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那天稍晚总算不再降雪,风势却前所未见的强劲,使得云朵迅速飘移、树上的树枝断折,灰泥墙和石墙的粉砾也被吹落。我抵达鱼市时,天空清朗无云,笼罩在满月的乳白光辉中。市集广场犹如一座无人舞台,在犹如聚光灯般的光线下闪耀着。塞津大街上的车马声因为两侧建筑的遮挡而难以听清,在这里唯有清脆的马蹄声划破寂静。我不喜欢像这样骑着一匹马,背后还牵着另一匹,怕因为太过招摇而有人向父亲通风报信。可是除了少数几个仍在皇家戏院酒吧流连的娼妓,根本没人看我。
这感觉太像是一场梦,让我不禁觉得法莫也许不会出现。可是他来了。他站在大钟下,身上裹着我的外套,不时跺着脚。听见渐渐接近的马蹄声,他便退到了阴影中,接着才发现来的人是我。「达内,」他说:「我还以为你——」但他没再说下去,径自踏进月色,轻松地跃上马鞍。他的马先出发,走在我之前几步。我勒紧缰绳跟上他,听见身后的大钟敲响了午夜整点的钟声。
前几公里路我一心只想快点离开塞津。每次转弯,每碰上一道阴影和一条小巷,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之前目击的情景,看见灾难降临:金属敲在骨头上的声音、雅克雷警告我停步;法莫被拉下马背,呛到自己的血,失去意识前最后一次抽搐……但随着我们行经最后几栋未完工的房屋,我便慢慢放松下来。城外的空气比较清新,闻不到炭火和工厂的臭气,而路面则变得更宽阔,光线也较为充足。我往后仰头,看见距离月亮最遥远的地平在线,天空缀满了繁星。
我们抵达了森林外围。起初,雪地上银黑交错,但不久后重重树影就变得更为深邃。一路上光线仍足以照亮道路、让人顺利前进,然而在我们两侧,不出几公尺外便是一片犹如罗网的漆黑,不时闪着一丝微光。偶尔会出现几只小动物迅速窜过。有只狐狸对我们闪着双眼,我的马便嘶叫着快步跟上法莫。
我们并肩前行。法莫一直没出声,马儿则持续踩着步伐前进,规律的马蹄声让我不由得感到昏昏欲睡。
他突然开口。「德哈维兰怎么了?」
一片静谧中,这句话响亮一如枪声。我差点就勒住了缰绳。
他扬起眉毛,眼神变得比原来更锐利,脸颊也涨得更红。
我的声音哽在喉头,像是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你可以信任我。告诉我你能有什么损失?」
「我可能会失去一切。」
「拜托,达内。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他对我露出浅笑。
他说的没错,再说,我其实也没那么在乎失去一切。我再也不在乎了。我移开视线,却看见森林里对比鲜明的光影变得模糊一片,令人目眩。我太累了,没办法继续撒谎。「他们迷昏了他,打算放把火烧了装帧所——连他一起烧死。」
「什么?」法莫猛地停下。
真不该告诉他。他望着我,在寂静之中,我看见他的神情从不可置信慢慢变成了接受。「我阻止不了他们。」
「整间装帧所?那其他员工呢?」
「只会有德哈维兰。」我说,彷佛这样就能将一切变得合理,彷佛一个卑鄙之人的死就算不上什么。
「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他拉住缰绳,将马儿调头。「你不懂吗?这是谋杀。」
我也对自己说过这两个字,然而听见别人大声说出口还是让我一时喘不过气。「我当然懂,可是我们阻止不了,我也希望能阻止他们啊。」
「我们至少得试试,快点!」
我咬着嘴唇。他一定会回去,任何正直的人都会那么做,而我也该那么做的。要是我有制止他们……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无能为力的,」我说:「结果不会有任何差别。」
「我们可以——」
「我父亲已经下定了决心,你阻止不了他的。如果插手,最后你也会跟德哈维兰一起死在装帧所里。」
「我们一定要回去!」他注视着我。「你不能让他们杀了他。」
我说不出话,只能用沉默当作无声的回答。
「路西安——」
「拜托,拜托别去,你也会死的。如果你是因为我而死——」我的声音沙哑。无所谓了,就让他以为我只在乎自己吧。「要是我父亲发现了这件事……他会把我丢进疯人院。」可是艾墨特凭什么相信我?他又何必在乎?我放任、容许了犯罪,我就是个胆小鬼。就算他之前不曾轻视我,现在也一定那样觉得了吧。
一阵安静。我垂下头,吞下舌尖上尝到的碎雪锈味,指着前方的路。「那,至少告诉我路该怎么走,可以吗?」
他半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闭上。我看见一团细密的雪雾在路缘的边坡翻腾。最后,他踢了一下马,回到原本的方向,然后经过我身旁,继续朝目的地前进。我愣愣地望着他愈骑愈远,直到他回头看我。一股不可思议的暖流在我体内流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了心意,但感觉有如奇迹。
对他来说我大概很值钱吧。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我用脚跟踢了一下马,马儿不情愿地小跑起来。法莫等我距离他不到几公尺时才继续前进。没人说话。眼前的道路看起来跟一分钟前毫无差异,让我不由得想象我们其实一直兜着同一个圈子打转。白雪覆盖的小径不见尽头,透视画般的冬季枯树无尽重复。但即使真是如此,我也不在乎。
许久之后,他说:「我现在是不是也该在装帧所?跟德哈维兰一起葬身火场?」
我没有回答,却不由自主瞥向他。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雅克雷为什么不带德哈维兰去找另一个装帧师?这不是他一贯的做法吗?」
「我不知道。」我拨开眼前的头发,霜雪将发丝冻结成块。法莫别开眼神。「你怎么会知道他都是这么做?」
他绷紧嘴角,最后只是耸了耸肩。「一言难尽。」
「你说。」
他嗤了一声。「我办不到。相信我,我真的很想说。」
「你是不是——你该不会是想勒索我父亲吧?」
「看在老天的分上,可以别再提勒索了吗!」他忽然把马头调往一旁,让我的马不禁踉跄着剎住步伐。「我真的不是在勒索你,你可以把我的话听进去吗?你帮我付的钱我可以一分不差地还给你。我之所以穿了你的外套,只是因为不穿的话我会冻死。」
我什么也没说。他慢慢地将马头转回去面对正前方,抹了下嘴巴。他的额头上浮起了一条明显的青筋。
我骑过他身旁,凝视着马蹄下方的影子,看着它们在高低不平的雪堆上起起伏伏。
道路蜿蜒曲折。右方出现了一片空地,中央有座炭炉正焖烧着干草,但空地和炭炉随即又从视线内消失。有只猫头鹰忽然发出一声啼叫,让马儿吓得跃向一旁。血液流动的声音在我耳中隆隆作响。
法莫跟了上来。我们沿着道路爬上一座小丘,又往下进入了多石的沟谷中。
他说:「你之前大可告诉他们我在哪里。」
「别傻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你没有?」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那么做吗?」
「我只是在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当初真应该那么做。」
我抹抹额头,试图让麻木的皮肤恢复知觉。「这只是因为你可以带我去找我的书。」
他点点头。「好,你的书。当然是这样。」
「没错。」我的嘴唇和舌头也全都冻僵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你发生什么事?」
「确实,你何必在乎。」他咳了几声,清清喉咙后啐了口痰。那口痰陷入雪中,留下叶片般的清晰轮廓。他轻轻抽了下缰绳,马儿立刻加速。他没有回头,我则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我们继续前进,景致毫无变化,使我不禁渐渐坠入梦乡。突然之间,周遭似乎变得更加明亮,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醒了过来。这里已是森林尽头,面前有一片贫瘠的沼泽地。沼泽水面在月光下无比闪耀,而道路则如水印般让人只能勉强看清。我在转角处看见一团黑影,很可能是一栋房子,或只是凸出的岩石。
法莫回头喊着。「我们停一下吧,我要小解。」
在他下马时,我骑到他的马旁,勒住了缰绳。他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脚步摇晃,接着指了指树林,进入了阴影中。我也跟着下了马。我的双腿早已冻僵,全身也酸痛发冷。我们赶了多久的路了?少说几个钟头吧,月亮已经悬得更低了。我取出怀表,才发现自己先前忘了帮怀表上发条。冻在上头的霜雪使表壳变得十分黏手。
法莫又回到月光之中,换成我小心穿越深雪,走进另一片树林。我最初觉得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可能脱不了裤子。最后还是先脱掉了手套。结束后,我笨拙地翻弄了裤裆好一阵子,和钮扣奋战着。
「快一点,我要冷死了。」法莫回头呼喊,看见我的挣扎。「需要帮忙吗?」
我的皮肤胀起一阵潮红,麻痛不已。「少蠢了。」
「我开玩笑的。」
「噢。」我顺利扣上最后一颗钮扣,抬起头时,他仍盯着我瞧。他露出了微笑,虽然有些勉强而歪斜,却没有一丝嘲讽。有一瞬间,我的视线边缘似乎有许多色彩在舞动,像是盒盖被掀起时露出的些许缝隙与光线。
「这里。」他站在我的马旁,将手指交叉握起,做成了一个踏脚处。「要推你上马背吗?」
我想回绝。在市集广场时,他轻轻松松便跃上了马背,动作优雅、不假思索,彷佛骑了一辈子的马,而我却只能在马架和顺风的帮助下顺利爬上马背。可是,要是没有他,我也不确定是否能只靠自己就跨上马鞍。「谢谢。」这两个字彷佛黏在我的牙上。他咧嘴一笑,彷佛十分清楚我的感受。
「那来吧。」他轻松地将我推上去。我全身的肌肉都因寒冷而变得迟钝,但我发现自己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马鞍,他则一蹬跃上另一匹马,脸上仍然挂着笑,但显然不是冲着我。
「你究竟想要什么,法莫?」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向着四周张望,彷佛突然醒了过来,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什么?」
「我真的搞不懂你。你说你不想要钱,也不是在勒索我。你帮助我,又讨厌我。究竟是为什么?」
「我讨厌你?路西安……」
「别叫我路西安!」
他眨了眨眼,面无表情。而在沉默许久之后,他只是耸了耸肩。
「好吧,随便。」我甩了下缰绳。「走吧。」
「我知道你不记得了,我知道,但我希望……」
我挺直背脊,脚后跟压入马儿身侧。他的声音渐低,化为细语,突然之间又变得扭曲失真,像是从水底传来。接着一切瞬间消退,我独自一人置身于不知名的所在,眼前尽是闪烁光点,犹如一团暴风般的星辰。我眨了眨眼,画面便消失了。我又回到原地,摇了摇头,甩去最后几个闪闪发光的碎片。
我们谁也没动。他直盯着我瞧。
「什么?」几颗星星划过眼前,燃烧殆尽。
「没事,太蠢了,我就是克制不住想去试。」
「什么?怎么了?」
「别担心,你说得没错,现在已经很晚——不对,很早了。我们快走吧。」
「等等——你刚才想告诉我一些事情,对不对?」奈儿就是这样,世上的所有一切就是这么像流水一样从指尖溜走,什么也抓不住。若我探手去摸一旁的树枝,我的手就会直接穿透,像是雾中的一道阴影。
「当我没说。」一会儿后,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之前也这么做过,对吧?之前你来找我的时候,让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诡异。别再这么做了。」
可是他没看向我。「走吧,我快冷死了。」
「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我们会找到你的书,一切都会没事的。」他踢了下马,马儿随即迈开步伐。
我望着他的背影。怎么可能没事?永远也不可能。我害死了一个男人,但是情况还是会……变得好一点吧。有个画面忽然闪过脑海:我在毛毯柜中的秘密夹层,里头放着一瓶白兰地、威廉.连兰仕绅的童年回忆录,还有一本上头写着路西安.达内的书。也许承租个银行金库会比较妥当,就像我们家人在辛普森公司租借的空间,父亲的股票和祖母的钻石都在那片黑暗中渐渐腐朽。但要是书不在身边,我真的会心安吗?
法莫已经将我抛在身后。我立刻踹了下马,催牠快步跟上。马儿稍微加速,疲惫地踏着碎步跑了起来。可是法莫在前方再次加快了速度,让我始终追赶不上。他没再回头。
在我们抵达那栋老屋前方时,月亮已然西沉。一片宽阔的低云自西方的天空飘来,不过因为有雪和星星,光线仍足以看清四周。马儿踩着沉重的步伐前进,而等到法莫终于停步,在我面前下马时,我几乎已经快要睡着了。「我们到了。」
因为疲倦和寒冷,我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让我不由得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这栋房屋比我想象得更高大,有着茅草屋顶,一半以木头建造,还有着花格窗和雕刻了图腾的前门。积雪像山一样在屋子正面的墙边高高堆起,雪深及腰。一条冰柱从铃索尖端垂下。
法莫带着我绕过房屋侧边,走进了后院。屋子立于院子的一侧,对面则是仓库和马厩。我仔细端详着铺了石子的路面和看起来颇新的茅草屋顶。无论住在这里的人是谁,绝对不是穷人,只是太懒得整理。一簇茅草被风吹起,在三角墙边垂得低低的,上头就像是戴花环似的缀着一颗颗冰珠。后院的积雪也很深,地面还残留着鸟和老鼠的脚印,但因为有墙壁能抵挡北风,所以雪堆比屋前浅些。法莫毫不费力就打开了马厩的门,牵马进去,我则接手帮他将大门拉到全开。空气中飘散着湿气和腐臭,让他忍不住皱起了脸。「再过几个钟头就不会有味道了。太阳一出来我们就离开。」
我全身发冷,根本连在意的力气都没有。在他将两匹马牵进马厩隔间时,我蜷缩着身体躲在角落。我看见他敲碎了水桶里的冰,而我的脑袋简直就像结冻似的,无法思考。
他瞄了我一眼,却一直等到将马儿安顿好,又拿把稻草擦过牠们的身体之后,才停下来对我招手。我们踏上一条小径,步出后院,紧接着绕过房屋后方,来到另一扇门前。对侧的沼泽十分辽阔,水面明亮得令人难以直视。那感觉就像是晕眩。我脚步蹒跚地走进屋内,对于能被墙壁环绕感到相当感激。
然而这里也不比外头温暖,甚至还更加寒气逼人。我能感觉到吸入的冷空气刮着喉咙。这时我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空气中飘散着死气沉沉且凝滞的气味,地板上则散落着从门缝吹进室内的干枯草屑。我麻木无觉地跟着法莫走进一个长形房间,里头有一张张桌子和架子、奇特的小器具、各式针与刀。
「钥匙给我,然后我们就下楼。」他瞟向我。「你还好吗?」
「我只是觉得冷。」
「去生火,架上有柴火……算了,还是我来吧。你坐下。」他开始把木柴塞进火炉里。
「你有白兰地吗?」
「酒鬼。」他直起身望着我,脸上的笑容淡去。「我去找找。」
我点点头,脑中所有念头都糊成一团,像被冰霜冻坏的植物。我拉出一张椅子坐下。终于有一丝暖意爬上双腿了。我向前倾身,拔掉了手套。
「给你。」我根本没注意到他离开,而现在他又回来了。他将一只玻璃杯推向我,蜂蜜和熏衣草的香气让我咳了起来。「蜂蜜酒。」他又补了句:「屋里没有白兰地,全被德哈维兰喝光了。」他无声地对我举杯致意。
蜂蜜酒很美味,疗愈身心,感觉滋补又营养,与父亲那些昂贵的酒完全不同,那些只是我为了灌醉自己才喝的东西。热气和甜味在我的舌头上积聚,感觉有如饮下阳光。
「好多了?」
「谢谢。」
他脱下外套扔上长椅,整个人倚在火炉旁的墙壁上。他看着我,我则回望看着我的他。他露出微笑,低下头藏起那表情,但我很确定他就是在笑。
「怎样?」
「没事。」
「怎样?」
他耸起一肩。「我忍不住。」
「你在嘲笑我。」
他仰头喝下一大口蜂蜜酒。「我是在笑,但不是在嘲笑你。」他凝视着火炉。炉门没关,于是火红的光线便照在地板上。火焰的模样像是被撕破的缎料。他低声笑着。
我把椅子往后一推,手肘搁在背后的工作台上。在身子暖起来之后,我打量着这个房间,想起了艾斯毕兰那充满假人偶、箱子和一捆捆布料的工作坊,也想起了自家的厨房:挂着锅盆和模具的墙面、擦到近乎银亮的桌面……这里的东西都不奢华,却也因此而美丽,就连火炉四周的彩绘瓷砖都适得其所。我试着辨识出瓷砖上头叶子和动物的图案。火光在法莫脸上摇曳,让他的睫毛上闪烁着金色光芒。他的上唇有道小小的疤。
他在火炉上方摊开了手,对着最为热烫之处慢慢靠近,直到快碰到金属边缘。我的手心不由得感到微微刺痛。他抽回双手,与我目光交会,笑了出来。「好了。」他灌下最后一口蜂蜜酒。「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拿回你的书啊。你有钥匙吧?」
「有。」我从口袋里挖出钥匙,却不慎掉落在地。
法莫仓促地捞起钥匙,动作笨拙,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迫不及待。捡起钥匙后,他抬起双眼注视着我,彷佛还在等待着什么。「好了,我们走吧。」他挺起背脊走向我,一副我没他搀扶就站不起来的模样,而我对上他的眼神时,他只是耸了耸肩便退开。
他举起油灯,打开工作坊尽头那扇门走了进去。房内的气味闻起来像座古墓,可是再往内走一些,空气却变得十分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暖。我能想象到墙壁上一定爬满了霉菌和海绵般湿软的东西。我迅速跟上了法莫,不然就只能自己摸黑下楼了。
我们站在一间储藏室里,里头的物品堆放得凌乱不堪,墙边迭着箱子,还有许多我不认得的工具四处散置。
法莫放下油灯,瞥了我一眼,下巴紧绷。「准备好了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
他的两颊红了起来,汗水在发际闪耀。然后他将钥匙插进钥匙孔,而我伸手抓着桌边,脉搏犹如被拨动的弓弦般剧烈跳动。
门锁应声而开,整面墙也顺着隐藏的铰链转了开来,露出后面一间排满了空荡书架的漆黑房间。法莫不禁屏息,缓缓伸出手,想在桌上放下钥匙。但他失手了,让钥匙掉到了地上。从漆黑的书库内传来了微弱回音,彷佛回应着金属落地时的声响。
里面空无一物。
我踩着脚跟转身上楼。法莫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我没有回头。黑暗像烂泥那样吸住了我的脚跟。
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走上了楼梯。他在楼梯口停下,而沉默无尽蔓延。
「可恶、可恶、可恶。」他显得喘不过气,挥着拳头重重捶向墙壁。
我拾起了手套。因为寒冷,它们摸起来湿答答的,彷佛刚从动物尸体上剥下来的皮草。某种刀具就摆在我手套旁的工作台上,长度约是前臂的一半,刀身则弯了个角度。火炉的缕缕光线在刀锋舞动。
我戴上手套,将手指交错着握起,让缝线完美对准指关节。我拿起帽子,终于转过身面对他。
「无论如何,」我说:「酬金我会照付。」
他瞪着我。「什么?」
我顺了顺额头上的浏海,又检查了下帽带是否发皱,然后才将帽子重新戴上。「可以走了吗?」
「路西安……」他朝我跨出一步。「等等,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以为你的书在这里。」
我耸了耸肩,同时感到自己的肩膀竟如此僵硬。
「德哈维兰肯定是改变主意,事后又跑了回来。他很可能是趁着我生病,回到这里带走了所有的书,转卖给别人。」
「卖给谁?」
「谁都有可能,任何一个收藏家。」他踩着脚跟前后摇晃,又奋力踹了工作台一脚,导致台子往旁移了好几公分。「有一个人绝对知道答案。」他抬眼看我。「可是这个人恐怕已经死了。」
他没说都是我的错,但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眼前浮现了德哈维兰躺在巷子里的画面。
我压低了帽檐,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表情。「我要回家了。」一想到骑马回塞津的路程会有多么寒冷,我就不禁感到畏惧,身体沉重得犹如骨头中灌入了铅。「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他转过身。强风吹得窗户嘎嘎作响。
「你不走吗?」
他没有回答。窗外,飞雪如帘幕般掠过沼泽。我们得赶在风雪变得更大之前离开。我后天就要结婚了,而要是自己被困在这里……
「好了,我们该走了。」我等着他移动脚步,可是他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于是我从旁边一把捞起他的外套扔给他。「我还得把那两匹马还给马房。」
一阵安静。他没接过他的外套……我的外套。那件衣服正躺在地上。
他垂下眼神看着,没有弯腰捡起。「要是我们不回去呢?」
「什么?」
他转过来凝视着我的双眼。「你不用回去的。」他的脸上带着某种我不能理解的情绪。「你不用走的。」
「你到底在鬼扯什么?」
「我们可以……」他轻轻耸肩,流露无助。「如果我们留在这里……」
「我当然得回去。」
「路西安。」他朝我伸出手。
「别再那样叫我了,该死的!」我挥掉他伸过来的手臂,试图推开他。可是我有点喝醉了,笨手笨脚的,结果不但没推开他的手,还让自己的手猛力地撞上工作台侧边。剧痛立刻从手腕和手指传来。我不由得倒向一旁,瘫在工作台上大口喘着气。
「你怎么了?」
「没事。」我把撞到的手抱在胸前,双眼因痛楚而泛泪。
「路西安,你在流血——你的手套——」
「我知道。」我先吐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吸气,然后再吐气。「但这不是因为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受伤了。」
「这没什么。」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不禁僵住。
「拜托,让我看看。」他静静地看着我,在我点头之后,才动作轻柔地将我拉向他。他剥开我的手套,拖来一张椅子坐下,过程中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
「看起来很痛。到底怎么了?」
「我——」我清了清喉咙,用衣袖擦去泪水。「我打破了玻璃,那时我是想……」我停了下来。他静静等着我继续说。「奈儿上吊了,我想割断绳索放她下来。」
「上吊?奈儿?我去装帧——的那个女孩?」
「对。」
一阵死寂。他站了起来,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打算走出去,可是他只是走到房间另一头拿了只空罐子,推开窗户,刮了少许碎雪装进罐中,接着把罐子放在火炉上等雪慢慢融化。我们望着那些白色羽毛化为雪水,然后他把罐子拿了过来,腾出另一手拿起蜂蜜酒,又用手肘将窗户推回去关好。他一语不发地把一团海绵蘸进雪水,轻轻擦去我手掌上的血,接着又用海绵蘸了蜂蜜酒。「会有点痛。」
确实。然而不久后,灼痛趋缓,转为一股暖意,撞击的疼痛也渐渐消退。我一直没有抬起头,即使在法莫去洗海绵时也是。
「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
「你确定?」他把海绵放在工作台上,微微倾身。我再次僵住,以为他又会碰触我。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对不起。」
我摇摇头。风雪刮得窗户发出阵阵巨响。
我说:「要是我再努力点,或许就能救得了奈儿。」
他微微动了下,却没有回答。
我吸了一口气。「他们只因为我的一句话,一句我对父亲说的谎,就杀了德哈维兰。他的死也是我的错。」
他静静站在原地。「人不是你杀的。」
「我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了。」我忍不住望向他的眼睛,他却没有丝毫动摇,最后反而是我先移开了目光。
一会儿后,他说:「我去拿绷带。」
我突然想起父亲仔细地将碎白布两端在我的拇指上打结的模样。「不用了。」我弯了弯受伤的手指。「没事的。」
「可是——」
「我说过不用了!」我站起来。「很谢谢你,不过我得回家了。」
「如果你不让我包扎会流更多血——」
「拜托你可不可以别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破碎,闭起了双眼。现在他也站了起来,与我相距不到一臂的距离,我感觉得到他的身体散发的温度。
他握住我的手腕,十分轻柔地一一扳开我的手指。我的心脏与喉咙涌现了一股剧烈而危险的疼痛,而这和伤口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拉过我的手掌仔细查看。「好吧,」他总算说道:「不过要保持干净。」
我觉得疲惫不堪,非得抽开手不可。要是他看着我,一定会发现……可是这阵晕眩实在令人难以招架。如果我现在昏倒,他一定会扶住我的吧。风在烟囱中呼啸,将冰冷的空气从后颈灌入衣内。在我内心彷佛有某个东西正逐渐瓦解。我向前倾身,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感觉到他浑身一僵。我们静静站在原地,像是停止了呼吸。我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碰触到他的地方。
「没事的。」他的声音十分低沉。
怎么可能没事。然而他抓住我的肩头,坚定地揽着我。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声。当我抬起头,他正凝视着我,眼神热切,却也充满犹豫。一阵令人感到无处可逃的痛楚贯穿了我。
我应该在这个时候退开的,但我却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