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希望这次能够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梦娜‧易卜生说:「上次我们并没有完成应有的进度,不是吗?」
卡尔打量着她的办公室:墙壁上贴着海报,上面是棕榄树林立、群山连绵的秀丽风景,室内色彩鲜明,采光良好,搭配木椅与娇嫩的植物。
除此之外,房间也整理得井井有条,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各色物品皆有其位,没有随意放置的东西,可是一在沙发上躺下,却又能够安心敞开胸怀,将所有不相关的事情逐出脑海,除了扯下那女人身上的衣服之外。
「我会努力看看。」卡尔希望能满足她的要求,反正目前手边也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昨天你攻击了一个男人,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说自己没有做,力陈清白,但是她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在说谎。
「我们必须先回到过去,讨论当时那件案子,才有办法继续现在的疗程。你很可能会觉不舒服,但是不得不如此。」
「开始吧。」卡尔把眼睛瞇得剩一个小缝,只留下可以看见她胸部随着呼吸起伏的视野。
「今年一月你在亚玛格岛上遭遇枪击事件,这点我们之前谈过,你还记得确切的日期吗?」
「一月二十六日。」
她点点头,彷佛那是个特别吉利的日子。「和同事相比之下,你受到的伤害并不严重。一位殉职,死者是安克尔;另一位瘫痪躺在医院里。事发至今八个甩了,卡尔,你适应得如何?」
他望着天花板。他适应得如何?毫无头绪──那件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对于那儿发生的事情,我当然感到很遗憾。」他眼前浮现哈迪躺在医院里的身影,还有那些悲伤、沉默的眼神,在出事前他的同事体重有一百二十公斤。
「你觉得难受吗?」
「嗯,有一点。」
卡尔试着露出笑容,但是她正在阅读眼前的文件所以没看见。
「哈迪曾把他的怀疑告诉过我,他认为亚玛格岛上对你们开枪的人早已潜伏多时。他是否向你提过?」
卡尔证实他的确有说。
「哈迪认为那若不是肇因于你,就是安克尔有问题。」
「是的。」
「你对这个想法有什么看法?」
他的看法是,她的双眼也闪烁着情欲,她能否想象得到那多令人心驰神往?
「或许他说得没错。」他回答。
「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那个人不是你,没错吧?」
就算是,他除了否认并和她争辩之外,她还奢望他做出什么回应?她究竟把人看得多笨?她以为可以从卡尔脸上看出多少端倪?
「当然不是,不是我。」
「不过,倘若那个人是安克尔,那么一定哪里出了差错,对吗?」
大概是因为我太想要妳了,卡尔心想。若要我继续治疗,就提出一些象样一点的问题吧。
「是啊,当然。」卡尔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呢喃。「哈迪和我必须考虑这个可能性。不过,目前我因为某个谎话连篇的侦探废人,遭到一些有权有势的人设计陷害。」
「警察总局的人根据杀人凶器将此案称为钉枪事件,被害人的头部被钉入钉子,而那看起来是种行刑处决。」
「或许吧,我没有留意那么多,事件发生后我并没有继续追查。此外,我想妳一定知道此案还有后续发展,在索罗有两个年轻人以同样的方式被人谋杀,据推测应该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情。「卡尔,这案子让你饱受折磨吗?」
「让我饱受折磨?不,这么说太武断了。」
「那么是什么折磨着你呢?」
卡尔抓住皮革躺椅的扶手,他不会错失这个好机会。「什么折磨着我?不管我怎么使出浑身解数邀请妳,妳总是让我碰钉子,就是这件事折磨着我。」
※※※
卡尔离开梦娜‧易卜生的办公室时,全身像是散了一样。她把他念得狗血淋头,还拿一堆问题轰炸他,又是控诉又是怀疑,让卡尔差点跳起来大叫要她相信他,但他终究只是躺在那儿彬彬有增的回答问题。最后,易卜生露出疲累的笑容,不带情感的答应他的邀约,不过前提是必须等到卡尔不再是她的病人后才能兑现。
或许她认为给出模糊暧昧的承诺后就能高枕无忧;或许她自信他永远脱离不了嫌疑,必须不断接受相关的治疗。不过卡尔可是心里有数,他一定会想办法让梦娜‧易卜生实现承诺。
他的目光顺着耶格斯堡大道望向夏洛滕隆拥挤吵嚷的市中心,从这儿走到火车站只要五分钟,再花半个小时搭电车,又可以懒散的坐在他那张摆放在地下室一角的可调式办公椅上,那幅画面对于他刚获得的乐观打气还真是不太相称。
一定要有所动作才行,卡尔心想,待在地下室别奢望事情能有所进展,那儿连个鬼影也不会有。
他来到耶格斯堡大道与林登古斯路的交叉口,林登古斯路衔接着欧德鲁区,卡尔非常清楚自己有必要到那边去晃晃。
他拨打阿萨德的手机,经过上次的事件后,他现在会注意电池的状况,但电池明明才刚充过电,如今电量却只剩下一半,真令人气恼。
电话那头,阿萨德的声音听来有点惊讶。他们不是不可以谈这件案子吗?
「胡说八道,阿萨德,只是不能在局里公开讨论,搞得大家都知道我们还在查案。听着,去调查一下寄宿学校里还有谁能和我们谈谈。大型文件夹里有毕业纪念册,你去翻翻看那些人的同学名单,或是找出一九八五年至八七年间曾在那儿任教的老师。」
「我已经找过举业纪念册了。」他说。这一点谁都想得到吧?
「我列出了几个名字,头儿,不过我会再继续找。」
「很好。现在把电话转给萝思好吗?」
一分钟后他听到她气喘吁吁说:「是!」在她的词汇里,肯定没有主管称谓容身之处。
「我猜妳正在组装桌子吧?」
「是啊!」如果有谁能在一个字当中同时表达愤怒、抱怨与冷漠,非萝思‧克努森莫属,彷佛当她在进行如此重要的工作时不该被人打断。
「我需要琦蜜‧拉森继母的地址,我知道妳给过我一张纸条,但是现在我没带在身上,把地址给我就好,OK?还有,请别提出为什么之类的问题。」
卡尔站在丹斯克银行的分行前面,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正在大排长龙。今天是发薪日,此处的情形显然与布隆得比和措斯楚普并无二致,但这些有钱人若是出现在那些地方,他还比较能理解,可是他们竟像其他夏洛滕隆区的居民一样站在这儿排队,理由何在?没有人帮忙他们结算帐款吗?还是他们不懂银行转账?或者,是卡尔自己不了解有钱人的习惯?也许他们就是会在发薪日来这儿换小额钞票?就像流浪汉只会在维斯特布洛区买啤酒和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性,他心想。他瞧向隔壁的建筑物,看见某扇窗户上挂着律师班特‧克伦的招牌,上面写着「进入最高法院的许可证」。遇上狄雷夫、邬利克和托斯腾这种客户的确需要许可证。
他深深叹了口气。
若卡尔可以从这间律师事务所前过门不入,那么他对圣经中所有提到的诱惑应该也能置之不理,那扇门里的人是如此邪恶,甚至连恶魔见了都会开心大笑。但另一方面,如果他按下电铃,进去质问班特‧克伦,不消十分钟铁定会接到警察总长的关切电话,之后或许得直接打包行李回家,悬案组从此吹熄灯号。
他站在门前犹豫了好一阵子,无法下定决心。是要冒着被迫提早退休的风险,或是等待下次更好的机会?
比较聪明的做法是就这么走过去,卡尔心想。但是他的手指却宛如具有生命般按下了门铃。自以为能阻止他调查的人,去死吧!他一定要设法在此打探出一些讯息,而且越早开始越好。他摇摇头,放开了电铃,青少年时期让自己吃足苦头的个性又找上门了──除了卡尔,没人能支配他。
一个低沉的女声请他稍候。过了一会儿楼梯传来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身影随即出现,她穿着货真价实的毛皮大衣,肩上披着名牌披肩。还和维嘉在一起时,摆在厄斯特街皮草名店毕格‧克利斯藤森橱窗中的毛皮大衣总令她赞叹不已,渴望自己能拥有一件。如果她那时得到了大衣,现在极有可能会被某位艺术家情人拿去剪成装置艺术。
女子打开门,脸上露出见钱眼开时才会绽放的灿烂笑容。
「真不好意思,我现在要出门,而我先生星期四都不在这儿,或许你另外约个时间再过来?」
「不是,我……」卡尔的手本能伸向口袋拿警徽,但那里除了毛线头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原本想说自己正在调查一件案子,基于某些原因,要请她先生回答一些例行问题,如果方便的话,有没有可能请他一、两个小时后回来,不会耽误他们太久时间,但是嘴里冒出来的却是另一回事。
「妳先生去打高尔夫球吗?」
她一头露水望着他。「就我所知,我先生不打高尔夫球。」
「好的。」他深吸一口气。「我很难过必须告诉你这个不幸的事实……妳和我,我们都被欺骗了。妳的先生和我的太太在一起,这真是令人难过,所以,我才唐突来此希望了解自己有什么筹码。」他观察眼前这个无辜的女人被自己重重伤害,同时还要装出一副绝望伤心的模样。
「对不起,我觉得很遗憾。」他小心翼翼将手放在她手背上。「都是我的错,很抱歉。」说完便回到人行道上,迈开大步快速走向欧德鲁区。卡尔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诧异,没想到他竟然也感染上那种在一时冲动下所做出的行径,就如同他的叙利亚同事一般。
※※※
卡桑德拉‧拉森住在科克路上的教堂对面。这栋五、六百平方公尺大的宅邸附有三个顶车棚、两座楼梯塔、一栋硬砖搭盖成的花园屋舍,以及连绵数百公尺的灰泥围墙,房屋大门上的黄铜加总起来比皇室的游艇「皇家号」还要多,这栋豪宅处处散发奢华雄伟之风。
卡尔观察在一檑玻璃后面走动的人影,心里一阵高兴。有机会了。
来开门的女佣一脸疲累授样,她同意把卡桑德拉‧拉森请出来,前提是如果可能的话。随后门内便响起说话声,看来要把她「请出来」并不容易。
忽然间,门内不愿见客的抗议声安静了下来,卡尔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妳说是个年轻男人?」
对上流阶层那些锦衣玉食、追求者众的女人来说,卡桑德拉‧拉森曾经是她们的完美典范,然而当年杂志上那位身材曼妙的女子如今已不复见,经过了三十年,很多事情都会产生巨大变化。她身上穿着一件松垮的日本和服,露出底下一大截丝质内衣,但卡桑德拉一看见他,立刻明白眼前是个真正的男人,显然尚未对异性失去兴趣。
「请进。」她殷勤招呼着,身上的酒气浓烈刺鼻,绝不只是小酌几杯而已。卡尔推测是瓶好酒,或许是麦芽威士忌,行家还能说出酒的年分。
她拉起他的手进屋,紧紧挽着他往前走,最后来到她以沙哑的声音称之为「我的房间」的地方。卡尔被邀请坐在紧依着她座位的单人沙发上,沙发的位置安排得巧妙,她下垂的眼皮以及更加下垂的胸部坐在那儿可以一览无疑,意图很明显。
她亲切周到──或者也可以说别有用心──招呼客人,直到卡尔表明来意。
「你想从我这儿了解有关琦蜜的事?」她把留着长指甲的手放在胸前,那姿势简直就像在表示:如果他不自己倒下,那么就让她来。
于是他换了另一个说法。
「我听说这房子里的人通情达理又得体,不管是为了什么事情上门来,都能获得友善的对待,因此我才会冒然前来。」但是卡桑德拉并不吃这套。
卡尔拿起玻璃瓶帮她倒酒,期望她会因此愿意开尊口。
「那女孩还活着?」她问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同情。
「是的,在哥本哈根街上讨生活。我有张她的照片,你要看看吗?」
但她先闭上眼睛,之后又移开视线,彷佛他把狗屎拿到她鼻子前,不管基于什么原因,女人的态度实在有点过火。
「你可否告诉我,一九八七年,当你和你先生听到琦蜜和她的朋友涉嫌杀人时,有什么想法?」
她又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集中心神,至少看起来如此,接着表情一变,看样子刚才的威士忌发挥了效果。「亲爱的,你知道吗?说实话,我们没有特别花心思在那件事情上面,我们当年多半在外旅行。」她猛然灌了一大口酒精转过来盯着卡尔,等心神镇定下来后又说:「有人说,旅游是种青春活水,除了在旅途中碰到挺有意思的人,还可以切身感受这世界是如此美好,你不认为吗?你叫……」
「穆尔克,卡尔‧穆尔克。」卡尔点点头,心里怀疑只有在格林童话中才找得到如此麻木不仁的人。「是的,你说得没错。」她不需要知道他只搭过游览车前往距离卫尔比丘陵九百公里外的西班牙布拉瓦海岸,那里都是些退休老人,卡尔在海滩上热得汗流浃背,维嘉则去探访当地的艺术家。
「你认为对于琦蜜的指控是否确有其事?」他问道。
她嘴角往下垂,或许是想摆出严肃的表情。「你知道吗?琦蜜是个可怕的女孩!她会打人,是的,她从小就是这样了。只要事情不顺心,她的手就会像鼓棒一样敲打,就像这样。」她想表演给他看,却把威士忌喷得到处都是。
哪个发展正常的孩子不会这么做?卡尔心想,更别说有这样的父母了。
「嗯,她长大以后依然故我吗?」
「哈!变本加厉!你根本无法想象她用多恶劣的言词辱骂我!」
喔,他绝对想象得到。
「除此之外,她还是个……轻薄的女孩。」
「轻薄?怎么说?」
看到她抚摸着手背上的微血管,卡尔才发现她患有痛风,然后又看向几乎见底的酒杯,心想:有许多更好的方式可以止痛。
「她从瑞士回来后,将三教九流的人全带回家。我不得不说,她就像……就像只动物一样和那些人敞着门交欢,而我还在房子内走动呢。」她摇摇头。「要独处是不可能的,穆尔克先生。」她微微抬头用严峻的眼神盯着他。「那段时间,琦蜜的父亲威利早就打包行李跑了。」说完又啜飮一口杯里的酒。「他以为我会阻止他吗?那个可笑的……」
她再度抬起头,这次直视着他,讲话时露出嘴里被酒染色的牙齿。「你单身吗,穆尔克先生?」肩膀的动作与挑明的邀请就和罗曼史里的桥段如出一辙。
「是的。」他决定接受这个挑战,于是直视她的双眼,紧抓住她的视线不放,直到她慢慢挑高眉毛,低头啜饮着酒,把眉毛以下的部位都埋进从杯缘后方。卡桑德拉上次被男人如此凝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知道琦蜜怀孕了吗?」他开口问。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显得心不在焉,但从深锁的眉头看得出来她正陷入沉思,彷佛「怀孕」一词比想起人际关系失败更让她痛苦。就卡尔了解,卡桑德拉没有自己的孩子。
「知道。」她冷漠的说:「那个招蜂引蝶的女人会怀孕并不令人惊讶。」
「然后发生什么事了?」
「当然是来要钱啊。」
「那么,她拿到钱了?」
「不是我给的!」她不再挑逗他,声音泼出冰冷的轻蔑感。「她父亲给了她二十五万克朗,要求她不准再出现他面前。」
「你呢?你有她的消息吗?」
她摇摇头,眼睛彷佛说着:谢天谢地。
「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哎哟,大概是那个烧毁自己父亲木材行的不成材东西吧。」
「你是说毕纳‧托格森吗?因为谋杀案而入监服刑的人?」
「没错,但我已经记不清楚他的名字了。」
「啊,是啊。」不管是否喝了威士忌,这女人绝对在说谎,那种事绝不会这么容易忘记。「琦蜜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你刚提到那段日子不好过,是吗?」
她瞠目结舌的看着卡尔。「你认为我可以忍受那群马戏团吗?当然不!那段时间我搬到海边去住。」
「海边?」
「西班牙丰吉罗拉的太阳海岸。视野绝佳的屋顶露台正对林荫步道,很漂亮的地方。你知道丰吉罗拉吗,穆尔克先生?」
他点点头。
她应该是因为痛风的关系到那边休养。但是,一般去那儿的人多半有点小钱,而且曾经做过亏心事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她说的是马贝拉他还比较能理解,毕竟她拥有的可不是一点小钱。
「屋子里还留着琦蜜的个人物品吗?」他问。
这时她闭口不再讲话,只是静静坐着慢慢将酒喝光,等到她喝完了杯里的酒,大脑大概也同样空洞无物。
「我想卡桑德拉现在需要休息。」这段时间一直随伺在侧的女佣说。
卡尔抬起手制止,一丝怀疑在心中逐渐萌芽。
「拉森太太,可否允许我看一下绮蜜的房间?我听说里头仍和她当初离家时一样,完全没有变动。」
这纯粹是卡尔乱枪打鸟的推测,一些爱开玩笑的警察,办案时会将一些「值得一试」的问题写在纸板上,而那类问题总是以「我听说……」开头。
好的开始总是出乎意料。
※※※
在带卡尔参观前,女佣先扶女主人回镶金的床铺上休息,他则得以利用这时间随意看看。这座宅邸并不适合养育小孩,房间里被太多杂物和日式、中式的花瓶占据,连玩捉迷藏的空间都没有,要是不小心做出过大的动作,就得冒着赔上七位数保险金的风险。整个空间弥漫着不舒适的恼人氛围,想必多年来也未曾改变过,卡尔觉得这里就像座儿童监狱。
「好的。」女佣站在通往三楼的阶梯说:「目前只有卡桑德拉住在这里,但房子所有人是琦蜜,所以三楼始终没有更动。」
原来卡桑德拉‧拉森是仰赖琦蜜的恩惠才得以住在这栋宅邸!琦蜜露宿街头,才让卡桑德拉安住豪宅,命运真会捉弄人!有钱的女人在街上游荡,贫穷的女人却居住在仙界灵山,难怪卡桑德拉要搬去丰吉罗拉而非马贝拉,那完全不是她可以决定的事。
「我先警告你,房子有点凌乱。」女佣说完将门推开。「不过我们决定让房子保持原样,这样琦蜜哪天回来,才不会指责卡桑德拉刺探她的隐私。我觉得她是对的。」
卡尔点点头。现今社会上哪儿找得到这种忠心不二的盲目帮佣?听她的口音并非是外国人。
「妳认识琦蜜吗?」
「老天爷啊,我不认识,难道你以为我一九九五年就能来这儿?」她哈哈大笑。
但是从她的外表看来,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
这里简直就像是独立的寓所。卡尔原本预期她拥有好几个房间,却没料到是一整层具有巴黎拉丁区风格的房间,甚至还包括了拉丁风情的阳台。在房间的斜面墙上有扇老虎窗,窗户玻璃虽然脏污不洁,整体仍不失雅致,女佣如果觉得这样就叫作凌乱,看到贾斯拍的房间应该会昏倒。
房间内微脏的衣服散乱四处,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儿曾经住过一位年轻女孩,书桌上没有纸张,电视机前的沙发椅上也不见其他东西。
「你可以在这儿慢慢看。不过,我希望能先看看你的警徽,穆尔克先生。这是一般程序,是吧?」
他点点头在口袋里四处翻找,一边在心里暗咒:这个过分忠诚的小胖子!最后他终于找到一张在口袋里放了八百年的名片,应该可以派上用场。「不好意思,我把警徽放在警察总局了,这是我的名片,请指教。我是悬案组组长,所以不常外出,上面列有我的数据。」
她看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拿在手里摸来摸去,像是个辨认名片真伪的专家。「请等一下。」女佣说完便拿起放在桌上的名牌电话。
接通后,她报上自己的名字夏洛蒂‧尼尔森,询问是否有位叫作卡尔‧穆尔克的副警官。从她等待了一会儿判断,对方把电话转接给别人。
后来她把问题复述了一次,并请话筒另一端的人描述一下卡尔的模样。女佣望着他,忽然短促的笑了几声,然后挂上话筒。
妈的,见鬼了,有什么好笑?和她讲电话的人绝对是萝思,如假包换。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发笑便退了出去,留下满脑子问号的卡尔独自待在被年轻女孩遗弃的住处,这地方显然也无法给他答案。
※※※
他四处察看了好几次,就和女佣在门口出现的次数一样频繁。她像只停在手上饥渴的蚊子般,以为这样就能监视他的行动,不过卡尔既没有破坏房里的物品,也没有把东西藏进自己的口袋里,所以她没有叮咬他的肉。
可惜这次搜索毫无所获。琦蜜虽然离开得仓促,但事前显然经过一番整理,不能让外人看的东西早就丢到榷下的大垃圾箱,垃圾箱就放在阳台下方的车道上。
衣服的状况也一样。床边的椅子上虽然挂着一些衣服,却不见骯懈的长筒袜。看得出来她仔细思索过什么东西可给人看,什么东西又太私密了。
甚至墙上也没有装饰品,通常墙上的挂饰会透露出居住者的品味与内心深处的思维。再深入观察,铺着大理石的浴室中少了牙刷,柜子里不见卫生棉条,厕所旁的垃圾桶看不到棉花棒,马桶中没有未冲干净的排泄物,洗手台上也没黏着牙膏。
琦蜜把与私人有关的物品清理得和医院一样整齐,的确曾经有个女人住在这儿,但是她可能是上流社会仕女,也可能是爱国合唱团里某个女子,此处找不到任何一样具有个人特色的东西。
卡尔掀起床罩被准,试图寻找她的气味;翻开写字垫,期待会有藏在底下的纸条,甚至翻找地上的垃圾桶、厨房抽屉里的角落,以及附属的小侧室,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天色快暗了。」女佣夏洛蒂说。言下之意是请他到别处去执行公务。
「上面还有阁楼吗?」他满怀希望询问。「有没有从这里头看不见的气窗或是楼梯?」
「没有,全都在这儿。」
卡尔抬头仰望。好吧,又是白费力气。「我想再看一次。」但他还是这么说。
然后他掀起所有的地毯,寻找是否有松动的木材,翻开厨房里的药草海报,检查后面是否有被遮住的空间,敲打家具、衣橱和橱柜的板子。仍然没有发现。
他摇摇头,嘲笑自己凭什么认为这里一定会有古怪?
他关上房间的门,在楼梯间站了一会儿,一方面想要看外头是否有引人注意之处,可惜也没有发现;另一方面他始终有种自己忽略什么的感觉,这点让他很烦躁,直到手机的铃声将他唤回现实。
「我是马库斯。」另一端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不在办公室里,卡尔?还有,为什么要搞得像你人就在那儿?地下室走廊里不知道塞满几张桌子的零件,办公室里还贴满黄色便利贴。你现在人在哪儿,卡尔?你难道忘了明天挪威的访问团要来吗?」
「妈的!」卡尔咒骂得有点大声,他真的把这件事情排挤得非常彻底。
电话那头又传来「好吗?」,他听得出组长这句话的含意。
「我正要回警察总局。」他看着手表,已经四点多了。
「现在?不用,现在没有事情需要你操心了。」马库斯的语气听起来没有讨论的余地,他气炸了。「明天的访问团由我来接待,他们绝对不会去参观下面那团混乱。」
「他们几点来?」
「十点。不过你可以省省了,卡尔,我来处理。你只需要把自己准备好,免得到时候他们征询你的意见。」
在马库斯用力挂断电话后,卡尔盯着手中的手机发愣。
见鬼了!组长竟然要将事情揽去做?怎么可能!
他诅咒了几句后望向天窗,阳光透过窗户洒落下来,下班时间快到了,但他提不起兴致回家,也还没有准备好品尝莫顿应该早已烹煮好的炖肉。
他凝望着投射在窗框上的清晰阴影,同时感觉到自己的眉头紧皱在一起。
这种年代房子的斜顶墙上,窗框的深度通常是三十公分,但是这房间的窗框还要更深,至少深达五十公分。卡尔不禁猜测是后来几年增加了隔温墙的厚度,窗框才会变得这么深。
他抬起头往上看,注意到天花板和斜顶墙的连接处有一道缝隙,他随着缝隙绕了楼梯间一圈后回到原来的地方。没错,斜切面有点下沉,隔温墙显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为了隔绝建材和石膏板至少多出了十五公分。虽然涂泥和油漆的工作做得很好,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依然会形成这样的缝隙。
然后他转身打开通往房间的门,二话不说直接走向对外的墙壁研究房间里的斜顶墙面,上面果然也有同样的痕迹。
一定有个中空的地方,而且表面上看不出来能藏东西,至少从屋内看不太可能。
至少从屋内看不太可能。卡尔的目光落到通往阳台的门上,他走上前推开门走到户外,看见屋瓦斜倾的寓所外观,好一幅诗情画意的景象!
「动动脑筋,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喃喃自语,眼睛扫过一排又一排的屋瓦。位于宅邸的北面,屋瓦上的青苔在雨水的滋润下繁茂蔓延,覆满整片屋檐,然后卡尔转向另一边的屋瓦,这时他立刻发现不规则之处。
这一边的屋瓦整齐排列,同样也长满了青苔,但有一片屋瓦相较之下位置稍有不同。这种以波形瓦搭建的屋顶,瓦片下方会稍微抬高,以免从木条上掉落,而那片位置有异的屋瓦看起来就像要掉下去,彷佛有人拆掉了底下的支撑物,使得瓦片松垮垮的躺在木条上。
因此要抬起那片砖瓦毫不费力。
卡尔深深吸入九月冷冽的空气,一种正面对着某种独特事物的异样感在全身扩散开来,那感觉就像霍华德‧卡特❖成功打开墓室大门,下一秒便置身在图坦卡门最后的安息地一样。卡尔眼前的屋瓦底下出现了一个空间,里头放着用透明膜包裹住的金属箱,约莫鞋盒大小。
❖Howard Carter,1874-1939,英国考古学家,发现了埃及图坦卡门王的「黄金面具」。
卡尔心跳剧烈加速,赶紧把女佣叫来。
「请妳来看一下,这儿有个箱子。」
她不情愿的往前倾身,瞧着屋瓦下方。「是的,里头有个箱子。那是什么?」
「我不清楚。妳可以作证亲眼看见箱子的确放在这儿吗?」
她不高兴的瞪着他。「现在头上没长眼睛也会挨告吗?」
卡尔用手机对准那个洞拍下好几张照片,然后把照片给她看。
「我们彼此都同意这些照片和这个洞有关吧?」
她双手扠腰,显然非常厌恶他提出的问题。
「我现在要把箱子带回警察局。」这不是个问句,而是种声明,否则她很可能会跑到楼下摇醒卡桑德拉,那只会让事情更棘手。之后她摇摇头转身把他一个人留下,显然不太信任专家的智商。
他思量了一下,本想打电话请鉴识人员前来协助,不过一想到要拉起好几公里的封锁线,一堆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忙进忙出便打消了念头。鉴识人员有一堆需遵守的程序,而他无法等待。
他戴上手套,小心取出金属箱,再把砖瓦放回原位。进屋后,他脱下手套将箱子放在桌上,解开包在外面的塑料膜,顺利打开箱子。整个流程完全不需思考,一气呵成。
箱子最上面是只小泰迪熊,差不多火柴盒大小,毛色接近金黄,脸上和手部的软毛已经磨损,它或许曾经是琦蜜的最爱以及唯一的朋友,不过也有可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然后他翻起压在泰迪熊下面的《贝林时报》,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九日的报纸,上头没有启人疑窦的新闻,只有一列列求职广告。
卡尔满怀期待看着箱子内部,希望能找到日记或者信件,解开琦蜜的思想脉络与行为模式之谜,但他只看到六个一般用来保存邮票或是邀请卡的小塑料套。他本能的摸进外套内袋戴上白色手套后,才从金属箱中将塑料套取出。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藏得如此隐密?他心中忖度。但看到最底下两个塑料套就知道答案了。
「他妈的真该死!」他大声喊道。
两个塑料套中各自放着一张棋盘问答游戏的卡片。
卡尔集中精神,花了整整五分钟研究盒中的东西,接着拿出笔记本,详细记录各个塑料套的摆放顺序,随后又逐一拿起来仔细检查。
有个塑料套装着男士手表,另一个里头有只耳环,第三个里面是某种橡胶手环,最后一个摆着一条手帕,最后再加上两个装着卡片的塑料套。
他紧咬下唇。
总共是六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