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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里嘉斯。〉

  「我是席妲,『野兔』任务完成了。」

  〈了解了。没有下一道指令。下次还是这个号码。〉

  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莱莎沿着滑铁卢路往泰晤士河前进。睽违三个星期的伦敦。这三个星期以来,莱莎一直在纽约追着野兔,今早才从美国返回英国。回公寓前,她依照规定完成定时联络。这一天是六月一日。在「出远门」前,伦敦弥漫着新绿芬芳,今天却笼罩在灰暗的云层下。

  所谓的「野兔」是逃亡的通敌者。在号称拥有铁之纪律的IRF内,这些人将情报刻意泄漏给敌人,并非为了钱,而是坚定的理念。他们当初认同IRF理念而加入组织,如今又因不同理念而抱着必死的觉悟背叛。参谋本部向死神下达处刑野兔的指令。

  泄漏机密的行径曝光后,野兔在格拉斯哥市畏罪潜逃,且偷渡到美国。而参谋本部只知道野兔进入纽约,莱莎查出实际藏身地点费不少功夫。

  躲藏布鲁克林区某公寓的野兔一看见死神,劈头问一句话……

  ——听说妳是马克柏雷家的女儿,这是真的吗?

  莱莎没回答,直接以M629的子弹贯穿他的脑门。她没有义务回答问题。外行人才会在意对方的话。对方应该也不预期死神会回答,为什么还问?难道他想表达「妳也跟我一样是叛徒」?若是如此,他接下来打算说什么?「大家都是叛徒,求妳放我一条生路」还是「叛徒没资格制裁叛徒」?不,恐怕这些揣测都错了。野兔的双眸中,流露出完全不同的心思。莱莎异常熟悉那眼神。她彷佛看见镜中自己。

  莱莎一心赶快回公寓。霍克斯顿邮局里应该积不少米丽来信,得赶快领出来。「出远门」之前,莱莎确认邮政信箱,当时还没有信。转送管道某个环节似乎出问题,出现延误数日的状况。米丽一定在担心,得快回信。

  一走进史汪费尔德街的公寓,莱莎第一个感觉是室内弥漫着潮湿的空气。她打开窗户让郁积在房内的湿气散去,接着放下行李,衣服懒得换,径自躺在床上听起米丽的演奏。

  久违的旋律。每次「出远门」,莱莎绝对不会将iPod带在身边,那彷佛将米丽带到杀人现场。莱莎在这一趟特别疲累。清澈的琴音终于让紧绷的身体放松。

  莱莎聆听着〈G弦上的咏叹调〉,天马行空地想着。据说巴哈整个家族都是新教徒。自己是IRF杀手,却陶醉在新教徒的曲子中。严格来说新教徒并不是敌人,而天主教徒也不是。自己究竟为何而战?IRF的正义是什么?马克柏雷家的尊严又是什么?

  她在思考中不知不觉入眠。醒来时已过邮局营业时间。只能等明天再领米丽的信了。莱莎想要重新入睡,但汗水濡湿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不适感让她难以安眠。

  隔日,六月二日。她早上九点起床冲澡,吃两颗柳橙当早餐,以宽松上衣配上针织外套的休闲打扮离开公寓。莱莎走在史汪费尔德街想前往邮局,牛仔裤口袋的手机突然响起。世上只有三人知道这支手机的号码。参谋本部议长、副议长及齐里安.昆恩。

  〈抱歉,我知道妳刚回伦敦,但这件事很急。〉

  来电者是齐里安。

  〈有件紧急的工作,今天中午十二点就要执行。〉

  莱莎一听到工作,微弱的阳光彷佛变得更暗,脚下石板路面传来的脚步声显得萧瑟。

  她的职责应该只有处刑。况且离中午十二点剩两个多小时。

  「我没有接到来自本部的指令。」莱莎隐藏住内心的彷徨道。

  〈这是我个人的判断。现在整个参谋本部乱了阵脚。这个计划的执行成员之一,在二十分钟前遭到伦敦警察逮捕,目前还不晓得理由。我要妳代为执行他的工作。目前在伦敦,值得信赖且能自由行动的人,只有妳而已。〉

  「这种时候不是该中止计划吗?」

  〈骑虎难下了。〉

  「那个遭逮捕的成员不会泄漏机密吗?」

  〈有这可能,但那家伙不是笨蛋,至少会保密到中午执行计划前。〉

  我的职责只有……

  莱莎想说出这句话,最后还是没出口。士兵没有权利拒绝命令。何况她不仅是IRF的士兵,更是马克柏雷家的人。于是她转身走向秀尔迪契高街车站。邮局只能晚一点再去了。

  藉由反复转车确认没人跟踪,莱莎在中央线的大理石拱门站下车。穿过大理石拱门,进入海德公园,坐在指定的长椅上等着。长椅位置在九曲湖畔,湖面顶着阴霾不开的天空,呈现出充满寒意的灰黑色。

  不一会,中间人走过来。那是戴着淡色墨镜、穿连身洋装的中年妇人。她在莱莎的身旁坐下,将不起眼的棕色大提袋放在脚边。两分钟后,妇人极度自然地起身离开。又过一分钟后,莱莎拿起地上的大提袋,起身往反方向移动。

  这种手法称为「活口丢包」,是最粗浅的秘密交货手法。大提袋很沉重,但莱莎丝毫不为所动,轻盈地从万宝路门离开公园。

  从这里徒步到帕丁顿车站不远,但她故意自兰卡斯特门车站搭上地下铁。再三确认没监视器,在牛津圆环站转搭贝克卢线,于贝克街站下车。在车站走很长一段路后,抵达汉默史密斯和城市线,她才跳上开往帕丁顿方向的电车。途中没人跟踪。帕丁顿车站共十四处港湾式月台,唯汉默史密斯和城市线的月台位于北侧的地面。莱莎先出剪票口,进入联络通道。联络通道有着巨大的玻璃拱顶结构,为宽敞且视野良好的通道带来自然光源。

  中央手扶梯附近站着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通往普雷德街的出入口附近也站着两名。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不少便衣警察。莱莎背着提包,自然地融入人群。十一点四十五分,来到面对剪票口最左边的月台附近。她笔直地走向墙边咖啡厅旁的厕所,前前后后共三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擦身而过。女厕果然几间是空的。莱莎抵达前,三名女性成员刻意占住内部的小隔间。她走进隔间,坐在盖上盖子的马桶上,终于松口气,接着将提包放在膝盖。至少在这里,绝对不用担心会遭到监视。

  自从发生查令十字惨案,伦敦警方在各铁路车站里加强警戒。单纯的手法反而比玩半吊子的障眼法更不容易露出破绽。但这场行动的时机相当重要,因为是一起「同时同地多处爆破行动」。数个小组在同一时间于帕丁顿车站内分头行动,互相不进行联系。时机的配合是以秒为单位。其中设置在联络通道上的炸弹最重要,没想到负责的成员竟然在计划执行前被逮捕,难怪参谋本部慌得像无头苍蝇。

  莱莎看一眼左手的电子表。虽然是便宜货,但每天都调整得分秒不差。十一点五十三分。莱莎站起来,取出提包内的东西。那是铝制的大箱及一迭厚纸板。莱莎将铝箱放在马桶,接着组合起厚纸板。完成组合的厚纸板箱,刚好跟铝箱一样大。她将厚纸板箱放回提包,如此一来提包的膨胀程度就跟刚刚进厕所前没什么不同。

  提包还有另一样东西。那是一块写着「故障中」的挂牌,跟帕丁顿车站内实际使用的故障挂牌一模一样。五十四分。莱莎将小隔间的门微微打开一条缝,往外瞧一眼。女厕还有其他人。大约二十秒后,人走光了。莱莎立刻走出小隔间,将铝箱留在里头,关上门,并且迅速挂上「故障中」的挂牌。她慢条斯理地洗了手,走出厕所。此时是五十五分。

  五分钟内,铝箱没被发现,计划就成功了。计划成员事先调查清楚清洁员的清扫时间。就算铝箱被发现,凭外行人的能耐,绝对无法在五分钟内打开盖子。正因为计划手法单纯,所以每个环节的时机掌握都必须精确。

  五十七分,莱莎沿着普雷德街往东北方迈步。十二点整,背后响起爆炸声。

  莱莎没回头,继续往前走,在埃奇韦尔路招了一辆计程车。

  「南肯辛顿。」莱莎告知目的地后,整个人瘫坐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车站内各处的监视器当然拍到自己身影,但另一组成员应该在所有监控室里装设炸弹。有炸弹都由电波引爆,站内影像纪录会在一瞬间销毁,整个计划天衣无缝。这次爆破计划的主导者,应该也是齐里安.昆恩。齐里安为什么在这个时期发动足以匹敌查令十字惨案的恐怖炸弹攻击?

  ——说穿了,就是现在组织向心力变得薄弱。

  守坟人的嘲讽回荡在记忆中。早在数月前,莱莎便听到参谋本部与齐里安对立的传闻。齐里安这阵子一定十分焦虑。莱莎出现不好的预感。换两次车后,她在霍克斯顿附近下车。大提包在换车之际扔进伯吉斯公园的垃圾桶。

  莱莎领了邮政信箱的信后回到公寓。米丽来信共三封。她的全身被难以言喻的疲累笼罩。莱莎拖着沉重步伐,好不容易回到公寓。坐在房里唯一一张椅子上,读起第一封信。

  亲爱的姊姊

  姊姊最近好吗?麻姬依然怀疑姊姊是恐怖份子。今天欧柯纳先生跟同事艾莲也问了相同的事。我当然都否认了,但其实我也有些放心不下,毕竟我跟姊姊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想去找姊姊,亲眼看过姊姊的生活后,我才能更有自信地反驳麻姬及艾莲。如果要这么做,邮局的工作必须请假,而且我很少旅行,实在有点不安,更何况是一个人飞到伦敦!但一想到能见到姊姊,我就觉得好兴奋,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姊姊,妳赞成我这么做吗?请让我知道妳的想法。

  脑袋里的不祥预感清晰起来。莱莎不由得浑身发抖,赶紧拆开下一封信快速阅读。

  一直等不到姊姊的回应,我只好自己下了决定。或许姊姊又出差去了,才没办法写信给我吧。欧柯纳先生答应让我请假了。我跟他说,我想去找姊姊,他说这么做很好。等到确定出发日期后,我会再联络姊姊。

  莱莎忘了呼吸,迅速拆开最后一封信。

  对不起,我擅自决定日期。但我不会给姊姊添麻烦的。机票买好了,六月二日的班机。旅馆也订好了,是很便宜的小旅馆。中午就会抵达伦敦了。再过不久就能见到姊姊,我心里充满期待。

  莱莎奔出公寓,在马路上大声呼喊,拦下一辆计程车。

  此时伦敦地下铁应该都停驶了,计程车成了唯一移动方式。

  「帕丁顿!」

  跳上车一说出目的地,司机转头皱眉说道:

  「客人,妳不知道吗?那附近现在乱成一团。」

  「能开多近就开多近。」

  莱莎掏出欧元纸钞推到司机脸上,司机无奈接下纸钞,开动车子。

  六月二日……不就是今天?偏偏选在今天?中午会抵达伦敦……几点?信中并没有写航空公司或班次。飞机降落在希斯洛机场,还是盖威克机场?如果是希斯洛机场,搭上希斯洛快速列车,就会直达帕丁顿车站。但米丽不见得选择搭希斯洛快速列车。如果选择皮卡迪利线,或搭巴士、计程车,就可以逃过一劫。

  计程车沿着北线前进,果然到大波特兰街附近便卡在车阵动弹不得。莱莎跳下计程车,狂奔在马利鲁本路上。希斯洛快速列车的专用月台是六号及七号月台,炸弹设置地点接近一号月台。但莱莎不清楚炸弹威力,也不晓得其他炸弹数量及地点。

  恐惧让莱莎发狂。弹壳紧紧卡住抛壳口。命运正因卡弹而发出着刺耳声响,卡死希望。但自己不再使用连发手枪了。莱莎苦苦哀求着……千万别在这时发生卡弹。

  覆盖天空的厚重云层终于洒下雨滴。转眼,化成倾盆大雨。

  〈中午就会抵达伦敦了。再过不久就能见到姊姊,我心里充满期待。〉

  心脏快要炸裂。忍不住想要张口嘶吼。脚下丝毫不敢停步。莱莎忽然有种错觉,彷佛从前自己也奔跑在这条路上。没错,那时也下着大雨。雨中的景色,让时间重迭了。莱莎感觉自己并非奔跑在马利鲁本路上,而是奔跑在伯发斯特的格罗夫那路上。不,或许是长满石楠的洼地底部。米丽……爸爸……不要……千万不要……

  一切景色与时间都因雨水及泪水而变得朦胧。啊啊,雨滴打在身上……好痛……

  耳中听见琴声,那是〈G弦上的咏叹调〉。金雀花的花瓣正在摇曳。穿金黄洋装的米丽晃动着肩膀。珍举止端庄地坐在一旁。米丽转过头,脸上绽开充满生命喜悦的笑容。

  莱莎到马利鲁本路与贝克街的十字路口,便无法再前进。周围完全受到封锁。放眼望去尽是警察、警车及机甲兵装。耳中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直升机的轰隆声、怒吼声及喧嚣声。

  莱莎穿梭过挡路的警车之间,前方出现两名警察。

  「这里禁止通行,请退下。」警察张开双臂。

  莱莎想要抽出藏在针织外套下的匕首,但强忍下来。她愣愣地看着对方。大雨让一切变得模模糊糊。那是穿黄雨衣的警察。以前好像见过。在伯发斯特,在洼地的底部。每个警察的脸都长得差不多。眼前一切似曾相识。自己彷佛永远在相同的地方回圈。宛如身陷迷宫,永远找不到出口。

  「我妹妹……可能在里头……在车站里……她从希斯洛机场……」

  莱莎吞吞吐吐地说着。声音空洞细微,彷佛不是自己。

  「我明白妳的心情,但妳不能过去。」

  「米丽可能在里头……」

  「请妳退后。」警察不断重复。又有两名警察走来。

  莱莎转过身,在大雨下沿着原路往回走。

  再临案的时候,米丽毫发无伤。如果这是永远找不到出口的回圈迷宫,这次米丽应该不会有事……没错,米丽不会有事……

  上一次米丽失去声音,这次又将失去什么?

  ——死亡与噩运是妳的随从,妳须学会驯服他们。这不简单,但非做到不可,否则总有一天会死在他们手里。牢记我这句话,我的女儿啊。

  拉希姆语重心长的忠告,回荡在莱莎脑海。明明得到警告,却还是没办法避免悲剧。

  这晚,警方在西眼医院设置临时遗体安置所。有些遗体查出身分,有些遗体还是无名尸。许多担心亲人安危的民众赶来指认遗体,警方要求所有人须在报到处登记姓名及地址后才能进入。在安置所,每个人都一边祈祷一边查看每具遗体相貌。莱莎也以假名进入安置所,查看并排放置的每具遗体。遗体数约四十具。不过还有一些毁损严重以至难认相貌的遗体,被警方安置在他处。

  遗体有男有女。有年轻人,有老人,有孩童。这些人都死了。全死在自己的手里。

  啜泣此起彼落,还夹杂着哀嚎与对上天的悲叹。他们都是死者的亲人。他们来到医院,目睹珍爱之人的凄惨死状。莱莎默默走在尸体与尸体之间,一一查看被自己杀死的尸体。肥胖的男人……削瘦的老人……像学生的少年……

  莱莎停下脚步。

  米丽就在眼前。

  米丽睁大双眼,就像当初死在翻覆车里的父亲。

  她的黑发完全失去光泽,像蒙上一层白色粉尘的老妇。

  米丽穿着廉价的棉质灰色连帽上衣。那是莱莎从前常穿的衣服。当初离家时,莱莎并没带走这件衣服。明明是难得的旅行,为什么要穿得这么朴素寒酸?难道是想让姊姊认出她?难道她认为姊姊忘了她的相貌?

  「这位是妳的亲人吗?」

  承办人员见莱莎伫足不动,上前询问。莱莎默默摇头,转身走出遗体安置所。

  这天起,莱莎.马克柏雷没告知任何人就擅离岗位,消声匿迹。

  IRF参谋本部将此认定成叛逃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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