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戈·皮姆的故事 2
不顾帕克的劝告,我们开始动手砍掉前桅。由于处境艰难,我们费了不少劲儿才将其砍断。前桅坠水时把船艏斜桅也一并拖走了,这时我们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船壳。
到此为止,我们尚有理由庆幸船上最大的一条小艇还安然无恙,一排排冲上甲板的巨浪还没有对它造成任何损坏。但好景不长,前桅落水时,用来顶风稳船的前桅下帆当然也随之而去,这下每一个浪头都无遮无拦地冲击船身。在整整五分钟内,一排接一排的巨浪不断地席卷整个甲板,那条小艇和右舷舷墙都被卷走,连起锚绞盘也被砸成了碎块。我们当时的处境的确已经糟得不能再糟。
到中午时风势好像有减弱的征候,但结果令我们大失所望,因为风力只减弱了几分钟,然后就加倍地呼啸肆虐。到下午四点光景,人已完全不可能迎风站立;而当夜幕笼罩我们的时候,我们已丝毫不抱有还能熬到天明的希望。
到半夜船下沉得很厉害,积水已经漫到底层甲板。舵随之被冲走,把舵冲走的那排巨浪将双桅船的后半部分整个举出了水面,船轰然坠下的那种震荡通常只有搁浅时才会发生。我们本来都以为舵能坚持到最后,因为那柄舵异常结实,无论之前或之后我都不曾见过装备得像它那样坚固的船舵。沿船艉柱的内壁嵌绕着一圈圈粗实的铁环。一根粗铁棒从这些环中穿过,舵就这样固定在船艉柱上,并能随那根铁棒自由转动。我们估计海浪巨大的力量之所以能把舵冲走也许是因为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船艉柱内那些铁环被扭弯,结果一环环地被拉出了坚实的木柱。
我们刚从那阵剧烈的震荡中喘过一口气来,一排我所见过的最大的浪头又猛然冲过甲板,卷走了扶梯,涌进了舱口,整条船都灌满了水。
第九章
幸亏在天黑之前,我们四人都用绳子把自己牢牢地捆在了被砸碎的绞盘上,并尽可能地在甲板上保持平卧的姿势。正是这个措施拯救了我们的生命。事实上,我们四人当时都或多或少地被砸在我们身上的那排巨浪给打蒙了,巨浪直到我们都快要支持不住时才从我们身上滚过。我一缓过气来就大声呼唤我的伙伴。开始只有奥古斯塔斯一人回答,他说:“我们没指望了,愿上帝可怜我们的灵魂。”过了一会儿另两位伙伴也喘过气来,这时他俩鼓励我们振作精神,说事实上还有生的希望。由于舱内货物的性质,双桅船完全不可能沉没,而且大风有可能到早晨就过去。这些话为我注入了新的活力;因为说来也许显得奇怪,尽管一条装满空油桶的船显然不会下沉,可我当时心里乱得全然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一度还以为迫在眉睫的危险就是沉没。重新燃起了活命的希望,我抓住每一个机会加固把我系于绞盘残体的绳子,而且我很快就发现伙伴也都在这么做。夜黑得不能再黑,周围可怕的喧嚣骚动简直无法形容。此时甲板同海面已一般高,更确切地说是我们被一道隆起的水墙包围,波涛每时每刻都在拍打我们。可以这么说,我们的头在三秒内只有一秒能露出水面。虽说我们挨得很近,可我们谁也看不见谁,其实船身的任何部分我们都看不见,尽管我们的身体正在船体上碰撞。我们不时相互呼唤,以此努力使自己不丧失信心,同时又给予伙伴最需要的安慰和鼓励。奥古斯塔斯的衰弱令我们都为他担忧;他右臂的伤势使他肯定不可能系紧绳子,我们担心他随时都会被海浪冲走——但我们又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幸运的是,他当时的处境比我们三人都更安全,因为他的上半身正好趴在破绞盘部分残体之下,汹涌而来的海浪都被绞盘残体撞碎。若非如此(他是在把自己系于一个很暴露的位置后被偶然冲到绞盘下边的),他肯定在天亮之前就会不可避免地死去。由于船体倾斜得很厉害,所以我们相对来说不那么容易被卷走。正如我前面所说,船向左舷倾斜,结果甲板有一半一直被淹在水中。所以从右舷冲来的波涛基本上被舷侧碰碎,只要我们尽可能平卧,冲到我们身上的只是些碎浪;而从左舷涌来的浪头则是那种对我们并无多大影响的所谓回浪,鉴于我们有绳子固定并低伏身体,它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把我们冲走。
我们就在这种可怕的处境中熬到了天亮,可黎明为我们展示的是一番更可怕的情景。此时双桅船就像一根木头,正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中随波逐流;风力还在加强,已经变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飓风,看来我们已没有希望得到拯救。好几小时我们都默不作声,以为固定我们身体的绳索随时都会断掉,或者破碎的绞盘随时都会脱离船身,要么就是四面八方咆哮着涌来的巨浪会把船体压入太深的水下,不待它重新浮出水面就把我们淹死。多亏上帝的怜悯,保佑我们脱离了这些危险,并在中午时分用神圣的阳光给我们以安慰,随后我们就感觉风力明显减弱。这时,自昨晚后半夜就一直没吭过声的奥古斯塔斯突然开口说话,他问躺得离他最近的彼得斯,我们是否还有获救的可能性。由于一开始没听见回答,我们都以为那个混血儿已经被淹死在他躺的地方;不久我们就高兴地听到他说话了,尽管声音非常微弱,他说绳子把他的腹部勒得太紧,他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若不设法松开绳子,他肯定会死去,他已不可能再忍受那样的痛苦。他的话使我们感到很悲哀,由于海浪仍在拍打我们,我们想帮他一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只能鼓励他咬紧牙关坚持,说只要一有机会就帮他解开绳子。他回答说那也许太迟了,他说不定在我们能救他之前就会完蛋;然后他痛苦地呻吟了一阵就不再吱声,这时我们断定他已经死去。
当夜幕降临时,大海已平静了许多,现在差不多要等五分钟才有一个浪头从上风面涌过船体,风也大大减弱,尽管还在呼呼地吹。我已有几小时没听见伙伴们说话,这时我呼唤奥古斯塔斯,他回答的声音很微弱,以至我听不清他说些什么。接着我又喊彼得斯和帕克,但他俩谁也没有回答。
其后不久我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状态,恍惚间脑子里浮现出许多令人愉快的画面。譬如青葱苍翠的树木、起伏的金色麦田、一排排跳舞的姑娘、一队队骑马的士兵。我现在还记得当时闪过我脑际的那些画面基本上都在动。我的幻觉中没有诸如房子、山岭之类的静止物体,而是接连不断地闪现出风车、船只、巨鸟、气球、骑马的人、飞驰的车以及诸如此类运动着的事物。当我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我估计太阳已经升起了约有一小时。当时我简直回想不起与自己处境相关的任何情况,一时间竟以为我还待在底舱,还待在那箱子附近,而帕克的身子就是虎的躯体。
待我完全恢复神志,我发现海面上吹拂的不过是一阵微风,大海也相对平静下来,波涛只是轻轻地拍打着船体。我的左臂已从捆绑中挣脱出来,肘部被绳子严重勒伤,而右臂则完全失去了知觉,手掌和手腕都肿得很厉害,这是由于肩下那条绳子勒得太紧的缘故。捆在腰间的另一根绳子也令我痛苦不堪,它已经被拉紧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掉头看我的伙伴,我发现彼得斯还活着,只是他腹部那根绳子勒得实在太紧,看上去他几乎都快被勒成两截了;我看他时,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我看那根绳子。奥古斯塔斯没有丝毫还活着的迹象,他弯曲的身体躺在绞盘的另一边。帕克看见我在动便向我说话,问我是否有足够的力气帮他解开绳子;他说,如果我能打起精神并设法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我们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要不然我们都必死无疑。我叫他振作起来,并告诉他我会尽力使他摆脱束缚。我用左手在裤兜里摸到了我那把折刀,试了几次之后终于打开了刀刃。然后我设法让右臂从捆绑中解脱出来,过了一会儿又割断了身上的所有绳索。当我试图移动时,我发现自己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根本没法从甲板上站起;同时,我的右臂也不能活动。我把这种情况告诉帕克,他吩咐我用左手抓住绞盘静躺几分钟,让血液有足够的时间恢复循环。我照他的话躺下,过了一会儿就觉得麻木渐渐消失,两条腿慢慢地能够活动;随之右臂也部分地恢复了功能。这一次我没试图站起来,而是小心翼翼地爬到帕克身边,很快就把他身上的绳索全部割断,稍稍过了一会儿,他的四肢也基本上恢复了功能。这下我们马上去解捆住彼得斯的那根绳子。那绳子磨穿了他那条厚呢裤的腰带和两件衬衫,在他的腹部勒出了一条深深的口子,当我们解开绳子时,那道伤口流了不少血。不过,我们刚一抽掉绳子,他就能开口说话,似乎痛苦顿时减轻了——他行动起来甚至比帕克和我都轻松得多,这毫无疑问是因为流血的缘故。
我们对奥古斯塔斯能否活过来都不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他显然已没有一点儿生气;可当接近他时,我们发现他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我们为他的伤臂包扎的绷带早已被激浪撕掉,把他系于绞盘的那些绳子倒没有要他的命。松掉他身上的绳子后,我们把他抬离绞盘,放到了一个迎风干燥之处。我们让他的头稍稍低于身子,然后三人一起使劲揉搓他的四肢。半小时之后他活了过来,尽管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似乎才认出我们,或者说才有足够的力气开口说话。当我们全部摆脱绳索的束缚时,天又黑透了,头顶上乌云开始积聚,我们都感到极度不安,生怕又会狂风大作。在我们那种精疲力竭的情况下,再起大风我们肯定只有死路一条。幸亏夜间天气还好,大海越来越平静,这给了我们最终获救的希望。仍有一阵微风从西北吹来,但天气一点儿也不冷。我们用绳子小心地把奥古斯塔斯固定在上风面,以确保他不会因船体的摇晃而坠入水中,他仍然虚弱得不能自己保持平衡。我们三人则没有这种必要,我们拉着绞盘周围的断绳紧挨着坐了下来,开始商量逃离危险的办法。脱下衣服拧干使我们好受了不少,当重新穿上它们时,我们感到既暖和又舒服,这使我们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我们帮着把奥古斯塔斯的衣服也脱下拧干,让他也感受到同样的舒服。
这时候,我们主要的痛苦就是又饥又渴,当我们寻求解除饥渴的办法时,我们的心都不由得往下一沉,甚至开始惋惜过早地逃脱了远没有饥渴可怕的海浪的威胁。但我们仍然用可能很快被过路船只搭救的希望来安慰自己,并互相鼓励要坚韧不拔地承受可能发生的灾难。
7月14日的黎明终于来到,天气依然晴朗宜人,有一股稳定而柔和的风从西北方向吹来。此时海面已非常平静,而且不知是什么原因,双桅船已不再像先前那么倾斜,甲板基本上干透,我们能在上面自由移动。到此为止,我们几乎已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想办法从舱里弄出点儿什么已绝对必要。由于船舱里灌满了水,我们开始这项工作时仍信心不足,心中几乎不抱有真能捞出点儿什么的希望。我们从残存的舱口罩上拔下些钉子,再把钉子钉入两块木板,然后将木板合拢制成了一个类似爪锚的捞耙。最后我们用一根绳子系住这个捞耙,并将其拋下主舱来回拖曳,希望能侥幸捞出点儿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至少捞到件什么可以有助于我们获取食物的工具。我们花了大半个上午来进行这场白费力气的打捞,结果只捞上来一些容易被钉子钩住的床单、枕套。我们的打捞工具实在太笨拙了,不可能指望它会有更大的收获。
我们又在前舱捞了一阵,结果同样是徒劳无功,正要完全绝望之时,彼得斯建议用绳子把他拴住,让他设法潜入主舱寻找食物。这一建议顿时令我们欢欣鼓舞,使我们心里重燃希望。他马上脱掉了上衣,只穿裤子;我们将一条结实的绳子小心地系在他腰间,并往上绕他的双肩结成保险扣以防滑脱。这项任务既艰巨又危险。我们本来就不可能指望会找到多少食物,而且即便舱内有给养,潜水者下水后也必须右转弯向前游十一二英尺,穿过狭窄的通道进入卧舱,然后再返回,其间没有吸气的可能。
一切准备停当,彼得斯顺着升降梯走到水没脖子之处。然后他一头扎入水中,右转弯向前猛游,试图到达卧舱。但他的第一次尝试完全失败。他入水还不到半分钟,我们就感到绳子被猛地拉动(这是我们约定的他要我们拉他上来的信号)。于是我们马上把他拉出水面,但由于太不小心,结果使他重重地撞上了扶梯。他什么也没有带回,由于他发现必须花很大力气才能使自己不致上浮碰着甲板,他实际上在水下只游了很短一段距离。出水后他已经精疲力竭,不得不休息了整整十五分钟,才又开始第二次冒险下潜。
这一次甚至比第一次更糟。我们见他在水下待得太久而没发信号,不由得为他的安全担忧,不等信号就把他拉了上来,结果发现他几乎已经奄奄一息。他说他在水下曾不断地猛拽绳子,可我们在上面毫无感觉。这很可能是因为绳子的某部分缠在了升降梯脚的扶栏上。这段扶栏实在太碍事,我们决定在进行第三次尝试之前尽可能将其除掉。这需要较大的力量,我们大家都顺着升降梯下到水里,一齐用劲儿才终于把它拉掉。
第三次尝试同前两次一样没有成功,情况非常明显,必须借助某种重物使潜水员能稳住自己的身体,他才能在舱内进行搜寻。于是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甲板上寻找这样的重物,最后终于欣喜地发现前锚链上有一环已松动,我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拧了下来。彼得斯将此物牢牢地固定在一只脚腕上,第四次潜下主舱,这一次他成功地到达了事务员卧舱的门前。他发现舱门锁着,而他未能进入就不得不返回,因为他最多只能在水下潜一分钟。我们的前景看来非常黯淡,想到我们所面临的重重困难,想到我们几乎已不可能死里逃生,奥古斯塔斯和我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但这种懦弱并没持续多久。我们很快就跪下来向上帝祈祷,恳求他帮助我们战胜眼前的千难万险,然后我们带着新的希望和活力站起身,开始考虑还能做些什么来拯救自己。
第十章
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我认为最震撼人心的事。它先令人心里充满极度的狂喜,随之又令人感到无以复加的恐惧,它甚至比我在其后漫长的九年中在许多不同的情况下所遇到的最令人震惊、最玄妙莫测、最不可思议的事件更惊心动魄。当时我们半躺在靠近升降口的甲板上,正在讨论再次潜入卧舱的可能性,这时我抬眼看躺在我对面的奥古斯塔斯,发现他的脸骤然间变得煞白,他的嘴唇以一种异乎寻常、莫名其妙的方式直打哆嗦。我惊恐地跟他说话,可他没有回答,我开始以为他是突然发病,于是我注意看他的眼睛,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显然是直瞪瞪地盯住我身后的什么目标。我掉头一看,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种震撼和狂喜,因为我看见一艘大型双桅船正向我们驶来,离我们最多只有两英里。我就像胸口中了颗子弹似的猛然跳起,朝着那艘船张开双臂,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彼得斯和帕克同样也欣喜若狂,尽管其表达方式各有不同。彼得斯像个疯子似的在甲板上手舞足蹈,嘴里喊着最疯狂的胡话,其间还混杂着一声声狂笑和诅咒;帕克则突然涕泗滂沱,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了好一阵。
我们看到的是一艘前桅装横帆、主桅配纵帆的大型双桅船,荷兰式造型,船身被漆成黑色,船头涂金描彩地装饰得很俗丽。它显然饱经狂风巨浪的袭击,我们猜想使我们陷入困境的那场风暴也让它吃尽了苦头,因为它的前桅上帆已不翼而飞,右舷舷墙也被撕掉了一大块。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第一眼看见那艘船时,它在我们上风约两英里处,而且正在向我们驶近。当时风力非常柔和,可令我们吃惊的是,那艘船除了前桅下帆、主桅主帆和一张斜桅三角帆之外,其余的风帆都没有扯起——它的速度当然很慢,以至我们急得都快要发疯。此外,尽管我们当时万分激动,但都注意到了那艘船行驶得很笨拙。它偏航偏得非常厉害,以至有一两次我们以为它不可能看见我们,或以为它虽然看到了我们的破船却未发现甲板上有人,所以它要掉头改变航向。每次看见它掉头,我们都用最大的声音又喊又嚷,于是它似乎又改变主意,再次转舵向我们驶来。这种奇怪的突然掉头重复了两三次,我们最后只能认为那艘船的舵手一定是喝醉了。
起初我们一直看不见那艘船上的人,直到它离我们只有四分之一英里时,我们才看到它的甲板上有三名水手,从装束来看他们像荷兰人。其中两人躺在水手舱近旁的一堆旧帆上;第三位则俯身于右舷靠近船艏斜桅之处,似乎正非常好奇地打量我们。这是一位粗壮高大、皮肤黝黑的水手。他以一种快活但极其古怪的方式向我们点头,并一直露出一口又白又亮的牙齿向我们微笑,看上去像在鼓励我们再耐心坚持一会儿。当那艘船驶得更近时,我们看见一顶红色的法兰绒帽子从他的头上掉进了水中;可他对此没有在意,仍然以那种古怪的方式继续向我们点头微笑。我必须告诉读者,我在此不厌其详地讲述的细节与当时看上去的情况毫无二致。
那艘船慢慢靠近,行驶得比刚才平稳,我简直无法平静地讲述这件事。当时我们的心怦怦乱跳,我们用呐喊来倾吐满心的喜悦和对上帝的感恩之情,是上帝派来救星,那完美的、辉煌的、不期而至的救星已伸手可及。突然从那近在咫尺的船上飘过来一种气息,那是一种恶臭,一种这世界上叫不上名、说不出味的恶臭,一种发自地狱的恶臭,一种令人窒息、令人难忍的惊人的恶臭。我气喘吁吁地扭头看我的伙伴,只见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可我们当时无暇去怀疑,去猜测——那艘船离我们已只有五十英尺,看样子是要从我们的船艉突出部擦过,这样它不用放小艇,我们就能登上它的甲板。我们向船艉突出部冲去,可它的航向突然又猛偏了五六度,当它从距我们的船艉二十英尺处的海面经过时,我们一览无余地看到了它的整个甲板。我今生能忘记那副惊心动魄的惨状吗?包括几名妇女在内的二三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船艉和舱面厨房之间,全都腐烂到了令人恶心的程度!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艘死亡之船上没有一个活人,可我们仍然禁不住高声向那些死者求救!是的,在那个最痛苦的时刻,我们都声嘶力竭地苦苦哀求那些不会说话而且令人作呕的尸体,求它们掉转船头,求它们别拋下我们,求它们别让我们也变成它们那样,求它们接纳我们做伙伴!恐怖和绝望使我们精神失常,极度的痛苦使我们完全发疯。
随着我们第一阵恐怖的哀号,从那艘船船头斜桅附近传来了一声回应,那声音非常像人在尖叫,以至最灵敏的耳朵也会吃惊。此时那船又突然偏舵,一时间把水手舱附近的前甲板送到了我们眼前,我们一眼就看到了声音的来源。我们看见那个粗壮高大的身躯仍旧俯在舷墙上,仍然在不住地点头。这时他背朝我们,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双臂伸过栏杆,双手垂下掌心向外。他的双膝跪在一根粗绳上,粗绳紧紧地绷在斜桅桅座与锚架之间。他衬衫的背部被撕掉了一大块,赤裸的背上站着一只巨大的海鸥,那海鸥正贪婪地啄食人肉,它的长喙和利爪都深深地陷在肉中,白色的羽毛上溅满了血迹。那船继续偏移,使前甲板离我们的视线更近。那只鸟显然很吃力地拔出它沾满血肉的长喙,仿佛受了惊似的盯了我们一阵,然后懒洋洋地飞离那具让它饱餐了一顿的尸体,径直飞到我们的甲板上方,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一会儿,嘴里还叼着一块血糊糊的像是肝的东西。那可怕的东西最后落到了彼得斯的脚边。愿上帝宽恕我,就在那一刻,我脑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个念头,一个我不愿提到的念头,我觉得自己朝那块血糊糊的东西移动了一步。这时我抬起头,奥古斯塔斯的眼光正好与我紧张而急切的目光相遇,我猛然清醒过来。我急步向前,战栗着把那可怕的东西扔进了海里。
那具靠在绳子上的尸体被那只食肉巨鸟啄食时,自然很容易前后晃动,正是这种晃动使我起初以为那是个活人。由于海鸥减轻了它的重量,它晃动时侧向一边,这样就露出了他的整张脸。从来没有过那么可怕的一张脸!眼睛被啄掉,嘴边的肉也被吃光,全部牙齿暴露无遗。这就是曾唤起我们希望的微笑!这就——但我还是不说为妙。如我前文所说,那艘船从我们的船艉经过,慢慢地但是不停地驶向下风。随着它和它可怕的乘员们的离去,我们获救的希望和欢乐也化为泡影。要不是突然的失望和惊人的发现使我们一时间呆若木鸡,它慢慢经过时,我们本来有可能设法登上它的甲板。当时我们能看、能感觉,却不能思考、不能行动,直到为时太晚。从下面这个事实就可看出那件事在多大程度上削弱了我们的智力:当那艘船远得只在水面上露出半个船身之时,我们中还有人认真地建议游泳去追它!
自那之后我曾努力打听过那艘船的下落,想弄清招致它毁灭的原因,结果终归徒然。正如我前文所说,它的造型和外观使我们认为它是一艘荷兰商船,船上那些人的装束也证实了这种判断。我们本来可以轻易地看到它船艉部的船名,实际上还可以观察到其他有助于我们弄清它来历的情况,但当时过分的激动使我们对这些都视而不见。有些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呈番红花的颜色,我们据此断定那船上的人均死于黄热病,或某种同样可怕的致命疾病。若果真如此(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推测),从那些尸体的位置来看,死亡肯定发生得极其突然并不可抗拒,其方式完全不同于人类所熟悉的那些瘟疫引起的死法。实际上,也有可能是某种毒物偶然混入食品导致了那场灾难,或因为那些人误食了某种有毒的海中动物或有毒的海鸟——但这些推测都无助于揭示被包裹住的真相,真相无疑将永远被包裹下去,包裹在那个最触目惊心、最神秘莫测的谜中。
第十一章
我们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度过了那天剩下的时光,直到夜幕完全遮掩了那艘我们眼巴巴看着的渐渐远去的船,我们才稍稍回过神来。这时饥渴又开始折磨我们,使我们忘记了其他所有的担心和忧虑。可在天亮之前,我们什么也做不成,把身体尽可能地固定在甲板上之后,我们力图休息一下。我竟真睡了一觉,直到我那些没这么幸运的伙伴第二天早上把我唤醒,重新开始尝试从舱内打捞食物。
空中没有一丝风,海面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天气温暖而宜人。那艘船早已无影无踪。我们开始做准备工作,费了点儿力从前锚链上又拧下一环;彼得斯两只脚都套上重物之后,他又试图接近那道舱门,只要能及时到达那里,他就有可能把舱门弄开;他希望这次能成功,因为船体比任何时候都更平稳。
他果然很快就到了那个卧舱门口,这时他从脚腕上脱下一环锚链,用它使劲儿地砸门,但未能成功,舱门远比预料的更结实。在水下待得太久使他精疲力竭,我们中必须有另外的人接替他的位置。这时帕克自告奋勇,但试了三次之后,发现他甚至不可能游到舱门前。奥古斯塔斯右臂的伤势使他下水也没用,因为即便他能到达舱门也无力把门弄开,因此拯救我们的重任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我的肩上。
彼得斯把一环锚链留在了过道中,我一下水就发现没有足够的重物保证我稳稳地潜到水底。所以我决定第一次入水的目的就只是找回那环锚链。在顺着过道地板摸索时,我触到了一件硬东西,我一把将其抓住,来不及弄清它到底是什么就返身浮出了水面。那硬东西原来是一只酒瓶,瓶里装满了红葡萄酒,读者也许能想象我们当时的那股高兴劲儿。为这及时并令人欣慰的援助感谢过上帝之后,我们马上用我那把折刀撬开了瓶塞,每个人有节制地喝了一口。大家顿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舒服,精神为之一振,身上也有了力量。然后我们塞好瓶塞,并用一条手巾小心翼翼地把瓶子吊好,以免它被撞破。
在这幸运的发现之后,我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一次潜入水中,这次我找到了那环锚链,并带着它立即返回甲板。我套上那环锚链后第三次潜入水下,这次尝试使我确信,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弄开那道舱门,于是我只好绝望地返回。
看来我们已不再有任何希望,从伙伴们的表情中,我能看出他们已接受了即将死去这个事实。酒精的作用显然使他们陷入了一种谵妄状态,而我得以幸免也许是因为喝过酒就入水浸泡的缘故。他们开始语无伦次地谈起与我们当时的处境毫不相干的事情。彼得斯一再问我有关楠塔基特的情况。我记得当时奥古斯塔斯一本正经地凑到了我跟前,要我借给他一把梳子,因为他的头发上沾满了鱼鳞,而他希望在上岸之前把它们梳掉。帕克看上去稍稍清醒一点儿,他催促我潜入主舱,碰到什么就捞起什么。我答应了他的请求,第一次下水潜了足足一分钟,捞上来一只属于巴纳德船长的小皮箱。我们立即把箱子打开,希望能侥幸发现什么可充饥或解渴的东西。然而箱子里只有一盒剃须刀片和两件亚麻衬衫。我再次潜入水中,但这次空手而归。我的头刚一露出水面,就听甲板上传来砰的一声,我爬上甲板一看,发现原来是我的伙伴趁我不在之际忘恩负义地喝干了瓶里剩下的酒,想赶在我出水之前把空瓶放回原处,结果却在慌忙中将其打碎。我指责了他们这种不义之举,当时奥古斯塔斯流下了眼泪,而另外两人则想把这事当作恶作剧一笑了之,但我希望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看见那种笑容,那种扭鼻子歪嘴巴的嬉皮笑脸只令人感到恶心。显而易见,在他们的肠胃都空空如也的情况下,酒精强烈的刺激马上就见效了,他们一个个都酩酊大醉。我好不容易才哄他们躺了下来,他们很快就呼呼大睡,甲板上顿时鼾声如雷。
此时我觉得这破船上仿佛只有我一个人,我感到极度恐惧和绝望。我看不到任何生路,唯一等待我们的就是慢慢饿死,或者痛快一点儿在随时都可能刮起的第一阵大风中葬身鱼腹。在那种精疲力竭的状态下,我们绝无希望再逃过一场大风。
我当时体验到的那种饥肠辘辘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觉得只要能减轻那种饥饿感,我什么东西都能吃。我用折刀从那个皮箱上割下一块,试图把它吃下去,结果发现根本无法下咽,尽管我自以为把它嚼碎再吐掉也稍稍缓解了饥饿的痛苦。傍晚时,我的伙伴们一个个醒来,全都处于一种因醉酒脱水而说不出有多可怕的虚弱状态之中。他们就像发疟疾似的浑身颤抖,哀叫着要水喝。他们的情况唤起了我心中最强烈的同情,同时也让我暗自庆幸先前发生的那件事使我免于遭受他们这番惨不忍睹的痛苦。但他们的状况也令我惊恐不安;因为非常清楚,除非有所好转,不然他们就没法帮我摆脱困境。我当时还没有彻底放弃从舱里找到点儿什么的念头;但若是他们中没人能够在我下水时帮忙拉住绳子的一头,这种尝试就不可能恢复。帕克看上去比另外两人稍稍清醒一点儿,于是我千方百计地想让他完全清醒。想到海水浸泡也许有助于达到目的,我设法把一根绳子拴在他腰间,然后把他领到升降梯口(这期间他相当顺从),接着我推他下水,随之又拉他上来。我有充分的理由庆幸我做了这项实验。因为他看上去清醒了许多而且也有了精神,上甲板后,他理直气壮地问我干吗这样对他。待我说明原因,他向我表示感谢,并说经水一泡他感觉好多了,然后就合乎情理地谈到了我们的处境。于是,我们决定用同样的方法使奥古斯塔斯和彼得斯清醒。我俩立即动手,他俩果然从这一惊吓中恢复了神志。我想到这个突然浸水的方法,是因为我曾在一本医书里读到阵雨浇淋有助于减轻狂郁病患者的症状。
待我确信伙伴们能抓牢绳子的另一端之后,我又潜进了主舱三四次,尽管此时天已黑透,而且从北方涌来的一阵不猛但连续不断的浪涛使船身多少有几分摇晃。在这几次尝试中,我成功地捞上来两把有鞘的刀、一只三加仑的空壶和一条毯子,却没捞到任何食物。捞到那些东西后,我又进行了几次尝试,但直到我完全精疲力竭也一无所获。帕克和彼得森摸黑轮流下舱打捞,但最后也都空手而归。这下,我们绝望地放弃了这种企图,认为这是在白白消耗自己的体力。
当晚剩下的时间,我们在一种难以想象的灵与肉的极度痛苦中度过。16日的清晨终于露出曙光,我们急切地扫视天边的地平线寻找救星,但结果令人大失所望。海面依然平静,只是像昨晚一样有一阵从北边涌来的缓缓的波浪。除了那瓶红葡萄酒,我们已经整整六天没吃没喝,显而易见,若再弄不到吃的,我们肯定再也坚持不了多久。我以前从不曾见过,今后也不想再见到,人居然会像彼得斯和奥古斯塔斯那样消瘦。我要是在岸上见到他俩当时的那副模样,我绝不会想到我曾看见过他们。他俩的面容完全变了形,以至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俩就是几天前我的那两位伙伴。帕克虽说也很憔悴,而且衰弱得脑袋一直耷拉在胸前,可并没像那两人消痩到形容枯槁的地步。他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非但不自哀自怜,反而想方设法地激起我们的希望。至于我自己,尽管航行初期我情况很糟,而且体质孱弱,但我当时比他们少受了些罪,也不像他们那样形销骨立,当他们神志错乱,像孩子似的痴笑傻笑、胡言乱语之时,我出人意料地保持着头脑清醒。然而他们间或也会恢复神志,仿佛是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这时他们会用一股暴发的力量跳起来,在短时间内会以极富理性的方式谈起他们的前途,尽管这种理性中充满了极度的绝望。不过,我的伙伴们对自己的情况也许怀有和我一样的看法,而我自己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倒像他们一样谵妄而痴愚——这是一件不可能说清楚的事。
大约中午的时候,帕克宣称他从左舷方看见了陆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止了他跳海游往那个方向。彼得斯和奥古斯塔斯几乎没有注意到帕克所言,因为他俩显然正沉浸在忧思之中。极目眺望帕克所说的方向,我看不到一线哪怕最朦胧的海岸——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当时的方位根本不允许我们抱有靠近任何一块陆地的奢望。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使帕克相信是他看花了眼。这下他泪如泉涌,竟像一个孩子似的伤心地哭了两三个小时,直到因精力耗尽而悄然入睡。
此时,彼得斯和奥古斯塔斯徒然地进行了几次吞食皮箱碎片的努力。我劝他们把碎片慢慢嚼碎然后吐掉,可他们已虚弱得听不进我的劝说。我继续不时地嚼一会儿皮箱碎片,发现这样做多少能减轻饥饿感。我主要的痛苦是干渴,仅仅是因为记得其他人在同样情况下喝海水造成的可怕后果,我才没有去喝海水。
一天就快这样熬过去了,此时我突然发现一艘船出现在东方,在我们的船头左侧,看上去那是一艘三桅大船,离我们十二或十五英里,而且几乎是正对着我们驶来。当时我的伙伴们都还没有发现它,我暂时忍住了没告诉他们我的发现,唯恐大家又会再次失望。最后,当那船离得更近时,我终于看清了它正扬着轻风帆径直朝我们驶来。这下我再也忍不住了,立即把这一发现告诉我那几位患难伙伴。他们顿时一跃而起,再次陷入狂喜之中,一个个像白痴似的又哭又笑、又蹦又跳,还扯头发,忽而祈祷,忽而诅咒。他们这番举动极大地感染了我,这次肯定获救的希望也使我兴奋不已,于是我忍不住也加入了他们的狂欢,尽情宣泄自己的感恩之情和狂喜。我拍手、呐喊,在甲板上打滚,并做了其他一些类似动作,直到我猛然间发现,又一次绝望地发现,那艘船突然掉转船艏用船艉对着我们,并朝一个与我最初看见它时几乎相反的方向驶去。
我费了好一阵口舌才使我可怜的伙伴相信,我们最不期望发生的事实际上已经发生。起初,他们用一种表示不愿被我欺骗的姿态来回应我。奥古斯塔斯的举动使我感受最深。无论我怎么说或者怎么做,他都一口咬定那艘船正飞快地驶向我们,并做好了登上那艘船的准备。一团海藻从我们的破船旁边漂过,他坚持认为那是大船上放下的小艇,并令人心碎地吵着嚷着要往上面跳,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使他没那样跳进海里。
稍稍平静下来之后,我们继续盯着那艘船,直到它从我们的视野里完全消失。当时海面上生出了一层薄雾,天上吹起了一阵轻风。那艘船刚一不见踪影,帕克就突然转身朝向我,脸上有一种令我不寒而栗的表情。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显得非常冷静,不待他开口说话,我的心已告诉我他要说什么。他简单扼要地建议:“为了三个人能活命,我们当中有个人必须死去。”
第十二章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们大限将至时可怕的情形,并暗自下定决心,宁可在任何情况下承受任何形式的死亡,也绝不采用那种手段求生。眼下令我痛苦万分的饥饿也未能使这一决心有丝毫动摇。帕克的建议没被彼得斯和奥古斯塔斯听见,于是我把帕克拉到了一旁。我暗暗祈求上帝赋予我力量劝他放弃那种可怕的想法,我以最低声下气的方式久久地对他进行规劝,我借用了他视为神圣的每一事物的名义,讲出了情急中想到的各种各样的道理,恳求他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哀求他别对另外两人说出他的想法。
他静静地听我那番话,丝毫没有要辩驳的意思,而我已开始期待他能像我希望的那样回心转意。可等我话音一落,他马上说他非常清楚我讲的全都在理,采用这样的手段求生的确是人类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抉择,但现在他已经坚持到了人类所能坚持到的最后时刻。一个人的死能够或者说也许能够使三个人活下去,那大家就不必同归于尽。他还叫我别再白费口舌劝他,说他早在那艘船出现之前就拿定了主意,仅仅是因为看见了那船才没有更早地提出他的主张。
于是我又求他,如果他不愿听我劝告,那至少可以把他的计划推迟一天,说不定在这一天中我们就会被某艘船搭救。我又开始反复地讲我所能想出的道理,我认为那些道理对他这种性格粗鲁的人可能会起作用。可他回答说,他说出自己的打算已经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若再不吃东西就活不了多久。所以再等一天,他的建议就会为时已晚,至少对他来说已经太迟。
发现我轻言细语的哀求没法把他打动,我马上换了另一种态度。我请他必须注意在这场灾难中,我吃的苦头比他们三人都少,因此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的健康情况和体力都远远胜过他,或许也胜过彼得斯或奥古斯塔斯。一句话,如果有必要,我完全有条件凭武力行事。假若他试图以任何方式把他血腥的吃人计划告诉另外两个伙伴,那我将毫不犹豫地把他拋进大海。听完这话,他猛然一把扼住我的咽喉,同时抽出一把刀几次想刺进我的胸膛,只是他极度的衰弱使他未能得逞。他的残暴顿时激起了我的满腔怒火,我把他推到了甲板边上,一心要把他抛下船去。但彼得斯的干涉救了他的命,当时他过来把我俩分开,并问我们为何动武。不待我想出办法阻止,帕克已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
他那番话产生的效果比我预想的更可怕。奥古斯塔斯和彼得斯似乎都早就怀有同样的念头,只不过他们尚未开口,帕克已率先宣布。他俩当即同意了帕克的计划,并主张立刻实施。我曾指望他俩至少有一人神志还足够清醒,能够和我站在一起,共同反对实施这种骇人听闻的计划;而只要有他俩之中任何一人的支持,我就不怕自己阻止不了这血腥计划的实施。既然事实令我大失所望,考虑我自身的安全就成了当务之急,因为这伙人已完全丧失理智,我进一步的反对也许会被他们当作一个充分的理由,他们会借此让我在就要上演的那幕悲剧中扮演不平等的角色。
于是我说我愿意服从他们的决议,只是请他们把计划推迟个把小时,等周围的雾气散开,看是否有可能看见刚才出现过的那艘船。我费了好一番口舌,他们才同意推迟一小时;而正如我所料(很快起了一阵风),雾气不到一小时就散开了。由于没看见任何船只,我们开始准备抽签。
我真不愿意讲述随后那骇人听闻的一幕。自那之后所发生的许多事件也未能从我的脑海中抹去那个场景的任何细节,对那幕悲剧的清楚记忆将使我余生的每分每秒都充满痛苦。请允许我尽可能简略地讲述本故事中的这个部分。当时我们能想到的决定生死的唯一办法就是机会均等的抽签。几根小碎木条充当命签,大家一致要我当持签人。我退到甲板的一端,而另外三人则站到船的另一头背对着我。在那幕可怕的悲剧上演的整个过程中,我感到最痛苦的时刻就是摆布那几根木签。几乎人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欲望,而在生死存亡之际,这种欲望会更加强烈。既然我担任的那种未曾有过记载的明确而严格的职责(完全不同于面对喧嚣的暴风雨的危险或慢慢逼近的饥饿的恐怖)允许我反复斟酌那仅有的几次逃脱死亡的机会——逃脱那种为了最骇人听闻的目的而制造的最骇人听闻的死亡,一直支撑着我的精力顿时就像风中的羽毛一样飘散殆尽,使我成了一个无依无靠、凄楚可怜的恐惧的俘虏。开始我甚至没有足够的力气分开和排布那几根小小的木条,我的手指完全不听使唤,我的双膝直打哆嗦互相碰撞,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上千种避免参加这场生死赌博的荒唐可笑的想法。我想过跪倒在我的伙伴跟前,求他们让我避免这种命运;或忽然扑向他们,杀死他们中的一个,使抽签没有必要再进行。总而言之,除了用我手中的木签来决定命运之外,其他每一种办法我都想过了。在这些愚蠢的想法中消磨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帕克的声音终于把我唤回到现实,他催我赶快让他们从那种可怕的焦急等待中得到解脱。即便在此时,我也仍然没能马上就排布好那几根小木条,而是千方百计地想玩出什么花招,以诱使我患难伙伴中的一位抽到那根短签。因为我们事前已商定,谁抽到四根签中最短的一根,谁就应该为其他三人的活命而死。若是哪一位读者要谴责我这种没心没肺的行为,那就先让他也来设身处地地试试。
最后我已经没法再拖延下去,于是怀着一颗几乎快要蹦出胸膛的心,硬着头皮走向前甲板,伙伴们在那儿等着我。我伸出持签的手,彼得斯见签就抽。他活了,至少他抽的签不是最短的一根,现在我又少了一分逃脱的可能。我鼓足浑身的劲儿把木签凑到奥古斯塔斯跟前。他也抽得很干脆,而且他也抽到了活签;这下无论我是死是活,机会都只剩下了一半。此时,我不由得怒火中烧,我恨我这些可怜的同类伙伴,对帕克更是恨之入骨。但这种怨恨之情并没有延续多久,最后我身不由己地颤抖着闭上眼睛,把剩下的两根签伸向帕克。他在抽签之前犹豫了足足有五分钟,而在那提心吊胆的五分钟里,我没敢睁一下眼。最后他终于从我的手中飞快地抽出了两根签中的一根。命运已经决定,可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该死还是该活。没有人吭声,而我仍然不敢睁眼验证自己手中的那根签。最后彼得斯抓住我持签的手,我硬着头皮睁开了眼睛,这时我一眼就从帕克的表情中看出我已经死里逃生,而他正是那个命定去死的人。我一口气透不过来,人事不省地倒在了甲板上。
我从昏迷中醒来时恰好赶上悲剧的最后一场,那位构思并导演了这幕悲剧的人正准备受死。他毫不反抗地让彼得斯从背后捅了一刀,随之便倒在甲板上死去。我绝不能详述紧接着发生的情况。那种事也许可以想象,但语言绝不可能传达其真正的恐怖。只需这么说就够了,我们用那位牺牲者的鲜血稍稍止住了渴,一致同意砍下他的头和手脚并掏出内脏拋进了大海,然后我们凭着一点点地吃那剩下的躯体熬过了之后令人终生难忘的四天,即当月的17、18、19和20日。
19日那天下了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的阵雨,我们设法用风暴后从舱里捞到的一张床单接了一些雨水,总共大约有半加仑多一点儿,即使这么少一点儿水也给了我们相当多的希望。
21日我们又陷入了粮尽水绝的境地。天气依然保持晴朗暖和,偶尔有薄雾和微风,风多半从北边和西边吹来。
22日那天,当我们挤成一团坐在甲板上,沮丧地沉思我们可悲可怜的处境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它顿时在我心中燃起了一团希望之火。我记得前桅被砍掉之后,站在上风锚链处的彼得斯曾递给我一把斧子,并要我尽可能把它放在一个可靠的地方,后来我带着斧子下过水手舱一次,并把它放在了靠左舷的一个铺上,不久之后最大的那排巨浪就涌上甲板,弄得所有的船舱都灌满了水。现在我想到如果能找到那把斧子,那我们就有可能劈开那间锁着的卧舱上方的甲板,从而轻易地得到我们急需的给养。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两位伙伴,他们无力地欢呼了一声,然后我们便立即来到了前甲板。潜入水手舱比潜入主舱更难,因为它的舱口更小,另外读者也许还记得,主舱升降口的整个框架都已被海浪卷走,而只有三英尺见方的水手舱舱口则未损坏。我毫不犹豫地准备下潜,一根绳子像先前那样系在了我的腰间,我无所畏惧地脚朝下跳入水中,很快游向那个铺位,并在这第一次尝试中就找回了那把斧子。我们欣喜若狂地为此欢呼,我们认为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斧子找回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我们终将获救。
重新燃起的希望赋予我们活力,我们开始劈那块甲板,彼得斯和我轮流挥斧,奥古斯塔斯受伤的胳臂使他没法帮助我们。由于我们仍然衰弱得几乎不能站立,因而每劈一两分钟就必须停下来歇歇,我们很快就看出,完成这项工作——劈开一个大得足以自由进出那个卧舱的口子得花很多小时。但这个事实并没有使我们泄气,借着月光劈了整整一夜,我终于在23日的黎明时分完成了这项工作。
这时,彼得斯自告奋勇要潜入舱内。照先前那样准备好一切之后,他潜入了水中,并很快就捞上来一只小罐。我们喜出望外地发现,原来那是满满一罐醋汁肉卷。我们把这罐肉卷分而食之,一个个吃得狼吞虎咽。然后,我们让彼得斯再次下水。这次简直令我们大喜过望,转眼间就捞上来一大块火腿和一瓶马德拉岛白葡萄酒。吸取了上次无节制饮酒造成恶果的教训,这一次我们每人都只啜了一小口。火腿除了靠近骨头有大约两磅好肉外,其余部分都被海水泡烂而不能食用。好肉被分成了三份。彼得斯和奥古斯塔斯经不住诱惑,眨眼工夫就把各自的那份吃光。我比他们小心,只吃了我那份中的一小部分,因为我担心随之都会感到干渴。这时,我们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一夜的劳动早已使我们精疲力竭。
到中午时,我们觉得体力和精神多少都得以恢复,又开始了打捞给养的努力。彼得斯和我轮番下水,一直干到日落时分,差不多每次下水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收获。这期间我们总共幸运地捞到了另外四罐醋汁肉卷、另外一只火腿、一大瓶差不多有三加仑的上等马德拉岛白葡萄酒。更令我们高兴的是,还捞上来一只个头较小的加利帕戈龟。原来在“逆戟鲸”号即将离港之时,巴纳德船长曾从“玛丽·皮茨”号纵帆船上弄过来几只这种龟,当时那艘纵帆船刚从太平洋捕海豹远航归来。
在后文中,我将多次提到这种龟。像大多数读者可能知道的一样,这种龟主要生长在叫作加利帕戈的群岛上,而那些岛屿实际上是因此龟而得名,加利帕戈这个西班牙词语的意思就是淡水龟。由于这种龟的形状步态都很奇特,有时又被人称为象龟。它们的个头通常都很大,虽说我不记得有任何航海者声称见过体重超过八百磅的加利帕戈龟,但我自己亲眼见过好几只重达一千二百磅到一千五百磅的这样的龟。它们的长相很奇特,甚至令人讨厌。它们的步态非常缓慢,行走时身体距地面大约一英尺。它们的脖子又细又长,常见的从十八英寸到两英尺不等,而我曾杀死过一只,其脖子从肩到头足足有三英尺十英寸长。它们的头与蛇头惊人的相似。这种龟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所能存活的时间令人几乎难以相信,已知的实例是曾有人把它们丢进一条船的底舱,让它们在那里没吃没喝地待了两年——两年后发现它们和当初一样肥,在各方面都和进舱时一样正常。这种奇怪的龟有一个与沙漠中的骆驼相同的特点。它们脖根下面的一个肉袋里总是装有水。曾有人杀死一只整整一年没吃没喝的加利帕戈龟,结果发现其肉袋还有多达三加仑的甘甜的淡水。这种龟主要吃野生欧芹和旱芹,也吃马齿苋、海藻和霸王树,这后一种植物非常奇妙地能使它们长得很壮实,几乎发现有这种龟的海边山坡上通常都大量生长着这种植物。这种龟肉质鲜美,营养丰富,成千上万去太平洋捕鲸或进行其他作业的水手都把它们当作维持生命的给养。
我们有幸从舱里捞出的那只龟个头不大,重约六十五磅或七十磅。它是只雌龟,长得又肥又壮,而且肉袋里蓄有一夸脱多清澈甘甜的淡水。这不啻是一笔无价珍宝;我们一齐跪在甲板上,感谢上帝给予我们如此及时的援救。
我们费了很大周折才把那只龟弄出舱口,因为它挣扎得很厉害,而且力气很大。当它正要从彼得斯手中挣脱并潜回水中时,奥古斯塔斯用一根打有活结的绳子套住了它的脖子。我跳入水中帮着彼得斯一起往上推,这样连推带拽才终于把它弄上了甲板。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肉袋中的水装入壶内,读者应该记得我先前曾从主舱内捞上来一只空壶。取完水后,我们敲掉一个带着塞子的瓶颈,这样便做成了一个容积只有半吉耳的杯子。然后我们每人喝了满满一杯水,并决定今后水的限量就为每天一杯,直到壶中的水喝完为止。
在过去的两三天中,天气一直晴朗干燥,我们从舱里捞上来的床单之类以及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早已干透,因此那一夜(7月23日)我们过得比较舒适,先就着少量的葡萄酒饱餐了一顿醋汁肉卷和火腿,然后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唯恐夜里起风时我们的给养会掉进海里,睡觉之前我们用绳子把那些东西尽可能牢靠地捆在残破的绞盘上。至于那只我们希望能尽量活得久一点儿的龟,我们把它翻过来仰面朝天,并小心翼翼地用绳子固定。
第十三章
7月24日。一觉醒来,我们发现精神和体力都奇妙地得以恢复。虽说我们依然处在危险的境地,而且完全不辨方位;尽管我们肯定远离陆地,而且即便精打细算食物也只够支撑两星期,水比食物更为匮乏;纵然我们是在一条最可怜的失事船上任风吹浪打,随波逐流;但与我们刚刚幸运地熬过的那些最可怕的痛苦和危险相比,眼下的处境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种普普通通的不幸——严格地说,幸与不幸都是相对而言。
黎明时分,我们正准备重新开始从那个卧舱里打捞东西,这时随着几道闪电下起一场阵雨,我们立即改变计划,趁机用那张曾接过一次雨的床单收集雨水。我们收集雨水的唯一手段就是把床单扯开,并把一环前锚链放在上面。这样雨水便流向当中,并透过床单滴进水壶。水壶差不多快要接满时,一阵从北边刮来的疾风使我们不得不住手,因为船身又开始剧烈摇晃,以至我们无法在甲板上站稳。于是我们来到船头,照先前那样用绳子把身体固定于残存的绞盘,以等待风暴的来临。当时我们的心情比预料的更平静,或者说是怀着在那种情况下所能想象的最平静的心情。到中午时,风力已加强到船只航行应该收一半帆的程度,到夜里则变成了一场八级左右的大风,并掀起阵阵巨大的浪头。不过经验已经教会我们如何系牢绳子,所以尽管一夜几乎都在被海水冲刷,随时都在担心会被巨浪卷走,但我们总算平安无事地挨过了那阴沉的一夜。幸亏天气十分暖和,因此海水浇在身上倒令人感到几分惬意。
7月25日。早上风力已减弱到只有四五级,波涛也不再那么汹涌,我们已经能不沾水地待在甲板上。然而我们非常伤心地发现,尽管我们曾小心翼翼地加以固定,可海浪仍然卷走了我们两罐醋汁肉卷和那整整一只火腿。我们决定暂时不杀那只龟,只分了一点儿醋汁肉卷作为早餐,另外每人分了一杯水,我们往水里兑了一半白葡萄酒,喝下后发现这种混合汁使我们神清气爽,没有导致上次他们偷喝红葡萄酒后那种令人痛苦的酩酊大醉。汹涌的海浪仍然不允许我们重新开始从那卧舱里打捞给养。白天有几件当时对我们无关紧要的东西从那个被劈开的洞口漂出,并立即被海浪卷走。这时我们还注意到船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倾斜,以至我们不系绳子就一刻也不能站立。因此那一天我们过得极不舒服,一个个都神情沮丧。中午时阳光好像垂直射下,我们毫不怀疑持续不断的北风和西北风已经把我们吹到了赤道附近。傍晚看见了几条鲨鱼,其中最大的一条肆无忌惮的靠近使我们多少感到了惊恐。船身的一次突然倾斜使甲板一度完全入水,那条大鲨鱼竟趁机朝我们游来,搁浅在前舱口上扑腾了好一阵,尾巴重重地抽在彼得斯身上。最后一排大浪把它抛回海中,我们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天气温和,我们说不定能轻易地捕获那条鲨鱼。
7月26日。由于早晨风势大大减弱,海面不再汹涌澎湃,所以我们决定重新开始下舱打捞。但在劳累了整整一天之后,我们发现已不能指望再从那个舱里捞到任何东西,原来夜里的巨浪打穿了那个卧舱的隔板,里面的东西全被卷到了底舱。可想而知,这一发现使我们心中充满了绝望。
7月27日。海面几乎已平静,天上有一阵微风,风依然来自北方和西方。下午时新晴的天空出现烈日,我们趁机晒干了衣服。下水浸泡了一会儿,觉得不再那么口渴,身上也舒服多了;但由于害怕鲨鱼,浸泡时我们不得不特别小心,有几条鲨鱼整天都在破船周围游弋。
7月28日。仍然晴空万里。船身的倾斜程度已令人惊恐,以至我们担心它最终会翻个底朝天。我们尽量做好准备以应付这种紧急情况,我们的龟、水壶和剩下的两罐醋汁肉卷都尽可能远一点儿地系在了上风面,捆在了船体外的主锚链下边。海面终日平静,天上只有微风或完全没有风。
7月29日。天气依然如故。奥古斯塔斯受伤的右臂开始出现坏疽的症状。他老是说他困得要死,渴得要命,但伤口并不感到剧痛。我们没有办法减轻他的痛苦,只能用一点儿肉卷罐里的醋汁替他擦擦伤口,而这样做似乎毫无益处。我们尽可能让他舒服一点儿,配给他的水增加到一天三杯。
7月30日。酷热难耐的一天,海面上没有一丝风。一条巨大的鲨鱼整个上午都紧贴在船边。我们企图用索套将其捕获,但试了几次均未成功。奥古斯塔斯的情况急剧恶化,伤势的严重加之缺乏营养使他明显消瘦。他不断地祈求能早点儿结束痛苦,因为他除了死亡已别无他求。这天傍晚,我们吃掉了最后一点儿醋汁肉卷,而且发现壶中的水已发臭,不掺酒根本不能下咽。我们决定早上杀龟。
7月31日。由于船体倾斜,我们度过了极其不安而疲乏的一夜,一大早就动手宰杀那只龟。龟虽说很肥,但比我们原来所认为的要小得多——它的全部肉总共不超过十磅。为了把一部分龟肉保存得尽可能长久,我们把肉切成碎片,装满了三个醋汁罐和那个小酒瓶(这些容器一直留着),随后从罐内往小酒瓶中倒进了一些醋汁。我们用这种方式贮存了约三磅龟肉,打算把其他肉吃完之后再动这一部分。我们决定把每人每天的食用量限制在四盎司,这样十磅肉将够我们吃十三天。黄昏时伴着雷电下了一场大雨,但由于时间太短,我们收集到的水大概只有半品脱。我俩一致同意把那些水全给奥古斯塔斯喝了,他当时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他是在我们接雨时直接从床单下喝的雨水(我们把床单扯在他躺着的身体上方,让水滴进他的嘴里),因为当时我们已经没有多余容器盛水,除非我们倒掉那一大瓶白葡萄酒,或倒掉那只壶中已发臭的水。如果那场雨再多下一会儿,这两项措施都会被采用。
奥古斯塔斯似乎并不因喝了那么多水而有所起色。他的右臂从肩到腕都完全发黑,而他的脚冷得像冰。我们随时都有可能看见他咽气。他消痩的程度实在令人震惊,尽管他离开楠塔基特时体重有一百二十七磅,可现在最多也不过四五十磅。他的两眼凹陷得几乎已看不见,脸上的皮肤松弛地耷拉着,以至他进食乃至喝水都非常困难。
8月1日。仍然是风平浪静,烈日当空。口渴难耐,而壶中的水已完全腐臭并生满了虫。然而,我们还是掺酒将就着喝了一点儿——但我们的干渴几乎没得到缓解。下海浸泡更能消暑解渴,可由于鲨鱼的存在,我们只能偶尔利用这种方法。此时,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奥古斯塔斯的生命已无法挽救,他显然已处在弥留之际。我们无法减轻他临终的痛苦,那种痛苦看来好像十分强烈。他一连几小时没说一句话,中午十二点左右,他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死去。他的死使我们心中充满了最阴沉的预感,给我们精神上的打击是那么巨大,以至我俩一动不动地在尸体旁坐了整整一天,其间除了低声自语谁也没说话。直到天黑了一阵之后,我俩才鼓起勇气把那具尸体扔下了船。当时尸体已腐烂得没法形容,彼得斯动手搬尸时,他抓住的那条腿竟完全脱落。当腐尸滑过船边掉进水中时,围绕着它的闪闪磷光让我们清楚地看见了七八条大鲨鱼,而当那些鲨鱼争相撕咬尸体的时候,它们可怕的尖牙碰撞的声音也许一英里外都能听见。那声音吓得我俩蜷缩成一团。
8月2日。同样可怕的没风,同样可怕的酷热。黎明目睹了我俩精疲力竭、垂头丧气的惨状。壶中的水现在已完全没用,因为它已变成黏糊糊的一团,里边还混有令人生厌的蠕虫。我们把臭水倒掉,用海水把壶洗净,然后从腌龟肉的那个瓶里往壶中倒了一点儿醋汁。这时我们口渴难忍,竟想用酒来解渴,结果似乎只是火上加油,酒精的刺激使我们兴奋狂躁。随后我们又试图用酒和海水的混合液来减轻干渴的痛苦,但这马上就让我们感到极度恶心,以至我们再也不敢进行这种尝试。整个白天我们都在急不可耐地寻找下海浸泡的机会,但结果枉费心机。因为破船的四面八方现在都围满了鲨鱼,它们无疑就是昨晚吞噬了我们可怜的伙伴的那群家伙,现在它们又随时期待着另一顿同样的美餐。这种情形令我们懊悔不已,使我们心中充满了抑郁和不祥之感。我们已体验过下水浸泡那种说不出的快感,而让这种解渴的应急办法以如此可怕的方式被中断,实在令我们难以忍受。实际上,我们也没有完全摆脱这种直接的威胁,因为脚下稍稍一滑或身子稍稍一偏都可能马上使我们落入那些贪婪的鲨鱼口中,它们常常游到破船的背风面,然后径直向我们冲来。我们的高呼呐喊或挥拳舞臂似乎都吓不退它们。个头最大的一条甚至被彼得斯用斧子狠狠劈伤之后,仍企图扑到我们身边。黄昏时分天上出现了一片云,但令我们悲哀的是它没有化成雨降下就从我们头顶上飘然而去。谁也无法想象我们当时的那种干渴之苦。由于这种干渴和对鲨鱼的恐惧,我俩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8月3日。获救无望,船身越来越倾斜,我们现在已根本无法在甲板上站稳。我们忙于系牢葡萄酒和龟肉,以便船体翻转时不致失去它们。用斧子从船艏舷侧支索扣板中抠出了两颗粗铁钉,并把它们钉在了上风面离水两英尺处的船壳上;这个地方离龙骨不太远,因为当时我们的横梁几乎已垂直于水面。我们把全部给养牢牢地捆在这两颗铁钉上,因为这样比原来系在主锚链下边更为保险。口渴使我们痛苦不堪,那些鲨鱼使我们没机会下水浸泡,它们整整一天片刻都没有离开过船的周围。我们根本不可能入睡。
8月4日。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感觉到船在倾斜,于是立即起身以防船体翻转时被扔到海里。船体开始滚动还比较徐缓,我俩还能设法一点点地往上风面爬,原来我们已采取了预防措施,从我们钉来固定给养的两颗铁钉上垂下了两根绳子。但我们未能充分估计到船体翻转的势头;不一会儿滚动的速度就大大加快,不允许我俩的上攀与之保持同步;最后,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俩发现自己已被猛然拋进海里,沉到了几深的水下,而破船正好在我们头顶上方。
入水时我被迫松开了手中那根绳子;当发现自己已经被完全罩在船下,而且身上没有一丝力气,我在好几秒里几乎没试图逃生,而是听天由命地等死。可命运再次跟我开了个玩笑,因为我完全没想到船体会自然地往上风面反弹。船体向回滚动造成的上旋水流比卷我到船下的旋流力量更猛,一下就把我托出了水面。出水后我发现自己离破船大约有二十码之遥,这是据我当时的估计。破船已经船底朝天,还在猛烈地左右摇晃,它周围的海水也随之涌动,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我看不见彼得斯。一只油桶漂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周围水面上还漂浮着其他各种从船舱里倒出的东西。
我当时最怕的就是那些鲨鱼,因为我知道它们就在附近。为了不让它们靠近我(如果真有这种可能的话),我游向破船时拼命用手脚溅起浪花,搅起泡沫。这方法虽然简单,但我迄今也不怀疑正是这种方法救了我的命。因为在翻船之前,破船四周的水中简直挤满了那些怪物,所以在我游回破船的过程中很有可能正撞上它们中的一条。不过凭着运气,我总算安然无恙地游到了船边,尽管这番挣扎完全耗尽了我的体力,要不是彼得斯及时相助,我当时肯定不可能爬上船底。他的出现令我喜出望外(原来他已经从另一侧爬上了龙骨),他拋给我一条绳子,就是系在那两颗铁钉上的绳子中的一根。
好不容易逃过了这场灾难,我们马上又面临着另一个迫近的危险,可怕地死于饥饿。尽管我们慎之又慎地系好了我们的食物,可结果它们还是全部被卷走了。眼看再也没有丝毫可能获得食物,我俩顿时感到彻底绝望,竟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而且谁也不想去安慰对方。这样的懦弱难以被人理解,而在那些从未有过类似经历的人眼中,这无疑更显得违反常情。但读者必须记住,当时我们的思维能力已被接连遭受的一长串苦难完全破坏,因此不能按正常思维的标准来衡量我们当时的行为。在后来那些即使说不上更悬乎但至少也同样危急的险情绝境之中,我就以坚韧不拔的毅力面对了所有的不幸与灾难。而读者将会看到,彼得斯显示的一种泰然达观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就像他眼下孩子般的软弱无能令人不可思议一样——此乃精神状态之使然。
事实上,除了丢失了用来接雨的床单和盛雨的水壶之外,船体的翻转乃至因此造成的酒和龟肉的失去也许都没有使我们的处境比先前更糟。因为我们发现整个船底沿龙骨两侧两三英尺宽的舷板以及龙骨本身都厚厚地覆盖着个头很大的藤壶,而藤壶原来是一种味道鲜美且营养丰富的食物。所以在两个很重要的方面,吓了我们一大跳的翻船事故结果非但无害反而有利。首先它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给养,只要节制食用,我们一个月也吃不完;其次它使我们待得更舒适,我们觉得现在远比待在倾斜的甲板上更轻松、更安全。
但取水之困难使这一变化带来的所有好处都黯然失色。为了随时利用任何可能降下的雨,我们脱下了衬衫,打算让它们发挥原来床单所起的作用——当然,即便是遇上一场大雨,我们也不能指望用衬衫接住的雨水一次会多于半吉耳。整整一天没看见过一丝云,干渴的痛苦几乎令人难耐。夜里彼得斯断断续续睡了大约有一小时,而极度的痛苦则令我彻夜未能合眼。
8月5日。今天,一阵微风吹过,我们穿过一大片海藻,幸运地从海藻中捉到十一只小螃蟹,这让我们吃到了一顿真正的美餐。蟹壳很软,我们也一并吞下,发现吃螃蟹远不像吃藤壶那样令人口渴。见海藻中没有鲨鱼的踪迹,我们还冒险下水,在海里浸泡了四五个小时,其间我们觉得干渴感明显减轻。由于精神有所恢复,当晚过得比前些天多少舒服几分,我俩都稍稍睡了一会儿。
8月6日。今天幸运地遇上了一场大雨,雨从中午一直下到天黑之后。这时,我们为失去水壶和大酒瓶备感痛惜。因为尽管我们只能用衬衫接雨,但也有可能接满一个容器。实际上我们设法满足了我们的需要,我们先让衬衫淋透,然后再把那些甘露一滴滴地拧进嘴里。我们就在这番忙碌中度过了那一天。
8月7日。天刚破晓,我俩就同时发现东边有一艘船,而且显然正朝着我们驶来!我们欣喜若狂地为这一发现欢呼,虽然我们的声音非常微弱;当时那艘船离我们至少有十五英里,可我们仍然立刻发出各种我们能够发出的信号。我们挥舞手中的衬衫,尽可能高高跃起,甚至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不过那艘船继续朝我们驶近,我们觉得它只要保持航向,最终肯定就会近得能看见我们。在发现它大约一小时之后,我们已能看清它甲板上的人影。它是一艘船身长、船舷低、看上去很轻快的双桅纵帆船,前桅上端装有两张横帆,上面一张横帆上有一个黑色球形图案,看上去它的全体船员都在船上。这时我们开始恐慌起来,因为我们实在难以想象它居然有可能没注意到我们,我们生怕它会故意弃我们于海上,让我们听天由命。这种残酷无情的行为不管听起来多么令人难以相信,却一直在与我们当时处境相似的情况下屡屡发生,而犯下这种暴行的正是被认为属于人类的生物。由于上帝的怜悯,我们这次是命中注定要被最幸运地捉弄一下。因为不久我们就发觉那艘船的甲板上突然一阵忙乱,桅杆上很快升起了一面英国国旗,然后它就改向直直地朝我们驶来。半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发现自己已在那艘船的甲板上。原来该船是从利物浦开出的“简·盖伊”号,盖伊船长正肩负着远航到南半球诸海和南太平洋地区捕猎海豹和进行贸易的双重任务。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