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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四点二十一分。冲津从涩谷门进入代代木公园,朝着中央广场前进。他穿着克什米尔羊绒外套,外型成熟洗炼。步伐轻盈洒脱,让人搞不清楚他在散步还是有目的地。
晚秋的公园里,几乎没有行人。
「冲津先生。」
背后传来呼唤。但冲津没有回头,因为说话的人已来到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你好,我是西欧课首席事务官周防寻臣。」
「我是特搜部的冲津。」
冲津轻轻点头致意。对方不是警界人士,是外务省的人。
自称姓周防的年轻外务官,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着与自信。肩负国家外交事务的一份子,这是不可或缺的资质。深沉稳重的嗓音,隐隐突显出他的才干。展现坚强意志的下巴,配上端正的五官,却戴一副有点突兀的粗框眼镜。这副眼镜度数似乎颇深。身材略矮,但因肩膀宽,显得比实际身高还高挺。平日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在微弱的光线下还是透着一丝紧张。
「谢谢你拨冗参加这场非正式的会谈。」
「别客气,我原本也是外务省的,很懂这些规矩。」
「请容我再提醒,今天的会谈不能代表官方立场。」
面对冲津这种外务省出身的官员,这样是不必要的提醒。换句话说,周防的真正用意并非提醒,而是强调重要性。冲津心知肚明地点点头。两人踏着遭秋风吹落的枯叶来到中央广场。周防一抵达环状路口,毫不犹豫地转而向左。
「见到传说中的冲津前辈,我觉得很光荣。可惜在这样的情况下会面,有些美中不足。」
「你太抬举我了,传说只是传说。」
「不必谦虚,传说就是要难辨真假,才能成为传说。」
「有道理。」冲津哈哈一笑道:「周防先生,你第几届?」
周防回答某一届。
「真年轻。我早就听说你是外务省的王牌候补,今天见面,名不虚传。」
「跟冲津先生比起来,我还差得远。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得龙机兵的手法,令人叹服。当时整个警界正因狛江案而饱受抨击,你反而利用这股浪潮达到目的,太高明了。」
狛江案。一名韩裔犯罪者在东京都狛江市的马路上遇到员警临检,他仓皇逃走,搭上事先藏匿的机甲兵装,还抓了一名小学生为人质。最后在警方的追逐下,他逃到了多摩川畔的宿河原堰堤上。这个地点刚好在东京都与神奈川县的分界线上。东京都的警视厅与神奈川县警向来感情不睦,这案子激起警视厅与神奈川县警之间严重对立。组织陋习导致惨不忍睹的结果。不仅被当成人质的小学生死亡,还有三名员警殉职。警界在这个案子丑态毕露,在世人面前丢尽脸。
早在狛江案发生前,政府便有设立特搜部的构想,因此倒不能将狛江案当成设立特搜部的契机。但原本这个构想承受不少警界的反对声浪,却是不争的事实。偶然发生的狛江案,确实成了促使特搜部成立的助力。因狛江案的失态而饱受批判的警界根本不敢主张强硬的反对立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特搜部拍板定案。
「整合互相冲突的势力,导向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这在外交手法上既是基础原则,也是最高境界。冲津先生,我真的很希望你回到老家来展现你的长才。」
「这番话从现任外务官的你口中说出来,只像讥讽之语。」
「那失礼了。对了……」周防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这也是外务省的惯用话术。「首相官邸的立场,相信你应该理解?」
「铭记在心。」
「基于特搜部的特性,我们早预期你会有独断行动,但没想到作风大胆到这个程度。」
「请把话摊开来说吧。」冲津也以外务省惯用的话术回应。
「在大黑码头自杀的男人叫彼得.欧赫罗兰,他是IRF的成员。」
冲津早接到消息,自杀的恐怖份子说一口带爱尔兰腔的英语。外务省会与特搜部接触,正是因为察觉后者掌握住这项消息。
冲津斜眼凝视周防:「你们外务省何时知道这事?」
「案发数天后,详情我不能透露。」
「你们明知嫌犯身分,却把我们跟神奈川县警蒙在鼓里,让我们像没头苍蝇瞎忙?」
周防察觉冲津口吻带有责备,立即反将一军:
「老实说,特搜部是个令我们很头疼的单位。尤其来自北爱尔兰的那位小姐更是烫手山芋。英国替我们保守秘密,只是想把这件事当成筹码,但我们不知道何时会遭到背叛……」
「给你们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冲津率直道歉。警视厅特搜部这招牌虽然响亮,但除了最先进的兵器龙机兵,还隐含着很可能引发国际问题的「未爆弹」。其一,就是恐怖份子出身的莱莎.拉德纳附属警部。毕竟特搜部的性质实在太特殊,不仅随时会遭到裁撤,光是诞生便算奇迹。包含外务省在内的相关省厅都随时高度紧戒特搜部。
「你们特搜部在警界本来就风评不佳,这次很可能害你们树立更多敌人。」
「IRF的目的是什么?」
「回答问题不在我的权责内。」周防斩钉截铁。「虽是非正式会谈,我能说的还是相当有限。」
他谨慎地避免背负对前程造成重大影响的责任。这是高阶官员必备的生存技巧,尤其在外务省更是如此。
「我被搞糊涂啦,你特地把我叫出来,却不肯真话?」
冲津装傻追问,周防也装傻不回。我不说,自然其他人会说。周防言下之意是将冲津带去见另一个人。两人自环状路左转,出参宫桥门,进入井之头通。晚秋时节附近一带早融入夜色。冲津随着周防往涩谷走一会,忽有一辆银灰色的Lexus LS停在身旁,后车门解锁并微微开启。冲津往车内一探,不由得微微睁大双眼。
「枡原先生……」
车内后座的人,是外务省欧州局长枡原太一。
「快上车。」枡原催促,冲津进入后座。周防确认冲津上车后也上副驾驶座。两人刚坐稳,车子已向前驶动。
「你还是老样子。」枡原凝视着前方叹气。原本就矮小的身材,因老迈更缩成一团。「我本来以为你调单位后,我不必再费心帮你收拾善后,我太天真了。」
「非常抱歉,老让局长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冲津恭谨地低头致歉。枡原打断他的话。
「你我都很忙,不必客套,直接讲正事。现在日美关系,你应该很清楚?」
「略知一二。」
在各种新闻媒体日复一日的渲染下,日美问题已众所皆知。包含日美安全保障体制及种种经济问题在内,日本与美国存在太多矛盾。矛盾长年累积,形成不同文化、价值观的冲突与对立。不,或许这些冲突与对立早就存在,但不曾改善。双方政府长期致力消弭冲突,但最近这阵子两国都遇上政权轮替,新政府的方针无情地让双方长年努力化为泡影。想修补关系也总弄巧成拙。加上从政府高层到基层发生太多不幸悲剧及骯脏丑闻,问题在连锁反应下更复杂,日美关系陷入前所未有的僵局。
「这是我入省以来最大危机……不,是二战后最大危机。尤其现在特别敏感。中国继掌握南海、东海霸权,明显企图将活动扩展至西太平洋的第二列岛线。为了牵制中国的军事扩张及霸权主义,日美须建立起扎实的同盟。就连韩国,唯独在反日议题上与中国一个鼻孔出气。」
枡原叹口气,疲累不堪。
「事态比媒体报导还要严重,一触即发。我们不能再观望了。倘若继续跟美国闹别扭,日本的未来恐怕出现难以预期的变化。现在修复日美关系是刻不容缓的课题。」
「我明白。」
「怎么处理日本问题也让美国伤透脑筋。现阶段失去日本这个盟友,对美国风险实在太大。双方的外交官疏通协调,费尽心思。」
世上任何与外交扯得上边的人都能想象外交官的辛劳,遑论在外务省待过的冲津。
「基于双方请求,英国成了居中调停的和事佬。冲津,『名份』最重要,你明白吗?」
「是的。」
「不管从政治立场还是历史角度,唯英国才具有最适合担任和事佬的『名份』,这点相信全世界都能认同。反过来说,倘若没有英国居中调停,日美关系一发不可收拾。」
局长座车维持一定速度开在夜晚的山手通。副驾驶座的周防面向前方,没有开口,但显然仔细聆听两人对话。
「过一阵子,英国的高官将讨论调停事宜,暗中来访日本。这个人是英国外交国协事务部审议官威廉.索瑟顿,他曾参与英国秘密情报局SIS北爱尔兰特殊谍报工作,在IRF处刑名单的排名上居高不下。」
枡原转过头,这是他第一次正眼注视冲津。
「IRF的目的,就是暗杀索瑟顿。选在日本暗杀而非英国国内,一方面让日本在国际社会信用扫地,另一方面能对日美英三方的国际合作体制造成打击,一石三鸟。这就是恐怖份子的战略。日本政府及警备警察须全力阻止,且不能让秘密泄漏出去。」
冲津默默凝视着枡原。如今这辆车内的谈话不仅是高度外交机密,更是重大国家机密。枡原没有透过警界相关人士传达讯息,而以非正式会谈直接与冲津接触,正是这个缘故。
「周防,接下来的说明就交给你了。」
枡原说完这句话,整个人精疲力竭地瘫倒椅背。
副驾驶座的周防依然面对前方,冷静开口:「根据英国安全局SST部门提供的情报,IRF的重要干部之一目前下落不明。此人很可能是这次暗杀行动的指挥官。」
「什么名字?」冲津问。
周防吸口气道:「齐里安.昆恩。」
接触到国家机密也泰然自若的冲津,在听到名字时脸色竟然微微一变。
「来头不小。」
「岂止不小。」周防接着转头对司机道:「麻烦开到招得到计程车的地方停车。」
车子又开一会,在路肩停下。这里是大崎车站附近。
周防自副驾驶座转过头凝视着冲津:「特搜部的行为已经妨碍整个指挥系统运作。尤其是公安的外三。要让那些人听命行事,彻底排除特搜部的干扰是必要条件。现在开始,请你别再采取任何独断行动。你们的攻坚部队确实战力十足,若有必要,请你们与SAT及机动部队一同待命备战。」
「龙机兵的存在价值,不正是要应付这样的状况吗?」
周防思索一、两秒后改口:「经评估后若有必要,会在投入SAT部队前优先投入龙机兵。不论结果为何,命令都会透过警备局、刑事局的管道传达至特搜部。好了,请下车。」
冲津身旁的车门锁弹开。冲津抓住把手,似乎准备下车,却又突然开口:
「几号?」
「什么?」
「索瑟顿来日本的行程。」
「我刚刚不是说了?请别擅自行动。特搜部没必要知道索瑟顿的行程。」
周防不留情面,但冲津不肯放弃。「事关龙机兵的检修。既然要待命备战,当然在时间上有个底,才能做好万全准备。」
周防一脸犹豫地望向后座的枡原。枡原闭着眼睛微微点头。周防无奈回答:
「十二月二日。」
「什么时候走?」
「你现阶段不须要知道,请下车。」
挖不出更多消息了。
冲津下了车,来到人行道。局长座车随着车潮消失在夜色中。
无数车头灯亮光串连一起,如波涛般从车道彼端席卷。冲津默默凝视,好一会没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