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他们正东而行，走得快而不慌。从山顶到银泉畔的绿
洲，要横穿六十里的沙漠。如果每天走八到十个小时，索
拉克估计这趟旅程最少要花两天。步子可以放慢点，定期
休息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拖沓。
蕾娜知道索拉克独自上路的话会省时得多。精灵和半
身人的血统令他很适合在沙漠中旅行。作为武利炽，蕾娜
的身体素质比大多数人类优秀，在修道院的修行也让她训
练有素。尽管如此，她也难以企及索拉克天生的耐力。残
阳能够迅速抽干大多数旅人的力气，然而在阿塔斯夏日那
无情的酷热下，精灵却能够在空旷的沙漠中狂奔数十里，
任何企图跟随的人类都会被甩得无影无踪。至于半身人，
虽然缺乏身高和速度，但拥有野兽般的力气与耐力。索拉
克则集二者之长于一身。
正如蕾娜所提到的，这片沙漠以前妄想打败他，但却
失败了。人类小孩被扔到沙漠里，根本没希望活过几个小
时。在没水没粮的情况下，索拉克却熬了好几天，直至获
救。不过索拉克已经很久没再见到这片沙漠了，不免心有
余悸。他一直视连纵山脉为家，但这片沙漠是他出生的地
方，也是他差点死掉的地方。
蕾娜走在索拉克身边，他始终沉默不语，就好像忘却
了她的存在。蕾娜知道不是他无视自己，而是在跟内在部
落进行无声的谈话。她认得出来这个表情。很多时候，索
拉克似乎极为心不在焉，就好像魂儿在几百万里外。他面
无表情，给人一种放松警惕的感觉。如果她跟他说话，他
听得到——确切地说，是监护人听到了，会将索拉克的注
意力转移到外界刺激上来。她继续保持安静，免得打断了
她听不到的那些谈话。
蕾娜在生活中几乎一直在了解索拉克，她很想知道他
体内存在着多种不同的人是个怎么回事。他们是群稀奇古
怪的家伙。有些人她比较了解，有些人则根本不认识。其
中一些人她根本就没感应到。索拉克说他知道体内最至少
存在一打人格，蕾娜只知道九个。
在家的时候，到山中森林巡视或者到野外狩猎的是游
侠。他不喜欢城市，索拉克在提尔的时候他就极少出来。
孩提时代，蕾娜和索拉克到连纵山脉的森林中游玩时，通
常是游侠位于在索拉克意识的顶层。他是一个坚韧沉默的
人。据蕾娜所知，索拉克的内在部落中唯一跟游侠有感应
的是抒情诗，他天真浪漫的好奇心跟游侠沉默寡言的务实
态度成了鲜明的对比。
蕾娜以前遇到过抒情诗很多次，但比起现在，还是小
时候更喜欢他。她和索拉克长大后，抒情诗还是一副孩子
气。每次他出来，不是欣赏野花，就是唱首歌，要么吹索
拉克口袋里的木笛。这根乐器差不多跟他胳膊一样长，结
实的蓝色帕伽法木上镂刻着花纹。索拉克自己并不会吹，
而抒情诗似乎天生就会演奏手中的各种乐器。蕾娜不知道
抒情诗多大了，不过很明显他“出生”于索拉克到修道院
之后。她想：他之前不存在也许是因为索拉克内心磨灭了
那些性格。他早先的童年肯定痛苦不堪。如果索拉克努力
去回忆，蕾娜想不出他可能回想到什么。
艾龙也很难理解。如果说抒情诗是索拉克内心的孩童，
那艾龙就是愤世嫉俗的成年人，跟别人斤斤计较。索拉克
做事情有一条理由，艾龙就会有三四条理由反对。索拉克
的追寻就是其中一例子。艾龙很喜欢争论索拉克未知的过
去。他曾经问：就算索拉克知道自己来自哪个部族，那又
如何？他顶多就是知道这个部族驱逐了他。他知道了双亲
是谁又会有什么好处？一个是精灵，另一个是半身人。有
必要知道更多么？艾龙曾问：如果索拉克自始至终都不了
解自己的身世，那又有什么不同？也许他双亲相遇了，相
爱了，并且结婚，反抗各自部落和种族的信仰与习俗。假
如是这样，他们俩可能也被双双驱逐了，甚至更糟。从另
一方面说，也许索拉克的母亲在部落遭袭击时被强暴，索
拉克就是恶果——不止是预料之外，而且是被亲生母亲及
其族人诅咒的孩子。艾龙坚持认为，无论事实如何，真的
不必知道更多了。索拉克离开了修道院，生命对他来说是
个新的开始。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生活方式。
索拉克并不赞同，他认为在查出自己是谁以及从哪儿
来之前，绝对无法真正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和目的。就算
他选择忘却过去，也要先知道忘记的是什么。
当索拉克给蕾娜讲述这次讨论时，她意识到，从某种
意义上说，他是在同自己争执。看起来是两个完全不同人
格之间的争论，但实际上是同一个人格不同观念之间的争
执。当然了，以索拉克的看来，那些不同的观念完全是独
立发展起来的。监护人就是最早的例子，她包含了索拉克
的天性、感情和自我保护理念，发展成了母性的人格，这
个角色不但保护着这个部落，而且还维持着他们之间的平
衡。
蕾娜读了两位同为一人部落的武利炽修女的日记，她
知道了不同人格间的协作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实际上是完
全相反。两个女人都记述下了年轻时的经历，她们并没有
真正理解自己的情况，而且会经常体验到一种她们称之为
“间断”的感觉，即无法回想起来几个小时乃至几天内的
情况。在那些时候，她们的其中一个人格出来掌控，常常
用一种完全迥异于第一人格习惯的行事方式。最初，她们
俩都不知道自己拥有其他的人格，其余人格也同样不知道
第一人格。这些受害者写到：这是一种令人极为困惑和恐
惧的情况。
跟索拉克一样，这两个女人受到武利炽修道院的训练，
教她们开始知道其余的人格，并开始和他们共处。灵能训
练不止是拯救了她们的心智，而且开启了全新的人格，带
给了她们充实丰富的人生。
索拉克的情况是：监护人最先觉醒，成为索拉克和其
余内在部落成员之间的联系枢纽。她拥有的灵能天赋是心
灵感应和心灵遥控，不过从来不违反索拉克的原意而擅自
施展心灵异能。
他在训练过程中，产生过无尽的挫折感，当这种感觉
达到顶点时，监护人总是出来解决。大主教瓦拉娜首先注
意到了这点，并促使了监护人现身，说服她对索拉克最有
利的是对他敞开真相。对于索拉克来说，这是个转折点。
因为监护人总是以索拉克的声音说话，所以蕾娜从来
没意识到她是女的。直到蕾娜告诉索拉克她对他的情感，
才发现了监护人的真正性别。当发现索拉克体内至少还有
其她两种女性人格时——永不睡眠且沉默寡语的观察者，
好奇心重且性格外向的顽皮淘气小女孩姬薇瑞——令她无
比震惊。蕾娜一直没跟从不现身的观察者说过话，也没遇
到过姬薇瑞。当监护人出来时，从她表现出来的行为方式
通常看不出跟索拉克人格的有何区别。然而从索拉克形容
的姬薇瑞来看，似乎表明她不可能很含蓄。蕾娜想象不出
姬薇瑞是怎样的人，也不确信自己真的想知道。
她认得索拉克拥有的其他三个人格。或者说也许是他
们拥有他。其中有斯克瑞，只能和野生动物交流的化身，
还有黑影，一个黑暗冷酷令人恐惧的存在，深深地藏伏在
索拉克的潜意识里，当部落遭到致命威胁时才会出现。还
有最后一个凯萨尔，他是索拉克复杂的多重人格中最为神
秘莫测的一个。
尽管跟索拉克谈论过好几次这个奇怪的化身，但蕾娜
只遇到过凯萨尔一次。那次她看到凯萨尔展现了不可思议
的魔力——应该管那叫心灵异能，因为索拉克从未受过魔
法训练。然则，那只不过是个逻辑上的假设，对于凯萨尔
来说，蕾娜不确定这个逻辑是否成立。甚至连索拉克都不
太知道凯萨尔的来头。
“凯萨尔跟其余人不同，他不是真正的内在部落一份
子，”她吐露自己的想法时，索拉克说。他显得紧张不安，
试图阐明对这个陌生而又虚无缥缈的化身凯萨尔的有限所
知。“这么说吧，他似乎是不存在的。其余人知道他，但
没跟他联络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你说的好像他是从你体外来的，”蕾娜说。
“是的，我知道。事实上就是那感觉。”
“可是……我不懂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
“我也不知道，”索拉克耸了耸肩。“本来以为能解
释清楚点，不过我说不上来。我在沙漠里快死那会儿，是
凯萨尔出来发出强力的灵能波，传到远在龙牙峰顶的阿卡
利长老那里。不管是我还是其余人都无法重现那个能力。
我们并不拥有这种力量。瓦拉娜大主教一直相信那是我体
内的力量，但我怀疑这力量真正存在于凯萨尔身上，我只
不过碰巧是个传送媒介而已。目前为止，凯萨尔是我们中
最强大的，比黑影还厉害，他似乎并不真的是我们的一份
子。跟其余几个不同，我感觉不到他在我体内。”
“你感觉不到也许是因为他深深地藏在你潜意识层面
下，就像你说的原始核心一样。”蕾娜说。
“也许是吧，”索拉克说，“不过我感觉得到原始核
心，虽然是有点朦朦胧胧。我也知道其他深深潜藏但却没
出来的人格……或者说是迄今为止被压制得未出现的。我
觉察得到他们的存在，我能通过监护人感觉到他们。但是
凯萨尔，感觉太不一样了，难以言喻。”
“提尔那次。”
“那次……”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表述。似
乎是有股深邃的暖意从我整个身体散开，有点……头昏眼
花，也许用这个词不太恰当。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就好
像我正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然后我就退下了。当我回
来的时候，依然有那种强烈的暖意，维持了一会儿才慢慢
消失。至于凯萨尔控制了我多久，那根本想不起来了。”
“你说其他人现身，”蕾娜说，“只是简单地说‘出
来’。但说凯萨尔的时候，你是说被控制。”
“对，就是那感觉。凯萨尔不像是从我体内出来的，
更像是……降临到我身上。”
“从哪儿来的呢？”
“真希望我知道。也许是从灵魂世界吧。”
“你认为凯萨尔是个魔鬼？”
“不，魔鬼只是传说中的生物。大家知道它们并不存
在。不过我们知道灵魂是存在的。德鲁伊之道教导我们灵
魂是永生不死的，它从死亡的肉体中幸存下来，汇合成更
强大的多元宇宙生命力。我们学过元素是灵魂的低等形态，
自然界万物受缚于物质位面。但是高等灵魂存在于高等位
面，是一个我们无法察觉的位面，因为我们自身的灵魂尚
未升华到那里。”
“那么你认为凯萨尔是个灵魂，找到了越过那些位面
触及你的方法？”
“也许是的。我不得不说凯萨尔有种善意，有一种宁
静强力的光环。他似乎不像是我的一部分。更像是一位慈
善的访客，一种外界的力量。我不认识他，但也不怕他。
他降临到我身上时，我就好像睡着了，一醒来就会神清气
爽，心态平和精力十足。我只能解释这么多。真希望我可
以全明白。”
我用了几乎一辈子去了解他，蕾娜心想，至今却还根
本不对路。实际上，他自己甚至都不了解自己。
“一个钱币买你的想法，”索拉克突然把她从幻想中
拉到现实。
她笑了。“你读不到吗？”
“监护人在我们之间能用心灵感应，”他轻声回答，
“但她不会擅自阅读你的思想，除非你同意。起码我认为
她不会。”
“意思是你并不确信？”
“如果她觉得对于部落的安危很重要，那也许会不告
诉我就去做，”他说。
“我不怕自己的思想被监护人读到。我对你没什么好
隐瞒的，”蕾娜说。“对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隐瞒。刚才
我只是在想，认识都十年了，我到底有多了解你。”
“也许是因为从很多方面讲，连我都没有真正了解自
己，”索拉克沉吟道。
“我就是在想那个，”蕾娜说。“你肯定读过我的大
脑了。”
“跟你说了，我从来没故意——”
“只是开个玩笑，索拉克，”蕾娜说。
“哦，我明白。”
“你真应该向抒情诗借点幽默感。你总是太严肃了。”
她只是随便说说，不过索拉克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评
论道：“抒情诗和姬薇瑞似乎拥有了我们所有的幽默感。
估计艾龙也有，只不过他的幽默刻薄了一点。”
一个本应该是完整的人格，却分割到了多人身上，蕾
娜伤感地想。当他们年幼时，她常常逗他玩，因为他总是
轻易上当。她不知道是应该少跟抒情诗开玩笑——他无聊
是因为他似乎根本没有严肃的一面——还是应该帮助索拉
克开发出他天性中悠闲的一面。
“我从没觉得你在哪方面有残缺，”她对他说。“只
是有点不一样。”她叹了口气。“很奇怪。小时后，你是
什么样我就接受什么样。现在，我发现自己挣扎着去理解
你——你们——更加充分地理解。要不是我早先所做的，
也许就根本不会把你赶走。”
他皱起了眉头。
“你认为是你把我从修道院赶走的？”
他摇了摇头。“我离开是有自己的理由。”
“你能诚实地说，我不是其中一个理由吗？”她直截
了当地问。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不，我不能。”
“狡猾得跟精灵差不多啊，”她说。
“我只有一半是精灵，”索拉克回答。然后他意识到
她在戏弄他，便笑了。“我离开是有自己的理由，这是真
的，不过我也不希望成为你悲伤的源头。”
“可你的离开产生了更多的悲伤，”她轻声说。“我
懂了。肯定是半精灵人的逻辑。”
他横了她一眼。“我这一路都要受你讽刺的苦吗？”
“也许只有一点，”她举起手，拇指食指分开一寸。
“一小点。”
“你跟抒情诗一样坏。”
“嗯，如果你被羞辱了，那就下潜吧，让艾龙或者监
护人出来。无论哪个，对话起来肯定更刺激。”
“再好不过了，”索拉克突然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
说话，更清晰、更冷漠、更桀骜。蕾娜认出来了，这已不
是索拉克，而是艾龙。索拉克跟她较真了。他显然是断定
她在揶揄他，因此下潜让艾龙上前来了。
他的动作也有了微妙的改变。他的姿势从挺胸展肩变
成了稍微有些驼背。他稍稍改变了步调，跨的距离短一些，
脚后跟落地重了一点，样子像是中老年人走路。普通的路
人大概注意不到任何区别，但蕾娜是个武利炽，长久以来，
她对索拉克行为举止的轻微改变相当警觉。即使不说话，
她也认得出来。
“我只是戏弄索拉克一下，”她解释说。“我并不是
真的羞辱他。”
“我明白，”艾龙回答。
“我知道你明白，”蕾娜说。“我意思是你要让索拉
克明白。我并不想让他走开。我只是希望他别一天到晚那
么郁郁寡欢。”
“他会一直郁郁寡欢的，”艾龙说。“他为内心的痛
苦郁郁寡欢，你改变不了他的，蕾娜。别管他。”
“你就想让我别管，对吧？”她愠道。“这会让你们
其余人感到更安心。”
“安心？”艾龙重复道。“你以为你的存在对我们有
任何威胁？”
“我完全没那个意思，”蕾娜说。
“噢？那你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爱吵架？”
“因为我偶尔喜欢有益的争论，就像你时不时喜欢戏
弄索拉克一样。不过，我俩的区别在于我喜欢的是针锋相
对的讨论，而你戏弄索拉克是因为你知道他对此无能为力。”
“胡说八道！”她反驳道。
“不是吗？我注意到你从来没试图戏弄我。我很好奇
为什么？”
“因为戏弄是一种有趣的调侃，你的幽默满是尖酸刻
薄。”
“哦，所以你想要有趣的幽默感？那样的话，我把抒
情诗召唤上来吧。”
“不，等下……”
“怎么了？我以为你想那么干。”
“别再扭曲我的话！”
“我只是试图让你明白他们的重要性，”艾龙干巴巴
地说。“你从来没试图嘲弄我，不是因为害怕我反击，而
是因为对我心怀怨恨，就像对索拉克一样。”
蕾娜突然间停止跟随，对他的话大吃一惊。
“什么？”
艾龙回头瞥了她一眼。“你很惊讶么？事实上你似乎
对自己的了解跟索拉克一样少。”
“你在说什么？我爱索拉克。我对他毫无怨恨！他知
道的！你们都知道！”
“我们真的都知道吗？”艾龙的面容扭曲起来。“事
实的关键是，抒情诗知道你爱索拉克只是因为他听你这么
说。但是他本人对这种感情毫不了解。游侠可能知道也可
能不知道，不管怎样，对他也没什么所谓。斯克瑞？斯克
瑞当然可以理解交配的举动，但是不能理解更为复杂的爱
情。观察者知道也懂得，可是女人的爱让她很不舒服。姬
薇瑞倒是兴高采烈，不过理由是感官上的刺激，而非心灵
方面。黑影跟爱情的距离就像黑夜和白天一样。现在监护
人是知道你爱索拉克，不过我不确定她会不会赞同我说你
也对她有怨恨。至于凯萨尔……嗯，我从来没私自跟凯萨
尔说话，凯萨尔也没屈尊跟我谈过。无论如何，在你对索
拉克的爱下面，压抑着恨意，你只是缺乏勇气和诚实对自
己承认。”
“荒谬！”蕾娜生气了。“如果说我恨谁，那个人就
是你，一天到晚光吵架！”
“正相反，那样你才不恨我，”艾龙说。“我让你宣
泄怒火。更进一步说，你恼索拉克，但无法表达出来。你
甚至不能对自己承认，然而那确实是存在的。”
“我还以为监护人跟你建立了心灵感应，”蕾娜厌恶
地说。“还是你也有了这种能力？”
“不需要心灵感应就看得出来你内心想法，”艾龙说。
“监护人曾经说你自私。嗯，你是自私。我倒不是说那是
坏事，这点你要明白，但是不对自己承认你那愤怒与怨恨
从自私的欲望中滋长，那只会令事态更严重。也许你更愿
意跟监护人讨论这个。从其她女性那里听的话，你会容易
接受。”
“别，你开的头，你来结束，”蕾娜说。“继续说。
解释一下我自私的欲望怎么就让我为了索拉克破了誓，抛
弃了所知道和所珍爱的一切。”
“哦，得了吧，”艾龙说。“你完全没有为索拉克付
出什么。你所做的只是为了自己，因为你想要这么做。你
也许是个天生武利炽，蕾娜，但你一直为修道院约束的生
活而恼火。你一直梦想成为外面世界的冒险者。”
“我离开修道院是因为我想跟索拉克在一起！”
“对啊，”艾龙说，“因为你想跟索拉克在一起。因
为索拉克走了，所以没有你留下来的必要理由。你没有为
他牺牲任何东西，其实你只是不乐意放弃。”
“唔……如果这是事实，我也只是做了我想要做的，
那我还可能有什么理由对他愤怒呢？”
“因为你想要他，却得不到，”艾龙简单地说。
虽说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也看到了他的角色怎么转换，
但对她来说，很难听到这些话出自他口中。是艾龙在说话，
并非索拉克，但她看到的是索拉克的脸，听到的是索拉克
的声音，只是腔调有所不同。
“够了吧，”她转过头去。很难跟他对视。她知道那
是艾龙的目光，但却是索拉克的眼睛。
“够了吗？”
“我们那次讨论的时候你在，是不是？”
“问题在于，事情讨论了并不意味着解决了，”艾龙
答道。“你和索拉克一起长大，并爱上了他，哪怕知道他
是个一人部落。你以为你能接受，可你面临的事实是索拉
克告诉你永远不可能，因为我们之中有三个女性。这对你
来说有点震撼，索拉克于心有愧，因为他本应该告诉你的。
那就是你的怨恨之源，蕾娜。他本应该告诉你的。这么多
年了，你从没猜疑过，因为他一直瞒着你。”
蕾娜被迫向自己承认这是事实。她以为自己懂了，也
许是懂了，尽管如此，她依然感到被背叛的怒火。
“我从来没瞒过他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
本该得到有所得。他只知道索取！他还对我隐瞒身份中至
关重要的一部分。要是我早知道，事情可能就不同了。我
大概不会允许自己爱上他。我不会把自己的希望与期待建
立在……为什么，艾龙？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说他是害怕，你觉得怎样？”艾龙说。
她惊讶地抬头，看到了索拉克的脸，他的眼睛凝视着
她……不，那不是他。“害怕？索拉克一向无所畏惧。他
为什么怕我？”
“因为他是个男的，也很年轻，也因为一个充斥着不
安全感和感性的年轻女性无法完全理解，”艾龙回答。
“当
然了，我是按照经验说的。我分享他的疑虑和恐惧。我怎
么会不知道？”
“什么疑虑？什么恐惧？”
“对他和他身份的疑虑，”艾龙说。“恐惧是你可能
认为他女性化身多于男性。”
“这可真荒谬！”
“反正那是事实。索拉克爱你，蕾娜。但他永远不可
能跟你上床，因为我们的女性化身不同意。你不认为那是
他的痛苦之源吗？”
“对我来说也差不多，”她好奇地看着他。“你呢，
艾龙？你说过你对我毫无感觉。”
“我把你当朋友，”艾龙说。“非常亲近的朋友。事
实上，是我唯一的朋友。”
“什么？其他人都不——？”
“哦，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艾龙说。“不是一回
事。我意思是部落以外唯一的朋友。似乎我交到朋友很不
容易。”
“你同意我当索拉克的爱人吗？”
“当然同意，我是男的，我把你当成朋友，不会说我
爱你，但我对你有友谊的感觉。要是我一个人下决定的话
——是我和索拉克——我毫无异议。我觉得你们两个对彼
此都有利。不过，很不幸的是，还要考虑其余人。”
“对，我知道。不过我很感激你的诚恳。也谢谢你亲
切的语气。”
“哦，比亲切强多了，蕾娜。”艾龙说。“我非常喜
欢你。我跟索拉克一样不了解你，我们都不了解，也许监
护人除外吧。当我必须坦白自己的天性不是爱情至上时，
貌似可以从索拉克那里感受到你的爱。”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她说。
“唔，也许我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爱吵架。”
她笑了。“也许不是。不过有时候……”
“有时候你很想掐死我，”艾龙帮她补充完。
“差远了，”她说。“大概就是想揍你一下子。”
“你能克制就让我知足了。我可不是战士。”
“艾龙怕女——人！艾龙怕女——人！”
“安静点，抒情诗！”艾龙愠道。
“哪——哪——哪，哪——哪——哪！”
蕾娜突然笑了，索拉克的面容也瞬间改变。前一刻，
他是艾龙，是个成熟镇静吐字清晰的成年人；接下来，他
是抒情诗，是个顽皮捣蛋的孩子。他的面容、举止和肢体
语言，一切都突然改变了，前后完全换成了两个人。
“真高兴你觉得有趣，”艾龙恼怒地对她说。
“哪——哪——哪，哪——哪——哪！”抒情诗用尖
锐的歌唱声嘲笑道。
“抒情诗，拜托，”蕾娜说。“艾龙和我正在说话。
打断进行中的谈话是很不礼貌的哦。”
“噢，对——对，”抒情诗沮丧地说。
“他可从来没像对你这样听我的话过，”艾龙说，索
拉克脸上抒情诗噘嘴的表情突然间恢复成了艾龙厌恶的恼
样。
“那是因为你对他没耐心，”蕾娜笑道。“小孩子总
是能看出成年人的弱点，很快就乐在其中。”
“我保持耐心仅仅是因为他惹我时高兴得很，”艾龙
说。
“只是一种引起注意的手段，”蕾娜说。“如果你对
他再有耐心点，他会觉得没那么必要激怒你。”
“这种事女人更擅长，”艾龙说。
“也许是吧。不过男人要是花时间去学，做的也同样
出色，”蕾娜说。“他们大多数都把自己小时候忘得干干
净净。”
“索拉克当过小孩，”艾龙说。“我从来没。”
蕾娜叹了口气。“你们中有些东西，我想我永远都理
解不了，”她认命地说。
“理解不了，那就最好去接受，”艾龙答道。
“我尽力吧，”蕾娜说。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这有利于他们消磨旅途时光，但
艾龙很快厌倦了长途跋涉，便下潜让监护人出现。不过从
某种角度讲，监护人一直都在。就像观察者，她从来不远
离表层，总是在场，哪怕是有其他人出来时也是如此。如
同名字的含义，她的首要角色是作为部落的守护者。她是
一个强大的母性化身，有时以主动的方式与其他人相互感
应，有时又甘愿被动，但总是适度出现，她是这个内在部
落的平衡力量。当她出现时，索拉克紧随其后。如果他愿
意，就可以说话，也可以仅仅是聆听和观测监护人与蕾娜
交流。
当其余人出来时，通常会有所不同。如果抒情诗在他
们人格前面，他和索拉克都可以同时出现，就像相同身体
里觉醒了两个化身，类似索拉克和监护人或者斯克瑞的情
况。但是如果艾龙或者游侠，抑或是其他更强大的人格，
索拉克通常无影无踪。此时此刻，他退回了自己的潜意识
中，每个更强大的化身出来这段时间的记忆，他都是依靠
监护人得知的。姬薇瑞对他来说似乎最困难。在他所有的
人格中，她最任性胡闹，这两人经常冲突。如果姬薇瑞自
作主张，索拉克一嘀咕，她会更频繁出来，但监护人控制
着她。监护人有能力掌控包括索拉克在内的所有人格，凯
萨尔和黑影则除外，这两个倒也很少出来。
十年来，蕾娜逐渐习惯了索拉克部落错综复杂的关系。
她能够想象到头一次遇到索拉克的人会如何。她也懂得为
什么索拉克不费心去向所遇到的人解答其好奇心，那只会
令人们惊慌失措。没有受过灵能训练的话，他也会惊慌失
措的。她很想知道如果他有没有办法恢复正常。
“监护人，”她知道自己内心的隐私得到了尊重，除
非她邀请监护人看透她的大脑，
“有些事儿我一直很好奇，
不过在我们谈之前，希望能确保你不会误会。我无意冒犯。”
“我绝对不会误会你，”监护人回答。“说吧，不要
客气。”
“你觉得索拉克有没有机会恢复正常？”
“怎样算正常？”监护人回答。
“呃……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像其他人一样。”
“每个人都与众不同，”监护人回答。“对于这个人
来说正常，对另一个人来说可能就不正常。不过我相信明
白了你的意思。你是想知道，索拉克能否变成纯粹的索拉
克，而不是一人部落。”
“对啊。我并不是希望你们不存在，你明白的。唔……
从感情上讲，我是这么希望，不过可不是因为跟你作对。
你们所有人。只是……如果事情有不同……”
“我明白，”监护人回答，“我也希望能够回答你的
问题，可惜不行。超出我的知识领域了。”
“唔……但愿我们找到圣者，”蕾娜说，“估计他可
以用魔法改变一切——让索拉克不再是一人部落，只是索
拉克。如果有可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会觉得怎么样？”监护人补充了她的想法。“如
果有可能，那就要看怎么个可能法了。”
“什么意思？”
“要看是怎么解决的了，假设能解决吧，”监护人回
答。“如果你可以的话，想象一下处在我的立场。你不完
全是蕾娜，蕾娜只是你自我的一个化身。你和其余化身共
享身体和思想，他们平分了你。就说你找到了一个法师，
能够让你和别人一样——这个一样是指你感性上的一样。
难道你不关心怎么办吗？
如果这个法师告诉你：‘我可以把你们所有化身完全
整合成一个和谐的人格，’嗯，这种情况下，你大概会倾
向于接受这种方案吧，而且是急切地接受。但法师同样对
你说：‘蕾娜，我能把你变得跟其他人一样。我能让只有
蕾娜存在，其余人格消失？’你会急不可耐地接受这个方
案吗？这跟同意让其余人都死掉有何不同？假设真的如我
们讨论的这样，你怎么能接受这个方案，后果会如何？如
果其余人脱离实体，形成更大的整体，会增加什么？会失
去什么？如果他们死了，哪种人会离去？哪一个又是完整
的？哪一个只是和谐体的碎片？”
“我明白了，”蕾娜说。“在那种情况下，如果让我
选，当然是拒绝了。估计你会选择第一个？”
“将我们全部组合成一个人格——索拉克？”监护人
问。
“从某个角度来说，那样可以保全你们所有人，只是
成了多合一，”蕾娜说。“怎么样？”
“如果有那个可能，”监护人回答，“那我想也许我
没有异议。如果多合一、保全其他人成为索拉克的一部分
是有利的话，那也许真的是上策。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必
须考虑到得失。我们作为部落时的全部力量会怎么样？最
终是会保留下来，还是失去一些？凯萨尔会怎样？如果凯
萨尔如我们所料的那样是来自其它位面，他的能力会穿过
索拉克的屏障而展现吗？还是那道桥会在我们身后永远烧
毁？”
蕾娜点点头。“对，所有事情都需要考虑到。其实这
也只是毫无意义的推断。也许圣者根本没有这个力量。”
“找到他之前我们还不知道，”监护人说。“谁知道
这趟任务要花多久呢？还有一件事要考虑，我们只是讨论
下这个可能性。说不定你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说？”
“假设我们找到了圣者，他有能力把我们整合为一人，
并且毫无损失。索拉克成了部落混合而成的人格，就像你
说的‘正常’。部落也变成了索拉克。我所有的一切，还
有姬薇瑞的，抒情诗的，观察者的，游侠，黑影的，斯克
瑞的，艾龙的和其他一些被深深掩盖的人格，都将成为索
拉克的一部分。那么，他会成为你所熟知和爱恋的索拉克
吗？万一变成大不一样呢？若你认识的索拉克不再存在了
呢？”
蕾娜继续默然无声地走了一会儿，细心思索着。监护
人并未打断她的沉思。最后，蕾娜说：“我从来没想象过
这种可能，索拉克某方面的改变会导致他截然不同。如果
是那种情况，估计我在此事上的想法和感觉，都要取决于
他有没有改变自己的最爱。也就是说，你们所有人的最爱。”
“我不想说得难听，”监护人说，“但是也要考虑到
你所认识的索拉克正深爱着你。我理解那种爱，能够分享
到某种程度，但是我不能像索拉克那样爱你。也许是因为
我是女的，天性令我不能爱上别的女人。如果索拉克按照
我们讨论的方式改变，也许那种爱也会改变。但是你也必
须考虑其余所有人。艾龙是男的，只不过他把你当朋友而
不是爱人。观察者不爱你，而且永远都不可能会。游侠对
你漠不关心，并非在于你有什么缺点，只是游侠就是游侠，
他没有多少情感。黑影也同理。新的感情和体验令姬薇瑞
迷醉，若跟你没有肉体关系上的障碍，她将是个非常浮躁
且冷漠的爱人。至于其余人，他们的感觉和思维方式全都
融入了我们所说的新索拉克。这个新的索拉克很有可能不
再爱你了。”
蕾娜舔了舔嘴唇。“如果这改变对他有利——会你们
所有人有利——也能令他开心，那我同意，哪怕会给我带
来痛苦。”
“唔，我们说的一些情况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监护
人答道。“当我们一开始谈论你对索拉克的爱时，我说你
自私，指责你只会为自己着想。我说得太难听了，现在我
道歉。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要说的是，我不是为了自
己，而是为了你们。陷入泥潭太久便可能永远无法自拔。
你的期望很可能会没入这个沼泽。我知道说起来远比做起
来容易得多，但如果你能试着学习怎样把索拉克当作朋友
兄弟一般去爱，那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避免伤
心欲绝。”
“你说得对，”蕾娜说。“说起来远比做起来容易得
多。但愿不会如此吧。”
他们步行了一整天，偶尔停下来休息，大多数时候旅
程都是平淡无奇的。随着白天渐渐过去，温度也开始逐步
下降，天黑之前，阿塔斯的太阳还像个残酷的敌人一般压
迫着他们。索拉克又出来了，伴随她一起在旅途中休息，
只不过监护人避免他回忆起他俩的最后一次谈话。他们聊
的越来越少，为眼前的长途跋涉积攒着精力。
蕾娜以前从没在阿塔斯沙漠里旅行过，戈壁荒原在他
们眼前延伸，它看上去无边无际，她惊讶于这片陆地那野
性的美丽和诡异的沉寂。她一直以为沙漠就是个空旷荒凉
的地方，但远不止如此。这里充满生机，只不过到处是那
种必须找到方法适应荒凉气候的生物。
周围是零星的矮小帕伽法树，比起水源更充裕的森林
里和城市周围所长的那种，沙漠所生的这些树要更小更歪。
在这戈壁荒原，它仅十到十五尺高，而且它们扭曲的光秃
秃树枝提供不了丝毫阴凉。蓝绿色的树干给予了它们光合
作用的能力，根部则往深处探水，扩伸出无数的分支。短
暂的雨季，季风会扫过这片沙漠，除了狂风还会暂时降下
珍贵的雨水，帕伽法树的枝干会探出新叶，长得如针尖般，
生成羽状的顶冠，旁支也会争先恐后地吸水。然后，当阴
魂不散的干旱回来时，针尖叶会掉落，新树枝也会死去，
留下树干贮藏能量为下一次生长周期做准备。
树叶一落，要不了一天就会干透，树下便铺了一层锈
色的毯子。这些枯叶是沙漠啮齿动物最佳的筑巢材料，它
们在生长于戈壁荒原的各种各样仙人掌下面挖洞。有些仙
人掌很小，还没人类的拳头大，表面长着精巧的银色针垫，
每年一到两次——在雨后——爆开成亮色的花，持续不了
一天。有些仙人掌块头大，呈桶状，跟一个成年男子一样
高，有其两倍粗。
啮齿动物喜欢把窝筑在帕伽法树浓密的根部，最终，
它们的挖掘杀了这颗植物，只不过是在很多年后。慢慢地，
这巨大的树失去了支撑，轰然倒下，然后死亡，它的尸体
成了小皮虫和甲虫的临时家园，它们蚕食掉干枯的果肉。
仙人掌又大又厚的刺被沙蚁捕获，它们的工蚁排成一列横
穿沙漠，将厚实的针叶带回到巢穴里，那东西有利于支持
众多隧道，方便它们在生硬的沙地里挖掘。
有时候，沙蚁窝会遭到沙漠迅猛龙的攻击，那种是一
种把家安在阿塔斯沙漠里的大爬虫。半蜥蜴半蛇的迅猛龙
长着浓厚的皮毛——卖到城里做成盔甲可是高价——致使
它不受沙蚁啄咬的影响。它长长的爪子足以插进蚁窝，分
叉的强健舌头给了它捕获沙蚁并将其骨骼嚼碎的能力。
沙蚁会蜂拥而出跟它搏斗，有时候如果数量够多，利
用群体的绝对数量淹没迅猛龙，把它们巨大的身体堆积在
它身上。如果迅猛龙赢了沙蚁，幸存者则四散逃开，放弃
所挖的窝。然后这个窝就成了彩翼虫的，那是一种在城里
值钱的亮色甲壳虫，会发出悦耳的嗡鸣声，还有沙粘虫，
这种大型沙漠粘虫以沙蚁窝的遗留废物为食。
如果沙蚁设法打败了迅猛龙，它们立马吃掉它的尸体，
并跟其它生物分享：金毡鼠，长着软毛的吱吱叫哺乳动物，
住在戈壁荒原上小镇般的洞穴里；或者兹佗蜴，高大的两
足蜥蜴，成小群的住在沙漠里，解决迅猛龙的尸体后，把
蛋下到沙蚁挖空的窝里。
迅猛龙毁灭沙蚁窝后遗留下的松弛泥土能让荆棘种子
生根，它们在兹佗蜴留下的蛋周围生长，多刺的触角伸进
地里，保护蛋不被食肉蛇或者啮齿动物吃掉。沙漠中所有
的生物都是紧密依赖的，亵渎者引起的变异会逐渐导致生
态毁灭。
蕾娜很好奇沙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即阿塔斯仍然是
绿色的那些日子。她试着想象前面这些荒地、灌木丛、起
伏的平原都覆盖着在风中涟漪的长草、盛开的野花和鸟儿
歌声的共鸣。这是德鲁伊和武利炽等所有守护者的梦想，
梦想某一天阿塔斯将再次返绿。蕾娜没机会活到看见那一
天了，但尽管如此，她也很高兴下山来亲眼看看沙漠——
不是从连纵山脉顶上看到的表面上空旷辽阔的废土，而是
它真正意义上的奇异美丽和活力。
她知道有些美丽可能是致命的。如果十尺长的沙蚁来
攻击，尤其可能在它们女王产卵的季节，它们可怕的下颚
足以干掉她。在沙漠里生长的罕见而又华丽的燃烧花在美
丽的同时一样致命。虽然在阳光下很容易躲开，因为它们
的斑纹在几里外就能看到，但早晨这种球形花开放时，如
果粗心的旅人碰巧出现附近则会被杀掉。银光闪闪的花有
些大到直径两三尺，面向太阳而开，并沿着它白天经过天
空的轨迹而动，吸收它的予生光线并将毁灭性的能量光反
射回去。它是植物的保护装置，但是眼前这些怒放的美丽
花朵将会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了。
即使燃烧花会杀生，那也仅仅是它们适应恶劣环境生
存下来的附属品，不过鲜花杀手却是意料之中的产物。鲜
花杀手是肉食动物，它在沙漠里幸存靠的是诱捕猎物的能
力。它凭借根状表面的蔓藤网——不像主根——从植物体
辐射开来，范围波及十五尺远。它稍微摆动一条蔓藤就能
刺激到这种彩色花的雄蕊，会喷射出针尖般羽茎的飞沫。
这些羽茎覆着可导致瘫痪的毒药。倒霉的受害者无论是动
物、类人生物还是人类，都会被钉住，鲜花杀手会伸出蔓
藤卷起它们的猎物。小型的沙漠啮齿动物或者哺乳动物约
几小时内就会被消化掉。至于人类，则要花上几天。那可
是恐怖而又痛苦的死亡。
沙漠里不光只有致命的植物和小虫。有大量各种各样
的危险爬虫类，从不足人类指头粗的毒蛇到险恶的迅猛龙，
某些品种能长到三十尺，宽得有两颗灌溉良好的帕伽法树
干那么粗。死亡可能来自天上，像浮游怪，它具有果冻般
的原生质组成的半透明身体，长着用来追踪目标的带刺蔓
须。触须稍微一拂，就会拖出又大又疼的伤口，要数周才
能痊愈，白色的固体浮游怪则能一击必杀。死亡也会来自
脚下，譬如沙丘猎手、沙仙人掌或者钻地蠕虫。
沙丘猎手一种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的生命体，它二
者兼具。它们基本上完全住在沙漠表面下自己生长时挖掘
的深坑里。沙丘猎手的嘴巴逐渐张开，并伸到沙面，充满
了状如冰凉清洁的水池。植物会在这个奇怪生物的嘴巴周
围生长，受惠于它提供的水气，把它伪装成一个好客的小
绿洲。但是到这个池子来喝水的生物基本上都死了。沙丘
猎手在沙层下面一步方圆的嘴巴隔膜受到刺激，将毫不知
情的受害者吸入到它所占据的深坑中，被一开始出现的池
水消化成了液体。
沙仙人掌的致命程度毫不逊色。跟沙丘猎手一样，这
种植物的主体在沙漠表面下，尤其是在沙质土壤里。只有
众多触须尖露在外面，范围很广，上戳不过一两寸，因此
很难被注意到。踩到刺就会引发植物的反应，它将刺射入
受害者脚底，那些倒刺根深蒂固，然后这颗植物开始吸干
猎物的鲜血。一旦“勾住”，受害者唯一的机会就是拔出
刺或者砍断它，但不失去大块儿肉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
有刺深入到受害者脚底，那就必须断脚，否则体内就会感
染。
钻地蠕虫则要危险得多。目光锐利的旅人会发现它们
经过时在沙质土壤留下的浅坑，不过被钻地蠕虫捉到，那
可是惨不堪言，因为它能够发觉地表猎物的脚步，并潜伏
在下面。一只年幼的钻地蠕虫可以咬掉一只脚或者一整条
腿。成年钻地蠕虫能吞下一个人类。
并不是只有沙漠里才有危险。记得在武利炽修道院，
蕾娜学到过所有在阿塔斯的生灵，沙漠食肉生物填满了所
有的卷轴。连纵山脉未能免受它们的威胁，但比起沙漠要
低调得多。那是个安静而又充满空灵美的地方，只是对于
粗心大意者来说仍是必死之地。在白天，精于沙漠冒险的
警觉旅人可以步步为营。到晚上，危险随着夜行肉食动物
的醒来而倍增。
夜幕很快降临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洲，要横穿六十里的沙漠。如果每天走八到十个小时，索
拉克估计这趟旅程最少要花两天。步子可以放慢点，定期
休息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拖沓。
蕾娜知道索拉克独自上路的话会省时得多。精灵和半
身人的血统令他很适合在沙漠中旅行。作为武利炽，蕾娜
的身体素质比大多数人类优秀，在修道院的修行也让她训
练有素。尽管如此，她也难以企及索拉克天生的耐力。残
阳能够迅速抽干大多数旅人的力气，然而在阿塔斯夏日那
无情的酷热下，精灵却能够在空旷的沙漠中狂奔数十里，
任何企图跟随的人类都会被甩得无影无踪。至于半身人，
虽然缺乏身高和速度，但拥有野兽般的力气与耐力。索拉
克则集二者之长于一身。
正如蕾娜所提到的，这片沙漠以前妄想打败他，但却
失败了。人类小孩被扔到沙漠里，根本没希望活过几个小
时。在没水没粮的情况下，索拉克却熬了好几天，直至获
救。不过索拉克已经很久没再见到这片沙漠了，不免心有
余悸。他一直视连纵山脉为家，但这片沙漠是他出生的地
方，也是他差点死掉的地方。
蕾娜走在索拉克身边，他始终沉默不语，就好像忘却
了她的存在。蕾娜知道不是他无视自己，而是在跟内在部
落进行无声的谈话。她认得出来这个表情。很多时候，索
拉克似乎极为心不在焉，就好像魂儿在几百万里外。他面
无表情，给人一种放松警惕的感觉。如果她跟他说话，他
听得到——确切地说，是监护人听到了，会将索拉克的注
意力转移到外界刺激上来。她继续保持安静，免得打断了
她听不到的那些谈话。
蕾娜在生活中几乎一直在了解索拉克，她很想知道他
体内存在着多种不同的人是个怎么回事。他们是群稀奇古
怪的家伙。有些人她比较了解，有些人则根本不认识。其
中一些人她根本就没感应到。索拉克说他知道体内最至少
存在一打人格，蕾娜只知道九个。
在家的时候，到山中森林巡视或者到野外狩猎的是游
侠。他不喜欢城市，索拉克在提尔的时候他就极少出来。
孩提时代，蕾娜和索拉克到连纵山脉的森林中游玩时，通
常是游侠位于在索拉克意识的顶层。他是一个坚韧沉默的
人。据蕾娜所知，索拉克的内在部落中唯一跟游侠有感应
的是抒情诗，他天真浪漫的好奇心跟游侠沉默寡言的务实
态度成了鲜明的对比。
蕾娜以前遇到过抒情诗很多次，但比起现在，还是小
时候更喜欢他。她和索拉克长大后，抒情诗还是一副孩子
气。每次他出来，不是欣赏野花，就是唱首歌，要么吹索
拉克口袋里的木笛。这根乐器差不多跟他胳膊一样长，结
实的蓝色帕伽法木上镂刻着花纹。索拉克自己并不会吹，
而抒情诗似乎天生就会演奏手中的各种乐器。蕾娜不知道
抒情诗多大了，不过很明显他“出生”于索拉克到修道院
之后。她想：他之前不存在也许是因为索拉克内心磨灭了
那些性格。他早先的童年肯定痛苦不堪。如果索拉克努力
去回忆，蕾娜想不出他可能回想到什么。
艾龙也很难理解。如果说抒情诗是索拉克内心的孩童，
那艾龙就是愤世嫉俗的成年人，跟别人斤斤计较。索拉克
做事情有一条理由，艾龙就会有三四条理由反对。索拉克
的追寻就是其中一例子。艾龙很喜欢争论索拉克未知的过
去。他曾经问：就算索拉克知道自己来自哪个部族，那又
如何？他顶多就是知道这个部族驱逐了他。他知道了双亲
是谁又会有什么好处？一个是精灵，另一个是半身人。有
必要知道更多么？艾龙曾问：如果索拉克自始至终都不了
解自己的身世，那又有什么不同？也许他双亲相遇了，相
爱了，并且结婚，反抗各自部落和种族的信仰与习俗。假
如是这样，他们俩可能也被双双驱逐了，甚至更糟。从另
一方面说，也许索拉克的母亲在部落遭袭击时被强暴，索
拉克就是恶果——不止是预料之外，而且是被亲生母亲及
其族人诅咒的孩子。艾龙坚持认为，无论事实如何，真的
不必知道更多了。索拉克离开了修道院，生命对他来说是
个新的开始。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生活方式。
索拉克并不赞同，他认为在查出自己是谁以及从哪儿
来之前，绝对无法真正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和目的。就算
他选择忘却过去，也要先知道忘记的是什么。
当索拉克给蕾娜讲述这次讨论时，她意识到，从某种
意义上说，他是在同自己争执。看起来是两个完全不同人
格之间的争论，但实际上是同一个人格不同观念之间的争
执。当然了，以索拉克的看来，那些不同的观念完全是独
立发展起来的。监护人就是最早的例子，她包含了索拉克
的天性、感情和自我保护理念，发展成了母性的人格，这
个角色不但保护着这个部落，而且还维持着他们之间的平
衡。
蕾娜读了两位同为一人部落的武利炽修女的日记，她
知道了不同人格间的协作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实际上是完
全相反。两个女人都记述下了年轻时的经历，她们并没有
真正理解自己的情况，而且会经常体验到一种她们称之为
“间断”的感觉，即无法回想起来几个小时乃至几天内的
情况。在那些时候，她们的其中一个人格出来掌控，常常
用一种完全迥异于第一人格习惯的行事方式。最初，她们
俩都不知道自己拥有其他的人格，其余人格也同样不知道
第一人格。这些受害者写到：这是一种令人极为困惑和恐
惧的情况。
跟索拉克一样，这两个女人受到武利炽修道院的训练，
教她们开始知道其余的人格，并开始和他们共处。灵能训
练不止是拯救了她们的心智，而且开启了全新的人格，带
给了她们充实丰富的人生。
索拉克的情况是：监护人最先觉醒，成为索拉克和其
余内在部落成员之间的联系枢纽。她拥有的灵能天赋是心
灵感应和心灵遥控，不过从来不违反索拉克的原意而擅自
施展心灵异能。
他在训练过程中，产生过无尽的挫折感，当这种感觉
达到顶点时，监护人总是出来解决。大主教瓦拉娜首先注
意到了这点，并促使了监护人现身，说服她对索拉克最有
利的是对他敞开真相。对于索拉克来说，这是个转折点。
因为监护人总是以索拉克的声音说话，所以蕾娜从来
没意识到她是女的。直到蕾娜告诉索拉克她对他的情感，
才发现了监护人的真正性别。当发现索拉克体内至少还有
其她两种女性人格时——永不睡眠且沉默寡语的观察者，
好奇心重且性格外向的顽皮淘气小女孩姬薇瑞——令她无
比震惊。蕾娜一直没跟从不现身的观察者说过话，也没遇
到过姬薇瑞。当监护人出来时，从她表现出来的行为方式
通常看不出跟索拉克人格的有何区别。然而从索拉克形容
的姬薇瑞来看，似乎表明她不可能很含蓄。蕾娜想象不出
姬薇瑞是怎样的人，也不确信自己真的想知道。
她认得索拉克拥有的其他三个人格。或者说也许是他
们拥有他。其中有斯克瑞，只能和野生动物交流的化身，
还有黑影，一个黑暗冷酷令人恐惧的存在，深深地藏伏在
索拉克的潜意识里，当部落遭到致命威胁时才会出现。还
有最后一个凯萨尔，他是索拉克复杂的多重人格中最为神
秘莫测的一个。
尽管跟索拉克谈论过好几次这个奇怪的化身，但蕾娜
只遇到过凯萨尔一次。那次她看到凯萨尔展现了不可思议
的魔力——应该管那叫心灵异能，因为索拉克从未受过魔
法训练。然则，那只不过是个逻辑上的假设，对于凯萨尔
来说，蕾娜不确定这个逻辑是否成立。甚至连索拉克都不
太知道凯萨尔的来头。
“凯萨尔跟其余人不同，他不是真正的内在部落一份
子，”她吐露自己的想法时，索拉克说。他显得紧张不安，
试图阐明对这个陌生而又虚无缥缈的化身凯萨尔的有限所
知。“这么说吧，他似乎是不存在的。其余人知道他，但
没跟他联络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你说的好像他是从你体外来的，”蕾娜说。
“是的，我知道。事实上就是那感觉。”
“可是……我不懂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
“我也不知道，”索拉克耸了耸肩。“本来以为能解
释清楚点，不过我说不上来。我在沙漠里快死那会儿，是
凯萨尔出来发出强力的灵能波，传到远在龙牙峰顶的阿卡
利长老那里。不管是我还是其余人都无法重现那个能力。
我们并不拥有这种力量。瓦拉娜大主教一直相信那是我体
内的力量，但我怀疑这力量真正存在于凯萨尔身上，我只
不过碰巧是个传送媒介而已。目前为止，凯萨尔是我们中
最强大的，比黑影还厉害，他似乎并不真的是我们的一份
子。跟其余几个不同，我感觉不到他在我体内。”
“你感觉不到也许是因为他深深地藏在你潜意识层面
下，就像你说的原始核心一样。”蕾娜说。
“也许是吧，”索拉克说，“不过我感觉得到原始核
心，虽然是有点朦朦胧胧。我也知道其他深深潜藏但却没
出来的人格……或者说是迄今为止被压制得未出现的。我
觉察得到他们的存在，我能通过监护人感觉到他们。但是
凯萨尔，感觉太不一样了，难以言喻。”
“提尔那次。”
“那次……”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表述。似
乎是有股深邃的暖意从我整个身体散开，有点……头昏眼
花，也许用这个词不太恰当。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就好
像我正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然后我就退下了。当我回
来的时候，依然有那种强烈的暖意，维持了一会儿才慢慢
消失。至于凯萨尔控制了我多久，那根本想不起来了。”
“你说其他人现身，”蕾娜说，“只是简单地说‘出
来’。但说凯萨尔的时候，你是说被控制。”
“对，就是那感觉。凯萨尔不像是从我体内出来的，
更像是……降临到我身上。”
“从哪儿来的呢？”
“真希望我知道。也许是从灵魂世界吧。”
“你认为凯萨尔是个魔鬼？”
“不，魔鬼只是传说中的生物。大家知道它们并不存
在。不过我们知道灵魂是存在的。德鲁伊之道教导我们灵
魂是永生不死的，它从死亡的肉体中幸存下来，汇合成更
强大的多元宇宙生命力。我们学过元素是灵魂的低等形态，
自然界万物受缚于物质位面。但是高等灵魂存在于高等位
面，是一个我们无法察觉的位面，因为我们自身的灵魂尚
未升华到那里。”
“那么你认为凯萨尔是个灵魂，找到了越过那些位面
触及你的方法？”
“也许是的。我不得不说凯萨尔有种善意，有一种宁
静强力的光环。他似乎不像是我的一部分。更像是一位慈
善的访客，一种外界的力量。我不认识他，但也不怕他。
他降临到我身上时，我就好像睡着了，一醒来就会神清气
爽，心态平和精力十足。我只能解释这么多。真希望我可
以全明白。”
我用了几乎一辈子去了解他，蕾娜心想，至今却还根
本不对路。实际上，他自己甚至都不了解自己。
“一个钱币买你的想法，”索拉克突然把她从幻想中
拉到现实。
她笑了。“你读不到吗？”
“监护人在我们之间能用心灵感应，”他轻声回答，
“但她不会擅自阅读你的思想，除非你同意。起码我认为
她不会。”
“意思是你并不确信？”
“如果她觉得对于部落的安危很重要，那也许会不告
诉我就去做，”他说。
“我不怕自己的思想被监护人读到。我对你没什么好
隐瞒的，”蕾娜说。“对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隐瞒。刚才
我只是在想，认识都十年了，我到底有多了解你。”
“也许是因为从很多方面讲，连我都没有真正了解自
己，”索拉克沉吟道。
“我就是在想那个，”蕾娜说。“你肯定读过我的大
脑了。”
“跟你说了，我从来没故意——”
“只是开个玩笑，索拉克，”蕾娜说。
“哦，我明白。”
“你真应该向抒情诗借点幽默感。你总是太严肃了。”
她只是随便说说，不过索拉克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评
论道：“抒情诗和姬薇瑞似乎拥有了我们所有的幽默感。
估计艾龙也有，只不过他的幽默刻薄了一点。”
一个本应该是完整的人格，却分割到了多人身上，蕾
娜伤感地想。当他们年幼时，她常常逗他玩，因为他总是
轻易上当。她不知道是应该少跟抒情诗开玩笑——他无聊
是因为他似乎根本没有严肃的一面——还是应该帮助索拉
克开发出他天性中悠闲的一面。
“我从没觉得你在哪方面有残缺，”她对他说。“只
是有点不一样。”她叹了口气。“很奇怪。小时后，你是
什么样我就接受什么样。现在，我发现自己挣扎着去理解
你——你们——更加充分地理解。要不是我早先所做的，
也许就根本不会把你赶走。”
他皱起了眉头。
“你认为是你把我从修道院赶走的？”
他摇了摇头。“我离开是有自己的理由。”
“你能诚实地说，我不是其中一个理由吗？”她直截
了当地问。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不，我不能。”
“狡猾得跟精灵差不多啊，”她说。
“我只有一半是精灵，”索拉克回答。然后他意识到
她在戏弄他，便笑了。“我离开是有自己的理由，这是真
的，不过我也不希望成为你悲伤的源头。”
“可你的离开产生了更多的悲伤，”她轻声说。“我
懂了。肯定是半精灵人的逻辑。”
他横了她一眼。“我这一路都要受你讽刺的苦吗？”
“也许只有一点，”她举起手，拇指食指分开一寸。
“一小点。”
“你跟抒情诗一样坏。”
“嗯，如果你被羞辱了，那就下潜吧，让艾龙或者监
护人出来。无论哪个，对话起来肯定更刺激。”
“再好不过了，”索拉克突然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
说话，更清晰、更冷漠、更桀骜。蕾娜认出来了，这已不
是索拉克，而是艾龙。索拉克跟她较真了。他显然是断定
她在揶揄他，因此下潜让艾龙上前来了。
他的动作也有了微妙的改变。他的姿势从挺胸展肩变
成了稍微有些驼背。他稍稍改变了步调，跨的距离短一些，
脚后跟落地重了一点，样子像是中老年人走路。普通的路
人大概注意不到任何区别，但蕾娜是个武利炽，长久以来，
她对索拉克行为举止的轻微改变相当警觉。即使不说话，
她也认得出来。
“我只是戏弄索拉克一下，”她解释说。“我并不是
真的羞辱他。”
“我明白，”艾龙回答。
“我知道你明白，”蕾娜说。“我意思是你要让索拉
克明白。我并不想让他走开。我只是希望他别一天到晚那
么郁郁寡欢。”
“他会一直郁郁寡欢的，”艾龙说。“他为内心的痛
苦郁郁寡欢，你改变不了他的，蕾娜。别管他。”
“你就想让我别管，对吧？”她愠道。“这会让你们
其余人感到更安心。”
“安心？”艾龙重复道。“你以为你的存在对我们有
任何威胁？”
“我完全没那个意思，”蕾娜说。
“噢？那你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爱吵架？”
“因为我偶尔喜欢有益的争论，就像你时不时喜欢戏
弄索拉克一样。不过，我俩的区别在于我喜欢的是针锋相
对的讨论，而你戏弄索拉克是因为你知道他对此无能为力。”
“胡说八道！”她反驳道。
“不是吗？我注意到你从来没试图戏弄我。我很好奇
为什么？”
“因为戏弄是一种有趣的调侃，你的幽默满是尖酸刻
薄。”
“哦，所以你想要有趣的幽默感？那样的话，我把抒
情诗召唤上来吧。”
“不，等下……”
“怎么了？我以为你想那么干。”
“别再扭曲我的话！”
“我只是试图让你明白他们的重要性，”艾龙干巴巴
地说。“你从来没试图嘲弄我，不是因为害怕我反击，而
是因为对我心怀怨恨，就像对索拉克一样。”
蕾娜突然间停止跟随，对他的话大吃一惊。
“什么？”
艾龙回头瞥了她一眼。“你很惊讶么？事实上你似乎
对自己的了解跟索拉克一样少。”
“你在说什么？我爱索拉克。我对他毫无怨恨！他知
道的！你们都知道！”
“我们真的都知道吗？”艾龙的面容扭曲起来。“事
实的关键是，抒情诗知道你爱索拉克只是因为他听你这么
说。但是他本人对这种感情毫不了解。游侠可能知道也可
能不知道，不管怎样，对他也没什么所谓。斯克瑞？斯克
瑞当然可以理解交配的举动，但是不能理解更为复杂的爱
情。观察者知道也懂得，可是女人的爱让她很不舒服。姬
薇瑞倒是兴高采烈，不过理由是感官上的刺激，而非心灵
方面。黑影跟爱情的距离就像黑夜和白天一样。现在监护
人是知道你爱索拉克，不过我不确定她会不会赞同我说你
也对她有怨恨。至于凯萨尔……嗯，我从来没私自跟凯萨
尔说话，凯萨尔也没屈尊跟我谈过。无论如何，在你对索
拉克的爱下面，压抑着恨意，你只是缺乏勇气和诚实对自
己承认。”
“荒谬！”蕾娜生气了。“如果说我恨谁，那个人就
是你，一天到晚光吵架！”
“正相反，那样你才不恨我，”艾龙说。“我让你宣
泄怒火。更进一步说，你恼索拉克，但无法表达出来。你
甚至不能对自己承认，然而那确实是存在的。”
“我还以为监护人跟你建立了心灵感应，”蕾娜厌恶
地说。“还是你也有了这种能力？”
“不需要心灵感应就看得出来你内心想法，”艾龙说。
“监护人曾经说你自私。嗯，你是自私。我倒不是说那是
坏事，这点你要明白，但是不对自己承认你那愤怒与怨恨
从自私的欲望中滋长，那只会令事态更严重。也许你更愿
意跟监护人讨论这个。从其她女性那里听的话，你会容易
接受。”
“别，你开的头，你来结束，”蕾娜说。“继续说。
解释一下我自私的欲望怎么就让我为了索拉克破了誓，抛
弃了所知道和所珍爱的一切。”
“哦，得了吧，”艾龙说。“你完全没有为索拉克付
出什么。你所做的只是为了自己，因为你想要这么做。你
也许是个天生武利炽，蕾娜，但你一直为修道院约束的生
活而恼火。你一直梦想成为外面世界的冒险者。”
“我离开修道院是因为我想跟索拉克在一起！”
“对啊，”艾龙说，“因为你想跟索拉克在一起。因
为索拉克走了，所以没有你留下来的必要理由。你没有为
他牺牲任何东西，其实你只是不乐意放弃。”
“唔……如果这是事实，我也只是做了我想要做的，
那我还可能有什么理由对他愤怒呢？”
“因为你想要他，却得不到，”艾龙简单地说。
虽说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也看到了他的角色怎么转换，
但对她来说，很难听到这些话出自他口中。是艾龙在说话，
并非索拉克，但她看到的是索拉克的脸，听到的是索拉克
的声音，只是腔调有所不同。
“够了吧，”她转过头去。很难跟他对视。她知道那
是艾龙的目光，但却是索拉克的眼睛。
“够了吗？”
“我们那次讨论的时候你在，是不是？”
“问题在于，事情讨论了并不意味着解决了，”艾龙
答道。“你和索拉克一起长大，并爱上了他，哪怕知道他
是个一人部落。你以为你能接受，可你面临的事实是索拉
克告诉你永远不可能，因为我们之中有三个女性。这对你
来说有点震撼，索拉克于心有愧，因为他本应该告诉你的。
那就是你的怨恨之源，蕾娜。他本应该告诉你的。这么多
年了，你从没猜疑过，因为他一直瞒着你。”
蕾娜被迫向自己承认这是事实。她以为自己懂了，也
许是懂了，尽管如此，她依然感到被背叛的怒火。
“我从来没瞒过他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
本该得到有所得。他只知道索取！他还对我隐瞒身份中至
关重要的一部分。要是我早知道，事情可能就不同了。我
大概不会允许自己爱上他。我不会把自己的希望与期待建
立在……为什么，艾龙？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说他是害怕，你觉得怎样？”艾龙说。
她惊讶地抬头，看到了索拉克的脸，他的眼睛凝视着
她……不，那不是他。“害怕？索拉克一向无所畏惧。他
为什么怕我？”
“因为他是个男的，也很年轻，也因为一个充斥着不
安全感和感性的年轻女性无法完全理解，”艾龙回答。
“当
然了，我是按照经验说的。我分享他的疑虑和恐惧。我怎
么会不知道？”
“什么疑虑？什么恐惧？”
“对他和他身份的疑虑，”艾龙说。“恐惧是你可能
认为他女性化身多于男性。”
“这可真荒谬！”
“反正那是事实。索拉克爱你，蕾娜。但他永远不可
能跟你上床，因为我们的女性化身不同意。你不认为那是
他的痛苦之源吗？”
“对我来说也差不多，”她好奇地看着他。“你呢，
艾龙？你说过你对我毫无感觉。”
“我把你当朋友，”艾龙说。“非常亲近的朋友。事
实上，是我唯一的朋友。”
“什么？其他人都不——？”
“哦，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艾龙说。“不是一回
事。我意思是部落以外唯一的朋友。似乎我交到朋友很不
容易。”
“你同意我当索拉克的爱人吗？”
“当然同意，我是男的，我把你当成朋友，不会说我
爱你，但我对你有友谊的感觉。要是我一个人下决定的话
——是我和索拉克——我毫无异议。我觉得你们两个对彼
此都有利。不过，很不幸的是，还要考虑其余人。”
“对，我知道。不过我很感激你的诚恳。也谢谢你亲
切的语气。”
“哦，比亲切强多了，蕾娜。”艾龙说。“我非常喜
欢你。我跟索拉克一样不了解你，我们都不了解，也许监
护人除外吧。当我必须坦白自己的天性不是爱情至上时，
貌似可以从索拉克那里感受到你的爱。”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她说。
“唔，也许我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爱吵架。”
她笑了。“也许不是。不过有时候……”
“有时候你很想掐死我，”艾龙帮她补充完。
“差远了，”她说。“大概就是想揍你一下子。”
“你能克制就让我知足了。我可不是战士。”
“艾龙怕女——人！艾龙怕女——人！”
“安静点，抒情诗！”艾龙愠道。
“哪——哪——哪，哪——哪——哪！”
蕾娜突然笑了，索拉克的面容也瞬间改变。前一刻，
他是艾龙，是个成熟镇静吐字清晰的成年人；接下来，他
是抒情诗，是个顽皮捣蛋的孩子。他的面容、举止和肢体
语言，一切都突然改变了，前后完全换成了两个人。
“真高兴你觉得有趣，”艾龙恼怒地对她说。
“哪——哪——哪，哪——哪——哪！”抒情诗用尖
锐的歌唱声嘲笑道。
“抒情诗，拜托，”蕾娜说。“艾龙和我正在说话。
打断进行中的谈话是很不礼貌的哦。”
“噢，对——对，”抒情诗沮丧地说。
“他可从来没像对你这样听我的话过，”艾龙说，索
拉克脸上抒情诗噘嘴的表情突然间恢复成了艾龙厌恶的恼
样。
“那是因为你对他没耐心，”蕾娜笑道。“小孩子总
是能看出成年人的弱点，很快就乐在其中。”
“我保持耐心仅仅是因为他惹我时高兴得很，”艾龙
说。
“只是一种引起注意的手段，”蕾娜说。“如果你对
他再有耐心点，他会觉得没那么必要激怒你。”
“这种事女人更擅长，”艾龙说。
“也许是吧。不过男人要是花时间去学，做的也同样
出色，”蕾娜说。“他们大多数都把自己小时候忘得干干
净净。”
“索拉克当过小孩，”艾龙说。“我从来没。”
蕾娜叹了口气。“你们中有些东西，我想我永远都理
解不了，”她认命地说。
“理解不了，那就最好去接受，”艾龙答道。
“我尽力吧，”蕾娜说。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这有利于他们消磨旅途时光，但
艾龙很快厌倦了长途跋涉，便下潜让监护人出现。不过从
某种角度讲，监护人一直都在。就像观察者，她从来不远
离表层，总是在场，哪怕是有其他人出来时也是如此。如
同名字的含义，她的首要角色是作为部落的守护者。她是
一个强大的母性化身，有时以主动的方式与其他人相互感
应，有时又甘愿被动，但总是适度出现，她是这个内在部
落的平衡力量。当她出现时，索拉克紧随其后。如果他愿
意，就可以说话，也可以仅仅是聆听和观测监护人与蕾娜
交流。
当其余人出来时，通常会有所不同。如果抒情诗在他
们人格前面，他和索拉克都可以同时出现，就像相同身体
里觉醒了两个化身，类似索拉克和监护人或者斯克瑞的情
况。但是如果艾龙或者游侠，抑或是其他更强大的人格，
索拉克通常无影无踪。此时此刻，他退回了自己的潜意识
中，每个更强大的化身出来这段时间的记忆，他都是依靠
监护人得知的。姬薇瑞对他来说似乎最困难。在他所有的
人格中，她最任性胡闹，这两人经常冲突。如果姬薇瑞自
作主张，索拉克一嘀咕，她会更频繁出来，但监护人控制
着她。监护人有能力掌控包括索拉克在内的所有人格，凯
萨尔和黑影则除外，这两个倒也很少出来。
十年来，蕾娜逐渐习惯了索拉克部落错综复杂的关系。
她能够想象到头一次遇到索拉克的人会如何。她也懂得为
什么索拉克不费心去向所遇到的人解答其好奇心，那只会
令人们惊慌失措。没有受过灵能训练的话，他也会惊慌失
措的。她很想知道如果他有没有办法恢复正常。
“监护人，”她知道自己内心的隐私得到了尊重，除
非她邀请监护人看透她的大脑，
“有些事儿我一直很好奇，
不过在我们谈之前，希望能确保你不会误会。我无意冒犯。”
“我绝对不会误会你，”监护人回答。“说吧，不要
客气。”
“你觉得索拉克有没有机会恢复正常？”
“怎样算正常？”监护人回答。
“呃……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像其他人一样。”
“每个人都与众不同，”监护人回答。“对于这个人
来说正常，对另一个人来说可能就不正常。不过我相信明
白了你的意思。你是想知道，索拉克能否变成纯粹的索拉
克，而不是一人部落。”
“对啊。我并不是希望你们不存在，你明白的。唔……
从感情上讲，我是这么希望，不过可不是因为跟你作对。
你们所有人。只是……如果事情有不同……”
“我明白，”监护人回答，“我也希望能够回答你的
问题，可惜不行。超出我的知识领域了。”
“唔……但愿我们找到圣者，”蕾娜说，“估计他可
以用魔法改变一切——让索拉克不再是一人部落，只是索
拉克。如果有可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会觉得怎么样？”监护人补充了她的想法。“如
果有可能，那就要看怎么个可能法了。”
“什么意思？”
“要看是怎么解决的了，假设能解决吧，”监护人回
答。“如果你可以的话，想象一下处在我的立场。你不完
全是蕾娜，蕾娜只是你自我的一个化身。你和其余化身共
享身体和思想，他们平分了你。就说你找到了一个法师，
能够让你和别人一样——这个一样是指你感性上的一样。
难道你不关心怎么办吗？
如果这个法师告诉你：‘我可以把你们所有化身完全
整合成一个和谐的人格，’嗯，这种情况下，你大概会倾
向于接受这种方案吧，而且是急切地接受。但法师同样对
你说：‘蕾娜，我能把你变得跟其他人一样。我能让只有
蕾娜存在，其余人格消失？’你会急不可耐地接受这个方
案吗？这跟同意让其余人都死掉有何不同？假设真的如我
们讨论的这样，你怎么能接受这个方案，后果会如何？如
果其余人脱离实体，形成更大的整体，会增加什么？会失
去什么？如果他们死了，哪种人会离去？哪一个又是完整
的？哪一个只是和谐体的碎片？”
“我明白了，”蕾娜说。“在那种情况下，如果让我
选，当然是拒绝了。估计你会选择第一个？”
“将我们全部组合成一个人格——索拉克？”监护人
问。
“从某个角度来说，那样可以保全你们所有人，只是
成了多合一，”蕾娜说。“怎么样？”
“如果有那个可能，”监护人回答，“那我想也许我
没有异议。如果多合一、保全其他人成为索拉克的一部分
是有利的话，那也许真的是上策。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必
须考虑到得失。我们作为部落时的全部力量会怎么样？最
终是会保留下来，还是失去一些？凯萨尔会怎样？如果凯
萨尔如我们所料的那样是来自其它位面，他的能力会穿过
索拉克的屏障而展现吗？还是那道桥会在我们身后永远烧
毁？”
蕾娜点点头。“对，所有事情都需要考虑到。其实这
也只是毫无意义的推断。也许圣者根本没有这个力量。”
“找到他之前我们还不知道，”监护人说。“谁知道
这趟任务要花多久呢？还有一件事要考虑，我们只是讨论
下这个可能性。说不定你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说？”
“假设我们找到了圣者，他有能力把我们整合为一人，
并且毫无损失。索拉克成了部落混合而成的人格，就像你
说的‘正常’。部落也变成了索拉克。我所有的一切，还
有姬薇瑞的，抒情诗的，观察者的，游侠，黑影的，斯克
瑞的，艾龙的和其他一些被深深掩盖的人格，都将成为索
拉克的一部分。那么，他会成为你所熟知和爱恋的索拉克
吗？万一变成大不一样呢？若你认识的索拉克不再存在了
呢？”
蕾娜继续默然无声地走了一会儿，细心思索着。监护
人并未打断她的沉思。最后，蕾娜说：“我从来没想象过
这种可能，索拉克某方面的改变会导致他截然不同。如果
是那种情况，估计我在此事上的想法和感觉，都要取决于
他有没有改变自己的最爱。也就是说，你们所有人的最爱。”
“我不想说得难听，”监护人说，“但是也要考虑到
你所认识的索拉克正深爱着你。我理解那种爱，能够分享
到某种程度，但是我不能像索拉克那样爱你。也许是因为
我是女的，天性令我不能爱上别的女人。如果索拉克按照
我们讨论的方式改变，也许那种爱也会改变。但是你也必
须考虑其余所有人。艾龙是男的，只不过他把你当朋友而
不是爱人。观察者不爱你，而且永远都不可能会。游侠对
你漠不关心，并非在于你有什么缺点，只是游侠就是游侠，
他没有多少情感。黑影也同理。新的感情和体验令姬薇瑞
迷醉，若跟你没有肉体关系上的障碍，她将是个非常浮躁
且冷漠的爱人。至于其余人，他们的感觉和思维方式全都
融入了我们所说的新索拉克。这个新的索拉克很有可能不
再爱你了。”
蕾娜舔了舔嘴唇。“如果这改变对他有利——会你们
所有人有利——也能令他开心，那我同意，哪怕会给我带
来痛苦。”
“唔，我们说的一些情况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监护
人答道。“当我们一开始谈论你对索拉克的爱时，我说你
自私，指责你只会为自己着想。我说得太难听了，现在我
道歉。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要说的是，我不是为了自
己，而是为了你们。陷入泥潭太久便可能永远无法自拔。
你的期望很可能会没入这个沼泽。我知道说起来远比做起
来容易得多，但如果你能试着学习怎样把索拉克当作朋友
兄弟一般去爱，那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避免伤
心欲绝。”
“你说得对，”蕾娜说。“说起来远比做起来容易得
多。但愿不会如此吧。”
他们步行了一整天，偶尔停下来休息，大多数时候旅
程都是平淡无奇的。随着白天渐渐过去，温度也开始逐步
下降，天黑之前，阿塔斯的太阳还像个残酷的敌人一般压
迫着他们。索拉克又出来了，伴随她一起在旅途中休息，
只不过监护人避免他回忆起他俩的最后一次谈话。他们聊
的越来越少，为眼前的长途跋涉积攒着精力。
蕾娜以前从没在阿塔斯沙漠里旅行过，戈壁荒原在他
们眼前延伸，它看上去无边无际，她惊讶于这片陆地那野
性的美丽和诡异的沉寂。她一直以为沙漠就是个空旷荒凉
的地方，但远不止如此。这里充满生机，只不过到处是那
种必须找到方法适应荒凉气候的生物。
周围是零星的矮小帕伽法树，比起水源更充裕的森林
里和城市周围所长的那种，沙漠所生的这些树要更小更歪。
在这戈壁荒原，它仅十到十五尺高，而且它们扭曲的光秃
秃树枝提供不了丝毫阴凉。蓝绿色的树干给予了它们光合
作用的能力，根部则往深处探水，扩伸出无数的分支。短
暂的雨季，季风会扫过这片沙漠，除了狂风还会暂时降下
珍贵的雨水，帕伽法树的枝干会探出新叶，长得如针尖般，
生成羽状的顶冠，旁支也会争先恐后地吸水。然后，当阴
魂不散的干旱回来时，针尖叶会掉落，新树枝也会死去，
留下树干贮藏能量为下一次生长周期做准备。
树叶一落，要不了一天就会干透，树下便铺了一层锈
色的毯子。这些枯叶是沙漠啮齿动物最佳的筑巢材料，它
们在生长于戈壁荒原的各种各样仙人掌下面挖洞。有些仙
人掌很小，还没人类的拳头大，表面长着精巧的银色针垫，
每年一到两次——在雨后——爆开成亮色的花，持续不了
一天。有些仙人掌块头大，呈桶状，跟一个成年男子一样
高，有其两倍粗。
啮齿动物喜欢把窝筑在帕伽法树浓密的根部，最终，
它们的挖掘杀了这颗植物，只不过是在很多年后。慢慢地，
这巨大的树失去了支撑，轰然倒下，然后死亡，它的尸体
成了小皮虫和甲虫的临时家园，它们蚕食掉干枯的果肉。
仙人掌又大又厚的刺被沙蚁捕获，它们的工蚁排成一列横
穿沙漠，将厚实的针叶带回到巢穴里，那东西有利于支持
众多隧道，方便它们在生硬的沙地里挖掘。
有时候，沙蚁窝会遭到沙漠迅猛龙的攻击，那种是一
种把家安在阿塔斯沙漠里的大爬虫。半蜥蜴半蛇的迅猛龙
长着浓厚的皮毛——卖到城里做成盔甲可是高价——致使
它不受沙蚁啄咬的影响。它长长的爪子足以插进蚁窝，分
叉的强健舌头给了它捕获沙蚁并将其骨骼嚼碎的能力。
沙蚁会蜂拥而出跟它搏斗，有时候如果数量够多，利
用群体的绝对数量淹没迅猛龙，把它们巨大的身体堆积在
它身上。如果迅猛龙赢了沙蚁，幸存者则四散逃开，放弃
所挖的窝。然后这个窝就成了彩翼虫的，那是一种在城里
值钱的亮色甲壳虫，会发出悦耳的嗡鸣声，还有沙粘虫，
这种大型沙漠粘虫以沙蚁窝的遗留废物为食。
如果沙蚁设法打败了迅猛龙，它们立马吃掉它的尸体，
并跟其它生物分享：金毡鼠，长着软毛的吱吱叫哺乳动物，
住在戈壁荒原上小镇般的洞穴里；或者兹佗蜴，高大的两
足蜥蜴，成小群的住在沙漠里，解决迅猛龙的尸体后，把
蛋下到沙蚁挖空的窝里。
迅猛龙毁灭沙蚁窝后遗留下的松弛泥土能让荆棘种子
生根，它们在兹佗蜴留下的蛋周围生长，多刺的触角伸进
地里，保护蛋不被食肉蛇或者啮齿动物吃掉。沙漠中所有
的生物都是紧密依赖的，亵渎者引起的变异会逐渐导致生
态毁灭。
蕾娜很好奇沙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即阿塔斯仍然是
绿色的那些日子。她试着想象前面这些荒地、灌木丛、起
伏的平原都覆盖着在风中涟漪的长草、盛开的野花和鸟儿
歌声的共鸣。这是德鲁伊和武利炽等所有守护者的梦想，
梦想某一天阿塔斯将再次返绿。蕾娜没机会活到看见那一
天了，但尽管如此，她也很高兴下山来亲眼看看沙漠——
不是从连纵山脉顶上看到的表面上空旷辽阔的废土，而是
它真正意义上的奇异美丽和活力。
她知道有些美丽可能是致命的。如果十尺长的沙蚁来
攻击，尤其可能在它们女王产卵的季节，它们可怕的下颚
足以干掉她。在沙漠里生长的罕见而又华丽的燃烧花在美
丽的同时一样致命。虽然在阳光下很容易躲开，因为它们
的斑纹在几里外就能看到，但早晨这种球形花开放时，如
果粗心的旅人碰巧出现附近则会被杀掉。银光闪闪的花有
些大到直径两三尺，面向太阳而开，并沿着它白天经过天
空的轨迹而动，吸收它的予生光线并将毁灭性的能量光反
射回去。它是植物的保护装置，但是眼前这些怒放的美丽
花朵将会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了。
即使燃烧花会杀生，那也仅仅是它们适应恶劣环境生
存下来的附属品，不过鲜花杀手却是意料之中的产物。鲜
花杀手是肉食动物，它在沙漠里幸存靠的是诱捕猎物的能
力。它凭借根状表面的蔓藤网——不像主根——从植物体
辐射开来，范围波及十五尺远。它稍微摆动一条蔓藤就能
刺激到这种彩色花的雄蕊，会喷射出针尖般羽茎的飞沫。
这些羽茎覆着可导致瘫痪的毒药。倒霉的受害者无论是动
物、类人生物还是人类，都会被钉住，鲜花杀手会伸出蔓
藤卷起它们的猎物。小型的沙漠啮齿动物或者哺乳动物约
几小时内就会被消化掉。至于人类，则要花上几天。那可
是恐怖而又痛苦的死亡。
沙漠里不光只有致命的植物和小虫。有大量各种各样
的危险爬虫类，从不足人类指头粗的毒蛇到险恶的迅猛龙，
某些品种能长到三十尺，宽得有两颗灌溉良好的帕伽法树
干那么粗。死亡可能来自天上，像浮游怪，它具有果冻般
的原生质组成的半透明身体，长着用来追踪目标的带刺蔓
须。触须稍微一拂，就会拖出又大又疼的伤口，要数周才
能痊愈，白色的固体浮游怪则能一击必杀。死亡也会来自
脚下，譬如沙丘猎手、沙仙人掌或者钻地蠕虫。
沙丘猎手一种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的生命体，它二
者兼具。它们基本上完全住在沙漠表面下自己生长时挖掘
的深坑里。沙丘猎手的嘴巴逐渐张开，并伸到沙面，充满
了状如冰凉清洁的水池。植物会在这个奇怪生物的嘴巴周
围生长，受惠于它提供的水气，把它伪装成一个好客的小
绿洲。但是到这个池子来喝水的生物基本上都死了。沙丘
猎手在沙层下面一步方圆的嘴巴隔膜受到刺激，将毫不知
情的受害者吸入到它所占据的深坑中，被一开始出现的池
水消化成了液体。
沙仙人掌的致命程度毫不逊色。跟沙丘猎手一样，这
种植物的主体在沙漠表面下，尤其是在沙质土壤里。只有
众多触须尖露在外面，范围很广，上戳不过一两寸，因此
很难被注意到。踩到刺就会引发植物的反应，它将刺射入
受害者脚底，那些倒刺根深蒂固，然后这颗植物开始吸干
猎物的鲜血。一旦“勾住”，受害者唯一的机会就是拔出
刺或者砍断它，但不失去大块儿肉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
有刺深入到受害者脚底，那就必须断脚，否则体内就会感
染。
钻地蠕虫则要危险得多。目光锐利的旅人会发现它们
经过时在沙质土壤留下的浅坑，不过被钻地蠕虫捉到，那
可是惨不堪言，因为它能够发觉地表猎物的脚步，并潜伏
在下面。一只年幼的钻地蠕虫可以咬掉一只脚或者一整条
腿。成年钻地蠕虫能吞下一个人类。
并不是只有沙漠里才有危险。记得在武利炽修道院，
蕾娜学到过所有在阿塔斯的生灵，沙漠食肉生物填满了所
有的卷轴。连纵山脉未能免受它们的威胁，但比起沙漠要
低调得多。那是个安静而又充满空灵美的地方，只是对于
粗心大意者来说仍是必死之地。在白天，精于沙漠冒险的
警觉旅人可以步步为营。到晚上，危险随着夜行肉食动物
的醒来而倍增。
夜幕很快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