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鏖战
11
隐藏
牺牲
牢笼
这些洞穴隐藏于峡谷深处,整片层峦叠嶂的险峻山地被达贡奈特人称为刃痕谷。站在山谷最底端时,这个名字的含义并不容易理解,然而若是借助反抗军所缴获的侦查飞行器从半空俯瞰的话,那就显而易见了。刃痕谷是一道庞大沟壑,由西向东横贯着首都之外的崎岖荒原,仿佛是一柄巨斧在大地上劈开的伤痕。如今除了动物足迹和若隐若现的猎人小径之外,已经没有任何道路能够沿着陡峭峡谷一路延伸到洞穴系统的若干隐蔽入口。但在数千年前,这里曾经是达贡奈特殖民者最初的落脚点,来自泰拉的新居民们当时挤在幽暗山洞里,坐等那些早已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地貌改造技术将这颗星球的严酷环境变得更加宜居。反抗军重新占据了古老的岩石厅堂,在这易守难攻的洞穴里安然藏身,因为除了将整片山脉化作粉末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将他们驱赶出去。
詹妮克尔索姆在蜿蜒的隧道里前行,面孔藏在兜帽之下,她迈步走过一间间用激光工具开凿而成的石室,其中一些在入口处挂着铁索门帘,另一些则藏在通过冲击焊接牢牢固定住的重型舱门后面。山洞里的一切都永远笼罩在暮光中,仅有的暗淡光线源自那些零星粘在石壁顶部的生物荧光照明球。卡普拉的人民——有些是战士,更多则是平民甚至孩童——与她擦肩而过。
透过帘子或是开放的屋门,索姆捕捉到反抗军基地中日常生活的一丝丝细节。她看到比耶和其他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放着厚厚一摞地图;对面是一间塞满了缴获武器的临时军械库;一位干瘦的厨师搅动着大铁锅里的浓汤,抬起头看了看她;一群难民簇拥在火盆旁边,两个小孩在附近玩耍,丝毫不在意周围的严峻气氛。难民的存在并不令她感到惊讶;在为平民寻找藏身处的问题上,反抗军并没有多少选择。
在更远处,她看到一个被勉强拼凑成医务室的洞穴,而在与之毗邻的工坊里,若干弯腰劳作的身影则埋头于某个布满缆线和接口的装置。索姆在路过那里时闻到了化学爆炸物的熟悉气味。
她身边的一扇铁门吱嘎作响地缓缓关上,索姆便转头看了一眼。房间里一位卡普拉的部下面无表情地迎上她的目光;在那人背后,她看到一个全身血迹斑斑的氏族卫兵被绑在椅子上,随后就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停了下来,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索姆转过身,发现两个难民孩童瞪着充满恐惧和勇气的眼睛来到自己面前。他们都脏兮兮的,穿着完全不合身的宽松衣物;她甚至看不出来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
“嘿,”个子高一些的小孩开口道。“你是帝皇派来的,对吧?”
她点点头。“算是吧。”
他们的表情里顿时浮现出一股敬畏。“他是画像里的那个样子吗?是个巨人吗?”
索姆努力微笑起来。“比画像里还要高呢。”
另一个孩子正要说些什么,但一个成年人从走廊拐角处现身,严厉地瞪着他们。“你们知道不应该在这里玩的。回去上课!”
他们立刻按原路快步跑开了。索姆转身审视那个人。
“你在找什么吗?”他充满戒备地问。
“我只是随便走走,”她承认道。“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
他挡住道路,指着她身后。“你可能应该往回走了。”那个人显得很迟疑,仿佛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力对她发号施令。
身处自由斗士之间的处决小队有些格格不入。自从他们打破了城市中的那座集中营之后,索姆与其他人便获取了带有一些戒备的认可,但也仅此而已。在凯尔的命令下,每个人都运用着自己的独特能力来帮助反抗军的事业。塔瑞尔的科技知识大受欢迎,柯茵则展现出作为老师的优秀天赋,开始向那些不久之前还是农民与商贩的人们传授战斗技巧。与此同时,艾欧塔和迦兰丁会接连消失数天,他们的具体行动体现在一条条从通讯网络里截获的报告中,那些故事讲述着幽魂般的袭击者将诸多哨站或整支巡逻队彻底剿灭。她的兄弟则与她保持着距离,和卡普拉,比耶以及格罗尔一同制订战略计划。
索姆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然而随着日久天长,她愈发感到困扰。他们帮助反抗军达成了一场场胜利,不仅是在首都,更是在全球范围与其他反抗力量协同合作;但这一切都是基于一个谎言。若非刺客正巧抵达此处,达贡奈特的内战必然已经结束。如今他们却在火上浇油,让一场早该熄灭的冲突燃烧得愈发猛烈。
文尼纳姆的工作方式非常精确;如同外科手术般干净利落。附带损失本是一个她拒绝放入自己词典的概念,然而他们的存在给当地人带来的伤害要比贵族的枪炮更甚。
那个人又指了一下。“往回走,”他重复道。一时陷入沉思的索姆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在试图掩藏什么。
“不,”她说道。“我没这个打算。”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她突然侧身挤了过去,顺着蜿蜒的洞穴走廊踏上一道斜坡。那个人伸手去抓她的袍子,她则打开手腕处的喷射器,将一滴液体甩在他手背上。效果立刻显现;他变得脸色苍白,瘫倒在地,双腿的肌肉全然不听使唤。
走廊引向另一个宽阔而低矮的洞室。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一个电热栅释放着温暖的橙黄色光辉;周围排布着一圈圈座椅,有些还铺着破旧的坐垫和回收而来的皮毛。一小群人簇拥在一个年迈的女人周围,她手中捧着一本书。索姆感觉自己仿佛打断了一场演出。
那个年迈的女人看到了刺客,表情中顿时闪过一丝恐惧。她的听众里混杂着反抗军营地的各色人等。其中两个战士一跃而起,带着威胁的目光向索姆逼近。
索姆抬起手准备自卫,但那个年迈女人高声开口。“不!停下!我们不能采用暴力!”
“女士——”其中一人说道,但她挥手打断了对方,随后倍显困难地站起身来。索姆在那个年迈女人脸上看到了一生的优雅与坚韧。
她穿过人群走出来,直面这位闯入者。“我是…我曾经是阿斯缇德辛诺普女士。我不怕你。”
索姆歪过头。“这不是实话。”
辛诺普的贵族气质顿时瓦解。“不…我猜不是。”她略微恢复了一些冷静。“自从比耶告诉我们说你们来到了达贡奈特,我就知道这一刻必然会降临。我知道你们之中的某一个会找到我们。”
“我们之中的一个?”
“帝皇的战士,”她继续说。“卡普拉说你们服务于他的意志。那么,来吧。做你必须做的事情。”
“我不明白…”索姆开口道,但那个年迈女人还没有说完。
“我只求你放过我的这些朋友。”辛诺普双手捧起那本厚重的书。“是我把它带来达贡奈特的。我在逃离反叛作乱的昔日同族时把它带进了反抗军里。如果有任何人要为此遭到惩罚,那也只有我自己。”她眼中闪着泪光。“如果我必须向你乞求的话,我会的。求你不要因为我而伤害他们。”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索姆绕过两名战士,从那个年迈女人颤抖的双手中拿起书。她大声读出封面上的文字。“帝皇保佑。”
“我们仅仅以他的名义寻求慰藉,”辛诺普的声音变成了微弱的低语。“我知道公开谈论他和他的神圣事迹是被禁止的,但我们都是私下交流,从来不去传教或者促人皈依!”她双手交握。“我们人数很少。我们只接收那些主动前来寻找我们的人。我们的信仰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索姆用手指抚摸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庄严文字。“你们都是帝皇圣言录的追随者。你们相信帝皇是一位神祗。唯一的神祗。”
辛诺普点点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愿意为我的信仰而死。但你要保证放过其他人。求你了!”
她终于明白了。“我不是来剿除你们的,”索姆说。“我…我们甚至不知道你们的存在。”一种事态剧变的奇特眩晕感在她心中涌起。
“但你们是泰拉派来的…”其中一个人说道。
“不是为了这个,”文尼纳姆回答,她转过头迎上辛诺普女士的目光,伸出手臂卷起袖口。“直到此刻,我都不确定究竟是为了什么。”索姆向他们展示着自己手腕上的纤细金链,一枚帝国鹰徽形状的饰物悬挂在上面。“但现在…现在我明白一些了。”
“她是我们的人,”那人说道。“她也相信。”
辛诺普的表情变成了喜悦。“喔,孩子,”她说。“是他派你来的。是他派你来找我们的。”
索姆将书递了回去,点点头。
凯尔抬起头看到那群战士带着欢呼声涌入中央大厅,兴高采烈地在随处堆积的零件和箱子之间穿行,附近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微笑着目睹他们胜利凯旋。他们身上还散发着火药,烟尘和汗水的味道。他用久经训练的锐利目光检视人群,发现所有战士都安然归来,只有几人受了些轻伤。曾经是飞行员的小队领袖杰达冲到站在通讯器操纵台前的卡普拉身边,给了他一个紧紧的熊抱。
“搞定了?”卡普拉问。
“喔,何止是搞定了!”杰达笑了起来,声音中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脉沸腾。他手下的战士们也一起放声大笑。“塔瑞尔的情报分毫不差!我们炸掉了那座桥的支柱,整列火车一头就栽下去了。几百个氏族卫兵,十几辆吉普车和装甲运兵车,全都变成了红石河里的残骸!”
“他们肯定心疼死了,”另一个战士哼了一声。“那些贵族今天晚上非吐血不可!”
卡普拉转身向凯尔点点头。“替我感谢你的人。感谢他们所有人。在一个月之前我绝对想象不到会这样说,但我们现在确实掌握了主动。你们提供的数据和引导让反抗军能够在全球范围协同作战。那些贵族已经手忙脚乱了。”
“他们犯的错误就是自负,”柯茵迈步走来。随着卡利都斯逐渐靠近,战士们立刻让开了一条路;那个刺客未经雕饰般的中性外表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他们相信自己已经取胜,于是放松了警惕。他们没有预料到你们能发动协调一致的反击。你们打了个出其不意。”
“我们会帮助你们继续施加压力,”凯尔对反抗军领袖说。“我们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告诉你们如何找到敌人盔甲上的裂缝。接下来你们要让裂缝加宽,直到盔甲破碎。”
杰达点点头。“我们今天晚上没有损失任何一个人。如果我们保持这样的话,那些还维持中立的平民也会加入我们。”他朝凯尔笑了笑。“照这个速度下去,等你们的舰队抵达之后可能就已经没事干了!”
“希望如此,”柯茵说,这招来了文迪卡的一道目光。
“卡普拉!”比耶小跑着穿过房间。“格罗尔回来了!”
凯尔看到那个神色严峻的自由斗士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扯掉了自己的大衣和斗篷。他肩膀上挎着一个严重磨损的背包。
“从首都回来的?”杰达说。“我们今天晚上弄出了一场大乱子,特瑞克!他们在高塔里也听到了吧?”他的胜利喜悦拍打在对方的冷漠面孔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是听到了没错,”格罗尔说。他将背包扔在一个被当作临时书桌的木箱上,烦躁地抛开大衣。“总督在所有通讯频道发表了一个声明。他管这个叫宣言。”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凯尔看着这句话的效果蔓延到洞穴中听力范围之内的每一个人身上。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吧,”卡普拉说。
格罗尔打开背包,取出一个数据存储器,那是核心世界上每个中产家庭都能够负担的普通民用型号。“这是我们的一个线人在公共电视网络里录下来的。每个整点都会重播一遍。”杰达伸手去接,但格罗尔没有松手。“或许你应该在一个更…保密的地方看。”
卡普拉考虑了一下,随后摇摇头。“不。如果这是在网络上播放的话,那么其他人已经全都知道了。我们的人也有权知道。”
杰达将存储器插进全息投影仪里。那台仪器低吟着启动,投射出一个身穿厚重袍服的人,他头上戴着覆有穗带的高帽。他站在一个讲坛前面,凯尔注意到讲坛上印着一枚瞳孔纤细的圆瞪眼眸;荷露斯之子的标志。
“尼克兰总督,”杰达冷笑着说。“不知道他在哪儿录的这个?是藏在自己别墅的地下室里吧?”
“安静!”格罗尔嘶声道。“听。“
凯尔仔细审视全息投影,总督则用空洞无物的寒暄之词开场,向那些垂帘听政的贵族堆砌着乏味的谄媚。凯尔观察着那个政客的表情,在一瞬间里想象自己正透过灭杀狙击枪的瞄准镜遥望那张面孔。尼克兰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绝望与急切。随后他终于将话题转向了这场宣言的重要部分。
“达贡奈特的人民们,”他说道,“近期以来我非常悲痛地得知,很多星球防御部队的士兵们都在反抗武装持续发动的冷酷袭击中丧生了。这些袭击同样夺走了大量无辜平民的生命…”
“胡说八道,”杰达低吼起来。“我们只要氏族的血!”
“对于我们的士兵所表现出的英勇顽强,我深表赞扬,”尼克兰继续说道。“但我也听取了部队指挥官的进言,他们表示隐藏在我们之间的敌人是一个尚未克服的显著威胁。因此,为了不让这场可怕的战争耗费更多达贡奈特人的宝贵生命,我已经请求了援助。”
“这是什么意思?”杰达手下的一个人嘀咕道。凯尔维持住一成不变的表情,他很清楚柯茵正紧紧盯着自己。
在整个洞穴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聆听尼克兰的话。“数个世纪之前,当达贡奈特被腐朽教王的阴影所笼罩时,我们曾面对过相同的危机。与过去一样,如今也将有一位战士前来帮助我们。一位曾经救民于水火的战争之主。”总督眨眨眼睛,舔了一下嘴唇;凯尔感觉到自己扣动扳机的那根手指泛起一阵充满期待的奇特麻痒。“人民们,就在今天我接到了荷露斯之子舰队传来的消息。在伟大英雄狼神荷露斯的率领下,他们即将前来达贡奈特拯救我们。不必恐惧。阿斯塔特的惩戒将会迅猛而可怕,但随之而来的是我们一直渴求的自由,我们必将摆脱遥远泰拉与冷漠帝皇的铁腕统治。”
格罗尔按下投影仪的控制钮,影像消失了。“就是这些。”
整个洞室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尼克兰的公告让反抗军们哑口无言。
杰达最先开口。“阿斯塔特…”他低语道,先前的喜悦无影无踪。“要来这里?”他看着卡普拉。“我们…我们没法对抗星际战士。氏族卫兵是一回事,但战帅的精锐就…”
“他们远远超乎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格罗尔阴郁地说。“经过基因强化的超人。活体兵器。死亡天使。几个人就能击溃一支军队——”
“那么我们要怎么办?”比耶恼怒地厉声说道。“立刻投降?或者干脆自杀,给他们省些事情?”
“他们会把我们全部摧毁,”格罗尔说。“我们仅有的希望就是把部队解散,混进普通民众里,或者是赶在他们的战舰抵达之前逃离这个世界。”他瞪了凯尔一眼。“因为我们的救赎不会比荷露斯来得更快,对吧?”
“他说的没错,卡普拉,”杰达惨淡地说。“面对普通人,我们有一决胜负的机会。但是我们没法打败战神——”
“他们不是神,”凯尔低吼着打断了他。“他们不是无敌的。他们和我们一样会流鲜红的血。他们也可以死。”他直视格罗尔的双眼。“即便是荷露斯。”
卡普拉缓缓点头。“凯尔说的对。阿斯塔特很强大,但他们可以被打败。”他坦然地盯着文迪卡。“告诉我他们可以被打败。”
“我杀过一个星际战士,”凯尔说。柯茵冷漠的表情里闪过一丝近乎于惊讶的神色。凯尔不加理睬,继续说道。“而我还活着。”
“卡普拉…”格罗尔开口道,但反抗军领袖挥挥手让他安静下来。
“我需要考虑一下,”他告诉部下们。“比耶,跟我来。”凯尔看着卡普拉和那女人一同走开。格罗尔狠狠瞪了一眼文迪卡,随后也带着杰达与其他战士离开了。
凯尔拿起数据存储器,在手中掂量着。
“你真的终结过一个阿斯塔特?”柯茵问。
“你懂规矩,”凯尔头也不抬地回答。“每个支派的目标都不关别人的事。”
卡利都斯抽了抽鼻子。“无关紧要。即便如此,那也只是很多美丽谎言中的一个真相。那个叫格罗尔的?他是这帮人里最聪明的。荷露斯之子会摧毁他们,顺便把这个世界变成火葬场。我见过阿斯塔特的作战方式。”
凯尔猛地转过身朝幽影迈近一步。“战帅要来了。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喔,当然,”柯茵说。“等到卡普拉和其他那些决定信任你的人最终意识到我们真正的目的,那就已经太晚了。”这个刺客俯身向前。“但我要问问你,凯尔。对于我们所做的事情,你会感到悔恨吗?你会对这些人怀有怜悯吗?”
文迪卡将目光移开。“帝国感谢他们的牺牲。”
天辉号上分配给调查员亥索斯的房间正如死矛所预期的那样单调而沉闷。屈指可数的一些个人化物品散布在四周——装着几瓶上好干邑的酒柜,架子上若干本题材广泛的塑纸书,还有一些颇为平庸的铅笔素描,显然是他的亲笔作品。这个死者的虚伪做派让死矛扬起嘴角;或许他以为自己是某种战士与诗人的结合体,白天是守护尤洛塔斯家族的卫士,晚上则化为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敏感灵魂。
然而事实真相远非如此高尚。死矛翻阅着他从亥索斯僵死的脑海中窃取而来的杂乱记忆,发现在泰比亚贸易航线的诸多世界上,这位安保特使曾多次运用自己的调查能力来摆平一些与执法部门产生的冲突。每当贸易联盟的部属和官员触犯当地法律,都是亥索斯被迫出手,去寻找一个替罪羊或是授以恰到好处的贿赂。他负责为太空男爵及其家族料理残局,而在某种程度上他为此憎恨自己。
死矛分泌出几枚眼球,让它们在房间里四下游荡,搜寻监控仪器。在确保没有问题之后,他将那些眼球重新吞没,终于放松下来。包裹他全身的那层皮革状物质变得稍显模糊;在旁人眼中,这如同是通过略微失焦的透镜来检视一幅图像。他能察觉到恶魔皮肤的微弱呼唤。它渴求鲜血——但它永远都渴求鲜血。死矛将一些储存在次级胃囊中的亥索斯遗骸进行反刍,喂给了那层活体外皮,它顿时安静下去。
他坐在床铺对面的书桌前。桌面上摊着几块数据板,分别显示出天辉号的一些信息。其中有甲板平面图,安保方案,管道示意图,机仆巡逻路线,甚至还有一份太空男爵的日常行程表复印件。死矛修长纤细的手指往复飞舞,将那些数据板依次拾起检视。一个战略计划逐渐成形,在深思熟虑之后,他愈发坚信应当尽快展开行动。
行商家族旗舰在瀑布星带的一枚中子星附近脱离了翻滚的亚空间,稍作休整之后就要前往箭头星云的会合点。他们的停留时间不会超过一天,而一旦天辉号返回亚空间,飞船盖勒力场的能量湍流就会干扰到死矛潜入尤洛塔斯私人藏品室的计划。很不幸地,那种能量湍流的一个副作用是对恶魔皮肤产生压迫,导致其诸多强大特质近乎失效。如此说来,就需要立刻动手了——
不
死矛一阵抽搐,骤然而来的剧痛席卷全身。那回荡的尖吼像一束激光般将他洞穿。
不 不 不 不 不 不
“闭嘴!”他厉声说道,猛地从书桌前站起身,用力摇晃脑袋。“闭嘴!”
他脑海里的声音试图再次发出呼喊,但他迅速长叹一口气,收紧心志将其掩埋下去。在一瞬间里,死矛在心底察觉到了它,就在自己漆黑灵魂的深渊之中——一点微光闪烁不已。那是尤瑟夫萨巴特的一丝灵魂,还在做困兽之斗。
杀手坐在地板上,头颅低垂,双眼紧闭。他将神志遁入内心,把思维收回到脑海里。这如同是缓缓沉入一池粘稠的黑油——但死矛没有抗拒,而是放任自己被幽暗所包裹,享受着遭到淹没的感觉。
他深深扎进自己破碎心灵的虚空之中,搜寻着外来之物,猎捕那个死者的残存思维。这很困难;他所毁灭并替代的每个生命都留下了微弱的回声,萦绕在各个角落。但它们全都经过了净除仪式的抹消,残留下来的任何痕迹也十分淡薄,如同核爆闪光在墙壁上烙下的影子。但尤瑟夫萨巴特的自我还藏匿于此。它颇为顽强,固执地拒绝被死矛彻底抹除。
就在那里,黑暗中的一丝辉光。死矛的心眼一跃而上,露出尖牙锐爪,准备将其撕成碎片。杀手发现它包裹在一份记忆,一个瞬间里——那是一种可怕的炽烈痛楚。他大笑起来,意识到他正在体验尤瑟夫萨巴特的心脏被一根骨刃所刺穿的那一刻,只不过如今他站在了受害者的角度。
那痛苦令人目眩——而且十分熟悉。死矛迟疑起来;是的,他知道这种感觉,完全相同的感觉。他拥有着一模一样的经历,那段记忆源自杀手的过去。
死矛此刻才明白,那个意识碎片已经逃离了自己的掌握,狡猾地利用这种熟悉感成功脱身;然而太晚了,他已经被拖入自己的过去。他不由得回想起了那段让自己成为如今这个怪物的可怕经历。
回到了那个囚笼。痛苦与囚笼。
外面传来了声音。一个身穿盔甲的战士在走动并讲话。战争天使,枪炮之主,拥有黑暗灵魂的野兽。
声音。
“就是它?”这语气和姿态表明了身为指挥官的地位。广受服从,没错。
“是的,大人,”那个受伤的人说道。“根据寂静修女留下的记录,这是个不可接触者。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想必是准备接受毁灭的。”
他未来的主人凑近一些。他看到一张写满了惊奇与憎恨的面孔。
“我能闻到它身上的巫术恶臭。它怎么没像其他船员和货物那样死掉?”
“帝皇的黑船颇为坚韧。难免会有一些能活过我们的那场轰炸。”
一阵停顿,他急促地喘息着,试图聆听他们的对话。
“告诉我它都做了什么。”
一声疲惫而担忧的叹息。“我被它攻击了。让我断了一根手指。咬掉的。”
嘲弄的笑声。“结果你还让它活着?”
“我原本打算把它毁灭的,大人,但是之后…之后它杀死了智库萨德兰兄弟。”
笑声戛然而止。愤怒涌升。“怎么会?”
“萨德兰丢了一只耳朵。被它整个吞掉了。之后这个怪物就站着等死。萨德兰…”受伤的那个人似乎难以解释清楚。“萨德兰把怒火释放在这个东西身上,但是被它反射回去了。”
“被反射了…”主人的声音再次产生变化。很感兴趣。
“是火焰,大人。萨德兰被他自己的火焰吞噬了。”囚笼栅栏外面的身影晃动起来。
“我从没见过哪个不可接触者能做出那种事…”主人又凑近一些,他第一次看到了对方。“你很特别嘛,是不是?”
“一定是个意外突变,”受伤的人说道。“或者是星语庭的实验出了岔子。”
一道微笑在黑暗中展露。“也可能是一次机遇。”
他挤在栅栏上,将自己幽魂般的感知力向主人探去。
“我们应该杀了它,”另一个声音说。
“这要由我决定。”
他触摸到了对方的心灵,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比自己更加黑暗的存在。那是个浸透了黑暗的阴冷灵魂,早已目睹过种种超乎他理解范畴的国度。
“艾瑞巴斯大人——”受伤的人试图争辩,但主人用一个眼神让他安静下来。
“服从命令吧,连长兄弟,”那个黑心者说道。“抹除我们在这里出现过的一切痕迹,确保这艘飞船消失在虚空里。我会把我们此行的目标收集起来…顺便捎上这位新朋友。”被称作艾瑞巴斯的人又微笑起来。“我相信他能派上用场。”
在另一个战士离开之后,主人俯下身。“你有名字吗?”他问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因此花费了一些时间来组织语言;最终他勉强开口。“死矛。”
艾瑞巴斯点点头。“那么,先给你上第一课吧。我是你的主人。”随后那个战士变得模糊,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匕首,随后那匕首就埋进了死矛的胸膛,炽烈的痛苦令人目眩。
“我是你的主人,”艾瑞巴斯再次说道。“从今以后,我让你杀谁你才能杀谁。”
死矛向后瘫倒。他点点头,以示效忠。痛苦充满了他的身躯,充满了那个囚笼。
痛苦与囚笼…
那个瞬间如脆弱的玻璃般碎裂,死矛猛地挺直身躯,踢倒了一把椅子。他匆忙爬起来,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亥索斯的容貌变得瘫软模糊,如同尚未烧制的陶土。他皱起眉头,试着集中精力;然而与那段记忆碎片的接触以及过去经历的闪回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创伤。他粗重地喘息着,双手的恶魔皮肤泛起一片猩红。
“特使?”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门。“我听到你叫了一声。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高声回应。“我…我只是从床上摔下来了。没事。”
“你确定吗?”他辨认出了对方的声音;那是一位负责这层甲板的巡逻官。
“快走吧!”他厉声说道。
“是,长官,”巡逻官说,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逐渐远去。
死矛走到镜子前面,瞪着亥索斯慢慢恢复的容貌。“你阻止不了我,”他对倒影说道。“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
为了表彰处决小队的全力协助,反抗军为每个刺客提供了一间位于主通道侧面的单独住所。这些洞室不比牢房大多少,但至少干燥而私密,与很多公共休息区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索姆没有敲门并等待兄长邀请自己进去;她猛地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迈步而入。
他从临时书桌前面抬起头,那把狙击枪彻底拆散的零件像发生了爆炸的设计图一样散落在桌上。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子弹如同是正在举行阅兵的微型战士。他松开了腰间的灭杀手枪,继续养护枪械。“你的礼节都跑哪儿去了,詹妮克尔?”他说道。
她关上房门,双臂环抱。“我们真要这么干了?”她发出质问。“我们真的要牺牲所有这些人的性命,只为了完成任务?”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他立刻反问。“是在奥提欧号上听到我描述任务计划的时候吗?还是在瓦尔多清楚明确地揭示此行目标的时候?”
“你在利用卡普拉和他的手下,”她坚持道。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方式,”她的兄弟说。“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去接近目标。没有撒过谎,没有骗过人?”
“我从来没有让无辜者涉险。刺客庭的全部动机就是暗中行事,不留痕迹,只取目标的性命…但你现在这是要杀出一条血路!”
“这已经不是伟大远征了,亲爱的妹妹。”他放下工具审视着她。“你难道天真得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们可不是在某座巢都里剪除一些奢靡堕落的纨绔子弟,或是刺杀什么爱惹麻烦的异形指挥官。我们身在一场内战的前线上。行事规则早就不一样了。”
索姆沉默了一会儿。她已经与艾瑞斯提阔别多年,一直很想知道他有何变化。此刻她在对方的漆黑眼眸中只能看到那最糟的一面。“我们并不仅仅威胁到了这些自由斗士的生命。我们让这场冲突一直拖延下去,只会更多地伤及无辜,还有可能危害到整个星球甚至是星系的命运。”
“你是在问我狼神荷露斯的性命是否值得这样的代价吗?你应该去问瓦尔多或者刺客尊主。我只是在服从命令。唯一重要的就是我们的职责。”
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上心头,急忙在那变成一声咆哮或抽泣之前将其碾碎。“你怎么能如此冷血,艾瑞斯提?我们理应保护帝国子民,而不是把他们当作炮灰!”索姆摇摇头。“我已经快要不认识你了…”
她的兄弟骤然起身,怒火在脸上闪现。“你不认识我?我可不是抛弃自己家族的那个人!我可没有背弃正义!”
“你就是这样为自己辩护吗?”她将目光移开。“多年之前我们都有选择,艾瑞斯提。逃跑,或者复仇。但你选择了复仇,这让我们两个人此生都只能是杀手。”
那段记忆一股脑地浮现在眼前。他们当时只是孩子,是家族的子嗣。在萨克斯特德公国贵族的自相残杀中,他们成为了凯尔王朝最后的幸存者,一切财产都化为乌有,双亲皆惨遭毒手。两名无依无靠的孤儿被收入了帝国学院的厅堂,并在那里分别受到刺客庭的垂青。
兄妹二人都前途无量——艾瑞斯提小小年纪就成为了出类拔萃的神枪手,詹妮克尔则在植物学与化学方面天赋异秉。他们明白支派领袖们很快就会做出决定,两人必将被迫分离,或许此生再也不得相见。在学院大厅里,他们约定一同逃跑,弃绝刺客之道,去寻找新的生活。
然而文迪卡支派向艾瑞斯提凯尔提供了比自由更加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为双亲复仇的机会。他们仅仅要求他以效忠作为回报——被仇恨彻底吞噬的他欣然接受了。走投无路的詹妮克尔也只得迈向文尼纳姆的怀抱。
数月之后,她得知那个谋杀了自己父母的人已经被终结,然而在此过程中一些无辜平民也不幸遇难,就在那一天她发誓再也不姓凯尔了。
“我本希望你多年以后能有所转变,”她说道。“你确实变了。但并没有变得更好。”
她的兄长看起来仿佛要再次爆发;但随后他便收起怒火,转移了目光。“你说的对,”他告诉她。“你确实不认识我。出去。”
“遵命,”索姆语气僵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