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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恩海姆乐园

  淑女一般的花园被修剪一新,

  仿佛她进入了甜丝丝的安眠,

  向着辽远的天空闭上她的眼睛。

  天国顿时变成蓝色的花园,

  圆形的大花园里百花绚烂。

  晶亮的花朵和圆露珠的闪光,

  都悬垂在它们蓝色的叶片上,

  像湛蓝夜空闪烁的星光璀璨。

  ——贾尔斯·弗莱彻

  从他的摇篮到他的坟墓,我朋友埃利森都乘着一阵顺畅的柔风。我用顺畅这个词并非仅仅用它世俗的意思,而是把它作为幸福的同义词。我所讲之人天生的使命似乎就是来预告杜尔哥、普赖斯、普里斯特利和孔多塞的学说——用个人的实例来证明历来被世人看作痴心妄想的至善论者的那个理想。我相信从埃利森短暂的一生中,我已经看见那个信条被驳倒,那信条认为人之天性中潜藏着某种对抗极乐至福的本质。对他生命历程的匆匆审视已经使我懂得了以下几点:一般说来,人类的不幸起因于对人类几条原始法则的违背;作为一个物种,我们还拥有迄今尚未开发的理想的生存环境;即便是在今天,在眼下这个黑暗而疯狂的时代,当所有思想都集中于社会状态这个问题时,个体的人仍然可能在某种异乎寻常而且极其偶然的条件下得到幸福。

  正是这样一些看法使我那位年轻的朋友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因此值得注意的是,那种成为他生命特色的其乐无穷在很大程度上是预先安排的结果。其实显而易见,若非他天生的悟性恰如其分地弥补经验之不足,埃利森先生也许早就发现他被自己生活之异常成功抛进了那个寻常的不幸旋涡,那个张着大口吞噬天才精英的旋涡。不过,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写一篇关于幸福的文章。我朋友的那些观念也许可以用三言两语加以概括。他只承认幸福的四个基本要素,或严格地说是四个条件。他认为的首要条件(说来也怪)是简单而且纯生理的户外自由运动。他说,“用其他手段获得的健康难以名副其实”。他列举了猎手追狐狸时的心醉神迷,并指出耕地的农民作为一个阶层,完全可以被认为比其他人都幸福。他的第二个条件是女人的爱。第三个条件最难实现,那就是要视名利为粪土。他的第四个条件是要有一个不断追求的目标;而且他还认为,在其他三要素相等的情况下,可得到幸福之程度与这个目标之高尚成正比。

  命运对埃利森的格外垂青和慷慨施与着实令人吃惊。他相貌出众,风雅超群。他的智力之高以至获取知识对他来说,轻松得就像一种直觉、一种必然。他的家庭是这个帝国的名门望族之一。他的新娘是最美丽可爱、最忠贞不渝的女人。他的财产从来都是富足有余;不过说到他大部分财产的获得,那可真是命运做出的最任性的恶作剧之一。这恶作剧令整个社会吃惊,在这个社会中,这种恶作剧的发生大多会彻底改变被捉弄者的精神性格。

  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大约在埃利森到达法定年龄的一百年前,一位叫西布赖特·埃利森的先生在一个偏远的省份去世。这位先生积聚的财产富比王家,由于没有直接继承人,他去世前突发奇想要让那笔财富在死后积累一个世纪。在详细而精明地决定了不同的投资方式之后,他宣布把最后累计的全部财产遗赠给一百年后在世的埃利森家族血缘最亲的一名成员。曾有过许多想通过法律取消这笔独份遗赠的企图,只因属于溯及既往才未能得逞;但曾有一届妒忌的政府注意到了此事,最后终于通过了一项法案,禁止所有类似的资产积累。不过,这一法案并没有阻止年轻的埃利森在他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成为他的祖先西布赖特的继承人,接受了一笔总数达四十五亿美元的遗产。174

  当人们得知他所继承的是那么巨大的一笔财富,当然对这笔财富的处置方式进行过许多推测,这笔钱数额巨大并且可直接使用,这令所有猜测者感到为难。人们一般会想象这样一笔巨款的所有人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不难推测,拥有绝对比任何人都多的财富,他肯定会挥霍无度地尽享他那个时代的奢华靡丽,或忙于玩弄政治阴谋,或谋求高位权势,或花钱使自己更加高贵,或大量收集艺术珍品,或慷慨解囊资助文学、科学和艺术,或以他的名字命名大批慈善团体。可是对于这位继承人所拥有的这笔惊人的财富来说,这些用途以及所有一般的用途似乎都只提供了一块非常有限的天地。于是人们求助于计算,而计算结果足够令人惊惶。人们发现,即使按百分之三的利润计算,那笔遗产所带来的年收入也高达一千三百五十万美元,也就是每月收入一百一十二万零五千美元,或说每天三万六千九百八十六美元,或每小时一千五百四十一美元,或每分钟二十六美元。所以,照常规去猜测这笔钱的处置着实困难。人们不知道猜什么是好,甚至有些人设想埃利森先生至少会把他财产的一半作为纯粹的多余之财而放弃——把这部分多余分配给他的亲戚,让他们个个腰缠万贯。事实上,他的确把他继承遗产之前就拥有的那笔数目可观的钱财分赠给了他的近亲。

  但对这个引起了他的朋友们如此多议论的问题,我并不惊讶他早就做出了决定。我也不太惊讶他所做决定的性质。说到他个人的仁慈博爱,他从来就问心无愧。对于被严格称为改善的任何可能性,即人自身对其一般状态改善的可能性,(我得遗憾地承认)他历来少有信念。大体上说,不管妥当与否,他在很大程度上所依靠的是自我之本性。

  从最广泛和最高贵的意义上讲,他是个诗人,并且他懂得诗情之真正特征、宏伟目标以及其至高无上的庄严和高贵。他本能地感觉到,对诗情最充分的满足(如果不是唯一正确的满足)就在于创造出新的美的形式。要么是由于他早年所受的教育,要么是因为他本身的才智天性,他所有的伦理思辨中都带有某些唯物主义的特色。也许正是这种倾向使他相信,创造出具有新颖情调的纯粹的有形之美,即使不是诗情发挥之唯一合理的范畴,至少也是一方最有利的天地。因此他碰巧既没有成为音乐家也没有成为诗人——如果我们按照平常的意义来使用“诗人”一词的话。说不定他忽略成为音乐家或诗人只是在体现他不求闻达的观念,毕竟不求闻达被他视为人生幸福的基本要素之一。事实上难道没有这样的可能,虽说一流天才必然雄心勃勃,但最伟大的天才对所谓的雄心则超然物外?难道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许多远比弥尔顿更伟大的天才从来就满足于“孤芳自赏,默默无闻”?我相信这个世界还从不曾见过,而且若非某些意外事件驱使那些最高贵的思想不愉快地被加以运用,这个世界将永远不会看到——在一些更有意义的艺术领域,人之天性绝对有能力创造成功业绩之充分展示。

  埃利森既没有成为音乐家也没有成为诗人,尽管这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深地迷恋于音乐和诗。若是避开包围着他的环境而在另一种情况下,他成为一名画家也并非不可能。雕塑虽说在本质上具有严格的诗意,但由于太局限于它的范围和结果,因而从来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这下我已经提到了人们通常理解的诗情早已表明能徜徉其间的全部范围。但埃利森坚持认为还有一个领域一直莫名其妙地被世人忽略,这个领域即使不能说是最宽阔,也能说是最富饶、最真实,而且最自然。没有任何定义把风景园林设计师说成是诗人,但在我朋友看来,风景园林之创造为高尚的诗情提供了最好的机会。事实上,这是一个最美妙的领域,其间可展示把新奇的美的形式无限组合的想象能力,可凭借大地所能提供的最宏伟壮观的优势把美的元素结合成美的整体。在花草树木的千姿百态和万紫千红之中,他认识到了大自然在有形之美方面最直接而且最有力的尝试。而在这种尝试的趋向或凝聚之中——更严格地说,是在其对大地上之观者眼睛的适应之中,他领悟到自己应该运用最好的手段,发挥最大的优势,不仅要完成自己作为诗人的天命,而且要实现那上帝赋予人类诗情的崇高目标。

  “这种尝试对大地上之观者眼睛的适应”,埃利森先生在解释他的这种表达方式时说了不少话来解答一个在我看来总像谜一般的问题,我是说那个只有无知者才会争辩的事实,即大自然并不存在天才的画家可以创造的那种风景组合,现实中绝对找不到闪耀在克洛德·洛兰画布上的那种理想中的乐园。在最迷人的自然风景中总会发现一点儿不足或一点儿过分——许多过分和许多不足。虽说一些风景局部也许会令最高明的画家也难以描绘,但这些局部的总体排列始终可以被改进。简而言之,在一名画家的眼中,从这颗自然星球辽阔表面人迹可至的任何部分,都可以发现被称为风景画“构图”中的刺眼之处。然而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理解!在其他所有方面,我们都被正确地教导要视自然为美之极致。我们总是畏缩着不敢与他的每一个细节竞争。谁敢去模仿郁金香的色彩,或去改进幽谷百合的形态?就雕塑和肖像画而言,那种认为对自然形态应该升华或理想化而不是临摹的评论是错误的。任何肖像画或雕塑对人体美的组合都只能近似于活生生的美人。这种评论的原则只有在风景画里才算正确;而感觉到该原则在这一点上的正确对他来说只是普遍性的率先体现,这使他宣称该原则适合所有艺术领域。我说感觉到该原则在这一点上的正确,因为感觉绝非矫揉造作或痴心妄想。与他的艺术造就艺术家的感觉举不出例证一样,数学也同样举不出绝对例证。他不仅相信,而且明确地知道,对物体外观上的这样或那样的安置可构成并独一无二地构成真正的美。不过,他的理论迄今尚未成熟到可表达的程度。要充分地研究并表达它们,还有待于一种前所未见的更深入的分析。不过,他坚信自己被他的志同道合者的声音所唤起的本能的见解。假设一幅“构图”尚有缺陷,假设仅仅对其结构布局进行一个修改,假设把这一修改提交给世界上每一名画家,其必要性会被每个人承认。而且更有甚者,对于这幅有缺陷的构图之修改,艺术界每一位单独的成员都会提出同样的修改意见。

  我再说一遍,单单在风景布局之中,有形的自然才有被升华的余地,因此他在这一点上之可容改进,在当时是我一直不能解答的一个谜。那时候,我对这个问题的想法还停留在这样一种观念:自然对大地表面的安排肯定具有这样一种原始意图,那就是已经在各个方面都满足人对美、崇高或诗情画意的完美感,除非这种原始意图受挫于已知的地质变动——形态和色调配搭的变动,而艺术之魂正系于对这种变动的纠正或消除之中。然而,由于必然会想到地质变动之异常和并不适应于任何目的,这种观念的力度便被大大削弱。正是埃利森指出,那些变动是死亡的象征。他这样解释说——承认人在世间的永生是最初的意图。这样我们就拥有与人类极乐福地相称的大地表面之原始布局,一种并非自然存在而是精心设计的布局。地质变动是为人类后来构想的死亡状态做准备。

  “现在,”我的朋友说,“我们所认为的风景画之升华也许真的就只基于这种非永生的或者说人类的着眼点。对自然风景的每一个改动也许都会在画面上产生一个瑕疵,如果我们能设想从远处看这幅画,从整体上看这幅画,从远离地球表面的某一个点,尽管这个点不超出大气层的界限,我们很容易就会懂得,对一个局部细节所进行的改进可能同时伤及整体效果或远观效果。也许有这样一类生命,从前的人类,但现在不为人类所见,在他们远远地看来,我们的混乱也许会显出秩序,我们的单调乏味也许会显出诗情画意;总而言之,由于他们的观察力远比我们敏锐,由于他们的审美能力因死亡而得以升华,那些人间天使也许已被上帝赋予了装点大地宽阔的风景园林之使命。”

  在讨论过程中,我的朋友引用了一位作家关于风景园林的一段论述,这位作家就这一话题的议论历来被视为精当之辞:

  “严格地说,只有两种类型的风景园林艺术:自然型和人工型。前者追求重视乡村田野原始之美,其手法适应周围景色,所植之树与毗邻的山冈或平原协调一致,能发现那些为常人所忽略但被有经验的研究所察觉的大小比例和色调上的微妙关系,并将这些关系变为现实。自然型园林艺术之效果通常见于绝无瑕疵与不调和之处,体现在充满了一种健康的和谐与秩序,而不在于创造出任何特别的异景奇观。人工型园林艺术有多种变化,以满足不同的鉴赏趣味。它与不同的建筑风格有一种大体上的联系。园林中可见凡尔赛宫庄严的林荫大道和幽僻之处,可见意大利式的露台,可见一种与本国哥特式或英国伊丽莎白式建筑有某种联系的变化混合型英式老建筑。无论有人说些什么来反对人工型园林艺术的滥用,一种纯艺术的混合仍为园林景观平添一种巨大的魔力。它令人赏心悦目是因为其寓意。一个露台配上一段苔藓覆盖的老式栏杆,会使人眼睛顿时浮现出昔日从台上款款而过的美丽倩影。艺术最细微的展示也是一种精心周密和人类情趣的证明。”

  “从我已经说过的那些话,”埃利森说,“你不可能会猜到我反对这里所说的重现乡村田野原始之美。原始之美绝不会美过可创造之美。当然,一切都取决于一个具有潜力的位置的选择。至于说到察觉大小比例和色调上的微妙关系并将其变为现实,这不过是一种用来掩饰思想之不精确的模糊说法。这种说法可以做上千种解释,也可以认为毫无意义,令人无所适从。自然型园林艺术之效果体现在绝无瑕疵与不调和之处,而不在于创造出任何特别的奇观异景,这个主张最适合那些凡夫俗子低下的理解力,而绝不适合天才们热切的梦想。这种去掉瑕疵就是美的见解与文学上那种把艾迪生也能吹成神话的拙劣评论是一路货色。事实上,虽然由避免缺点而构成的优点能直接唤起理解,从而可以被界定在标准之内,但在创造中闪耀的更崇高的优点能单凭本身的结果被人理解。标准只适用于否定瑕疵的美,避开短处的长处。除了这些之外,经得住批评的艺术只能暗示。我们可以被教导去造一尊‘加图’,但要告诉我们如何去构想一座帕提侬神庙或一座‘地狱’,那只能枉费心机。然而,后者一旦被构想出,奇迹便被创造;对理解力的包容便可遍及宇宙。那些因无能力创造而奚落创造的否定派的诡辩家,眼下正听见满堂喝彩。与他们故作正经的假理论对抗的原则目前尚处于萌芽状态,一旦它成熟,将会从美的直觉中获得赞美。”

  “那个作者关于人工型的评述,”埃利森继续说道,“倒是不那么令人讨厌。一种纯艺术的混合为园林景观平添一种巨大的魅力。此话不假,还有关于人类情趣那句话也说得不错。此话所表达的原则无可非议,不过除了原则也许还该有点儿别的什么。也许该有一个与该原则相一致的目标——一个凭常人所拥有的手段达不到的目标,而这目标一旦达到,那它为风景园林所增添的一种魅力则远非人类情趣这几个字就能概括。一名诗人,一名拥有巨大财力同时又具有必要的艺术观念、文化观念或者像那位作者所说的情趣观念的诗人,也许能使自己的构想一下子充满美的广度、美的新奇,以至能传达那种超凡脱俗的冲突情感。这种结果产生之时人们将会看到,他既保证了情趣或构想的所有优点,同时又使他的作品避免了世俗艺术的粗糙和浅薄。在荒郊旷野的最险峻之处,在纯粹自然的最蛮荒之地,显然存在着一位创造者的艺术;但这种艺术显然只是思想之反映,绝不具有任何一种明显的感情实质。现在让我们来设想这种上帝的意志感是降低的一步,被融入了与人类艺术意识相和谐或相一致的某种东西,形成了一种居于二者之间的中介——譬如让我们想象有这样一片风景,它兼有的广袤和限定,它和谐的美、壮观和新奇都使人想到那些超乎人类但又相似于人类的高等生命之文化。这样,人类的情趣得以保存,而这种合成的艺术则造就出一种次自然或亚自然的氛围——一种既非上帝创造,也不是由上帝的无限本质中分出的自然,但它们仍然是自然,是由那些翱翔于人类与上帝之间的天使亲手创造的自然。”

  正是由于把他的巨额财富全部用来实现这样一个梦幻,正是由于对他的规划之亲自监督保证了户外自由运动,正是由于这些计划提供了一个追求不止的目标,正是由于这个目标的崇高精神,正是由于这种精神使他真正感觉到与世无争,正是这种清泉一直在满足但永远不可能止住那种支配他灵魂的激情,对美的渴求;最重要的是,正是由于一名女性而不是非女性的同情,她的美丽和爱使他的存在沉浸于乐园华美的气氛之中;正是由于这一切,埃利森想到了去寻求免于人类寻常的忧虑烦恼,并寻求到了真正的极乐至福,这种幸福远比闪烁在斯塔尔夫人那些令人销魂的白日梦里的幸福更充实、更积极。

  关于我的朋友实实在在地创造出的奇迹,我毫无希望向读者传达任何清晰的概念。我想描述,但描述之困难又令我泄气,我不知道该详说还是该概述。也许更好的方法是最大限度地将两者合二为一。

  埃利森先生第一步所考虑的当然是地点的选择。他几乎是一开始想到这个问题,其注意力就被太平洋群岛丰饶的自然状态所吸引。事实上他已经决定航行去南太平洋,可一夜的深思熟虑又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说:“假若我愤世嫉俗,那样一个地方倒真适合我待。在那种情况下,它的荒凉偏僻、与世隔绝和交通不便就会成为最迷人之处,可我现在还不是雅典的泰门。我希望的是宁静自在而不是孤独的压抑。我心目中的地方必须保留我对宁静程度及其持续时间的控制。而且应该常常有时间让我感受到我所需要的对我所做之事所表示的富有诗意的同感。那就让我们寻找一个离繁华城市不太远的地方,并且那地方最能使我实施自己的计划。

  为了寻找这么一个地方,埃利森旅行了好几个年头,而我获得允许一直与他为伴。上千个令我神魂颠倒的地方均被他断然否定,而他否定的理由到头来都使我确信他正确无误。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块异常肥沃和美丽的平整如台的地方,这块台地所提供的全景视野与西西里的埃特纳火山相差无几。而埃利森和我都认为,就视野之内美丽如画的自然景观而论,这块台地远远胜过了那座著名的火山。

  埃利森如痴如醉地眺望了差不多一小时,最后欣然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在我目前的情况下,最挑剔的人十之八九也会满意这个地方,这幅全景的确是壮观,而若不是它壮观得过分,我就应该选中它了。我所认识的建筑家全都有这样一种爱好,那就是为了‘视野’的缘故而把房子修在山顶上。这个错误显而易见。任何形式的壮观,尤其是广袤,总是首先使人惊讶、激动,随后令人疲倦、压抑。最好的景观莫过于时有时无,最糟的景观莫过于一成不变。而在一成不变的情况下,最令人不愉快的壮观就是广袤,最讨厌的广袤则是一望无垠。这与幽居蛰伏的情感和意识格格不入,而我们‘隐退山泉’正是寻求满足这种意识和情感。登高而望远,我们会油然生发遗世独立之感觉,沮丧的心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远景。”

  直到我们寻找的第四个年头末尾,才总算找到一个埃利森自己也承认满意的地方。我当然没必要说出这地方在何处。我朋友最近的去世使他的领地突然对某一类游人开放,这已经赋予了阿恩海姆一种神秘的色彩,降低了长期以来闻名遐尔的枫特山庄175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即使说不上庄重,但也相差无几,在知名度上还遥遥领先呢。

  去阿恩海姆通常是经由水路。游客一大早离城,午前一直穿行在平静而具有乡土美的两岸之间。河岸上放牧着数不清的羊,雪白的羊毛缀着绵延起伏的青青草地。不知不觉地,人工培植的概念化为了田原牧歌式的情调,这种情调渐渐融进一种幽僻的感觉,随之又汇入了一种荒野意识。随着黄昏的临近,河道变得越来越狭窄,两岸变得越来越陡峭,遮掩河岸的树叶也变得更加繁茂、更加幽暗。河水更加清澈透明。溪流开始千回百转,以至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视野在任何时候都超不过三分之一英里。小船随时都像被囚禁在一个魔圈之中,四周是难以穿越的叶簇高墙,头顶是绿缎织成的屋顶,而脚下没有地板——小船以惊人的精确性与水面下的一条幽灵船形成对应,那条船底朝天的幽灵船时刻都与那条真实的小船相依相随,仿佛是为了支撑它。河道此时变成了一个峡谷,不过这名称还不甚贴切,我用它仅仅是因为语言中尚无字词能更准确地体现那种最引人注目,并非最具有特色的景观特征。峡谷的特点只剩下两岸的高耸和相峙平行,其余的特征完全丧失。深谷两边的峭壁(清澈的河水依然静静地穿行其间)高约一百英尺,偶尔达到一百五十英尺,两壁以极大的倾斜度相互靠拢,把目光挡在了幽谷之外,而从头顶上纠缠的灌木丛间密密匝匝垂下一缕缕羽毛状的苔藓,使整个深谷弥漫着一种阴沉忧郁的气氛。蜿蜒的水道变得更加迂回曲折,常常显得是三弯九拐之后又回到了原处,以至那位航行者早已迷失了方向。而且,他被包裹在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之中。自然的感觉依然存在,但自然的特征似乎已经过人工修饰:在她的万千造化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对称,一种荡气回肠的均匀,一种鬼斧神工的精当。没有一根枯枝,没有一片败叶,没有一块零落的卵石,任何地方都看不见一裸露的黄土。透明的河水涌动着轻轻拍打洁净的花岗石岸壁或毫无瑕疵的苔藓,苔藓刀切似的轮廓虽说迷眼但很悦目。

  在这水道迷津穿行的几小时,幽暗每时每刻都在加深,但蓦然间一个意想不到的急转,使小船仿佛从天上掉进了一个圆圆的水湾,与峡谷的宽度相比,这水湾显得相当开阔。其直径大约有两百码,水湾除了一个出口——小船进入水湾就正对这个出口,四周环绕着与峡谷峭壁一般高的小山,尽管小山与峭壁大不相同。山坡从水边向上成四十五度角倾斜,从山脚到山顶,无一处遗漏,被一屋最华丽的花毯覆盖;在这个波动着的色彩与芬芳的海洋中,几乎看不见一片绿叶。水湾很深,但晶莹明澈,那似乎由一屋小小的圆雪花石铺成的湾底清晰可见,只要眼睛能允许自己不去看那倒映着的蓝天和那满山繁花。山坡上不见一棵树,甚至连灌木也没有。观者得到的印象是华丽、温馨、斑斓、宁静、均匀、柔和、美妙、优雅、妖娆,以及一种登峰造极的栽培奇迹。这种奇迹暗示出了一个超凡脱俗、勤劳实干、情趣风雅、思想高尚、追求完美的新种族的梦。当观者的眼睛从刀切般平整的岸边,顺着姹紫嫣红的山坡向上,一直看到隐现在头顶彩云间的朦胧山巅之时,他很难不想象到一幅由红宝石、蓝宝石、蛋白石和金玛瑙镶嵌而成的瀑布全景图,仿佛图上的大瀑布正悄然无声地从天而降。

  观者从幽暗的峡谷骤然进入水湾,一轮斜阳使他欣喜又令他惊讶,他本以为早已坠落到地平线之下的太阳此时正迎着他,并构成了穿过小山间的另一个峡谷般的长廊的唯一终点。

  此时,那位航行者离开了那条载了他那么远的小船,下到了一只象牙色的独木舟上,小舟里里外外都用鲜红色绘着阿拉伯式图案。尖尖的船艏和船艉在水面高高翘起,整个小舟就像一弯不规则的新月。它静静地浮在水面,有一种天鹅般的矜持和优雅。黑白相间的舱底放着一支轻巧的椴木单桨,但舱内既不见划手也没有侍者。客人被告知千万别懊丧,命运女神自会给予他关照。那条大一点儿的船渐渐消失,他被独自留在了那只显然在湖心一动不动的独木舟上。当他正考虑该去向何方,忽然觉得那叶仙舟微微一动。小舟自动慢慢旋转,直到船艏朝向那轮斜阳。随后它轻盈地但以逐渐加快的速度漂行,掀起的细浪涌过象牙色的船边,其声犹如一支神曲——这似乎为那位迷惑的航行者找不到来源的一种柔和但忧郁的音乐提供了唯一可能的解释。

  小舟平稳地前进,渐渐靠近另一个狭长通道的岩石隘口,通道深处更加清楚可辨。右岸绵延起伏着密林覆盖的群山。不过河岸入水处仍然可见整齐洁净的特征,看不到一般河流那种乱滩碎石的迹象。左岸的景色显得更柔和也更有人工的意味。河岸从水边以一种非常平缓的坡度向上延伸,形成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看上去犹如绿色天鹅绒,其青翠碧绿堪与最纯的绿宝石媲美,这片草原的宽度从十码到三百码不等;草地从水边直达一道五十英尺高的墙,该墙极不规则地逶迤蜿蜒,大致顺着河流的方向,直到消失在西边。这道墙是一整块石岩,是由笔直地切削南岸原来崎岖不平的峭壁而构成的,不过从来就看不出丝毫人工建造的痕迹。轮廓分明的岩石有一种地老天荒的色泽,而且壁侧和墙顶都爬满了常青藤、红忍冬、野蔷薇和铁线莲。间或拔地而起的大树完全避免了墙顶和墙脚线条之单调,这些参天大树或单株独立,或三三两两,不过都紧挨着墙,以至常有树(尤其是黑胡桃树的枝)探过墙头把它们的枝端浸入水中。墙后领地深远处的景象被一道密不透风的枝叶的屏障所遮掩。

  这些都是当小舟渐渐接近我称为通道隘口时所看到的情况。当靠得更近时,隘口的形状消失了,一个新的出口出现在左方——朝这个方向依然可见那道墙逶迤蜿蜒,依然大致顺着溪流的流向。朝这个新的出口望去不会看得很远,因为溪流和相随的石墙都继续向左弯曲,直到双双被浓密的树丛吞噬。

  但轻舟还是不可思议地滑进了那迂回曲折的溪流,小溪与石墙相对的一岸看上去与笔直通道与墙相对的一岸非常相似。绵延的小山偶尔高高耸起变成大山,山上覆盖着枝繁叶茂的各类植物,群山依然阻断了视线。

  轻轻地向前漂行,但速度比刚才稍快,短短的三弯九转之后,泛舟者发现他的去路好像被一道巨门挡住。确切地说那是一道金碧辉煌的门,精心地雕刻有回纹装饰,门扇直接反射着此时正急速下坠的落日之余晖,其灿烂光辉似乎把周围的整片森林投入了火焰。此门嵌在那道高墙之上,高墙在这里仿佛正横跨小溪。不一会儿,就可看出溪流的主体缓缓拐了个大弯仍向左流去,石墙仍照先前那样顺流蜿蜒,而从主流分出一条水量可观的小溪则泛着细浪从那道门下穿过,从视野中消失。轻舟滑入了较小的那条溪流并漂近大门,沉重的门扇发出悦耳的声音徐徐开启。小舟滑过大门,开始加速向下滑入一片宽阔的圆形平原,平原四周环绕着紫色的高山,山脚下流淌着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与此同时,整个阿恩海姆乐园骤然呈现在眼前。那儿飘荡着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音乐,那儿弥漫着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奇香;那儿看上去是一个梦一般的多彩世界:又高又细的东方树木,又低又矮的常青灌木丛,一群群金色和火红色的飞鸟,一个个水边长着百合花的湖泊,一片片开着紫罗兰、郁金香、罂粟、晚香玉和风信子的草地,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银色小溪。而从这一切之间,一座座半哥特式半撒拉逊式的建筑凌空而起,仿佛奇迹般地飘浮在半天云中。数以百计的眺窗、尖顶和尖塔在鲜红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像由风精、仙女、天魔、地神共同创造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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