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四周浓烟密布,要是我闯入必定会迷失其中。烟雾令人窒息,搔刮着我的喉咙,烧灼着我的肺。我摸索着周遭沿走道前进,视线因泪水而模糊。火焰在脚下怒吼,热气则犹如一堵厚墙。我仍握着拨火棒,能感觉到金属的热度渗透过手套的小牛皮传来。我听见附近玻璃破裂的声音,看见黑星在眼前飘浮跳动。
我没有思考的时间,摇摇晃晃地撞上了书柜。我试着找回方向,一阵疼痛却突如其来,窜上了手臂。是铁栅栏。玻璃已经碎了,而铁条极度炙热,烧穿了我的手套。然而这也表示我找对了位置,我的书就在柜中某处,就在与我视线平齐的那一层。我将拨火棒往后挥,接着狠狠敲向铁栅栏,但栅栏只是轻颤了一下。
吶喊,困惑的声音。是法莫喊着我的名字。他正大步奔上楼梯。
我再次将拨火棒挥向铁栅栏。我没办法呼吸,咳了又咳,彷佛活生生从体内遭到烧灼。视线上方有许多星星沸腾闪动,我拚命眨着眼想甩去。
再一击,还是没用。
我将拨火棒挤过铁条,拚命向侧边扭转,使出全身的力气撬着那道栅栏。我绝不放弃。要是铁条不断,我就继续尝试,直到被烟雾呛死。反正,在走道崩塌前我就会失去意识,不会感觉到烈火的焚烧。
「路西安!路西安!」
我的心脏艰难地跳动着,像坏掉的鼓一样敲着无力的节拍。每咳一次都彷佛更深一层地撕裂我的肺,而我的手中则沾满了充满煤烟味的痰。
铁条总算断开了,让我一时差点跌倒。
我整个人压上了书柜,看见眼前令我眼睛灼痛的灰雾表面上出现了不断窜动的各种色彩。我撬开铁栅栏的角落,直到足以探进一手。我胡乱摸着一本本书脊,手套指尖已经烧焦。我的书就在里面,如果我碰到它,自己会有感觉吗?书本接二连三落地,烟雾让我失去了方向感。有人呢喃着爱语,飘来蓝铃花的香气。有木头着火的刺耳爆裂声,某处更传来吶喊声。地面倾斜了,乌黑的烟云彷佛随时能将我吞噬。我像是吸入强酸那样,脑袋感到一阵晕眩。书本好温热,彷佛具有生命,随时都可能溜出我手中,奋不顾身地投入火窟。它们烧得很快,它们想被烧毁。
我倒下了。
我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时光翻转重复:我倒落地面,然后再次跌倒。痛楚如浪潮般将我高高卷起。我用力吸气,努力撑着身体爬起,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死。剧烈的眩晕感袭来,让我再次躺倒在地板上。这里与烟雾之间有更多的距离,更能看见其余书柜和天花板上的灰泥浆浮雕,能看见更多在鲜明的琥珀红和单调的灰色以外的色彩。周围突然传来一阵木头爆裂声,以及书本坠地的碰撞声,紧接着又冒出了一条烟柱,窜升到半空中,朝着天花板翻腾起伏,灰色烟气在我的眼前手舞足蹈。
「路西安。」在烈火的咆哮和爆破声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彷佛正又哭又笑。那是一个感到疼痛不堪的人。是艾墨特。「该死,」他说:「你想要自杀吗?」我眨了眨眼驱散泪水,眼睛瞇得只剩一条缝。楼梯还在,画廊只有一部分塌了——
「够了!」他抓住我。「这太危险了——我们得离开——拜托!」
我笑了,这么做好痛。热气在我的血管里搏动。
「他们正在想办法破坏门。」外面的走廊传来吼叫,男人的声音。大门不断撞着门框。「门闩撑不了多久的。」
「没拿到我的书,我是不会走的。」我甩开了他。他脚下一阵摇晃,却还是紧抓着我,然而他的力道变小了,彷佛已经耗尽了力气。他受伤了。我们在浪费时间。要是我揍他,他就会放手。
「听好。」他拉高音量。「就让它烧掉吧,如果之后还需要我重新帮你装帧,我一定帮你,我发誓。」
我满眼泪水地抬起头。火焰舞动着穿过走道的破洞,在雾中闪着猩红与金黄色的光芒,而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这座玻璃碎裂的书柜。
「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路西安?这值得牺牲性命吗?」
我张开嘴,烟雾却灌了进来。泪水自刺痛的双眼滑落脸颊。我以为我知道自己最害怕什么——大概是发现自己是杀人犯吧。但我怎么会以为这就是最可怕的事?在这让人什么也看不见的热气和烟雾中,火焰怒吼着、有人挥拳狂敲着门,我内心彷佛有什么,某种最后的防线,就此崩塌。梦魇的碎片涌入心中,鲜明、真实,令人反胃。真实记忆已够骇人:奈儿用凑合的绞索上吊后布满血丝的双眼、面无表情的女仆、德哈维兰遭到攻击,以及父亲……但在这一切之外还有更糟糕的事,只是画面模糊不清——我父亲做过的一些事,他可能逼我做的一些事,全都堕落又邪恶到让我只敢想象。但话说回来……如果我能想象,大概也做得出来。
我拚命想呼吸,脸上一片泪湿。「你不懂,我——如果你知道……」
他的嘴凑上来压住我的嘴,十分粗鲁,根本称不上是吻。我们撞上了彼此的牙齿,我的头颅震了一下,痛意像闪电一样一路直达下唇。我仍在说话,而有一瞬间,我的声音就像是传进了他的口中。他随即抽身,只拉开到能看着我眼睛的距离。
「我爱你。」他说。
那一刻,我彷佛身在他处。猖狂的热气和噪音只是前景,我听见了其外的寂静,来自遥远边陲的一片空无。我心中居然如此镇定,不禁觉得自己可能正慢慢死去。
接着他抬起头,眼中映出闪耀的火光。他的表情中带着焦虑,接着却闪过某种胜利般的神情。是大火,是那座书柜。
我推开他,但为时已晚。热气淹没我时,我吸了一大口气。火光跳跃,烙印在我的脑海中,纷飞的火星越过了我的视线。
真相在我的脑中焰闪,令人眼花撩乱,且耀眼得难以看清。随即它便吞没了我
当我再次睁眼,世界全变了样。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觉得好冷,肺部疼痛不堪。当我试着清喉咙时,喉头立刻痛得像是吞了一颗熊熊燃烧的炭块。我的脸被烟熏红了。
而在这一切之下,是如同湿润黑土般深刻而肥沃的幸福感。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知道我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个满怀。
「你还好吗?」
艾墨特。我甚至在想起自己的名字之前就先想到了他的名字。
「我——应该还好……」我的声音沙哑,说话时牵动的地方都阵阵发痛。我坐了起来,觉得头好晕。
「别乱动。不用担心,你现在很安全。」
我不停眨着眼,直到视线变得清晰。我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只知道是在某种石头建物之内,四面开放,而表面剥落的梁柱框出了一片有树木标出边界的田野。草色是冬季略显倦怠的青棕,山坡上则覆盖着灰蒙蒙一层厚雪。时间彷佛并未流逝,我却感觉自己离开了好几年,或一辈子。
「好多了吗?」
我点头。
「会慢慢变好的,前几天都会有点……奇怪。」
「好。」
「之后就会稳定了。」
「了解了。」
我吸入泥巴和枯叶的气味,看见余烟、焦黑的小牛皮和呕吐物。石地板上有一滩液体。我一定是吐了,就和艾墨特的书烧毁时一样……我皱起脸,十分庆幸刚才自己失去了意识。我低头脱下了手套。还好我有戴着它们。我的指腹又红又肿,全身则阵阵刺痛。我为什么这么快乐?
因为那些色彩吧。因为枯燥的冬季世界竟如此明亮,简直到了我无法承受的程度。因为疼痛更为贴近,口中的煤灰就如我尝过的所有食物一样真实。因为我嗅到一些气味:植物的根茎、沉睡的生命、等待长大的种子。因为……
我看向旁边,艾墨特与我视线交会,看起来十分害怕。
我笑了。他现在才知道要怕。
「没事了。」
他不大确定地点点头。他的额上有块黑色污渍,眼眶泛红,下巴处还有一大块酒红色的瘀青。
鸟儿在屋顶上歌唱,渡鸦则在田野另一边回应。高亢又细薄的啁啾,乖戾且粗暴的嘎叫,两种声音都令人觉得悦耳。在鸟语之外,还有钟声及远方的呼喊,一道高高的烟柱则冉冉从右侧树林上方升起。
「我想我们安全了,莎莉不会告诉别人她放了我们进去。」
「我不担心。」我从没担心过。
「也许别留在这里比较好,虽然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儿。」
我看了他一眼,感觉内心深处为之震颤。我很快就会想注视着他,再也不挪开视线。我会想重新认识他的每颗雀斑,嘴角的每个牵动,每根睫毛。但还不是现在。此时此刻,我只能这样与他对望,努力保持呼吸。
饥肠辘辘时,吃得过量是很危险的。可是要让自己转身却是如此困难。我对着葱绿的田野眨了眨眼,看见了一座颓圮的城堡、一座农家庭院、一个结冻的护城河上边缘参差的破洞。太多回忆,我无法一一捕捉,它们有如旋转木马在我身边打转,然后渐渐放慢。此刻,我能瞥见它们的形状与细节。一名珠宝商手中的紫蓝色宝石闪烁光芒。破旧棉被上摆了一列扑克牌。一只年幼㹴犬在我怀里扭动。一座花园,前襟敞开的衬衫,被阳光照得温暖的皮肤上,有道渗血的小刮痕。要是我将心中的视线稍微往旁边挪移,就会看见截然不同的画面:上锁的门、餐盘上冷却凝结的食物、父亲手里拿着皮带……几周后,农场庭院烧成灰烬,艾塔朝我吐口水。楼上敞开的窗户,尖叫化为抽泣。她缩着肩膀,向旁边退开时的表情。如果你真想见他,那就去啊。看看你对他干了哪些好事……艾墨特在装帧所,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然而即使是这些记忆,现在也没那么难受了。我深吸一口气。虽然疼痛依旧,可是已慢慢好转。
记得和不记得的内容相互重迭,我被装帧后……长达数月的麻木无感,父亲的轻蔑,黎瑟的鄙视眼神。这些遥远而悲惨的记忆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样。还有——我不禁畏缩了一下——我第一次见到艾墨特……是他来帮奈儿装帧的那次。一想到我对他说话的口气,还有后来对待他的态度,内心便似乎有什么枯萎了。还有我们共度的那晚,那时他已经知道了,而我还浑然不知。
我不要再去想了。这不是他的错。要是易地而处,我也会这么做。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抛下你,也不该——做其他那些事……」
他耸耸肩。「不重要了。」
「我甚至没问过你的书、你的记忆是什么。我亲眼看见你烧了那本书,却连问一声都……」
「被装帧成书会对人造成奇怪的影响。」他动了动嘴唇,嘴角似有若无地带着笑意。「对目中无人的家伙更是这样。」
「喂。」我们四目相接,又同时别开脸。我靠在凉亭的柱子上,两手插进口袋,指尖碰到某个柔软而潮湿的东西,便将它掏了出来。那是今早插在翻领扣眼的玫瑰,此刻却让人觉得彷佛已是久远以前的事。我把花扔向了草地,只想抛得愈远愈好。艾墨特的眼神则跟着那朵玫瑰一起落地,不发一语。我深吸一口气。我并不知道自己本来想说什么,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是认真的吗?」
「什么?」
「你说的那句话,就是在……」
「噢。」他稍微动了动。「我只是想分散你的注意力,阻止你冲进大火中。」
「我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吗,那么……」他站起身,背对着我,最后说:「明天早上再问我一次。」
我点头又点头。心中漾起一抹开心的笑,但此时此刻,我决定先忍着。「你烧了我的书。我明明说不准烧,你还是照烧不误。」
「是没错。」
「很好。」一阵沉默。一团团蕈状烟云浮在树顶。「你还烧光其他人的书;你烧了整座藏书室。」
「对。」他转头看着那团烟。
「这样不危险吗?我是说,要是那些人全都记起来了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不是故意的。」他瞥向我。「这只是猜测,但我想那些大多是交易装帧,当初既然都卖了,再拿回来应该不会介意……至少我是这么希望。」
他们现在都在哪里?跪在街上,在田野、在厨房,亲吻或争执到一半突然停下。想想看,记忆全部回归会是什么感觉?女儿的婚礼。第一次抱着儿子。蓝铃花。我的喉中渐渐出现一阵与烟雾无关的疼痛。
我站起身,觉得头晕目眩。我走过艾墨特身边,步出了凉亭,来到草地上。一阵风吹来,即使仍然冰寒,却满载着土壤的味道和湿气,宣告冬季迈入尾声。我倚着柱子,将记忆一饮而尽。在回忆的漩涡里,有一段时光鲜明地浮现:那是去年春天某个潮湿却湛蓝的夜晚,我从农场一路走回纽豪斯。那晚,艾墨特主动邀请了我,而我留下来跟他们共进晚餐。我向他道晚安时,他对着我笑了。那个有些不自在又压抑的笑容,让我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吹着口哨走回家,像是音乐厅的表演般在小径上手舞足蹈,自顾自地傻笑。我穿着艾墨特的衬衫,一颗心飘飘然,好像随时都会飞走。这段回忆令我无法呼吸。我从来不知道快乐居然那么简单。
然而再也不会了。事物一旦碎裂,便再也无法完整。可是现在……我往后仰头,望着清澈的天空和鸟儿交错的轨迹。我不是强暴犯,也不是杀人犯。我开始笑,下一秒又哭出来。艾墨特刻意别开眼神。最后,我用袖子把脸擦干。
「艾墨特。」我说,却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朝我伸出一手,眉间微微皱起,似乎不确定我感觉如何。我牵起他的手,两人的手指交迭相扣。他的戒指轻轻压上我的指节。
他吞了一口口水。「你都记起来了?」
「对,我记起来了。」
「全部吗?」
「就我所知是的。」又一阵笑意哽在喉头。这句话是如此真实,根本没什么好笑的。
他闭上了眼睛,眼皮像在睡梦中一般轻颤。他的睫毛上沾了煤灰,瘀青的颜色也已暗下。我很快就会亲吻他,但此时此刻,我静静站在原地,只是看着他。
车道上传来了马车的辘辘声,正一路朝着屋子驶来。他迅速向前倾身,瞇着眼睛望穿树林。
「那么,」他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