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冲撞 抉择 谅解
一场轨道轰炸拉开了序幕,达贡奈特首都的民众担心这便是世界末日。
然而他们对于现实情况知之甚少。在高高的轨道之上,只有塔纳托号一艘战舰在向城市开火,而且它甚至也并未启动自己最为强大的火炮。当地民众不知道有一整支舰队正静静地围绕在姊妹舰周围,保持警惕,等待时机。倘若战帅麾下所有飞船一同释放其毁灭性力量,那么人们的担心必然会成为现实;地壳碎裂,大陆崩解。或许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但此刻只有塔纳托号将一枚枚了无生机的动能棒抛入大气层,它们急速坠落时的裂空尖啸在一声沉闷雷霆中达到高潮,让一座座发电站,军事基地以及贵族宅邸化为粉末。从星球地表看来,这像是肆无忌惮的毁灭行径;但从高层轨道看来,这是精明而准确的手术式打击。
柯茵与迦兰丁远离任何主要街道,避开那些涌向城市边缘的大批惊恐平民。自从广场上的杀戮展开至今已有数个小时,人们逐渐丧失了逃亡的意志,被自己心中的恐惧所麻木。如今他们步履蹒跚,大多数时候都沉默无语,一些人的手推车里堆满了他们能够抢夺或者抢救的各种物品,另一些人则不愿放弃严重超载的地面车辆。当人们偶尔开口时,也仅仅是低声耳语,仿佛他们担心正常音量的交谈声会将城市另一端的阿斯塔特都招引过来。
卡利都斯躲在一个单轨列车车站对面的阴暗小巷里,听到人们谈论着荷露斯之子。有些人说他们已经在解放广场建立了先头基地,成群结队的风暴鸟正将更多阿斯塔特运送下来。另有些人说在街道上看到了装甲车辆,甚至是战斗泰坦以及其他战争怪兽。
柯茵能够从只言片语中认定的唯一真相就是,荷露斯之子意在坚决贯彻戴弗兰科尔达所转述的命令;达贡奈特城在入夜之前就会变成一座烈焰闷燃的火葬柴堆。
刺客抬头看到一块倾斜悬挂在车站建筑正面的巨型街景屏幕。模糊残破的图像中斑驳点缀着杂乱信号;市区轨道交通网络暂停运行的通告还勉强可见,一块块像素冻结在屏幕上。柯茵投去一道谨慎的目光。所有类似的街景屏幕都配备了一批摄像头,直接与城市监控网络相连。卡利都斯作为一名间谍对于摄像头有着出于本能的厌恶。
仿佛是幽影的念头得到了响应,柯茵清楚地看到一个摄像头突然扭转过来,面向那群逃亡难民。刺客遁入阴影之中,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暴露。
在小巷深处数米之外,迦兰丁正坐在一个垃圾箱上,用战地医疗包缝合那些在刚刚的恶战中由荷露斯之子留下的诸多伤口,他的整个身躯还在反射强化剂的残留效果中微微颤抖。柯茵皱着眉头听到皮层钉合器将血肉重新拼接时的咀嚼声响。
迦兰丁抬起头;他摘下了面具,一只被撕裂的眼睛流淌着清亮液体。他狞笑起来,露出染血的牙齿。“过会儿就去陪你,怪胎。”
柯茵忽视了对方的侮辱,将残破不堪的星球防御部队军官制服脱掉,换上一件从商店废墟的模型身上偷来的织锦外套。“兴许等不了那么久。”
卡利都斯靠在墙边,让星球防御部队军官的魁梧面孔迅速消退。用这种方式进行变化是颇为痛苦的,然而目前局势难以容许那些耗费时间的恰当冥想。柯茵的外观即刻转换成一个年轻男子,那稚气未脱的面孔被一团杂乱不羁的纤细长发所环绕。
“你还记得自己曾经的样子吗?”艾佛索问道,话语中带着浓重的反感。
柯茵瞥了一眼对方,特意将目光停留在那些交错纵横的伤疤与遍布皮层内外的植入装置上。“你呢?”
迦兰丁发出轻笑。“咱俩倒真是各有各的俏丽之处。”他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伤口上。“有更多阿斯塔特的迹象吗?”
卡利都斯低哼一声表示否定。“但他们会来的。我之前见过这样的情况。他们横穿城市,将所过之处付之一炬,向任何胆敢阻拦的人发出挑战。”
“让他们来吧,”他低吼道,将最后一条战地绷带捆在粗壮的大腿上。
“下次可就不止一个了。”
“毫不怀疑。”艾佛索的手还在不时抽搐。“那个下毒小妞说的没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这引来了卡利都斯的斥责目光。“我可不打算在这个偏远星球送命。”
他轻笑一声。“就好像你有选择一样。”迦兰丁用手指敲着节拍。“我们情况不妙。肯定是出叛徒了。”
这让卡利都斯陷入了沉默。柯茵本不想过多考虑这个可能性,但迦兰丁对于任务遭到泄密的怀疑颇为合理。考虑到广场上所发生的事情,这显然是个合乎逻辑的推断。
一声动物的尖鸣将柯茵的注意力从这令人困扰的思绪中扯了出来,刺客抬头看到某种猛禽在小巷尽头一闪而过,接着扭转方向朝他们所在的位置滑翔过来。
艾佛索以目光难及的速度抬起处决者手枪,利用哨兵辅助装备的感应阵列瞄准目标;复合武器在一声厉喝中吐出刺针,那只鸟应声而亡,像块石头一样坠落在地。
柯茵向动物的尸体走去;它有些可疑之处,像是太阳照耀在金属上的闪光…
“饿了吧?”迦兰丁猛然起身,步伐微跛地跟了上来。
“白痴。”柯茵捡起那只鸟的尸体;一枚刺针将那血淋淋的躯干一分为二。这只猛禽的头颅和翅膀上有着大量机械改造与植入装置。“这是一只机械鹰。它是筹算者的。他在找我们。”柯茵再次抬头看了看那块街景屏幕,以及它下方的诸多摄像头。
“或许泄密的就是他,”艾佛索嘀咕道。“或许是你。”
屏幕上的图像闪动着发生改变;此刻它展示出街道俯瞰图,随后是小巷的画面,接着是一团杂乱图像。柯茵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回放由机械鹰自动传感器所捕捉到的视觉信号。
一些零星难民注意到了怪异的屏幕,于是驻足观看那回放的画面。柯茵扔掉死去的鸟,迈步走入街道。屏幕下方的所有摄像头顿时齐刷刷地扭转过来,凝视着卡利都斯。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柯茵猜对了,如果正是塔瑞尔在操纵这些摄像头,那么文努斯刺客显然十分困惑。柯茵现在的面孔与之前截然不同。但随后迦兰丁就蹒跚着迈入开阔区域,由此抹消了一切疑虑。
难民们看到那个身形高大的狂暴杀手后立刻在恐惧中四下散开,仿佛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只狂野凶兽。这样说倒是基本没错,柯茵心想。迦兰丁露出利齿,以狞笑示人。
单轨列车车站传来一声呼啸,站台的自动系统断断续续地开始运作,将沉重的金属门逐渐打开。街景屏幕再次闪动,展现出一条宣称轨道系统正常运行的公告。
柯茵微微一笑。“看来我们有交通工具了。”卡利都斯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只利爪攥住了手臂。
“可能是陷阱,”迦兰丁嘶声道。
在远方,又一发轨道打击尖啸着坠入大地,震荡波随后从他们脚下扫过。“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在高于街道路面的站台上停靠着单独一辆尚在运行的列车。自从内战爆发之后,铁路网络就一直陷入瘫痪,起初是被贵族卫兵强行关闭,通过限制平民出入城市来维持秩序,而之后列车总站发生的大规模袭击则导致其无法正常运行。只有少数线路依旧与星球首都那迅速凋零的电网相接轨,操纵列车运行与线路站点的自动控制系统十分简陋;它们在一位文努斯的技巧面前毫无胜算。
又一只机械鹰栖落在车头上,它看到柯茵与迦兰丁快步奔上站台之后高声尖鸣了一阵。卡利都斯朝宽阔台阶下方瞥了一眼;几个较为胆大的逃亡平民正跟在他们后面冲进车站。
“快。”柯茵找到一扇打开的车门,立刻钻了进去。这是一辆货运列车,车厢内部被分隔成了若干畜栏。空气中充满了牲畜汗水与粪便的刺鼻味道。
在迦兰丁挤进车里之后,机械鹰随即展翅起飞,列车则轰鸣着逐渐开动,紧紧抓住轨道的主动轮火星四溅。它步履蹒跚地离开站台,缓缓加速。
一块散落的碎石被车轮碾过,在整个车厢的金属结构中回荡起一阵颤抖轰响。柯茵握着神经撕裂枪,转身走向货车后方,一脚踢开通往下一节车厢的门,之后又穿过了另外两节。在列车尾部,幽影发现了几头死去的牛,那些牲畜的尸体瘫倒在金属格栅地板上。它们脖子上的绳索依旧与几个铁环相连,显然是自从战斗爆发之后就被彻底遗忘,只能在这个恶臭扑鼻的金属盒子里慢慢饿死。
在确认这里没有旁人之后,卡利都斯沿原路返回,在短粗的车头里找到了迦兰丁,他正瞪着那个滴答作响的沉思者驾驶模块。透过引擎室顶部的破碎玻璃,前方轨道清晰可见,逐渐下降到主干道的高度,与横穿城市的高速公路保持平行。
“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就能坐着这个破烂一直离开城市,”柯茵说道,同时心不在焉地检查着神经撕裂枪的充能符文。
艾佛索重新戴上了骷髅面具,他的每一次喘息都夹杂着低吼声,像一头搜寻猎物气味的猛兽般遥望远方。“我们运气不好,”他回应道。“看见了吗?”迦兰丁将一根带着金属利爪的手指探向列车前方。
柯茵从腰带扣上解下一副微型望远镜。透过它,幽影看到远处的模糊图像逐渐聚焦;灰色团块变成了轮廓分明的阿斯塔特,那些身穿极限型盔甲的军团战士就拦在单轨列车的前进路线上。卡利都斯眼看着他们将一些烧成空壳的车辆残骸拖到轨道中央,组成一道临时路障。
“我跟你说过这是个陷阱,”迦兰丁低沉地说。“文努斯要把我们送进阿斯塔特手里!”
柯茵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为什么没有减速?”事实上,列车的速度反而在继续提升,已经超过了安全线,这让沉思者操作面板上的警告指示灯闪动不止。
在车轮的尖利嘶鸣中,列车从较高的铁轨上沿着缓坡朝前方道口猛冲而去,站在路障后面的荷露斯之子已经开始朝前部车厢倾泻弹药,金属撞击的闪光与火花四处绽放。
迦兰丁透过破碎的玻璃胡乱打出一串子弹,随后跟着柯茵奔向列车尾部。货运车厢被接连洞穿,一束束阳光透过弹孔刺进充满霉味的空气里。列车不断积聚着速度,他们脚下的地板震颤不已,让人难以维持平衡。
他们刚刚冲进最后一节车厢,整辆列车就径直撞穿了路障。一辆轿车与一台全地形悬浮艇的残骸横飞出去,巨大的冲击力将两名阿斯塔特一同带走。难堪重负的红热金属纷纷碎裂,导向轮从车轴上崩解脱落。突然失去了铁轨限制的列车踉跄着朝侧面歪倒。它轰然砸在一旁的柏油路上,劈开了沥青与砾石,刻下一道深深的壕沟。
在尾部车厢里,两位刺客被猛地抛在了死牛身上,大部分冲击力都被牲畜的腐败尸体所吸收。脱轨的列车在厉声尖啸中喷吐出一团团橙红火花,终于颤抖着缓缓停下。
柯茵似乎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意识。随后卡利都斯依稀察觉到有人将自己拽起来,接着从车厢顶部的裂口中推了出去。幽影蹒跚地走上街道,立刻闻见了炽热柏油和烧红金属的刺鼻气味。柯茵在夺目阳光中眨眨眼睛,摸索着神经撕裂枪。那武器还在原处,谢天谢地。
迦兰丁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重新装填着处决者手枪。“我觉得他们不高兴了,”他指着柯茵身后高喊。
刺客转过身看到披挂盔甲的巨人沿着街道朝他们冲来,手中武器喷吐出火舌。爆矢弹在地面与破损车厢上炸开,传来一声声震耳轰鸣。柯茵抬起神经撕裂枪,但犹豫了一下;这把手枪射程有限,更适合近距离的杀戮。卡利都斯于是躲在了货运车厢的残骸后面。一次极其幸运的攻击或许能够杀掉一个荷露斯之子,甚至再打伤两个…然而朝他们二人迅速逼近的是一整支战术小队。
“我们运气不好,”幽影嘀咕道,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偏僻星球是否确实要葬送掉卡利都斯刺客柯茵的性命。一枚跳弹蹭在路面上飞了出去,迦兰丁随后趔趄着冲回掩体里。柯茵闻到了合成体液的厚重树脂气味;艾佛索背后有一道紫黑色的深重伤口。“你受伤了。”
“是吗?喔。”对方心不在焉地回答,将卡壳的弹夹从枪上拆卸下来。一个金属罐撞在车厢上,滚落到他们脚边;迦兰丁毫不犹豫地捡起那枚破片手雷,朝它来的方向扔了回去。柯茵看得出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费力,那道伤口继续流淌着掺杂了化合药剂的浓稠血液。
艾佛索发出一连串低沉喘息,植入他体内的注射器发挥了功效,将一切痛苦抹消。他转头瞪着柯茵,瞳孔已经缩成针尖般大小。“有什么东西来了。听见了吗?”
柯茵刚要开口,一阵喷气引擎的咆哮就骤然覆盖住了所有噪音。一艘机首圆钝的飞行器从侧面街道两旁林立的高塔间现身,那方盒状的机身上延伸出两对机翼,末端各有一台垂直喷气引擎;它披着明亮的白绿两色条纹,显然是首都救火队的财产。一个身穿黑色潜行服的男子站在开启的舱门里,手中端着修长的狙击枪。枪口喷吐出一枚子弹,街道远端的一辆车应声爆炸。
飞行器开始朝路面下降,柯茵一把扯住迦兰丁的手臂。“该走了,”卡利都斯喊道。
艾佛索的紧绷肌肉如同一捆铁索,充盈全身的狂野能量让他震颤不已。“他说他之前就杀过一个。”迦兰丁瞪着不断逼近的阿斯塔特。“如果他没说谎,现在就已经是两个了。”
飞行器正在盘旋,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降落地点,荷露斯之子则将倾泻给两名刺客的一部分火力转移了到飞行器上。“迦兰丁,”柯茵说道。“我们必须转移。”
那个狂暴杀手抽搐了一下,全身笼罩上一层麻痹木然。“我不喜欢你,”他口齿含混地说。“你知道吧?”
“我对你也有同感。”柯茵不得不高声呼喊才能盖过引擎的咆哮。飞行器悬浮在距离地面不到一米的位置上。驾驶舱里的塔瑞尔狂乱地打着手势。
“那就好。我不想让你误解我的动机。”艾佛索话音未落便猛地起身狂奔,冲出掩体扑向阿斯塔特的阵线,迅捷的步伐化作一道残影。他的复合武器不断喷吐着子弹,倾洒在身后的弹壳组成了一道黄铜色的溪流。
卡利都斯咒骂了一句,立刻朝位于反方向的飞行器跑去。凯尔躲在开启的舱门里,手中的灭杀狙击枪接连颤抖,将一枚枚涡轮穿甲弹投入敌人小队。柯茵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地钻进机舱。
塔瑞尔正缩在一个控制台后面,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似乎在用自己的沉思者手套来操纵飞行器的驾驶机仆。筹算者抬起头。“迦兰丁呢?”他喊道。
“他作出了抉择,”柯茵说着瘫坐在甲板上。
艾佛索尖吼着一头扎进阿斯塔特叛军之中,用处决者手枪的呼啸弹幕将第一个敌人击倒在地。他径直撞上第二个对手,两人在金属轰鸣中一同摔倒。迦兰丁感觉到翻滚沸腾的能量在血管中奔涌,经过机械强化的心脏急速跃动,以至于他耳朵里的脉博声早已汇成一股毫不停歇的咆哮。藏在他腹腔中的兴奋剂储存舱打破了常规设置,将大剂量的狂乱与轰击直接泵入他的脏器,而骷髅面具内置的雾化格栅则朝他的鼻腔喷射出未经稀释的愤怒强化剂与神经触发剂。
一道癫狂的巨浪推动着他,那漆黑而疯乱的恨意让他发出无法抑制的呼嚎狂笑,每一声粗哑嘶吼都像枪鸣般震耳。此刻他如此迅猛;如此致命;如此心满意足。
当人们在那个殖民星体发现了尚是孩童的迦兰丁时,他小小的手中正攥着邻居们的尸首残骸,一根根咀嚼过的断裂骨骼被打磨得如刀刃般锋利,而自那之后他还从未保持过像现在这样长久的清醒状态。他怀念静滞舱中那梦幻般的甜美昏睡。缺失了催眠式指令的低声耳语让他感觉困惑无助。这种生活,这种在旁人眼中天经地义的分秒流逝…对于迦兰丁而言简直是个迟缓僵死的地狱。他憎恶那冗长无尽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他所渴求的是当下。
在保持清醒的每一秒里,他都觉得驱动自己的那股纯粹怒火仿佛在逐渐渗透流失,让他变得愈发软弱。他需要休眠。就像他需要空气一样。
但他更需要杀戮。这要远远强于任何最大剂量的战斗药物,就连他大脑灰质植入芯片所激发的模拟快感也难以与之匹敌——杀戮令人神魂颠倒,别无所求。
他猛力敲打那个星际战士的头盔,将护目镜砸得粉碎,自己双手的利爪也血迹斑斑。处决者手枪被他当作一根棍棒来挥动。
他随即感受到几次巨大的冲击,炼狱般的炽热爆炸将他从受害者身上甩了出去,让他狠狠砸在路面上。掺杂着大量药物的浓厚血沫透过骷髅面具的呼吸孔涌了出去。他品尝不到任何痛苦。一团白热的暖意填满了他的胸膛,并逐渐膨胀。它扩散到迦兰丁四肢百骸之中,让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晕眩感。爆矢弹的擦伤和战斗刀的刺击让他的诸多植入器官一一凋亡。他右腿膝盖之下仅剩些许残破血肉。
他躯体中的每一块肌肉都颤抖起来,这死亡信号触发了藏在他胸骨下方的一个休眠人工腺体。在死到临头之际,那充血的球状器官骤然爆裂,释放出它的剧毒遗赠。终结腺体将一种化合物注入迦兰丁的血管,让他的全身鲜血化作酸液,迅速沸腾。充斥其中的那些兴奋剂和化学药物开始发生无法控制的混合反应,变得愈发强大,剧毒,爆烈。
艾佛索的柔软眼球在眼眶中烧焦溶解,因此他没有看到那炽热能量最终释放时的灼目光芒,他的整个身躯被自燃所引发的熊熊狱火彻底吞噬。
他们紧贴着城市街道的蜿蜒路线飞行,尽量保持低空高速前进 ,不过在首都边缘区域还并没有多少荷露斯之子的兵力。取而代之的是轨道轰击,一片片显贵家族的优美园林与高墙环绕的堂皇宅邸被阿斯塔特叛军舰队统统化作焦土。如今城市周围环绕着一圈灰黑铁链般的巨型弹坑。其中一些被动能冲击的可怖力量熔融成了扭曲的玻璃平原。
在他们下方,成群结队的逃亡难民汇聚成一列缓缓穿过弹坑,如同是在冷漠巨人的脚印里爬动的卑微蝼蚁。笼罩在这片焦土头顶的厚重烟尘掩盖了飞行器的身影。塔瑞尔说阿斯塔特并未部署空中掩护算是万幸;否则这架摇摇晃晃的民用飞行器是绝对无法与渡鸦拦截机相抗衡的。
按照凯尔的命令,筹算者指引飞行器遁入了城墙之外的荒野,向尘云飞扬的沙漠前进。随着一分一秒的流逝,他们距离隐藏在星港机库里的奥提欧号都越来越远。
他们没有遭到追踪;感应阵列曾经捕捉到了一个速度很快的小型物体——或许是辆喷气摩托——但它与他们背道而驰,似乎也没有察觉到飞行器的存在。
最终,柯茵打破了沉默。“我们到底要去什么鬼地方?”
“去找其他人,”文迪卡说。
“那两个女人?”柯茵还藏在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里,而卡利都斯此刻强加其上的表情太过冷漠世故,与那青春容貌格格不入。“你凭什么相信她们不比迦兰丁死得更透?”
凯尔举起一块数据板。“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能让丘利萨斯离开我的视线,却没法掌握她的确切行踪吧?”
“跟踪仪器?”柯茵立刻转头瞪着塔瑞尔,后者则缩到了飞行器自动驾驶控制台的全息投影仪后面。“是你的小玩意?”
筹算者微微点头。“一种无害的放射性信号标记,没别的。我给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
柯茵将目光转回凯尔身上。“你给我也安了一个吗?”年轻男子的双眼眯了起来。“在哪儿?”
凯尔冷笑一声。“奥提欧号上的口粮味道不错啊,是不是?”在卡利都斯开口应对之前,他继续说道。“别这么不通情理,柯茵。如果我没有安排这个紧急预案,我们是没法找到你的。你还会困在城市里,坐等荷露斯的战士把你剁碎。”
“你什么都考虑到了,”幽影说。“除了我们的目标早已得到风声的可能性!”
塔瑞尔接过话头。“广场上的那个目标——”
“不是战帅!”柯茵咆哮道。“我作为一个高阶刺客已经不想去数死在我手下的人到底有多少,我之所以能活过每个任务,完成每次击杀,正是因为我没有秘密。我不必信赖任何人。也就没有机会泄露任务机密。瞧瞧我们现在,整个刺杀基因原体的愚蠢大计都只剩下满地废墟,为什么?究竟是谁开口了,凯尔?”卡利都斯迈步穿过飞行器的狭小机舱,用手指戳着狙击手的胸口。“是谁的过错?”
“我无法回答你,”凯尔坦诚地说。“但如果我们之中任何一人背叛了帝皇,那么都有充足的时机来早早终结这项任务,甚至是在我们离开太阳星域之前。”
“那么荷露斯是如何预料到这次袭击的?”柯茵问道。“他让自己的一个军官来挡枪。他肯定早就知道!莫非我们要相信他是某种巫师吗?”
凯尔手中的数据板响起一声警报,他立刻忽视了这个质问。“有信号了。西边两公里。”
塔瑞尔开启了一块幽魂般的全息图像屏,随后点点头。“收到。静止位置。飞行器的扫描仪检测到一个金属物体…热量信号很矛盾。”
“降落。”
尘云在他们下方飞旋而过,让能见度几乎为零。“沙尘暴和轨道轰炸的污染…”文努斯抬起头,而凯尔的刚硬表情则让他将余下的争辩吞回口中。他叹息一声。“如你所愿。”
塔瑞尔的两只探测鼠找到了瘫坐在悬浮艇驾驶座上的她,那车辆已经被狂风所堆砌的沙丘掩埋了大半。根据筹算者的推断,她在开始驾车之前就受伤了,在她试图向沙漠深处逃离的过程中,严重伤势让她失去了对悬浮艇的控制。
凯尔带着岩石雕砌般的愤怒表情一把推开塔瑞尔,将索姆抱了起来。她脸上有一处处青紫淤伤,然而筹算者惊讶地发现,她还活着。
柯茵从悬浮艇后座上拿起了什么东西;一顶骷髅形状的银色头盔,上面伸展出诸多造型奇异的棱镜与天线。当卡利都斯举起头盔直视其双目的时候,黑色灰烬从里面倾洒出来,被哀嚎的狂风瞬间卷走。“艾欧塔…”
“死了,”那个灵能者的名字让索姆醒转过来。“它杀了她。”她的声音微若游丝,充满痛苦。
“它?”塔瑞尔重复道;但凯尔已经抱着文尼纳姆向飞行器走了回去。
跟在最后的柯茵将舱门轰然关闭。幽影把艾欧塔的头盔摆在了机舱甲板中央。它用充满指责意味的沉默目光凝视着众人。外面的狂风将飞扬沙粒抛向机身,不断扯动着两对机翼。
在机舱对面,凯尔撕开一个医疗包,将里面的东西尽数洒在金属甲板上。他开始给一个注射器填入广谱抗生素。
“问问她发生了什么,”柯茵说。
“闭嘴,”凯尔厉声回答。“我要救她的命,而不是审问她!”
“如果她是被故意引走的,”卡利都斯继续说道。“如果索姆遭到袭击与艾欧塔被杀是早有安排…”
“有什么能杀了她?”塔瑞尔脱口而出。“我在红巷亲眼见过她的手段。”
柯茵快步穿过机舱走向狙击手。“王座在上,老兄,问问她!无论她是你的什么人,我们都必须知道!”
凯尔犹豫了一下;随后他格外小心地用兴奋剂替换了抗生素。“你说的对。”
“这可能会要她的命,”塔瑞尔警告道。“她很虚弱。”
“不,”凯尔回答,他将注射器按在她苍白的脖颈上。“她很强壮。”他按动控制钮,药物立刻注入。
索姆顿时猛抽一口气,挺起脊背,瞪圆了双眼。紧接着她便重新瘫在甲板上,急促喘息着。“你…”她努力开口,用目光找到了俯视着她的凯尔。
“听我说,”文迪卡说道,脸上再次浮现起那种难以捉摸的奇特表情。“迦兰丁死了。任务失败。荷露斯派了一个替身。现在阿斯塔特正在为我们的行动去惩罚整座城市。”
索姆略微失神地吸收了这些信息。“一个杀手…”她低语道。“一个刺客…伪装成行商家族的特使。”她抬起头。“我看到它对艾欧塔做了什么。其他人只是被它杀掉了,但她…还有那滴血…”说到这里她开始落泪。“喔,神皇在上,那滴血…”
“她说什么?”柯茵追问道。“偶像崇拜是非法的!竟然——”
“安静!”塔瑞尔厉声说。筹算者俯身向前。“索姆。是来了另一个刺客吗?是它杀了艾欧塔,对吧?”
她颤抖地点点头。“试着要把我也杀了…辛诺普和其他人都死了。那本书册…”她哽咽了一下。
凯尔伸出手,扶着她在抽泣中起伏的肩膀。
“我可以展示出来,”塔瑞尔说。柯茵转身看到文努斯将艾欧塔的头盔捧在手中。“我是说,当时的情景。心能之镜配备了一个内置的记忆螺旋。一个任务记录仪。”
“好,”凯尔头也不抬地说。
塔瑞尔很快就用他的机械触手拆开了金属骷髅面具背后的接缝,用锃亮的黄铜缆线将头盔中的隐藏接口与沉思者手套上的全息投影仪连结起来。
闪烁跃动的画面立刻出现。零乱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筹算者向记忆装置深处展开挖掘,切开了一层层加密屏障;回放终于开始。
索姆将视线移到别处;她不想重新见证一次了。
塔瑞尔透过艾欧塔的双眼经历了她的死亡。
他看着那个身穿尤洛塔斯制服的人转变成一个自称“死矛”的怪物;他注意到灵气感应阵列的怪异读数是这个灵能者从未见过的;他也目睹了对方吞噬她血肉的恐怖行为。
“它尝到了她的血…”索姆嘀咕道。“看到了吗?在杀死她之前。”
“为什么?”柯茵深感厌恶。
“某种基因锁定机制,”塔瑞尔点点头说道。“强大的灵能仪式或许需要有机成分作为诱导物。”
“鲜血祭典?”柯茵瞪了他一眼。“那是原始的迷信。”
“从某种角度而言确实如此。”
艾欧塔再次殒命,她濒死尖叫中的纯粹惊惧在音频回放中展现无遗,塔瑞尔不得不移开目光,腹中一阵翻滚。这个举止异于常人的无魂女孩不该被如此野蛮可怖的方式夺去生命。
在回放结束之后,许久都没有人开口。他们默然而坐,脑海中还烙印着那个恶魔邪物的影像,艾欧塔惨遭杀戮时的尖嚎则在机舱外面的呼啸狂风中回荡。
“巫术,”凯尔最终说道。他的声音冰冷而刚硬。“关于荷露斯险恶图谋的传闻并非虚言。他与现世之外的盟友沆瀣一气。”
“毁灭力量…”索姆嘀咕道。
“这不是魔法,”塔瑞尔坚称。“随便它叫什么。如果这是科学,那么也是最黑暗的科学。就像艾欧塔一样,这是个不受道德准则约束的智慧造物。”
“你的意思是,这个叫死矛的怪物和她一样?”柯茵眯起双眼。“那个女孩可是在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刻意沾染了亚空间的触碰。”
“我知道它…他是什么,”塔瑞尔说着将缆线从手套上扯开,关闭了那摄人心魄的全息图像。“我听说过这个生物的名字。”
“解释清楚,”凯尔说。
“这些话绝不可外传。”筹算者叹了口气。“文努斯监视一切。我们的数据库里存放着很多关于各个支派的信息。这是我们维持自身地位的方式。”
柯茵点点头。“你们以此勒索所有人。”
“没错。我们知道丘利萨斯试图通过实验来增进他们的灵能力量。他们一向从寂静修女手中搜集潜在目标。而那些并未被他们纳入麾下的个体,都被他们...出于其他目的转移走了。”
“这个死矛是我们之中的一员?”柯茵显得难以置信。
“有可能,”塔瑞尔继续说道。“曾经有一个实验项目…早已被丘利萨斯宗主亲自终止了…他们称其为黑色不可接触者。一个活体武器,能够使目标的灵能力量反噬自身,且不需要心能之镜的仪器辅助。这是终极的灵能者克星。”
“这个项目最后如何了?”凯尔说。
“我们并未掌握明确信息。被丘利萨斯用作实验基地的那艘飞船驶入了一颗恒星。至少这是当时的明文指令。我能知道这些也是因为我的导师负责了相关情报的搜集。”
“那么这个死矛就是所谓的黑色不可接触者?”凯尔皱起眉头。“并没有死,而且还在为战帅服务。”他摇摇头。“我们这是卷进什么烂摊子里了?”
“但它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在达贡奈特上?”柯茵追问道。“为了摧毁艾欧塔?为了干扰我们刺杀荷露斯的计划?”
索姆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艾欧塔只是挡了它的路。所有那些朝圣者和难民也是一样。连带伤害。死矛想要的是那本书册。那滴血。”
“你在说什么?”凯尔握住她的手臂,将她转了过来。“詹妮克尔,你是什么意思?”
她据实道出;塔瑞尔听明白之后立刻全身瘫软,靠坐在船舱里,不住摇头。他口中一遍遍地默念着不,不,不。
柯茵低哼一声。“帝皇的血?这不可能!简直疯了…荷露斯的刺客从一本古书上撕下来一张纸,然后就凭这个去袭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人类个体?这个念头彻底荒谬!”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索姆继续说道。“他与神皇的基因标记完成了同调。死矛现在是一枚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她眨着眼睛含住泪水。“我们必须在他离开星球之前阻止他!”
“你也看到了死矛对艾欧塔所做的事情,”凯尔将目光转向卡利都斯。“如果这个怪物是一面反射灵能力量的镜子,那么你能想象出他抵达泰拉之后会发生什么吗?如果他将那种力量用在帝皇身上会怎样?”
“一场大灾难…”塔瑞尔嘶哑地说道。“与艾欧塔的遭遇相似,但要强于其一百万倍。可以想见的最为致命的灵能力量产生冲撞。”筹算者费力地吞咽了一下。“王座在上…他或许能…杀了他。”
柯茵讽刺地哼笑起来。“如此奇幻虚妄的东西会伤及人类帝皇?我不相信这种事情能够发生。死矛会像只虫子一样被拍扁。这个女人的论点毫不可信!支配她这种人的不是事实,而是陈旧的狂热迷信!”
“唯有神皇指引我…”她坚持道。
卡利都斯指着毒师。“看见没有?她亲口承认了!她属于某个被泰拉议会封禁的邪教!”在旁人作出回应之前,幽影继续开口。“我们在这里有一项任务!一个目标!荷露斯派他的连长赛迪瑞来送死或许是有意为之,或许是因为我们打草惊蛇了,但这无关紧要!最终结果并没有受到影响。我们的任务尚未结束。”
“他会亲自降临达贡奈特,”塔瑞尔说。“战帅现在别无选择。对于这个世界的惩罚必须明确来自于他本人。”
“正是如此,”柯茵坚持道。“我们还有一次刺杀他的机会。唯一的机会。这样的时机再也不会有了。”
索姆痛苦地站起身来。“你完全不了解我,变形者,也不了解我的信仰!”她咆哮道。“他的神性无可置疑,而你对此的否认纯粹是自欺欺人。只有他能从笼罩宇宙的黑暗中拯救人类。我们不能辜负他!”她趔趄了一下,向旁边歪倒,凯尔急忙将她搀扶住。“我不能…再一次辜负他了。”
塔瑞尔开口了。“如果索姆说的没错,如果他就是那个黑色不可接触者,并且摄入了帝皇的血…那么死矛必然会寻求离开这个世界的手段,尽快向泰拉前进。如果他有一艘能够进入亚空间的飞船,甚至在更糟的情况下,如果荷露斯的舰队在等待与这个刺客会合,那么之后就再也没有阻止他的机会了。必须赶在死矛离开达贡奈特前将他击杀。”
“或者我们可以信任帝皇,服从命令,”柯茵插话道。“你认为他是神圣的,索姆?我不敢苟同,但我确实认为他强大到足以忽视任何攻击。我相信他会察觉到这个死矛的接近,将他捏死在太空里。”卡利都斯的青春面容扭曲起来。“但荷露斯呢?战帅是一条毒蛇,他离开藏身之处的时机转瞬即逝。我们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干掉他,就能永远终结他所代表的威胁。”
“有这么简单吗?”索姆厉声反驳。“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惨遭屠戮,就因为我们刺杀了单单一个阿斯塔特。你以为一旦战帅倒毙,所有叛军就都会跪倒在地,悲伤难抑吗?结果只能是彻底无序!毁灭与混乱!”
“我是任务指挥官,”凯尔的声音切开了争辩。“你们服从于我。”他瞪着索姆。“我不允许再次抗命。选择权在我这里。”
“我们不可能击杀他们两个,”塔瑞尔说。
“立刻起飞,”文迪卡说着拿起了狙击枪。
星港围墙上聚集着一群乌合之众,其中一些是士兵,另一些不是,他们手中都握着临时征用的武器,身上则萦绕着燥热的恐惧。他们看到那辆喷气摩托穿过沙漠急驰而来,于是毫不犹豫地向它开火。自从黎明的那场剧变以来,所有东西都在试图要他们的命,因此他们并不打算坐等对方表明来意。如今疯狂与恐惧统治着达贡奈特,人们在惊慌逃亡中自相残杀。
这辆沉重的喷气摩托配备了一台安置在车身主体上的中等火力激光炮,死矛扭动驾驶手柄来调整武器方向,用一束束黄色能量横扫围墙顶端。足以击毁飞行器的炽烈光束将人群化为乌有,瞬间升温沸腾的血液让一具具躯体骤然爆炸。那些没有在第一波扫射中毙命的人夺路而逃,但死矛用一个急转弯调回头来,将他们尽数剿灭。
一根根肌腱与大团异变组织在杀手脑后飞扬。摩托越过围墙,沿着跑道向飞船急驰而去,恶魔皮肤的伪足则四下伸展,吸吮着空气中弥漫的血雾。
那艘尤洛塔斯飞船安然无恙,但死矛看到了机首处的两具尸体。穿梭机腹部炮塔的自动武器显然捕捉到了那两个妄图夺机逃命的家伙。在死矛驾着喷气摩托逐渐靠近之后,那台小型炮塔立刻旋转过来跟踪其路径,然而它并未开火;传感器没有识别出任何东西,除了一团自相矛盾,无法解读的杂乱信号。
他抛下喷气摩托,快步跑向穿梭机。死矛全身仿佛涌动着电流;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近乎沸腾的力量与令人眩晕的期待感中低吟不止。他吞下的那单单一滴鲜血如同是最为甜蜜的糖浆。它像醇厚烈酒般在他的脑海中流转;他回想起尤瑟夫萨巴特的一丝记忆,那是与戴格西甘共同享用一瓶古老佳酿时的完美味觉体验。但此刻的感受远超于此。他大胆地品尝了一个无出其右的伟岸存在,而即便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丝皮毛就足以令他自认为万物之主。他不禁猜想,如果这还只是浮光掠影,那么帝皇仅仅存在便定能体会到怎样的无上辉煌。
死矛朝乌云密布的天空发出一声低沉的隆隆大笑。如今他已经是一把子弹上膛的枪械。无比致命。随时准备开展一场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谋杀。
他只需要再接近一些…
他在右侧机翼下方瞥见一辆带有厚重轮胎的圆形小车;那是一辆由简单自动装置所驱使的机械加油车。类似的仪器系统在星港里数不胜数,它们服务于来往于此的飞船,代替人工去完成装卸和检修工作;然而在笼罩整个星球的混战与无序爆发之后,便没有任何人想到要让这些机械暂停运作,这种事情在达贡奈特已是屡见不鲜,因此它们还遵循着预先设定的程序来开展工作,对于四周的坍塌建筑毫不理会,也并未意识到它们主人的尸首大概都埋在那些废墟之下。
自动机械忠实地履行职责,为穿梭机加满了燃料。死矛站在驾驶舱舷梯上犹豫起来,他狂喜难抑的心情开始摇摆。
赤红火光与滚滚雷霆沿着跑道从城市方向席卷而来,死矛扭曲着利齿丛生的巨口。事实上,他并未预期荷露斯之子会紧随他的脚步降临达贡奈特。他本希望自己能有一天,或者两天时间——然而亚空间的浪潮变幻无常。他暗自猜想是不是有某个幕后存在刻意设计让所有相关人物同时出现在同一地点。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死矛将这个念头抛开。他一心只想着尽快离开这里,却没有仔细考虑到自己脱身的工具或许已经不复存在了。既然战帅的舰队已经抵达,那么叶琳号很可能要么被收缴,要么只剩下一片残骸了。
“我必须到泰拉去…”他放声说道,这种迫切需求在他心头熊熊燃烧;随后他便在意识边缘察觉到了一个远在天边的污点。一个强大而险恶的存在。死矛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风暴雷云。
是的。主人就在上方,俯瞰着达贡奈特,仔细搜寻他。杀手能够在诡谲云团中分辨出艾瑞巴斯那极具穿透力的黑暗目光。主人在等待他。在观望他下一步的行动,如同一位充满耐心的教师凝视着自己最具潜力的爱徒。
死矛跳下舷梯,回到机首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在获取了那滴血之后,他只需要接近目标,展开杀戮。艾瑞巴斯会帮助他;主人会提供一艘他所急需的飞船。这将是他作为导师的最后一记推力。
杀手抓住跑道上的一具尸体,将它拖到机翼下面,避开那愈发密集的黑色雨滴。死矛还记得那些被艾瑞巴斯烙印在自己脑海里的交流仪式。只需一刻便能完成。他将手指探进尸体上的一道深深伤口中,捞起一捧浓稠的血液;随后,死矛在碎裂的水泥地上迅速用鲜血涂抹出特定的符记。他仔细绘制那些组成八芒星的圆环与直线。一旦完成,这就会像是幽暗夜空中的一道闪光,在艾瑞巴斯眼里清晰可见。主人看到之后就会知晓。他会理解。
风向突然改变,尸体与燃料的气味卷入了死矛那生有獠牙的巨口;涡轮引擎的咆哮也随之传来。
他立刻抬起头,捕捉到了那个从云雾中现身的白绿两色轮廓。开启的舱门中火光一闪,死矛反射性地扭动身躯。
一枚子弹擦过他覆有恶魔皮肤的脸颊,像剃刀般划开一道喷涌着漆黑液体的裂口;污血泼溅在尚未完成的符记上,将那图案彻底毁掉。死矛蹒跚后退。若是慢上弹指一瞬,那枚子弹就会正中他幽暗无底的双眼之间。
死矛绷紧臂膀的肌肉,手腕一甩抬起双掌,恶魔皮肤立刻形成诸多孔洞。修长尖锐的骨刺在四溅的粉红色液滴中破空而出。
“小心!”塔瑞尔喊道,他猛地按动控制钮,让飞行器骤然翻转,将机身腹部面对目标。
凯尔顿时失去平衡向侧面滑倒,双手紧握自己的狙击枪。披着一具瘦弱皮囊的柯茵用惊人的强壮力量将他一把抓住。旁边的索姆死死扒住机舱,在灌进舱门的冷冽狂风中颤抖不已。
骨刺像雨点般敲打飞行器,将金属机身洞穿。其中几根击中了凯尔的胸口,钉在护甲上面,让他惊愕得浑身一颤。柯茵也大叫一声,在飞行器复位之后,卡利都斯趔趄着后退几步,一片殷红鲜血透过潜行服从幽影的大腿上渗了出来。
凯尔用手掌抹过胸膛,将那几根骨刺扫掉。它们落在甲板上之后迅速凋萎,变得柔软无定。文迪卡厌恶地发现那些骨刺开始像蠕虫般扭动。他抬起脚把它们碾成一滩滩白色脓液,随后将灭杀狙击枪抵在肩头。“塔瑞尔!转回去!”
飞行器是从下风方向进入星港的,借助大团乌云与首都城区的枪炮声隐藏了行踪。此刻他们绕着那艘停泊于此的穿梭机展开盘旋,机身上尤洛塔斯贸易联盟的涂装清晰可辨。凯尔透过瞄准镜所看到的事物令人颇为不安;他曾经面对过各种人类,诸般畸变怪物,甚至是异形。但死矛与之全然不同。即便是在这样远的距离上,它所散发出的污秽邪气也足以让他感到反胃。
“它在朝驾驶舱去,”塔瑞尔高声说道。“凯尔!”
狙击手看着那个怪物刺客化作一道残影;它周围的空气变得模糊不清,如同灼热黄沙所散发出的热霾,让他难以瞄准。他绷紧了扣着扳机的手指。枪膛里盛放着一枚分裂弹——在击中活体目标之后它将自动粉碎成数百万根经过充能的单分子丝。它们会呈球形向外扩散,像一股剑刃风暴般将骨骼与血肉全部撕裂。
但前提是他能够击中目标。但凯尔的第一枪已经失手了。即便是站在移动平台上,面对暴雨,狙击一个部分遮掩的目标,他也本该命中的。
文迪卡当机立断,拉动枪栓,将尚未出击的分裂弹推出枪膛,随后行云流水地从手臂侧面的口袋里摸出一枚红色弹头的子弹重新装填进去。
“等什么呢?”柯茵喊道。“干掉它!”
灭杀狙击枪的后膛紧紧锁住那枚爆燃弹,凯尔挥动枪口,从目标身上移开。他对于柯茵的呼喊充耳不闻,瞄准镜视野里只有燃料箱的轮廓。
第二枚子弹中的炽烈化合物击中了主燃料箱,立刻引爆。橙红色的火焰巨拳一把攫住穿梭机,将它掀翻出去。裹着潮湿空气的冲击波席卷而来,将飞行器狠狠按向地面,起落架在紧急迫降的强烈冲击下四分五裂。
凯尔站起身,穿梭机的金属碎片还不断从天而降,散落在跑道上。在一瞬间里,他的视野中充满了扭曲跃动的火光;随后某个冒着轻烟的猩红物体就从一堆残骸中钻了出来,朝星港狂奔而去。
文迪卡咆哮一声抬起狙击枪,但武器的重量告诉他弹夹已经空了。他低声咒骂,将一个新的弹夹砸进枪身,同时心里很清楚这为时已晚。当他重新透过瞄准镜窥视前方的时候,死矛早已无影无踪。“他躲起来了,”他转过身开口道。“我们必须——”
“艾瑞斯提?”他妹妹的声音让他僵立在原地。她躺在甲板上,苍白如蜡的脸颊毫无生气。她唇边沾着点点鲜血,当她挪开手掌之后,他看到一根锐利骨刺的末端从她胸口延伸出来。
他松开手让狙击枪坠落在地,快步跑到她身旁,俯身蹲下。旧日的情感在他心底轰然爆发,埋藏许久却强烈如昔。“詹妮克尔,不…”
“你杀掉它了吗?”
他感觉自己脸上血色尽失。“还没有。”
“你必须杀掉它。但不能是出于愤怒,明白吗?”
那早已成为他存续支柱的冰冷怒火在凯尔脑海中涌升。自从在帝国学院的那一天起,自从那个身穿文迪卡袍服的女人告诉他刺客支派掌握了弑亲凶手身份的那一天起,这冻寒灼人的力量就鞭策着他不断前进。这股黑暗情感是他的不竭燃料,是让他成为超群杀手的无尽源泉。
他妹妹的手指触摸着他的脸颊。“不,”她的双眼饱含泪水。“求你不要再给我看那张脸了。不要一心复仇。这没有尽头,艾瑞斯提。它无休无止,最后会把你吞噬掉。什么都剩不下。”
凯尔感觉胸中空无一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说道。“你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切。我仅有的一条纽带。”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只剩下这个了。”
詹妮克尔摇摇头。“你错了。我也错了。那天晚上我放手了。我应该让你留下的。我们本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但我们都走上了绝路。”
他看得出来,她已经逐渐凋零。一股赤裸的惊恐将他彻底吞没。他的妹妹将要死去,而他束手无策。
“听我说,”她开口道。“他在看着呢。神皇在等着我。”
“我不——”
“嘘。”她将一根因剧痛而颤抖不已的手指放在他嘴唇上。“总有一天。”詹妮克尔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掌中,将他的手指握成拳头。“保卫他的生命,艾瑞斯提。他会引导我去往他身边,与父亲和母亲重聚。我会在那里等你。我们一起等你。”
“詹妮克尔…”他试着寻找合适的话语。去恳求她的谅解。去让她明白;但她的目光给予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回答。他在其中看到了彻底的信任,毫无疑虑。
她费力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根毒药索。“去吧,我的哥哥,”她说道,她的痛苦已经愈发难以抑制。“但这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神皇。”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便将那针尖般的武器末端伸向自己的手掌,刺穿了皮肤。凯尔惊呼一声,看着她的双眼眨动几下之后缓缓闭上,她的身躯瘫软在他臂弯里。
雨水敲打着机身,火苗嘶嘶作响;随后他发觉有人走到了自己身旁。柯茵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他的狙击枪。“文迪卡,”幽影说道。“你有何命令?”
凯尔张开手掌,看到一个沾着点点血迹的金色鹰徽。
“以帝皇之名,”他站起身,接过武器,“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