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站在警察总局的地下室,卡尔‧穆尔克才真正意识到夏天与假期确实结束了。悬案组的办公室一片漆黑,他打开灯,目光落在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案件卷宗上。他真想砰一声关上门掉头就走,即使阿萨德将凌乱的文件整理过,并放上一大把茂密得能将半条街封住的剑兰也于事无补。
「欢迎回来,头儿!」他背后响起声音。
卡尔转过身,迎上阿萨德警醒明亮的棕色双眼。他的助理顶着一头深色短发,整个人活力十足,似乎迫不及待要上场一搏。真是遗憾。
「哟!」阿萨德一看到主管无力疲乏的眼神,不禁呀然一声。「没人会相信你才刚度完假回来,卡尔。」
卡尔摇摇头。「我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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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再度大搬风,该死的警察改革,搞得他必须透过GPS找到凶杀组组长马库斯‧雅各布布森的办公室。卡尔不过离开三个星期,凶杀组办公室却至少有五张新面孔目不转睛盯着他,彷佛看到从月球来的生物。
见鬼了,那些人是谁啊?
「卡尔,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马库斯说。卡尔的眼睛扫过办公室的新墙面,镶上了浅绿色的玻璃不禁让人联想到手术室和最近读到的戴顿❖笔下的危机处理会议室。照片中众多尸体用毫无生气的双眼从四面八方瞪着他,地图、图表与行动计划五颜六色挂在上面,一切是如此令人沮丧抑郁。
❖连恩‧戴顿(Leonard Cyril Deighton)生于一九二九年伦敦,是一位英国军事历史学家,烹饪作家和小说家,以间谍小说《伦敦间谍战》最为人所知。
「你说有好消息,但听起来一点也不好。」卡尔在他主管对面的椅子坐下。
「你很快会有来自挪威的访客,卡尔,之前我曾经提过这件事。」
卡尔拖着沉重的眼皮疲累不堪的瞅了马库斯一眼。
「奥斯陆最高警察机关代表团。你还记得吧?嗯,总之会有五、六个人过来,他们希望能参观悬案组,时间就在下个星期五上午十点。你想起来了吗?」马库斯咧嘴一笑。「对方要我转告你,他们可是非常期待。」说毕朝卡尔眨了眨眼。
他妈的,这下可好了!
「由于这个缘故,我加派了组员给你,她叫作萝思(Rose)。」
卡尔霍地从椅子上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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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走出组长办公室后站在门口,努力让被新命令惊讶得挑高的眉毛回复常态。不是有句话说祸不单行吗?果然千真万确!上班不到五分钟,他已经有个等着他指导的秘书,还得给那群大猩猩当导游。以前他能躲掉后者那份讨厌的工作算他走运,如今看来不行了。
「要和我到地下室去的新人在哪儿?」他询问一如往常坐在秘书处柜台后面的索伦森。
但她的眼睛眨都不眨,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键盘。这女人!
他轻敲柜台,试试看总是会有机会。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你要找的人在这儿。」他身后传来声音,「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卡尔‧穆尔克。」
他转过身,瞥见两张惊人相似的脸,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发明黑色的人并没有白活。一头超短的乌黑头发,层次多而凌乱,加上黑色烟熏眼妆与颜色暗沉的服装。喔,真他妈的!
「丽丝,见鬼了。妳发生什么事了?」
凶杀组效率最好的秘书拨弄她那头曾是淡金色的头发,眼里闪耀一丝微笑。「嗯,很酷吧?」
卡尔缓缓点头,然后眼光移向身旁另一位女子。她足蹬恨天高跟鞋,脸上带着一抹迷人微笑注视着他。卡尔又把头转回来看丽丝,两个人相似的程度很容易让人搞混,他想不通究竟是谁影响了谁。
「这位是萝思。她几个星期前就到我们这儿了,整个秘书处因为她的美丽外貌与诱人魅力而蓬荜生辉。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喔,卡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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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带着怒火冲进马库斯办公室,但不到二十分钟他便彻底明白这项人事命令已成定局。不过马库斯多宽限了他一个星期,之后他仍然得把萝思‧克努森带到地下室去。她之后的办公室就在卡尔隔壁,那儿原本存放着封锁犯罪现场用的装备,但马库斯告诉卡尔现在已经整理干净,办公设备也搬了进去。萝思从今以后就是悬案组的新成员,事情就这么拍板定案。
「萝思在警察学校名列前茅,成绩优异,却败在考驾照这关。你也知道,不管能力多出色,若是没考过路考一切免谈。话说回来,她的体力也不适合现场调查工作,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想成为警察,所以后来又进修秘书课程,并且在市警局待了一年。前阵子她来代索伦森的班,如今索伦森已销假回来上班。」马库斯一边说,一边翻转手中空空如也的烟盒。
其实卡尔不太在乎这位凶杀组组长硬逼他纳入萝思背后所做的种种考虑。
「如果方便让我知道的话,为什么你不让那个新人回去原单位?」
「是啊,为什么呢?因为内部发生了一些丑事,但那些事与我们无关。」
「好吧。」丑事听起来似乎具有危险性。
「总之你现在有了一位秘书,卡尔,况且她认真又勤劳。」
基本上马库斯对每个人的评价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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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她很讨人喜欢。」地下室的日光灯下,阿萨德努力想让卡尔开心点。
「我只能跟你说她在以前的单位干了些丑事,而那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丑事?听起来真糟,卡尔。」
「算了,阿萨德。」
助手点点头,喝了一大口斟给自己,带有浓浓薄荷味的飮料。「喂,卡尔,你度假前要我调查的那件案子……我无法继续追查下去。我翻遍了这里和其他可能的地方,但是所有的相关文件全在楼上大搬风时遗失了。」
卡尔抬起头。遗失了?真是见鬼了……算了,在今天结束前好歹会有一件好事发生吧。
「没错,全部不见了。所以我另外在楼下这堆档案中稍微翻阅了一下,找到了这个。很有意思的案子。」
阿萨德递给他一本浅绿色卷宗后,便像根盐柱似的安静杵在卡尔面前,满脸期待望着他。
「你打算在我研读案情的时候站在这儿吗?」
「谢谢,是的。」阿萨德边说边把杯子放在卡尔桌上。
卡尔鼓起腮帮子打开卷宗,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是桩陈年旧案,案发时间相当久远,精确来说发生在一九八七年夏天。那一年,他和一个酒肉朋友跑去哥本哈根参加圣灵降临节嘉年华会,有位红发女孩教他跳桑巴舞,两人整晚舞个不停,最后在公园树丛下的毯子上为那夜画下句点。当年他已经二十二岁了,但那次经验却令他感到少女般的羞怯。
一九八七年,美好的夏日,他终于从维亚被调往哥本哈根的安东尼街警局。
谋杀案应该是发生在嘉年华会后八到十个星期左右,约莫是在红发女孩决定将她的森巴躯体覆在另一个朱特人❖身上。嗯,实际上也正是卡尔在哥本哈根狭窄巷道展开夜间巡逻的时间,但诡异的是他竟然完全想不起这桩案件,毕竟案情真的非常特殊。
❖Juetlander,古时候居在北欧日德半岛上的居民。
距离深湖不远处的洛维格夏季别墅中,一对年龄分别是十八岁与十七岁的兄妹被人虐待致死,面目全非。女孩尤其被糟蹋得惨不忍睹,在她被人残暴殴打的过程中曾经力图反抗,所以身上留下了特殊伤口。
卡尔阅读调查纪录。女孩没有受到性侵,也没东西失窃。
他详细研究验尸报告,之后翻阅了剪报,发现相关报导不多,但是标题却非常醒目抢眼。就连报导风格向来严谨的《贝林时报》都以「殴打致死」为标题,详细描述了发现尸体的经过。
两人陈尸在有壁炉的客厅里,女孩身穿比基尼,男孩一丝不挂,一手紧紧抱着半空的白兰地酒瓶,后脑被某种钝器打中,一击致命。作案工具后来被鉴定出是榔头,在弗林帝湖与深湖间的杜鹃花丛中寻获。
犯案动机不明,不过很快就发现有一群寄宿学校的学生涉嫌重大,他们那时正好到其中一位学生的父母位于弗林帝湖畔的夏季别墅度假。这群学生在当地的伦德音乐酒吧惹过不少麻烦,有些本地的小伙子被扁得很惨。
「你知道嫌疑犯是谁了吗?」卡尔眉头紧蹙,利眼一抬瞪向自己的助理,不过阿萨德可不是被吓大的。
「是啊,当然知道。报导也清楚指出他们的父亲赚进了大把钞票。不过,在黄金八〇年代很多人都赚了不少,你们是这么称呼那个年代的吧?」
卡尔点点头,他此时也正好在报告中读到这个部分。
嗯,没错,那些人的父亲全是当时丹麦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至今仍有很大的影响力。
他又看了上述学生的姓名两遍,真是难以置信!不仅父亲们富可敌国,闻名世界,就连那些孩子也同样多金有名,至少其中一些如此。他们含着银汤匙出生,很快便将银汤匙换成了金汤匙,包括高级连锁私人医院的创办者狄雷夫‧普朗、享誉国际的时尚设计师托斯腾‧弗洛林,以及邬利克‧杜波尔,哥本哈根的股票分析师与交易员,他们全都高踞丹麦成功人士最顶端,另外还包括已过世的船业大亨克利斯汀‧吴尔夫。只有名单最后提到的两位青少年目前不属于金字塔顶端的人士:琦丝坦—玛丽‧拉森虽然曾经也是有钱人家的千金,但如今她的下落却无人知晓。至于坦承杀害兄妹而坐牢服刑的毕纳‧托格森是唯一家境较差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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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看完案情报告后,随手扔到桌上。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东西为什么会突然在我们这儿出现。」阿萨德说,一般这时候他脸上会堆满笑容,如今却不然。
卡尔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已经有人认罪而且被判无期徒刑蹲苦牢去了,何况还是他本人出面投案的。拜托,这案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结案啦。」他一掌打在卷宗上,「完毕。」
「嗯。」阿萨德咬住下唇。「可是他在案发后九年才自首投案。」
「那又如何?重点是他自己主动投案了。他犯下谋杀案时才十八岁,或许这几年让他认清一旦心里有鬼,终究无法高枕无忧吧?」
「枕头?」
卡尔叹了口气。「这是句俗语,意思是若是良心不安,即使经过了好几年,情况也不会好转,阿萨德。只会完全相反,越来越糟。」
看得出来阿萨德的脑袋瓜子正在高速运转。「西兰岛的尼科宾与霍贝克两地警方共同侦办此案,机动小组同时也在调查,但我从卷宗上看不出来是谁将资料送过来的。你看得出来吗?」
卡尔瞥了卷宗封面一眼。「不,上面没有注明。确实不寻常。」若不是那两个警察机构的人将资料送过来给他,又会是谁?为何要重启一件已经判刑定案的案件?
「会不会和这个有关?」阿萨德询问。
他在卷宗里头翻找,最后拿出一份财政部的附件递给卡尔,最上头写着「年度决算」,对象是毕纳‧托格森,住所登记是艾柏斯伦镇,弗利斯勒国家监狱。也就是那个因杀害兄妹而入狱服刑的男人。
「你看!」
阿萨德指着股票销售栏目中的庞大金额。「你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他原本就出身优渥,如今时间充裕,当然可以大玩金钱游戏,并且大有斩获。你想说什么?」
「那么我得提醒你,卡尔,这个毕纳并非有钱人家的孩子。那群寄宿学校的学生中,他是唯一靠奖学金念书的人。你可以看这里,他跟那帮人截然不同。你仔细看。」他把文件翻到前面。
卡尔用手支撑着头。
这就是放假。
总有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