往往试图在长官面前摆出一副清醒而细致的样子;然而尤瑟夫没心思告诉这个人,他实在有些太笨,难以胜任警探的角色。他不是个糟糕的警察,但他时常展现出的无知总会让萨巴特的手掌一阵瘙痒。
“警员,”他点点头说。“情况如何?”
一道阴影掠过斯卡塔的面孔,这超出了他以往的沉默姿态,尤瑟夫立刻有所察觉。警探来的时候仅仅预期看到一场寻常的犯罪,但斯卡塔一瞬间里的表情让他感到不安;今天早上头一次,他暗想自己究竟卷入了什么事情。
“呃,是…”警员张口结舌,费力地吞咽了一下,因为回想起某种事物而让目光短暂地失去了焦点。“你或许应该去亲眼看看,长官。”
“好吧。带我去。”
斯卡塔领着他穿过一排排整齐的木箱,那些长方形的货物容器足有汽车一样大。埃斯图法格米的醇厚酒香飘荡在四周,渗入庞大的木箱,甚至浸润了石制的护墙。然而今天那令人舒心的温暖味道显得格外强烈而浓厚,仿佛它正试图遮盖某种远非如此美好的气息。
他听到附近响起一阵急促的犬吠,接着是某个人的怒喝以及随之而来的咆哮与尖鸣。“港口区的野狗,”警员说道。“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长官。从日出前开始,这一早上我们都在驱赶它们。”这个年轻人显得有些不安,转移了话题。“我们应该是确认受害者身份了。现场周围有一些文件之类的。名字叫扎瑞德诺特。一个货车司机。”
“应该确认了。”尤瑟夫重复道。“你们不确定?”
斯卡塔把警戒线提起来让警探钻过去,随后一同走入犯罪现场区域。“还没有完全确认,长官,”他继续说道。“尸检人员很快就会来比对齿系和血迹。”警员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他…没有面部,长官。我们找到了一些零散的牙齿…但我们不确定那是不是,呃,他的。”
尤瑟夫沉默地接收了这些信息。“继续。”
“我们询问了诺特的工头。显然,诺特昨晚照常打卡下班,回家找他的老婆孩子。但他没能到家。”
“是他老婆报的案吧?”
斯卡塔摇摇头。“不是,长官。看起来他们关系不合。他们的婚姻合同还有几个月就到期了,所以两个人之间有些摩擦。她或许觉得他是出去花天酒地了。”
“那就是工头报的案?”
警员点点头。“我们派人去他家查探他的反应了。还在等回话。”
“诺特死的时候喝醉了吗?”
这一次,斯卡塔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为了他好,我希望他是喝醉了。对那个可怜的家伙来说算是种恩赐。”
尤瑟夫察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恐惧。在伊斯塔维拉克鲁兹,谋杀不是什么稀有的犯罪;毕竟,这是个建立在酿酒业上的繁荣世界,而爱酒之人——以及爱财之人——往往会犯下沾染鲜血的罪过。这位警探目睹过很多死亡,有些凶残,有些污秽,全都充满悲剧;但没有一项是他无法理解的。尤瑟夫明白犯罪究竟是什么——一种自我人格的弱点——他也知道什么样的诱因会让这种缺陷暴露出来。嫉妒,疯狂,悲伤…而恐惧是最糟的。
近来伊斯塔维拉克鲁兹恐惧盛行。这颗星球位于辽阔的极限星域,与泰拉王座相隔整个银河,而随着战事骤起,两军对垒,这个往往都不会出现在星图上的偏远世界显得愈发微不足道且孤立无援。帝皇和他的议会远在天边,而那场在附近星海中翻滚酝酿的叛乱风暴虽然尚无踪影,却还是用一团阴郁的愁云将一切事物都笼罩起来。在每个幽暗角落里,人们总是能看到未知威胁的鬼影。
他们很害怕;而感到害怕的民众会轻易变成感到愤怒的民众,他们会抓住任何无论真伪的轻慢而发泄自己的恐惧。今天的谋杀不过是数月以来席卷伊斯塔维拉克鲁兹的诸多案件之一;人们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杀人或自杀,对想象中的威胁展开攻击。虽然生活一如既往,然而在这正常的表象之下,一种低落的情绪感染了整个世界,即便人们假装并无异常。扎瑞德诺特也是一个这种情绪下的牺牲品吗?尤瑟夫觉得很有可能。
他们绕过一些高高摞起的货物容器,走进一片被木箱围成的小院子。在头顶上方,另一个货运气球缓缓飘过,短暂地让一块椭圆形阴影落在他们身上。几名警员正在现场进行指纹扫描,两个物证处警官操纵着复杂的司法摄像机和感应网,另外一人则拿着带有细长天线的通讯器。斯卡塔看了看其中一名物证处警官,她则悲哀地点头回应。在他们身后,一座纤细而高挑的货仓门户大开。警探立刻发现了金属大门上沾染的棕色痕迹。
他皱起眉头,转身打量着警官们身上有着同样铁锈颜色的大衣和高帽。“法务部的人在里面?”尤瑟夫朝货仓点头示意。
斯卡塔嘲弄地哼了一声。“法务部的人不在里面,长官。我们按规定通知了他们。接不通法务总监的办公室。不过他们要求及时得到汇报。”
“那是自然,”尤瑟夫做了个鬼脸。无论法务部宣扬着怎样的豪言壮语和崇高理念,泰拉政务院在伊斯塔维拉克鲁兹上的这个分支部门对于监理星球运作并没有什么真正兴趣,而仅仅试图显得对此有兴趣。自从一次殖民的古老岁月起,伊斯塔星系的司法与执法责任就都落在了警察部门身上,而在伟大远征中建立于此的法务部也没有对这一现状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改变。法务总监和他的部下似乎很乐意安坐在那令人敬畏的高塔里,让警察部门照常运作,处理一切“本地”事务。在尤瑟夫萨巴特二十年的工作中,他都从未搞清楚法务部究竟认为哪些不是本地事务。这一切背后的政治因素显然高居于这位警探的理解范畴之上。
他瞥了一眼斯卡塔。“你们找到凶器了吗?”
斯卡塔又看了看物证警官,仿佛在寻求许可。“还没有。或许是某种刀具。至少。或许还有,呃,其他工具。”警员脸上仅存的一点血色也尽数消逝了,他费力地吞咽了一下。
尤瑟夫在货仓门口停下脚步。属于屠宰场的鲜血与污秽的恶臭扑面而来,他的鼻翼抽动着。“目击证人?”他问道。
斯卡塔指了指上方的一座探照灯塔。“灯塔上有安保摄像头,但没有拍到什么。角度太差,照不清楚。”
警探将这些信息储存起来;那么,无论杀人者是谁,他都对于空港布局颇有了解。“检查五百米之内的所有摄像头,把存档文件收集起来,找些新人去仔细筛查。我们或许能碰上好运。”他小心地用嘴巴深吸一口气。“我们来看看吧。”
他走了进去,斯卡塔则犹豫地跟在后面。货仓内部颇为昏暗,只有透过低处几扇窗户斜射进来的淡淡晨光以及几台令人眩目的手提式弧光灯提供照明。四台瘦长的力场发生器站在三脚架上,用相互之间暗淡的黄色光晕组成一个粗略的正方形。这种半透式能量膜允许质量或动能达到一定阈值以上的物体自由出入,只是将颗粒物和其他微型物体保留在现场以备司法鉴定。
尤瑟夫走到力场前方,皱紧了眉头;被发生器围住的阴暗地面乍看之下空无一物。他迈步穿过力场,空气中的味道顿时更为浓郁。他转头看到斯卡塔没有跟着他一起进来,而是绷直身躯站在力场外面,将目光投在犯罪现场以外的任何地方。
石板地面上铺满了暗红的动脉血,这片浅浅的猩红池塘里还散落着一些肉体残渣。一根根肠子以及其他内脏反射着光线,另有一些沾满液体的乳白色事物。这如同是某个屠夫在工作中不紧不慢又毫不在意地抛下的剩余材料。
警探感觉到不相上下的恶心与困惑,但他将这些情绪压制住,让锐利的目光引领自己。他寻找着任何规律与形式。这是一场精心而细致的行为。并非一时起意,并非借机行事。冷静,镇定,毫不担心会被发现。尤瑟夫查探着诸多阴影,第一个问题在他脑海里浮现。
杀手是如何能做到这些,却又不让任何人听到的?现场有这么多的血,那个杀手是否也沾上了一些,留下了什么痕迹?还有,哪里是…?
尤瑟夫猛然停下脚步,眨眨眼。这片血池微微颤动,波纹四起。他能听到一声声滴落的轻响。“尸体…”他转头看着斯卡塔开口道。“这些不足以构成一具尸体。诺特的尸体在哪里?”
警员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指着上方。尤瑟夫将目光投向屋顶,找到了扎瑞德诺特的剩余尸首。
那个司机的躯体被打开了,警探只有在尸检法医那里看到过类似的手法——或者说这是尸检手法的极端变种。被建筑工用来将脚手架固定在陡峭岩壁上的铁制冲击钉将诺特留在了货仓屋顶上。脚踝和前臂各一根,让四肢伸展成X形。尸体躯干被斜对角割裂,其躯体,脖子和面部表皮被杀手掀开。这几块割裂的皮肤被分别拉伸;左右各一片,另一片引向胯下,还有一片从死者血腥的头颅上延伸出去。四枚冲击钉将这几片鲜血淋漓的皮肉固定住。这个人展露无遗的尸体上还悬挂着一根根脱落的肌肉和断裂的骨骼,指着下方那腥红的池塘。
“你见过这样的东西吗?”斯卡塔带着深重的厌恶勉强开口。“这太恐怖了。”
尤瑟夫对此的第一印象是种雕塑,是种艺术品。在货仓昏暗的金属屋顶上,司机的尸体组成了一枚八芒星。
“我不知道,”警探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